女帝登基的那一晚,我卖了夫君一家,获得女帝青睐,得了侯府爵位。
我成了大燕第一位女侯爷。
京中人人皆道我卖夫求荣,我站上高台坦然承认:
没错,我就是卖夫求荣,如何
从古至今卖妻求荣者无数,不乏被人称颂其忍辱负重。妻可卖,夫如何卖不得如今我也算开了先例,给天下力求上进的女子做个表率。
我懒得理会众人的唾骂,意气风发地离开,赶着去大牢给夫君一家送断头饭呢。
忤逆谋反,通敌叛国的罪名已经下来,明天便是他们问斩的好日子。
我得送他们最后一程。
1
去往他们牢房需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
昏暗,潮湿,腥臭和不绝于耳的哀嚎,
还有伸出牢门、血迹斑斑的手,
像极了这些年在梦里看到的地狱。
侯府的女眷关押在最里面。
平日里养尊处优、高不可攀的贵妇小姐们,现在落魄得如同被人踩踏无数次的烂泥。
有人粗布囚衣上血迹斑斑,衣衫破碎,奄奄一息。
有人神情委顿绝望,双目无神,似随风飘散的柳絮。
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所有人将身子卷成虾米样,瑟瑟发抖。
我走进牢房,开心叫道:婆母,各位姑嫂小姐们,我来看你们了。
听见我的声音,几乎缩进草堆里的老夫人猛地抬头,眼神凶狠。
你个丧家的娼妇,还敢来此,要知道你这样害我侯府,当初就该将你打杀了。
这是我那京城公认最持节守礼的婆母。
此刻犹如街边悍妇,指着我的鼻子,骂得脏污不堪。
最后,她无力瘫在椅子上哭嚎,眼神满是不解:
为什么呀你都是侯府夫人了,管家之权也在你手上,你为何还要这样害我们
对啊!
为什么
不止侯府,外面的人也觉得我疯了。
小侯爷多器重我呀,不惜将我这个外室抬成侯府夫人,手中还握有侯府的官家之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要卖夫求荣
他们都觉得,像我这样卑贱的女子,坐到侯府夫人的位置上,应当是心怀感恩,与侯府利益一体,维护夫家的权利。
可我偏偏没有。
所以,他们都在批判我为什么没有。
批判我不该背叛夫君,出卖家族!
看着面前一双双或不解或迷茫或愤怒的眼睛,我眼底盈满了对她们的厌恶和憎恨。
因为……
我厌恶你们!
厌恶到几乎每时每刻都想取他们性命,厌恶到只要他们活着就是我在地狱煎熬的程度。
不是作为妻子厌恶夫君,也不是儿媳厌恶婆母姑嫂,而是作为一个历经生死的蝼蚁深深厌恶这些高高在上主宰我生命的权贵之人。
2
在我未进侯府前,我叫李二丫,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在叔婶家虐待着长大,不到8岁,便将我卖给城中富户当童养媳。
两年后,那里爆发旱灾,富户一家被灾民打死,我侥幸逃出,回到叔婶家,又被卖去了妓院。
老鸨嫌我年幼,留我当了几年烧火丫鬟。
后来,我容貌长开,老鸨定好了在我15岁生辰那日开苞。
我在楼里放了一把火,趁乱逃了出来,不料没多久又落入了人牙子的手里。
一路兜兜转转,经手好几人,最后被卖入侯府。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庄严气派又华丽的大宅子。
姐妹们都说,做个大家族的奴婢,要比外面送来送去的侍妾好。
我和草儿都很开心,对未来既庆幸,又期待。
草儿是我在牙行认识的,她也是从小被家人卖给人牙子,已经转手卖了好几回。
我们同病相怜,路上相互照应着,没想到这次可以一起在侯府安身。
沐浴,领衣,穿着干净的衣服,睡着柔软的被子。
不再是硬邦邦的土地和四处漏风的稻草堆,我和草儿都做了个美梦。
第二天,管事嬷嬷带着我们见主母,再由主母安排到各处院子。
同批的婢女都分配了院子,就连草儿也有了厨房的工作,只剩下我孤零零站在前排。
正当我忐忑不安时,把持着我生杀大权的主母终于点到了我的名字。
李二丫,姿色不错,改名春桃,调教好送到国公府去。
我惊慌抬头,高高的台阶,端坐在椅子上的主母半阖眼眸,连半个眼神都不曾给我,就定了我的去处。
我知道,这都是做侍妾的行话。
一些小官或商户会挑些姿色上好的奴婢,调教好,送到要巴结的大官家里,侍奉他们,好换取好处。
我原以为,侯府这样的官家大户不需要这样做。
晚上,嬷嬷告诉我,国公府是侯府大小姐的婆家,大小姐体弱,嫁入国公府3年无所出,婆母丈夫都有所怨言,想要纳贵妾延续血脉。
主母为了自家女儿的地位,需在侯府培养一个能拿捏的侍妾送过去,为大小姐生下孩子。
临走前,嬷嬷目露怜悯,隐晦地说:你这丫头是个好福气的,去了国公府,只管享福就行。
我听完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这条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牙行的姐妹们说过,侍妾有很多种,只有为主母生孩子的侍妾下场最不好。
若是生了女儿,侍妾便要继续生,直到有儿子为止。
若是生了男孩,那孩子出生之日,就是侍妾的死期。
3
调教了一个月,终于到了我要送入国公府那天。
我蒙着面巾,到主院聆听主母的教诲,走向我注定的命运。
母亲,这个丫头眼睛生得好看,我喜欢,就留给我做侍妾吧。
说话间,一位星眉剑目,温润如玉的公子从屏风后走出。
那是我第一次见叶修臣。
那时他还只是未承侯爵的世子,为了将我留下,不惜与主母吵了一架,气得主母仪态尽失,砸了好几个茶杯。
我以为他是看上了我的容貌,却接连几个月都不曾入我房中。
反倒是我,因为他那日的强夺和后来的冷落,受尽了主母和各房主子的磋磨。
每日不到五更,我便要起床到主母处跪着,等候她起床,服侍她洗漱,侍奉一日三餐,整理她的屋子,擦拭地板,清洗衣裳,夜间按揉直至主母入睡……
可即便将一日繁琐之事做完,做尽,亦算不得苦。
最苦的是,那些泼来的脏水,潲水一样的饭食,还有特意将餐食扫落在地,让我必须像狗一样趴着舔食的羞辱以及无处不在的鞭打。
这些折磨将我对叶修臣刚萌生的那丝感激都折腾没了。
自有记忆以来,我就被卖来卖去,漂泊不定,时常担惊受怕。
原以为国公府是我的坟墓,是他出现救我于危难,长相又如此俊逸,是以即便做他的侍妾,也都心甘情愿。
可经过这些时日,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我的救赎。
而是另一个深渊。
他那日要我,不过是跟主母赌气。
听闻侯爷早亡,叶修臣从小被母亲一手养大。
主母强势,他无论做什么都得干预。
除了读书习武,他不得有别的喜好,更不可有旁的玩物。
若有违背,轻者家法,重则关几日小黑屋惩处。
而他所爱之物都会悉数烧毁,若是活物,更是当面摔死。
以至于叶修臣对这位母亲毫无感情,面和心离。
而他至今未能袭爵,也是因为主母压着,未曾让家族上表天听,赐下袭爵圣旨。
近些年,他能力出众,圣上已有耳闻,袭爵是早晚的事。
是以有了底气,便处处与主母作对。
而我,很不巧成了他们母子争斗的靶子。
知道前因后果,再看如今牲畜不如的境地,我哪敢有旁的心思!
这可是一座会吃人的宅子,里面的这些权贵将我们这些奴仆当做蝼蚁,随意一脚,便可轻而易举取我们性命。
4
可蝼蚁尚且偷生,我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被折磨至死。
便拜托草儿在叶修臣回府之日,引他前去看我这个被磋磨得奄奄一息的侍妾。
得知自己的女人被如此羞辱,他发了好大一通火。
命大夫全力医治了三天三夜,才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又休养了半年才将身体养好。
也许是愧疚吧,他日日到我房中来看望一番,那府中的珍贵补品,更是从不间断。
所有人都觉得他待我恩宠极深。
就连草儿也这样认为,她托着下巴羡慕道:世子对你实在情深,二丫,你以后要享福了。
草儿是他调到我房中的。
其实,我并不希望将草儿牵扯其中,她在厨房那边虽然清苦,可至少可以远离这些贵人,也就远离了危险。
可草儿并不觉得,她觉得跟我相互扶持下去,日子会越来越好。
我看着她苦笑,不知该如何劝说。
到底是没吃过贵人的苦头,自然也就觉得恩宠加身是福气。
后来,她知道了,但也死了。
叶修臣用了半年时间,用自己的军功顺利承爵,还避开主母,为自己求了一桩不错的婚事。
听草儿说,主母原想给世子娶一个门楣低好拿捏的妻子,谁知被叶修臣抢先摆了一道。
听闻那位世家小姐乃高门之女,身份力压主母之上。
若是让叶修臣娶回家,她便要处处制肘,还有可能威胁到管家之权。
为此,他们又起了争执,叶修臣走时满脸怒容,而主母房中更是换了好几套茶具才止住怒火。
二丫,你说那位夫人进门后,侯爷还会来我们这院子吗她会不会也来欺负你草儿担心道。
自来我房中后,她终于知道我承宠的背后受了多少欺辱。
即便有叶修臣的恩宠加身,也挡不住后宅那些有身份的人对我的羞辱和刁难。
草儿心疼我,为我顶了几句,便挨了一顿棍子,如今也懂得谨言慎行了,只在房中嘀咕。
我看着草儿苦笑,其实我更希望叶修臣永远不来!
这些年,每每他的恩宠多一分,我在府中所受的算计便越多,好几次都险些要了命。
我惫懒侍奉,如提线木偶一般痴笨听话,就是想默默沉寂下去,让主母忘了有我这号人物存在。
然而,事与愿违,我竭力想要避开祸患,可祸患总是如影随形。
第二日,主母命我到她房中,我以为又是折磨羞辱那一套,也没在意。
每次她在叶修臣处受了气,总要发泄在我身上,我都习惯了。
可我没想到她竟然为了打击儿子的气焰,当众污我与府中侍卫私通。
而证据仅仅是从侍卫身上搜出我的肚兜。
我不认,她便将我按在椅子上,要乱棍打死。
草儿见势不对,凭一身蛮力冲破家丁的围堵,去找叶修臣救命。
在我将要被打死之际,终于等来了叶修臣那声住手!
5
等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
身边照顾的是一个陌生的侍女。
草儿呢我哑着嗓子,艰难地问。
草儿已经死了。听说她与侍卫私通,事迹败露又诬陷到娘子身上,被主母和小侯爷乱棍打死。
草儿与侍卫私通,诬陷我我瞪大眼睛,只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她以一己之力将我救了下来,却莫名成了此事的主谋
呵……
哈哈……
他们母子相斗,却让我的草儿成了替死鬼。
我气得又笑又哭。
侯爷有查明真相吗
听闻此事便是小侯爷裁断的,人也是小侯爷叫打死的。
春桃娘子,你安心休养,一切有侯爷为你做主呢。小丫头笑着说。
我脑子一懵,无法思考,只觉通身冰冷。
再见叶修臣,已经草儿死后的第三天。
他像个无事人一样笑着将我扶起,柔声说:春桃,委屈你了。
为什么……要杀草儿我顾不得冒犯,紧紧抓住他的手,只要一个答案。
叶修臣似乎没想到平日温顺得像个木偶一样的我,会因为一个奴婢的死如此激动。
醒过神后,他反手捏着我的脖子,冷眼看着我挣扎,直到几乎窒息才松开手。
他讥讽道:她命是侯府的,我要如何用难道还需向你报备你一个贱妾竟敢质疑我,谁给你胆子
来人,将她给我拖到外面跪着。
那天,我身着里衣,伤重未愈,被拖至院中生生跪了2个时辰。
而叶修臣坐在藤椅上,悠闲喝着茶,等着我求饶认错。
我是错了!
直到今天,我才参透叶修臣恩宠底下的算计。
从一开始,我就是叶修臣与主母争权的棋子,所有的恩宠都只是他在竖靶子,只为了将主母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我是叶修臣第一次反抗主母得来的,主母必定容不下我。
他要的就是这份容不下。
以主母的控制欲,只要他脱离控制一分,她便要在我身上讨回十分。
这样,他才有时间争到自己的权力,才有机会娶到自己想要的妻子。
我低头看向叶修臣的脚。
草儿,你看,这就是你羡慕称颂的恩宠。
包含祸心,践踏人命。
我们都错了。
一个吃人的宅子里,怎么会有仁慈的存在呢
听说草儿被打的那天,她凄厉的哀嚎整个宅子都听到了,她至死都在喊冤枉。
她的身体血肉模糊,主母院中的血迹整整清理了一天。
而草儿的尸体只用草席一卷,就扔到了乱葬岗。
奴仆的命,真是贱啊!
6
第一个时辰,我满心愤怒,拒不认错。
第二个时辰,我趴伏在地,求饶认罚。
叶修臣满意起身,来到院中,以睥睨蝼蚁的姿态说:贱妾之命,蒲柳之姿,蝼蚁而已。
对,蝼蚁而已!
但只要给足时间,谁说蝼蚁不能撼树
我将眼中的恨意收敛,继续在叶修臣面前做那个顺从听话的木偶美人。
叶修臣最喜我乖巧听话,对我也越发宠爱。
我恃宠而骄,常常在主母面前出言不逊,让他们母子关系越来越差。
我以为只要耐心等待,定能让他们母子相残,让侯府这棵大树从内而亡。
却不曾想过,自己的地位太低,有些仇恨拉得过犹不及。
不久后,叶修臣被圣上重用,受封将军一职。
他每日早出晚归,点将练兵,有时半月不归,根本无暇顾及后宅。
而我在此时突然验出身孕。
再过半月便是叶修臣婚期,新妇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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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若查出侍妾有身孕,视为对新主母不敬。
需落胎!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这几年日日喝避子汤,再无孕育可能。
所谓有孕不过是她们打杀我的理由。
果然,灌了一碗又一碗的落胎药,我身体毫无动静。
我趴伏在地,如同待宰的羔羊,乞求主人怜悯,放我生路。
看来此胎实在顽强,倒让我有些不忍。可想到修儿的未来和侯府的名声,不得不做这个恶人。想来菩萨也是能理解的。
主母站在台阶高处,灯火中的脸明明灭灭,似无常恶鬼,一半狰狞一半慈悲。
来人,连人带胎一起打杀了。
利落些,莫要给修儿增添烦忧。
那年寒冬腊月,我身上淌着血,如同死狗一般拖出内宅,破席一包,扔上板车,吱吱呀呀走了半夜,来到城外乱葬岗。
那漫天的飘雪洋洋洒洒,铺满我冰冷的身体,像是老天怜我一生困苦无依,送这具脏污不堪的躯体最后的体面。
濒死之时,我眼中恨意滔天,发誓死后必定化身地狱恶鬼,杀绝侯府一脉。
也许是我恨意太深,连阎王都不敢收,让我又活了过来。
我忍辱负重十年,终于看到这群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也如我当初那般苟延残喘,为活命卑躬屈膝,与蝼蚁无异。
真是痛快!
7
我拿出精致的糕点,欣赏着她们的饥饿和渴望,然后碾碎,撒落在地上。
对上她们愤怒的眼神,我笑着说:吃啊!
看她们一动不动,我疑惑道:不饿吗
那我让狱卒清走
这话像是打开了某个的开关,她们一拥而上,趴在地上舔食。
没有仪态,没有尊卑,更没有尊严。
我让狱卒又抬了一桶潲水进去,也被抢夺一空。
饿狗扑食真是好看呢!
不枉我收买狱卒饿了她们好几天。
欣赏够了,我有些意兴阑珊。
对了,有个好消息,你们的苦难要结束了。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她们期盼喜悦的眼神,恶意一笑。
明日是你们的断头之日,好好享受最后的晚饭吧!
身后传来一阵哀嚎,比宫中的仙乐还要悦耳。
8
我踱着步子慢悠悠来到最后一间牢房。
那里关押着我的夫君-叶修臣。
他手上戴着镣铐,正瘫在草堆上,眉头紧皱,双目微颤,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月余不见,他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皮开肉绽的,再寻不到往日高贵洁净的痕迹。
听到声响,他睁开眼睛,眼底的幽暗一闪而过。
怎么,来送我最后一程
自然。
他咬牙切齿。
我笑意盈盈。
这个令我恐惧、憎恨却不得不相伴半生的男人,终于成了阶下囚。
我最恨他高高在上的姿态,特意让审讯的官差敲碎了他的腿骨。
看了一眼他软绵无力的下肢,我很满意。
银子没白花!
叶修臣冷笑,这几日京中流言不好受吧
叶修臣又端出那副运筹帷幄的姿态,让我很不爽。
说我卖夫求荣。没事,陛下说了,这是对我们女人最高的夸奖,称赞我们跟男人一样上进。
他脸有些红,可能是被我气的。
说来,我也很好奇,是我待你不好吗侯府夫人的地位、管家之权,我都给你了,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他的眼神,跟侯府那群女人一样,全是疑惑和不解。
比起高高在上,我更厌恶他们明明恶事做尽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对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子来说,算是天降福泽了吧。
可惜,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你还想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可以给你。叶修臣支起身子,眼眸盈满深情。
我要你们侯府一脉的命。
他沉下脸,夭夭,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闭嘴,你不配叫我这个名字。我激动的吼了出来。
这些年,只要从叶修臣嘴里听到这个名字,那噬骨的仇恨就像缠绵的阴气,将我拖入地狱。
痛不欲生!
9
夭夭,是那人给我起的名,代表着我的新生。
乱葬岗那一夜,我意识模糊,将满腔恨意化为诅咒。
咒侯府那帮人面兽心,喜好玩弄人命的恶鬼死后永坠地狱,不得超生。
可我竭尽所有恨意发出的诅咒如同呓语般微弱,惊动不了天地,也惊动不了地府阎罗,却惊动了一个深夜前来盗尸的医馆郎中。
他将濒死的我救了回去,用尽一切办法,将我的命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待我醒来时,我已置身乡野医馆,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馆中那位乡野郎中,名唤林疏,年方二十二。
林疏是个爱唠叨又粗鲁的家伙。
睁眼那天,我还没搞清状况,便被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药,冲鼻的药味差点没将我熏晕过去。
总算醒了,没白救。要不然用在你身上的药费可就白赔了。
把你拉回来时,身上没一块好肉,幸好当时雪下的大,把伤口冻住了,要不然神仙来了都救不活。
这些天耗了我不少好药,你可得赔我。
三句不离钱,一副掉钱眼的样子。
我没钱。我瘫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仇没报成,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我的斗志被打击得一根不剩。
那在我这做工抵债,正好我缺一个助手。
兴许是怕我轻生,他又补了一句:
你可别想以死躲债,你死一回我救一回,债务越积越多,你只能终身抵债了。
见我没反应,他便在旁边一边捣药一边唠叨。
我烦了,宁愿痛得呲牙咧嘴也要给他一个后背瞧瞧。
夭夭是林疏给我起的名。
那日他专程写了借据让我签名,我哪里懂写字,便直接说了名字。
李二丫
一个大美女叫李二丫,你看我好骗吗林疏以为我骗他,咋呼起来。
要不春花、杏娘、春桃反正就是个名字。
这些都是以往被卖后改过的名,你挑一个。
林疏听完收敛了神色,思考了一会才说:要不换个名字,就当是跟过去告别。
叫夭夭怎么样既符合你的样貌,也代表着新生后的繁荣。
随意!我无所谓。
只是这么美好的名字,我真的值得吗
你为何不问我的来历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家里,也不知道这小郎中是蠢还是傻。
能出现在乱葬岗的人,本就身世可怜,孤苦无依,何必戳你伤口。
现在的你相当于重活了一世,可别辜负了我救你的这条命。林疏语重心长地劝道。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早就看透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就算他说想要我的身子,我也不奇怪。
我救你,只是因为你还有救。
一个医者不会允许任何一条有希望活着的生命死在自己面前。
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盯着他澄澈的眼睛看了半天。
可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欲望,没有野心,只有满腔的真诚。
我就不信了。
要不,我以身相许我恶趣地撩开自己的衣衫,露出大片滑嫩的肌肤。
林疏脸一红,直接蹦了起来。
你别想用这种方式躲债啊,我可不认。
我,我只认以工抵债,其他的你都别想。说话间,他已经跑出了我的房间,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笑得伤口差点崩裂。
10
我不相信他的别无所求,这世上伪善之人太多,太多了。
怎么可能还会有如此纯善之人
为了日后有个安身之所,我有意无意勾引多次,但他都无动于衷。
面对我妖娆的舞姿,娇艳的容貌,他眼里有欣赏,却并无情欲。
每每我靠近之时,他便如虫子上身一般,直接蹦开。
夭夭姑娘,我只想让你还我药钱,你却肖想我的身子,太无耻了。
人怎可如此连吃带拿
那张破嘴说得我脸都要冒烟了。
看得出来,他确实无心于我。
从此之后,我便停了作妖的举动,安安分分给他打下手,做些晒药、煎药、捣药的杂事。
但林疏显然不满足于此,他还逼迫我认字、采药、配药、炼药,甚至还教我把脉、辨证和开方,恨不得将我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
虽然他只是将日常碰到的病例顺势教学,并不在意我有没有学会,但耐不住我有一颗想报恩的心,彻夜苦读,学得很快。
尤其是对药物的使用,天赋极佳,连林疏都常自叹不如。
林疏每日除了在医馆坐诊外,也常到农户家里出诊。
闲暇时会带我去山上采药,认识药材。
偶尔会深夜外出,拖回几具尸体。
有尸体的日子里,他会没日没夜泡在停尸房内,挥舞着他特制的刀子,说是潜心研究人体秘密,精进医术,成为一代名医。
我进去看过,那场景惨绝人寰,不堪入目。
我吐了整整一天。
那时我才知道自己为何被他所救,感情我也差点成了他刀下碎尸。
难怪每每问起此事,他总是心虚不已,避而不谈。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终于相信,林疏是真的单纯为救一条生命而救我。
他至纯至善,痴迷医学,儿女之情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羁绊。
我息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心协助他行医救人。
11
我在林疏医馆里一待就是两年。
比起侯府的锦衣玉食,这里可以说得上清苦。
林疏治病的诊金多是随缘,有钱人家收多一些,贫苦之人收少一些,甚至不收。
如此一来,生活也并非富余。
偶尔会有病人以山野猎物抵债,算是加餐。
但我不觉得苦。
因为在这里,我能肆无忌惮的做自己!
无规矩约束,无性命之忧,更无羞辱我之人。
我可以遨游天地,可以纵情山野,可以踏歌采药,亦可赤足游溪……
吃的虽是山野粗食,却比玉盘珍馐更让人回味。
邻人村妇虽行止放肆,却比侯府那些如规尺一般的贵妇更有人味。
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让我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
我像一棵枯槁多年的老树,在腐败的旧壳中长出新芽,疯狂而肆意地生长着。
如果没有那场瘟疫,或许我也能在这个乡野医馆长成参天大树。
可是……
当初,我并未想要那郎中的命。只是手下人曲解谄媚,才导致了如此结果。
夭夭,若是知道你因他而恨我,说什么也不会犯下此等错事,失了你的心啊!
叶修臣还在不停说情,意图让我心软。
如果,我当初没有错杀他,你会不会……
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刺痒让他咳得声嘶力竭,可手却依旧伸着,试图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冷冷一笑,这世上没有如果。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也曾想过如果。
如果没有发生那次时疫,
如果不是叶修臣领军封城,
如果那次我逃走了,
如果我未曾被林疏所救,
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12
那日,京郊突发疫情,皇上派叶修臣召集附近的大夫前往已然封锁的疫区救治百姓。
叶修臣出现在院外时,我正好在院中追赶邻家那几只常来光顾的偷药鸡。
院中药飞鸡跳,一片忙乱。
乍然看见他,我惊惶打翻旁边晒药的扁筐,药草撒了一地。
林疏出来时,我早已瘫软在地,几乎抖成筛子。
他不明所以,只以为我惧怕官兵,匆忙安慰了我几句,便急匆匆带着药箱随官兵离开。
叶修臣走进院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刺目的阳光下,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阴影中的脸如同地狱的勾魂无常。
恐怖至极!
想不到我侯府的木偶美人,竟也有如此野性的一面。
他留下了这句话,让我在医馆内惊惶了足足一月。
不是没想过逃走。
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个空有美貌没有自保能力的女子,如持金过街的小儿,或被人垂涎,或被人变卖,甚至是遭蹂躏而死。
这世间如林疏般至纯至善者少,如叶修臣诡秘阴狠者满街都是,我何德何能可再遇其一。
更别说侯府势力庞大,除非叶修臣不追究,否则我逃无可逃。
也许是疫情严重,叶修臣再没来过医馆。
直至时疫结束,林疏归家,叶修臣似乎忘了我一般,没有丝毫动静。
我以为他看不上我这般粗鄙模样,慢慢放下心中的不安,如往常一样生活。
可我低估了这些权贵的恶趣和丑陋,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宁可毁掉,也不会让他人染指。
即便我跟林疏之间并无私情。
又过了半个月,叶修臣再度来到医馆,以窝藏侯府逃奴的罪名将林疏押入大牢。
我趴伏在地上,苦苦哀求他放了林疏。
你与他是何关系
他问得漫不经心,但我必须小心谨慎。
他是当初救我之人,我已认其为兄长。
并无私情
回侯爷,毫无私情。我趴得更低了。
既已得救,为何不回侯府
婢妾怕死。我仰起头,努力让他看清我眼中的恐惧。
他满意点头,将我扶起。
此事是我当初安排不周,竟没考虑你的安全,我也没料到母亲恨你至此。
现我已娶妻,掌家之权在夫人手上,新主母是个温顺之人,你尽可放心归家。
家我低头垂眸,掩住那一抹冷嘲。
侯爷,我……不愿回侯府。
叶修臣眼眸一沉,顷刻间周身萦绕着一股威压。
你敢忤逆我
婢妾不敢,只是两年前的那场大祸,奴已是肝胆俱裂,奴实在怕极了,再无勇气踏入侯府半步,求侯爷怜悯。
我快速爬至他脚下,抬眸含泪,苦声哀求,做出可怜模样。
见他毫无所动,我颤巍巍地说:婢妾在外两年,粗鄙不堪,进了侯府也是影响侯府名声,让主母为难。不若侯爷在外另置宅院,想起婢妾时,便来坐上一坐。
在极度惊惶的那一个月,我没有坐以待毙。
我设想过最坏的结果,也预谋了一条活路。
侯府那个地方,我此生不想再踏入第二次。
我的身份根本斗不过那些人,若是失败,可再没有林疏这样的好人给我第二条命。
而做外室,即便日后被厌弃,我也能靠自己活下来。
说不定还有机会替草儿报仇。
罢了,你向来胆小,确实不适合在侯府生存。
我在京都为你另觅一处住所便是。
我连忙感恩,谢侯爷怜悯。
13
第二日,我被安置在了京都的一座宅院中。
从叶修臣口中得到放过林疏的承诺后,我不敢再有任何举动。
以叶修臣的性子,一旦我过于关心,反倒对林疏不利。
半个月后,我使了银子悄悄找人打听,得知林疏已经安然回到医馆,这才放下心来。
望着四四方方犹如囚笼一般的宅院,我已然认命。
那时我觉得,我的一生就这样了。
但幸好,林疏的人生不止于此。
想到他以后会成为一代名医,我竟然有了盼头。
我要继续学医,也许等我遭到厌弃那一天,我还能回到林疏身边,做个熬药的婆子。
叶修臣不来的日子,我便在宅院里种药草,看医书。
偶尔给宅子里的仆人开些方子,后来,便有了周围慕名而来求医的妇人。
仆人们受了我的情,除了不让我出门,其他都全当不知。
这日子过得也算充实。
只是后来叶修臣来得太频繁了些,让我有些束手束脚。
我开始期盼叶修臣能够快些厌弃我,这样我就能离开这座牢笼,跟着林疏精进自己的医术。
那是,我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早已死在了一年前。
得知死讯的那天,我还为叶修臣终于能放我出门而心生感激。
这一年,我不敢轻易打听林疏的消息,生怕叶修臣察觉异常,给他带来麻烦。
仅有的两次打探,带回的消息都是林疏安好。
我自认在叶修臣面前没有流露任何异样,林疏怎么会死
我不信,一路跑回医馆。
那里早已荒废,杂草丛生,不复往日模样。
邻家阿婶跟我说,林疏自牢里回来后撑了不到一月,就病死了。
如何病的我木木地问。
明明为我打探消息的人说过,他好好的,没受什么伤。
林大夫回来时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本来都用药调理好了,谁知又突然病重,没熬几天就去了。
我们本想给他收敛尸骨,官府带人一把火连院子都烧了,说怕是感染了时疫,以免传给他人。
唉,真是造孽啊!阿婶摇着头离开。
我如坠寒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原来,这就是权贵们的恶趣。
玩弄猎物,让你以为安全,却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一箭穿喉,警告你永远都别想逃离他的掌控。
也许此刻,叶修臣就在暗处,像狼一样盯着,要看我崩溃绝望的样子。
我不断压制自己的情绪,默默咽下涌上喉咙的血腥,垂眸敛下滔天恨意。
那一刻,好漫长!
比我前半生囚笼般的日子还要漫长。
但幸好,我比谁都能熬。
再次抬眸,我又成了那个胆小怕事、毫无主见的木偶美人。
白着脸,流着泪,惊惶失措地回到了宅院,第一时间跪下认错,求饶。
做足了贪生怕死的模样。
叶修臣神色莫测,看了我许久,才假惺惺地将我扶起,将此事揭过不提。
我不敢放松警惕,极尽所能地谄媚讨好,唯有夜深人静之时,咬得唇角俱损,咽下满口血腥,提醒自己。
莫要忘了这刺骨噬心的仇恨!
14
林疏于我而言,是光,是不可企及的向往,是不可言说的情思。
越是见过世间凶恶,越是珍惜林疏这般人品贵重之人。
可我自知配不上他,便将这份情意深藏起来,只愿跟在他身边,助他行医救人,实现毕生之愿。
若是日后他成家,我会自请离去,凭习得的医术存活于世。
可不曾想,这份美好的愿望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对我并无情意,却因救我而死,何其无辜!
我常询问自己,我在林疏的生命里算什么
是祸是无心造就的恶果还是猝不及防的无妄之灾
那一夜,我似乎回到了那个恐怖的侯府,那个飘雪的夜晚,那个阴凉的乱葬岗。
我拼尽全力,想要逃开那群恶鬼,想要避开林疏的命运。
似乎都成功了,又似乎最终难逃宿命。
兜兜转转,梦里的他还是死在叶修臣手中。
梦醒之后,我幡然清醒。
林疏之死,是我的错。
但不仅仅是我的错。
是这世道的错,更是叶修臣这群恶鬼的错。
它们披着人皮,高高在上,却做尽吃人的勾当。
我、草儿、林疏,我们虽然身份低微,但来这世上一遭,绝不是来做他们脚下冤魂的。
林疏的仇、草儿的仇,我都要报。
我要整个侯府的命,给林疏和草儿陪葬。
15
叶修臣咳得很厉害,弯着腰半天都没起来。
突然,他惊慌地攥着我的衣袖,手心上是刺眼的殷红。
夭夭,救我!
毒,终于发作了!
我咯咯笑着,将衣袖扯了回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我的毒很难受吧
发作起来撕心裂肺,万蚁噬心,适合他。
这毒,我下了好几年。
混在食物里,一点一滴地侵蚀他的身体,却不易被发觉。
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好久了,大概是我知道你杀了林疏那年开始吧。
侯府每个月都会请平安脉,叶修臣更是时常有御医诊脉,毒并不好下。
可我刚好懂药。
我跟林疏学医两年,虽不及他医术高明,但对药材的特性却比他更为灵敏。
君臣搭配,炮制配比,相生相克,我一学便会。
若当初我继续留在林疏身边学习,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医者。
只可惜……
当初所学为救人,如今竟成了害人。
到了地府,林疏怕是要骂我。
但我并不后悔。
杀恶人怎能说害人呢!
我不仅给你投毒,我还给整个侯府的主子们都投了毒。算算时间,刚好这两天毒发。
看到叶修臣倏然变色的脸,我笑得更开心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他让我当他的继室夫人,这毒还真不好下。
在我当外室的第二年,叶修臣的妻子突然病重,没几天就死了。
叶修臣不知发什么疯,不去找其他官家小姐做继室,偏要我回侯府做他的继室夫人。
他说我柔弱胆小,若是娶个厉害的,说不定就被吓死了,干脆让我做最大的,也好狐假虎威,让人不敢欺负。
我本就有意回侯府复仇,假意推辞一番后,便答应了。
成为主母后,我掌控着整个侯府的餐食和药材动向,下毒轻而易举。
就连在狱中我也没放过,吩咐狱卒每日将配好的毒下在他们的餐食中。
就算新帝不下旨问斩,他们也活不了几日。
对仇人,我要的从来都是万无一失。
16
地牢发出巨响,是叶修臣妄想用镣铐上的链子将我扼杀。
可惜,那断掉的双腿影响了他的行动力,摔倒在我面前。
看他如此狼狈,我很开心,也很得意。
这个我曾经终日恐惧,以为无法撼动的人,只要有耐心,终究也会摔下高台,成为脚下蝼蚁。
他与我,不同的只是出身。
你居然……为了一个低贱的游医,竟敢害我侯府满门!他额角青筋暴涨,显然气得不轻。
这话我不爱听,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低贱
草儿的命他说低贱,林疏的命他也说低贱,我倒要看看,他叶修臣的命,能有多贵。
我一脚踩在他的头顶上,用力将其压至地面。
咚!头颅与地面狠狠相撞。
咚咚!
咚咚咚!
一下比一下急迫的磕头声在地牢响起,直到我消气。
叶修臣的额头血肉模糊,满脸血迹,失血的嘴唇有些泛白。
我拧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
叶修臣,侯府这棵大树,便是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低贱之人连根拔起的。
看,你离了侯爷这个身份,也很低贱。
高高在上的人看不起我等蝼蚁,却不知虫蚁虽小,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可叫树无根可依。
呵呵…哈哈哈…叶修臣自嘲地笑起来。
原来你由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我的命,我还以为……还未说完,他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叶修臣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人。
他还想要努力一把。
夭夭,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爱上你了。
得知你死后,我原以为自己不在意。可总是不自觉地去你的院子里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自己完了。
重新找回你后,我承认,我嫉妒那个让你变得鲜活起来的男人。但我无意杀他,只是手下人谄媚,以至于犯下大错。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就是害怕你厌恶我。
叶修臣说得涕泪直流,跟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像鬼一样丑陋。
我厌恶地撇开眼睛。
为了讨你的欢心,我放纵你学医治病,我甚至为了让你成为侯府主母,毒杀了自己的妻子,只因她知道你的存在后,要将你卖到花楼。
这些年,我恨不得将心剖给你看,你真的看不到吗
他眼神哀怨,好像我是那负心汉一般。
那又如何!我杀你之心依旧坚如磐石,未动分毫。你可知为何
为……为何叶修臣惊愕抬头。
我
8
岁以前,叫李二丫。卖给富户后叫春花,花楼里叫杏娘,到了侯府叫春桃。老夫人还是主母那会,见天的叫我小娼妇、狐媚子,其他主子叫我贱婢。
我一生被叫过很多名字,唯独叫夭夭那两年有过做人的尊严。我不需要如履薄冰装扮成别人要求的样子,而是开开心心做自己。
也只有那两年,我拥有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喜悦。
更重要的是,林疏明明给了我存活于世的勇气。而你,却再次折断我新长的枝桠,做你手中的木偶,将我囚于这内宅之中腐烂发臭,叫我如何不恨之入骨
你以为我注定是你脚底的蝼蚁,你抬脚便是恩赐错了,我与你只是身份不同。今朝我得权势,你与蝼蚁何异
如今,你也只能费力卖可怜,求我高抬贵脚,别踩烂了你的蚂蚁窝。
可我偏要踩,你奈我何
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将他气得面目狰狞,却不得不忍。
17
叶修臣咬牙忍耐了好一会,最后才叹了一口气,满怀凄凉地说:罢了,罢了!我这一生,前半生被母亲压制,后半生被所爱之人算计,也算是罪有应得。
说完,他神情苦涩,腰背似乎被折弯了一般,主动给我磕了一个头。
我只有一个请求,阿怡与容挚是无辜的,你也当他们母亲多年,可否给他们一条活路。
陛下的旨意是侯府三族皆斩,三族以外流放。
叶修臣眼睛一亮,将他们换出去,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他们能受这流放之苦
只要脱离死囚之名,外面会有人接应。
谁
是……他突然醒悟过来,你想诈我
若是你能说出剩余叛党,陛下定能网开一面,为你的儿女开恩。若是不说,那全家便一个死字。
此次探狱,我还肩负陛下交予我的任务。
探明剩余叛党的势力。
我不信你。叶修臣防备地看着我。
你没得选择,就算你想尽办法救他们出去,没有我的解药,也活不了多久。
你……你连他们都不放过,你这个毒妇!
终于不装深情了刚才差点恶心到我了。
说的一腔深情,不过是想让我心生怜悯。
为了一双儿女,叶修臣也是舍下脸了。
好,我说……知道我不会手下留情,叶修臣像是失去了支撑,整个人瘫下去。
拿到名单后,我倒了三杯酒,在他面前撒了三遍。
明日你必定死得难看,我就不去收尸了。我找了人,把你们一家的尸首全运到乱葬岗去,往后也无祭拜的可能,就此送别。
李夭夭……叶修臣青筋浮起,但想到一双儿女,又强忍了下来。
希望你说到做到,放过我的儿女。
放心,我会放过他们。至于女帝是否开恩,还得看他表现。
其实脱下那层皮,万民敬仰的叶侯爷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也在意自己死后葬于何处,子嗣是否延续,有无香火供奉。
若日日与他看不起的贱民骸骨为伍,想必是他最难忍受之事。
18
出了大牢,便见到陛下身边的亲信秦野已在外候着。
我忙双手将名单交予他。
说起来,我能攀上女帝还是因为他夜探侯府被发现,躲我房里逃过一劫。
那时我才发现,原来除了我还有另一方势力要置叶修臣于死地。
我拿出所有的诚意,将自己知道的侯府秘密尽数告知,才换来的结盟。
对方神秘,一直指派秦野前来交接。
直到女帝登基封赏之时,我才知道幕后之人竟是那个低调的长公主。
其实下毒以后,我已做好与侯府同归于尽的准备。
毒杀朝廷命官,我终究难逃一死。
可没想到峰回路转,保下一命不说,还能立功封侯。
也许是林疏和草儿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陛下说了,侯府那对儿女交予你处置。
我连忙跪地叩谢皇恩。
叶修臣的一双儿女确实是我养大的。
此次为陛下探明余孽,就是为他们求得一线生机。
当初成为继室时,他们一个两岁,一个一岁,与我朝夕相对七年。
虽然恨叶修臣,但我还没丧心病狂到要给他们下药。
而且他们的生母被叶修臣设计毒死,他们外祖家至今未知真相,还以为叶修臣好心,娶我这个没家世的继室是为了这两个外孙好。
不过到了明日,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第二日,斩首的菜市场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有百姓怒骂法场官员助纣为虐,更骂女帝祸乱朝纲,逼死忠良。
更有挑事之人意图扰乱法场,场面几乎陷入混乱。
忠良
呵,无论背后之人是想救法场还是激起民愤,都不会得逞的。
陛下不会允许,我更不愿叶家带着忠良之名流芳百世,死后有百姓敛骨,筑庙祭拜,香火供奉。
他们活该被万民唾弃,曝尸荒野,永世不得翻身。
在群情激昂,即将爆发之际。
我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上了法场。
他们之中有奴仆,有商户,有百姓,有学子,有微末小官,更有边关将士。
看清我们的面孔后,叶修臣眼中的镇定和得意瞬间被打破。
惊恐交加。
我对上他又惊又怒的眼眸,露出八颗牙齿。
没错,我带着讨债的人来了。
19
家奴痛斥叶家残害下人,城南乱葬岗埋葬叶家奴仆已达百人。
商户揭露叶家女眷为自家店铺牟利,欺压其他商户,手段残忍,致其家破人亡。
百姓哭诉叶家二爷苛待庄户,欺男霸女,强抢民女为妾。
学子和官员怒骂叶家徇私舞弊,贩卖考题,结党营私。
将士更是持剑相向,痛骂叶修臣好大喜功,枉顾将士性命,冒领死将之功。
更有前主母的奶娘,控告叶修臣毒杀妻子,侵吞其嫁妆。
而我,以林疏义妹的身份,告发叶修臣草菅人命,毁尸灭迹。
一桩桩一件件,皆有文书证据,证人签字画押。
台下百姓顿时哑口无言,将蒙骗的羞怒化成一颗颗石头,砸得叶家众人头破血流。
我转头看向面如死灰的叶修臣,露出舒心的笑容。
他想借民意翻身,殊不知,新帝要立威,就是要他这个声名远扬的大将军在民意中死去。
其中证据,有些是我提供的,更多是新帝调查的。
听闻那名边关死去的将领,原是新帝麾下的一名勇将,却死于当年叶修臣出名的那场战役。
这也是新帝调查叶修臣的原因。
手起刀落,叶家满门脑袋着地。
尸骨在菜市遭百姓践踏,曝晒一日,无人收殓。
我雇了车夫将他们运至城南乱葬岗,送他们去见见那些死去的冤魂。
至于地狱如何判案,那是阎王的事了。
我将两个孩子送至他们外祖家,交由他们教养。
知道真相后,他们对我颇为愧疚,毕竟满京城骂我之人,他们也有出一份力。
我懒得计较,也不想跟这些高官权贵有所牵扯。
法场又立一功,女帝对我大加褒奖,我趁机请求在太医院学医,日后要做民间大夫。
皇权亦是束缚,我这女侯爷说白了只是女帝立的靶子,一则告知天下女子,若有才学,亦可为官;二是给那些迂腐守旧之人找个攻击的去处;三是引出残余逆党。
如今事已成了大半,我也该寻求别的出路。
我无才无势,根本玩不转这官场,不如做乡野大夫自在。
也算是替林疏完成未尽的心愿。
20
三年后,我已学有所成,女帝根基也稳固,朝野上下皆已臣服。
我也该功成身退。
我向女帝请辞,离开太医院。
临走之时,将林疏生前所留的医方和尸解记录交给女帝。
这是三年前我为林疏伸冤后,医馆的邻人交给我的。
他告诉我,这是林疏病重时交给他的,让他留着交给学医之人。
这些年他都不敢拿出来,直到菜市看到叶家被斩,才敢交予我手中。
这里面是他毕生的心血,里面的医方,尤其是防疫法子皆比太医院要好许多,更别说那本尸解记录,日后无论是治病还是判案都有大用。
交给女帝,能将林疏的心血更好的流传下去。
更是希望日后史书上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离开皇城后,我装扮成游医,一边游历,一边行医救人。
以前林疏跟我说,他很小的时候便跟着父亲到处游走,见过很多美景,或是波澜壮阔,或是绮丽绚烂,或是惊奇绝艳,听完总让我心生向往。
当年我想着要是离开医馆又无处可去时,就靠着学到的本领,一边行医赚银子,一边游历山川美景。
如今,我总算如愿以偿。
林疏没有骗我,这世间确实有很多值得欣赏的地方。
山河广阔,天地高远,我像只冲出牢笼的鸟儿,乐不思蜀,就连女帝的诏书也召不回去。
凭着从林疏和太医院学到的医术,我在外也算是颇有名声。
女帝想让我到女学当夫子,我自由惯了,不想回去,便假装不知。
富贵之都不缺大夫,穷乡僻壤之地,才是我最该去的授业之所。
到了晚年,我隐居江南之地,设了一医馆,一边行医,一边传授医术。
身边有无数弟子徒孙环绕,养老送终。
虽然前半生受尽苦楚,但拼来的后半生,我很满意。
临终之时,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林疏生在一个和平安定,人人平等的王朝,终于成了一代名医。
我总算放下心结,安然去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