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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熔金,泼洒在青州城鳞次栉比的屋檐上,给古老的砖瓦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短暂的光辉。暮色四合,晚归的鸟雀啾啾掠过长空,街上的喧嚣也渐渐沉淀下来,化作晚饭时分的袅袅炊烟和零星的犬吠。
鹿小灯站在自家鹿记灯笼铺子门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门板。她取下挂在廊檐下那串样品小灯笼,手指拂过光滑的竹篾和细腻的彩绘绢面,动作熟稔而轻柔。今天的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坏,和往常一样平淡。但她的心,却不像这铺子里的灯油,总也平静不下来。
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斜对面。那里是济世堂药铺,此刻还亮着温暖的灯火,映出窗格里影影绰绰的人影。她知道,那个身影,十有八九是季青临。
收好最后一扇门板,用铜锁扣上,鹿小灯却没有立刻转身进屋。她倚着门框,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粘在了那片灯火上。风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混杂着自家铺子里松木和桐油的味道,成了她黄昏时分最熟悉的慰藉。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放那些零碎的片段。
记得去年冬天,她手上生了冻疮,又痒又疼,自己胡乱抹了些猪油,却不见好。那天去药铺给爹爹抓安神茶,被他无意中瞥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取药的时候,额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声音温润得像春水:鹿姑娘,试试这个,每日涂两次,莫沾冷水。她当时窘得脸颊发烫,只顾着低头道谢,连他的眼睛都没敢看。可那药膏清清凉凉,带着极淡的草药味,不过几日,冻疮便消了。
还有一次,骤雨突至,她急着收摊,却忘了带伞。狼狈地抱着一堆灯笼骨架躲在屋檐下,看着雨幕如织,心里正琢磨着是冒雨冲回家还是再等等。这时,一把青布油纸伞递到了她面前,撑伞的人正是季青临。他自己半边身子露在雨里,肩头都湿了,却依旧笑得温和:鹿姑娘,不嫌弃的话,我送你回去那天的雨声似乎格外清晰,他的声音却像隔着一层薄纱,让她心头擂鼓,只胡乱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用麻烦季大夫,便抱着东西冲进了雨里,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想起来,真是傻气。
他似乎总是这样,温和,细致,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他的笑容,像药铺里晾晒的甘草,初尝微苦,回味却带着悠长的甜。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每一次短暂的交谈,都足以让她的心湖投下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息。这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嗓子眼,让她既欢喜,又慌张。
鹿小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铺子,掩上了门。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后院天井透进些许天光。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纸香和竹篾的清香。她走到靠窗的工作台前,那里静静放着一盏刚完工的灯笼。
这盏灯笼,与铺子里售卖的那些都不同。它不算大,造型是最常见的那种圆灯,但骨架是用上好的楠竹细细打磨而成,轻巧而坚韧。灯面糊的是双层宣纸,内层素白,外层则用淡墨细笔,精心绘制了一圈药草图案。有金银花缠绕的藤蔓,有微微低垂的蒲公英,有叶片肥厚的车前草,还有几株形态飘逸的半夏。笔触细腻,设色淡雅,每一片叶子,每一朵小花,都倾注了她十二分的心思。这是她画得最满意的一盏灯,只因为,她想画给他看。
她拿起灯笼,对着光线细细端详。烛光透过薄薄的纸面,将那些药草的影子映得朦胧而温柔。她想象着这盏灯挂在济世堂的屋檐下,或是放在他看诊的桌案旁,那柔和的光晕,会不会让他偶尔想起,街对面那个做灯笼的小姑娘
心里有个声音在怂恿:送去吧,就说……就说前几日他好像提过药铺里有盏旧灯笼坏了,这盏是铺子里多出来的样品,送去给他修补着用。这个借口,应该不算太蹩脚吧她反复琢磨着,脸颊微微发烫。
最终,那点少女心事压过了犹豫。她深吸一口气,提起灯笼,又理了理衣裳,这才重新打开铺门,快步穿过已经有些冷清的街道,走向那片温暖的灯火。
济世堂的门虚掩着,她轻轻叩了叩。
请进。里面传来季青临清朗的声音。
鹿小灯推门进去,药铺里比外面暖和许多,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季青临正站在柜台后整理药材,看到是她,微微有些讶异,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鹿姑娘这么晚了,有事吗
季……季大夫,鹿小灯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起来,她把灯笼往前递了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我……我爹说,好像听您提过铺子里有盏灯笼不太亮了我铺子里正好做了个新的样品,想着……想着也许您能用上,就,就拿来给您看看,不合适也没关系……她语速飞快,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季青临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灯笼上,眼神微微一凝。他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抬眼看向她,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眸子,此刻却显得有些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了然,还夹杂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沉沉的东西。
他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灯笼的边缘。绘有药草的灯面在药铺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没有多问关于修补的借口,也没有客套地说不用麻烦。只是静静看了灯笼几秒,然后,他接过了它。
谢谢,鹿姑娘。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眼神里的复杂并未散去,反而像是压抑着什么。他将灯笼放在柜台一角,没有立刻挂起来。
鹿小灯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不是欢喜,而是一种莫名的忐忑。她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异样,那不是面对一盏普通灯笼或一个普通人时应有的反应。他似乎看懂了什么,但这份看懂,却带来了某种凝重。
那,那您忙……她匆匆说完,不敢再多留,转身出了药铺,脚步有些慌乱。
走出药铺,夜风吹来,她才感觉脸颊滚烫。手里空了,心却更沉了。她回望了一眼济世堂,那盏灯笼依然静静地放在柜台上,没有被点亮。
第二天清晨,习惯性地望向对面,鹿小灯却发现济世堂的门紧紧闭着。这很不寻常,济世堂一向开门很早。她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心里开始犯嘀咕。
直到辰时过后,药铺的掌柜才匆匆赶来,神色比往日凝重许多。他打开药铺的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客人,而是站在门口,对着零星前来抓药的人,低声宣布:今日暂停营业。季青临……他突然离开了,药铺暂时照看不过来。
离开了去哪儿了有人问。
掌柜摇了摇头:不清楚,说是被官府征召,走得很急,连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
官府征召鹿小灯站在自家门口,听到这话,心猛地一沉。官府征召医者常有,但季青临一向温和守礼,就算走得急,也不至于连掌柜都不说清楚去向。而且,掌柜的脸色,分明不是普通的担忧,更像是一种……惊慌
她感觉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不是简单的离开,就像是……突然消失了。连同他留在柜台上的那盏灯笼,也看不见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攫住了鹿小灯的心。昨晚他眼神里的复杂,掌柜今天反常的表现,季青临突兀的失踪,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团浓稠的墨,瞬间晕染开来,将原本平静的生活,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她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那件事,绝不是官府征召四个字能解释得了的。她的心,乱得像被狂风吹散的灯芯草。
2
一整天,鹿小灯都心神不宁。对面的济世堂大门紧闭,像一张沉默的嘴,吞噬了所有的答案。往日里飘来的药草香,今日也闻不到了,空气里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焦灼。她几次想过去问问掌柜,又觉得贸然,毕竟自己只是个街对面的邻居。可不去问,那颗悬着的心就像忘了加油的灯芯,忽明忽暗,煎熬得很。
终于挨到傍晚,街上行人渐稀,鹿小灯看到药铺掌柜锁了门,正要离开。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了过去。
掌柜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季大夫……真的被官府征召走了吗去哪里了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掌柜姓钱,是个面团团的中年人,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可今天,他脸上的褶子都透着一股愁苦。他停下脚步,看了鹿小灯一眼,眼神有些闪躲。是啊,官府征召,说是边境那边缺医少药,情况紧急。他含糊其辞,走得急,没细说去哪儿,也没说归期。
边境鹿小灯心里咯噔一下,哪个边境那么远……
谁说不是呢。钱掌柜叹了口气,搓了搓手,官府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哪里问得清楚。说是征召,我看那架势,倒像是……他顿住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算了,不说了。鹿姑娘,你也别瞎打听了,不是什么好事。
他越是这样,鹿小灯心里越是打鼓。这哪里是普通的征召分明透着古怪。
钱掌柜似乎急着离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刚锁好的门边拎起一个小小的旧包袱,递给鹿小灯:对了,鹿姑娘,这是季大夫留下的一些……嗯,不打紧的旧物,几本书,还有些零碎。他走得匆忙,也没带走。你看……你住得近,能不能先帮忙收着或者……你要是嫌麻烦,就,就帮着处理了吧。
鹿小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了包袱。包袱不重,用一块半旧的蓝布包着,里面硬邦邦的,是书的轮廓。她不明白掌柜为什么要把季青临的东西给她,但此刻她满心都是季青临的去向,也没细想,只点了点头:好,我先替他收着。
哎,那就多谢了。钱掌柜如释重负,匆匆拱了拱手,便快步离开了,背影都带着几分仓惶。
鹿小灯提着那个小小的包袱,站在空荡荡的街边,心里五味杂陈。晚风吹过,带着凉意,她紧了紧包袱,转身回了自己的灯笼铺。
回到铺子后院的小屋,她掩上门,将包袱放在桌上。屋里点着一盏她自己做的羊角灯,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松木和桐油味,这让她稍稍定下心神。她坐在桌边,看着那个蓝布包袱,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解开了系带。
里面果然是几本书,都是些医书,封皮有些陈旧,显然是常看的。《伤寒杂病论》、《本草纲目》,还有几本手抄的册子。除了书,还有一方砚台,半截墨锭,几支用秃了毛的笔,和一个小小的、针脚有些笨拙的布袋子。
都是些寻常物件,确实像掌柜说的,不打紧。可不知怎的,鹿小灯的心跳却有些快。这些是他的东西,带着他的气息。她拿起一本《本草纲目》,指腹摩挲着泛黄的纸页边缘。
忽然,一张折叠的纸条从书页间滑落出来,掉在桌上。
鹿小灯的心猛地一跳,她捡起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是普通的草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有力,是季青临的字,她认得。
纸条上没有称谓,只写着几行字:
冬月初三,晴,风寒。见对门姑娘搓手呵气,指尖似有冻疮。当归、白芍、川芎、红花……或可以热酒浸泡,辅以外敷紫草膏。
鹿小灯的呼吸滞住了。冬月初三,那是去年她冻疮最厉害的时候,那天她确实在铺子门口冷得直跺脚。他看见了还默默记下了
她手指微微颤抖,继续看下去。
腊月十八,阴,有雨。晚间收摊遇雨,未带伞,狼狈。下次备伞于铺中,或……备一把青蒿油纸伞。
她想起那天的骤雨,想起他递过来的伞,想起自己慌乱跑开的样子。原来他都看在眼里,还想着下次要给她备伞……青蒿油纸伞,是她铺子里卖的那种,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暖暖的。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其他的书,果然,在《伤寒杂病论》里又找到一张。
二月初七,小咳。似夜间受凉。枇杷叶、杏仁、款冬花……熬膏滋润最佳。
那是开春时节,她贪凉少穿了件衣服,确实咳嗽了两天,自己都没太在意,喝了点姜汤便罢了。他竟也留意到了。
一张,又一张。
纸条并不多,零零散散夹在书页里,记录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哪天打翻了墨汁染了袖口,他想着或许用皂角和侧柏叶能洗掉;她哪天搬灯笼骨架崴了脚踝,他记下用活血化瘀的药草……字里行间,没有一句亲昵的话语,甚至没有提到她的名字,只用对门姑娘或者干脆省略主语。可那细致入微的观察,那不动声色的关切,却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她心上,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暖意。
原来,在她偷偷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原来,那些她以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心动,那些患得患失的猜测,都不是空的。
这哪里是什么不打紧的旧物这分明是他藏在医书里的心跳声!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她捂住嘴,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又怕会哭出来。脸颊烫得厉害,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那些曾经让她觉得尴尬、后悔的瞬间,此刻回想起来,都染上了一层蜜糖般的甜意。
她拿起那个针脚笨拙的布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些碾碎的药材,正是纸条上写到的治疗冻疮的那几味:当归、红花、紫草……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药材还带着新鲜的香气,显然是新近准备的。袋子的收口处线头还露在外面,显然没有完工。
手法稚嫩,针脚歪歪扭扭,和他那手清秀的字迹截然不同。鹿小灯几乎能想象出季青临笨手笨脚地拿着针线,想要为她缝制一个药囊的样子。这个发现,比那些纸条更让她心头震动。
他不仅在看,在记,还在做。
为了她。
那些看似平淡的相遇,温和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这样深沉而笨拙的温柔。
鹿小灯将那些纸条一张张仔细收好,连同那个未完成的药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藏。暖意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不安。
他也是喜欢她的。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明亮的光,瞬间照亮了她患得患失的心房。
双向暗恋。原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遥远的距离,而是一层薄薄的、只需要一点勇气就能捅破的窗户纸。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在她终于窥见他深藏的心意时,他却失踪了,去了一个遥远而危险的地方,连归期都不知道。
巨大的甜蜜之后,是更加汹涌的不安和担忧。掌柜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句不是什么好事的警告,再次浮上心头。
不,她不能只是坐在这里。
季青临不是简单的离开,他一定遇到了麻烦,甚至危险。
而现在,她知道了他的心意,知道了他也同样在乎着她。这份迟来的告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它像一盏被点亮的灯,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鹿小灯抬起头,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要找到他。
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遇到了什么。
她要亲口问问他,那些纸条,那个药囊,是不是都像她想的那样。
她要告诉他,那盏绘着药草的灯笼,也不仅仅是一盏灯笼。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少女寻找心上人的冲动,更像是一种责任,一种……要去守护那份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情感的决心。
她将那些纸条和药囊贴身收好,仿佛那里藏着无尽的力量。然后,她开始审视桌上的医书,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或许,这些他留下的不打紧的旧物里,还藏着别的线索。关于他的去向,关于他遇到的麻烦。
她的季青临,那个温润如玉的季大夫,那个会偷偷记下她小毛病、笨拙地为她准备药囊的季青临,她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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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那点被悄然回应的甜意,像冬日里煨在灶膛边的糖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暖得鹿小灯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将那些写满了他笨拙关怀的纸条,连同那个未完成的药囊,小心翼翼地叠好,贴身藏入怀中。那里紧贴着心口,仿佛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温度,和他穿针引线时的专注。
这份迟来的、无声的告白,甜蜜得让人晕眩,却又带着一股子苦涩的后劲。他既然也心悦她,为何从不言明为何在她终于鼓起勇气送出那盏灯后,留下的不是回应,而是如此突兀的、令人不安的失踪掌柜那讳莫如深的表情,像一根刺,扎在心头,让她无法全然沉浸在这份双向奔赴的喜悦里。
甜蜜与苦涩交织,最终拧成了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她必须找到他。不仅仅因为心动,更因为这份被确认的情意。她不能让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夜深人静,鹿小灯点亮了那盏绘有药草的灯笼。柔和的光晕洒在季青临留下的那几本医书上。她深吸一口气,将怀中那份悸动暂且压下,开始仔细翻阅。她虽不懂医理,但灯笼匠的手艺讲究的就是一个细字。她看得极慢,一页一页地摩挲,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起初,只是觉得这些医书似乎比寻常药铺里的更加……深入除了常见的病症方剂,还有许多关于时疫、瘴气的记载,甚至有些篇幅专门论述了非常之症,症状描述诡异,与寻常风寒、伤寒大相径庭。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些端倪。在几处关于疫病防治的章节旁,有季青临用极细的笔触做的标注。他似乎对某种发病急、传染快、症状惨烈的疫病格外关注,旁边还用朱砂圈出了几味罕见甚至带有微毒的药材,旁边写着性烈、慎用、或可相克之类潦草的字迹。
其中一本手抄的册子里,更是夹杂了几页单独的笔记。上面没有记录具体的药方,反而像是在观察记录什么。描述了某些病患的特殊症状——高热不退、皮下淤斑、神志不清,甚至……带有攻击性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研究者的审慎,也隐隐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他像是在追踪、分析一种前所未见的、极其凶险的病症。
鹿小灯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些发现,让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季青临的被征召,恐怕与他研究的这种特殊疫病脱不开干系。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
正当她凝神思索之际,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鹿小灯立刻警觉起来,屏住呼吸,悄悄凑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夜色浓稠,对面的济世堂门前一片漆黑。但借着微弱的月光,她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像只夜猫般贴着墙根移动,动作鬼祟。那人影在药铺门口徘徊了片刻,似乎在低头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查探什么。不同于寻常夜行的路人,这人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目的性。
鹿小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人是谁深更半夜在药铺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难道是冲着季青临来的还是……冲着他留下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按紧了怀里的纸条和药囊。
那人影并没有久留,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口的黑暗中。可鹿小灯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白日里掌柜的欲言又止,季青临留下的关于疫病的研究,以及此刻出现的神秘人影……这一切都像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碰撞,隐隐拼凑出一个危险的轮廓。
第二天,鹿小灯几乎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她强打精神开了铺子,却总是忍不住朝对面张望。济世堂依旧大门紧闭。
临近中午,钱掌柜却突然脚步匆匆地找了过来。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难看,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嘴唇都有些发白。他一把拉住鹿小灯,将她拽到铺子角落,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又紧张:鹿姑娘!你……你昨天是不是问我季大夫的事了
是啊,掌柜的,怎么了鹿小灯看他这样子,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嘘!小声点!钱掌柜紧张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才凑近了些,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听我一句劝,别再打听了!千万别再打听了!季大夫那事……不是咱们能掺和的!他卷进去的事,非常危险!甚至……甚至可能跟‘不干净’的东西有关!
不干净的东西鹿小灯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鬼怪诅咒还是……别的什么
钱掌柜搓着手,一脸的惶恐: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昨天……昨天夜里,有人来找我,警告我不许多嘴!那帮人……不像好人!凶得很!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眼神里满是恐惧,他们还问起季大夫平时跟谁来往……我……我没敢说你来问过……
鹿小灯心头一凛,想到了昨晚那个鬼祟的人影。难道就是那些人
掌柜的,季大夫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抓住了钱掌柜的胳膊,急切地问,您昨天说官府征召……
什么官府征召!钱掌柜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带着哭腔,那是被‘强行’带走的!几个穿着不像官差,倒像……像军营里的人,直接闯进铺子就把人给押走了!说是去边境军营!可那架势,哪里是请大夫去支援分明是……是押犯人!
边境军营鹿小灯追问,哪个军营情况很复杂,是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那么清楚!钱掌柜连连摆手,脸色煞白,他们就说是边境,具体哪个营,谁敢问只听他们提了一句,那边……那边情况乱得很,死人不少,让季大夫去了‘将功补过’!补什么过啊季大夫那么好的人,能犯什么事我看,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人给……给弄走了!
钱掌柜越说越怕,最后几乎是哀求地看着鹿小灯:鹿姑娘,算我求你了!这事水深得很!你一个小姑娘家,千万别掺和!就当……就当不知道这个人!那些季大夫留下的东西,你也赶紧处理掉,别惹祸上身!
说完,他像是怕沾染上什么瘟疫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鹿小灯一个人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掌柜的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将她昨日因发现双向暗恋而升起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浇灭了。
强行带走。
边境军营。
情况复杂。
将功补过。
不干净的东西。
神秘的警告者。
这些冰冷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季青临的消失,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支援任务,而是深陷在一个巨大的危机和阴谋之中!他研究的特殊疫病,他被强行带走的方式,都说明他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甚至可能因此被诬陷、被控制。
他的处境,远比她想象的要危险万分。
那些藏在医书里的温柔证据,此刻读来,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他不是不回应,或许是不能回应,是为了保护她他的失踪,也许是他最后的、无声的警告
不行!不能再等了!
鹿小灯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但与此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也在心底升腾。她不能听从掌柜的劝告,把那些东西处理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季青临的心意,是他留下的线索,或许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她怀里揣着他的秘密,手里握着他留下的痕迹。她知道,她必须立刻行动。
去边境,去那个危机四伏的军营,找到他!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哪怕要面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和凶恶的势力,她也必须去。
为了那份尚未言明却已刻骨的情意,为了那个用生命在探寻真相、或许也在用沉默守护着她的季青临。
鹿小灯抬起头,目光落在那盏绘着药草的灯笼上。灯火摇曳,映在她眼中,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羞怯,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她要提着这盏灯,去照亮他前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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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一旦做出,便再无动摇。鹿小灯关了铺子,门板上落了锁,也像锁住了过往的平静。她回到后院小屋,开始收拾行囊。动作麻利,没有丝毫犹豫。
几件换洗的粗布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爹爹留下的那把防身用的小匕首,她擦拭干净,贴身藏好。还有一些碎银子,是她攒了许久的,此刻也一并放入钱袋。最重要的,是季青临留下的那几本医书、纸条和那个未完成的药囊,她用油纸仔细包好,放在包裹最里层,紧挨着心口的位置。
最后,她拿起那盏绘着药草图案的灯笼。灯骨是她亲手打磨的楠竹,灯面是她一笔一画描绘的药草,烛台里,她换上了一截耐烧的新烛。这盏灯,不仅是她孤注一掷的信物,更是茫茫前路中唯一的光亮和希望。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决心,也是那份无法言说的心意。她想,季青临看到这盏灯,一定会明白。
临行前,她还是去了济世堂门口。钱掌柜正心神不宁地踱步,看到她提着包裹和灯笼,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血色尽褪。你……你这是……
掌柜的,我要去找他。鹿小灯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钱掌柜张了张嘴,想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看着她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口。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小儿女的冲动,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他最终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一般,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折叠的纸,又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塞到她手里。
这是……这是我凭着记忆画的去边境的大致路子,简陋得很,你……你自己多加小心。纸上是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标注着几个地名,终点指向一个模糊的北境大营。这里还有些盘缠,不多,路上省着点用。钱袋入手,有些分量。
鹿小灯没有推辞,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此刻最需要的帮助。多谢掌柜。
谢什么……钱掌柜别过脸,声音有些哽咽,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似的,又忍不住回头叮嘱,鹿姑娘,那地方……邪门得很!不光是疫病!听说……听说晚上不能出门,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还有官兵,凶得很!你……你千万保重!他眼中是真切的担忧,混杂着浓浓的恐惧。
鹿小灯点了点头,将地图和钱袋收好,对着钱掌柜深深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时,她已转身,提着那盏灯笼,头也不回地汇入了清晨微熹的街巷人流中,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背影单薄,却挺直。
青州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熟悉的一切。踏上官道的那一刻,鹿小灯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踏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充满未知的险途。
越往北走,气氛越是凝重。沿途的村镇,不复往日的生气。关卡多了起来,盘查也变得异常森严。穿着盔甲的士兵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偶尔遇到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面带惶恐,彼此间很少交谈,仿佛每个人心里都藏着沉甸甸的秘密和恐惧。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雨。
鹿小灯想找个地方歇脚,却发现前方的官道被一道临时搭建的木栅栏拦住了,旁边还有士兵把守。
她上前询问,士兵只不耐烦地挥手:前方疫区,官道封锁,绕行!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从旁边的小路上跌跌撞撞跑来几个人,看穿着是附近的村民,脸上满是惊恐和疲惫,像是逃难出来的。
军爷,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村子……村子回不去了!一个老者哀求道。
滚回去!疫区出来的人,谁也不准过!士兵厉声呵斥,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鹿小灯赶紧拉住一位跑在后面的年轻妇人,低声问道:大嫂,前面到底怎么了疫病很严重吗
那妇人惊魂未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士兵,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何止是严重!我们村……前天还好好的,昨天突然就倒下好几个!浑身发烫,身上起红斑,胡言乱语!今天早上……早上就死了!官府派兵把村子围了,不让进也不让出!说是疫病,可……可我看着不像啊!死的人……样子吓人得很!还有人说……说晚上看到奇怪的影子在村里晃……她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们是趁乱跑出来的,再不跑,怕是都得死在里面!
另一位看起来像是个庄稼汉的男子也凑过来说:是啊!官兵凶得很,稍微靠近就抓人!听说是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把疫病压下去,死了多少人都不让往外说!我们这还是运气好,从后山绕出来的。
不明原因的死亡,官府的封锁和镇压,奇怪的影子……这些信息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鹿小灯心上,印证了钱掌柜的话和她之前的猜测。季青临被带去的地方,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和混乱。
官道走不通,唯一的选择只剩下那些偏僻难行的小路了。鹿小灯谢过那几位村民,确认了大致方向,便拐进了旁边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
这条路显然很久没人走了,坑洼不平,杂草丛生,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细雨也开始飘落。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的脚步声,更添了几分阴森。她握紧了匕首,提高了警惕。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雨势渐大,天色彻底黑透。就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时,前方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异响,紧接着,几道黑影猛地窜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留下买路财!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手里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眼神凶狠地上下打量着她,另外两个同伙也手持棍棒,面露不善。看样子不像是正经的强盗,倒像是溃散的乱兵或是走投无路的流寇。
鹿小灯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紧了匕首。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是这三个凶徒的对手硬拼只有死路一条。跑这荒山野岭,又能跑到哪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灵光一闪,目光落在了手中的灯笼上。这灯笼的烛火经过特殊处理,比寻常灯笼要亮一些,而且灯罩内壁,她曾为了调节光线柔和度,贴过一层薄薄的锡箔纸。
大哥,你看她那灯笼,好像还挺别致……一个小喽啰盯着鹿小灯手里的灯笼,贪婪地说道。
鹿小灯心念电转,突然有了主意。她没有慌乱,反而故作镇定地将灯笼微微举高,对着那几个劫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刻意拔高,带着几分虚张声势: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这灯笼,可是城里张天师给我护身用的!惹了我,当心天师降罪!
那几个劫匪闻言一愣,互相看了看,显然有些将信将疑。乡野之间,鬼神之说最是深入人心,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疫病横行的时节。
趁他们犹豫的瞬间,鹿小灯猛地将灯笼快速旋转起来!灯笼在她手中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弧,烛光透过绘着药草的绢面,被内壁的锡箔反射,在黑暗的雨夜中投射出斑驳陆离、快速晃动的光影!
那些光影打在周围的树木和草丛上,扭曲变形,如同鬼魅一般。尤其是灯笼上那些药草图案的影子,在快速旋转和雨丝的折射下,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影影绰绰,配合着鹿小灯故作高深莫测的表情,竟真有几分唬人的效果!
妈呀!鬼……鬼影!一个胆小的劫匪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景象吓得怪叫一声,手中的木棍都掉在了地上。
为首的大汉也被这阵仗唬住了,他看不清鹿小灯的面容,只看到那盏诡异旋转的灯笼和周围晃动不休的怪影,心里也有些发毛。边境之地怪事频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咬了咬牙,骂了一句晦气,便低喝一声:走!
三个劫匪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天师收了去。
周围重归寂静,只剩下雨声和鹿小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靠在一棵树上,双腿有些发软,握着灯笼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刚才真是好险!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看着手中依然亮着的灯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这盏原本只为寄托情思的灯笼,竟然在危急关头救了她一命。它不仅仅是信物和希望,更是她可以依仗的武器。鹿小灯将灯笼重新提稳,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热。
雨还在下,前路依旧黑暗漫长,危险四伏。但此刻,她的心里却比之前更加安定了几分。她有她的灯,有她的智慧,还有怀中那份沉甸甸的情意。
她要走下去,找到他。
鹿小灯深吸一口带着雨水湿气的冰凉空气,辨认了一下方向,再次迈开了脚步,提着那盏在雨夜中散发着微弱却坚定光芒的药草灯笼,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5
又行了数日,风餐露宿,鹿小灯脚下的布鞋早已磨薄,人也清瘦了一圈,唯有那双眼睛,在风尘仆仆的脸上,依旧亮得惊人。按照钱掌柜那张简陋地图的指引,以及沿途零星打探来的消息,她终于靠近了所谓的北境大营外围。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她一路所闻所想,更令人心悸。
空气中不再是单纯的草木清气,而是混杂着一股浓烈的、刺鼻的药水味,细闻之下,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让人闻之欲呕。前方,一道粗糙而绵长的木栅栏横亘在荒野上,如同大地一道丑陋的伤疤。栅栏由削尖的木桩和粗麻绳草草构成,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简易的哨塔,上面站着手持长矛或弓弩的士兵。更多的士兵在栅栏后来回巡逻,盔甲陈旧,面容肃杀,眼神里透着麻木和警惕。
这就是疫区的隔离带。
栅栏之外,荒草萋萋,一片死寂。栅栏之内,隐约可见一些低矮的营帐和影影绰绰的人影,但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蒙蒙的氛围中。偶尔有咳嗽声或痛苦的呻吟顺着风飘出来,转瞬即逝,更添了几分恐怖。这里不像军营,倒像是一座巨大的、露天的坟墓。
鹿小灯的心沉到了谷底。季青临,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吗
她攥紧了手中的灯笼,深吸了几口还算干净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慌,慌则乱。她需要靠近,需要打听消息。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头发和衣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来寻亲的乡下姑娘。她提着灯笼,缓步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哨塔下的栅栏入口。那里有两名士兵守着,腰间的佩刀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
站住!什么人还隔着十来步,其中一个士兵就厉声喝道,手中的长矛也指向了她。
军、军爷,鹿小灯停下脚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弱又焦急,我……我是来找人的。我弟弟……前些日子被征召来这里做帮工,一直没消息,家里人担心,让我来看看……她编了个最常见的理由。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神里满是不耐烦和怀疑:找人这里是疫区!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赶紧滚!
可是军爷,我就想打听一下,他叫……
打听个屁!另一个年纪稍长、满脸横肉的士兵打断了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这里每天死多少人你知道吗谁有空给你找什么弟弟!再不滚,就把你当奸细抓起来!他说着,往前逼近一步,腰间的刀柄被他握在手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鹿小灯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后退了两步,脸色有些发白。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戾气和杀意,那不是装出来的。在这里,普通人的性命,恐怕真的如同草芥。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纠缠下去,对方真的会动手。
硬闯或强行打听,显然是行不通的。她咬了咬唇,只能不甘心地低下头:是……是,民女这就走……
她转身慢慢离开,心却像被泡在冰水里。连靠近都这么难,更别说找到季青临了。她漫无目的地沿着隔离带的外围走着,心里一片茫然。天色越来越暗,寒意也渐渐加深。
走着走着,她忽然注意到不远处一个角落的哨塔下,似乎有些异样。那里的光线特别暗淡,只有一个小小的、几乎快要熄灭的马灯挂在柱子上,灯罩上糊着厚厚的油污,光线昏黄微弱。一个年轻的士兵正踮着脚,笨手笨脚地试图擦拭灯罩,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这破灯,都快看不见了,晚上站岗简直是睁眼瞎……
鹿小灯心中一动。机会
她定了定神,提着自己那盏绘着药草的灯笼走了过去。她的灯笼烛火明亮稳定,灯面洁净,光线柔和地洒在周围一小片地方。
那年轻士兵听到脚步声,警惕地转过头,看到是个提着漂亮灯笼的姑娘,愣了一下,随即又皱起眉:你怎么还在这里快离开!
小哥,鹿小灯露出一个尽量无害的笑容,指了指他那盏快灭的马灯,我看你这灯不太亮,我是青州城‘鹿记灯笼’的,祖传的手艺,或许……能帮你看看
那年轻士兵叫马小五,是个刚被征调来不久的新兵,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他看看鹿小灯手里那盏精致明亮的灯笼,又看看自己手里这个脏兮兮、随时可能罢工的破玩意儿,有些意动,但还是警惕地问:你会修灯
不敢说修,但擦拭灯罩,调整灯芯,或许能让它亮一些。鹿小灯语气诚恳,天黑路滑的,灯不亮,站岗也不安全不是
马小五犹豫了一下。这地方邪门的很,晚上黑灯瞎火的确实瘆人。而且这姑娘看起来也不像坏人,手里那灯笼倒是真漂亮。他点了点头:那你……试试
鹿小灯走上前,接过那盏油腻腻的马灯。她没有嫌弃,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掏出干净的软布和一小片竹片,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理。先用竹片刮掉厚重的油垢,再用软布细细擦拭灯罩内外,然后小心地调整了一下烧得歪斜的灯芯。一番收拾下来,虽然马灯依旧破旧,但光线确实比刚才亮了不少,也不再忽明忽灭了。
嘿!还真亮了!马小五惊喜地看着焕然一新的马灯,姑娘,你这手艺可以啊!他对鹿小灯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小手艺,糊口饭吃罢了。鹿小灯笑了笑,顺势将自己的灯笼也挂在旁边,柔和的光线驱散了周围不少阴冷。小哥,我看你年纪不大,也是被征召来的
可不是嘛。马小五叹了口气,或许是鹿小灯帮了他,或许是这压抑的环境让人想找个人说说话,他话多了起来,家里就我一个壮劳力,也被拉来了。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这里……情况很严重吗鹿小灯小心翼翼地试探。
提到这个,马小五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严重简直是人间地狱!姑娘,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想着进去找人了,赶紧回家去吧!
他眼神里带着恐惧,继续说道:里面得那怪病的人,每天一车一车地往外拉,都是死的!听说那病邪门得很,浑身发烫,起红斑,然后人就疯了似的,见人就咬!好多大夫来了都没用,药石罔效,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军营里现在也是人心惶惶,好多人都想跑,被抓回来就是个死!
鹿小灯的心揪紧了,脸上却不敢表露太多:这么……这么可怕连大夫都没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马小五撇撇嘴,声音更低了,那些大夫,自己都怕得要死!我听说啊,前阵子从青州那边‘请’来一个年轻的大夫,姓季,好像有点本事,被派到最凶险的西边那个‘疫鬼营’去了。啧啧,那地方,进去的人就没听说有能活着出来的!
姓季!年轻大夫!从青州来!
鹿小灯的呼吸猛地一窒!是他!一定是季青临!
疫鬼营!光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竟然被送到了那样的地方!
那……那个疫鬼营,守卫很严吗她强忍着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声音微微发颤。
严何止是严!马小五咂咂嘴,那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重兵把守,听说还有……还有些不一般的人守着。别说人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姑娘,你可别动歪心思!那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靠近的地方!
鹿小灯沉默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知道马小五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前路的危险。但一想到季青临可能正在那个疫鬼营里受苦,甚至可能已经……她就无法退缩。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小哥。鹿小灯收敛心神,对着马小五真诚地道谢,然后取下了自己的灯笼。
哎,姑娘,你……马小五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自有打算。鹿小灯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再次没入黑暗之中。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迷茫。虽然前路依旧被浓重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险笼罩,但她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疫鬼营。
硬闯不行,那就只能智取。
她找了个背风的洼地暂时藏身,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摊开了钱掌柜给的那张简陋地图。地图上并没有标注什么疫鬼营,只有一个大概的西营方位。她回想着马小五的话,以及自己沿途观察到的地形,开始在心里默默勾画。
西边……地势似乎更复杂,好像有山林遮掩。如果守卫森严,正面潜入几乎不可能。或许可以利用夜色,从守备相对薄弱的山林方向迂回靠近
灯笼匠的身份……或许还能派上用场比如,制作一些特别的灯具,用来制造混乱或者传递信号但这需要时间和材料。
她看了看手中的灯笼,烛光摇曳,映着她沉思的脸庞。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到那个疫鬼营的具体位置,并且想办法混进去,或者至少能靠近观察情况。
也许,可以伪装成送饭的杂役或者……拾捡药材的药童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如同鬼哭。鹿小灯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将灯笼护在怀里,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温暖。她知道,从决定潜入的那一刻起,她就踏上了一条真正九死一生的道路。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季青临,为了那份藏在医书里的心跳,为了那盏指引方向的灯火,她必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她仔细将地图收好,熄灭了灯笼,借着微弱的星光,开始小心翼翼地朝着西边山林的方向移动。身影敏捷而无声,像一只融入夜色的猫。
6
西边山林果然如鹿小灯所料,守备相对松懈。许是地形复杂,夜间巡逻不便,又或许是这片区域本身就靠近疫病最烈之处,连士兵也心生畏惧,不愿过多靠近。她借着林木的掩护,如同一只灵巧的夜狸,小心翼翼地绕过明哨暗卡,寻找着隔离带的薄弱环节。终于,在一处被山洪冲垮一半的土坡下,她发现了几根松动且间隙较大的木桩。栅栏在这里几乎形同虚设。
屏住呼吸,确认四周无人,鹿小灯侧身钻了过去。踏入隔离区土地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猛地灌入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那不是单纯的药味,而是浓烈的消毒药水、腐烂的血肉、污秽的排泄物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代表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沉重地压在胸口,让人呼吸困难。
她立刻用带来的布巾掩住口鼻,但这几乎无济于事。放眼望去,隔离区内部比外面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低矮破败的营帐胡乱搭建着,许多帐篷甚至连门帘都没有,任由寒风灌入。地面泥泞不堪,混杂着各种污物。远处似乎有火光,隐约传来劈柴和焚烧东西的噼啪声,那大概是在处理尸体。
四周一片死寂,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或是断断续续、如同野兽般的痛苦嘶吼,更衬得这片土地如同鬼蜮。这里感受不到丝毫生气,只有无处不在的、缓慢蔓延的死亡阴影。
鹿小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冷又硬。季青临……他真的在这种地方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头的恐惧和恶心,开始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火光的映照,在营帐间悄无声息地移动。她必须找到他,或者找到他可能在的地方。
走过一顶稍显完整的营帐时,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和模糊的呓语。鹿小灯下意识地贴近帐篷的缝隙,向内窥视。只一眼,她便猛地捂住了嘴,胃里再次剧烈翻腾起来。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形容枯槁的病人被粗麻绳捆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他双目赤红突出,脸上和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暗紫色的、如同烙印般的斑块。他正疯狂地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神志显然已经不清,对着空气挥舞着手臂,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在驱赶什么恐怖的幻象。那样子,哪里还像个人,分明是……分明是传说中被疫鬼附身的样子!
这就是马小五说的疫鬼营吗这就是季青临正在面对的病症鹿小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她无法想象,那个温润如玉、连给她缝个药囊都笨手笨脚的季青临,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待在这种人间炼狱里,面对这些……这些已经失去人形的病患。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与此同时,找到他的决心也变得更加不容动摇。
她继续潜行,像一道影子般穿梭在营帐之间。她发现这个隔离区并非所有地方都一样混乱。有些区域明显把守更严,不时有手持武器、面色冷峻的特殊卫兵巡逻经过,他们的盔甲样式和普通士兵略有不同,眼神更加锐利,行动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杀气。这些卫兵并不参与救治或管理普通病患,只是守卫着特定的几顶大帐篷或用木板围起来的独立区域。
有一次,她躲在一堆废弃的草料后面,听到两个巡逻的特殊卫兵低声交谈。
……那批‘新货’怎么样了一个声音问。
老样子,能撑过三天的没几个。不过三号好像有点意思,反应比之前的都强。另一个声音回答,带着一丝不带感情的评估意味。
上面催得紧,‘药引’的消耗太大了,再找不到合适的‘容器’,怕是不好交代。
哼,急什么,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快死的人。慢慢筛吧,总能找到合适的。
新货药引容器这些词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鹿小灯的耳朵里。他们说的绝对不是普通的病人!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这里隐藏着远超疫病本身的、更黑暗的秘密。
鹿小灯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靠近那个危险的核心。她仔细观察着四周,试图寻找任何可能与季青临有关的线索。他是个细心的人,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有能力,他一定会留下点什么。
绕过一片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晾晒场——那气味刺鼻,绝非寻常治病救人的药草——她来到一片相对僻静、靠近西边山脚的区域。这里的营帐更加破旧,似乎是被废弃的地方。然而,就在一个几乎快要塌掉的窝棚角落里,鹿小灯的目光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小簇被丢弃的药草残渣,旁边还有几片揉碎的叶子。鹿小灯认得,那是金银花和半夏的叶子!正是她画在那盏灯笼上的药草!季青临对这几味药草似乎有特别的偏好,他留下的纸条里也多次提及。这绝不是巧合!
她心中一喜,连忙走近那个破窝棚。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散了架的草席和一些丢弃的杂物。但就在墙角一块稍显干净的破布下,她发现了几张散落的纸页!
鹿小灯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她颤抖着手捡起那些纸页。纸张粗糙,字迹潦草而急促,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季青临的字!比他平时写在医书旁的标注更加凌乱,显然是在极其仓促和艰难的情况下写下的。
她借着从破洞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贪婪地阅读起来。这些不是药方,更像是观察日记和研究笔记。
……病程进展异常迅速,高热、淤斑出现后,神志迅速紊乱,与古籍记载之‘厉鬼痋’有相似处,然发病之源并非瘴疠或秽气……
……观察三号、七号样本,其血液粘稠,色泽暗沉,显微镜下(若有此物)可见异样活动……疑非自然滋生……
……今日尝试以银针刺‘鬼穴’,病人反应剧烈,似有短暂清醒,但随后狂躁加倍……此法不可轻易再试。
……留意到卫兵每日送来的‘特殊汤药’,气味辛辣,成分不明,凡服用者,病程似乎加速,且更具攻击性……难道此疫非天灾,而是……
后面的字迹更加潦草,似乎被打断了。纸页边缘还沾着几点暗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药渍还是血迹。
疫病并非自然产生!与某种特殊的药材或实验有关!甚至……是人为加速、诱导的!
鹿小灯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爬升,头皮阵阵发麻。季青临果然发现了真相!他不是在单纯地对抗疫病,而是在调查一场人为的灾难,一场可怕的阴谋!难怪他会被强行带到这里,难怪这里守备如此森严!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宝贵的纸页收入怀中,紧紧贴着那些写满了他温柔心事的纸条。此刻,这些潦草的笔记,是比刀剑更危险的证据,也是找到他和揭露真相的关键!
就在她准备离开这间破窝棚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的声音!一队巡逻兵正朝着这边走来!
鹿小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窝棚几乎没有任何遮挡,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墙角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烂草席和几只空置的药篓。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脏臭,猛地掀开最厚重的一张破草席,整个人蜷缩着钻了进去,然后迅速将草席重新盖好,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草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和不知名的秽物气息,几乎让她窒息。但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连大气都不敢喘。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窝棚门口。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晦气!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道。
例行公事,检查仔细点,免得有老鼠溜进来。另一个声音比较沉稳。
火把的光线透过草席的缝隙照射进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晃动。鹿小灯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靴子踩在泥地上的声音,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汗味和劣质酒气。她的心跳如同擂鼓,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揪出来。
里面没人,都是些破烂玩意儿。粗嘎的声音检查了一圈,踢了踢地上的一个破药篓,发出哐当一声响。
走吧,去下一个点。沉稳的声音说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鹿小灯这才敢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差点被草席的霉味呛得咳嗽起来。她从草席底下钻出来,浑身沾满了灰尘和草屑,狼狈不堪,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刚才真是生死一线!
这次惊险的躲藏让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此地的危险。这里不仅有可怕的疫病,更有严密的监控和残酷的秘密实验。季青临身处其中,每时每刻都可能面临生命危险。
她必须尽快找到他,带他离开!或者,想办法把他发现的这些证据传递出去!
鹿小灯整理了一下衣物,抹去脸上的污渍,眼神中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韧的光芒。她再次确认了一下方向,将那盏绘着药草的灯笼重新握在手中——虽然此刻并未点亮,但它依然是她力量的源泉。然后,她更加小心地、也更加坚定地,继续朝着疫鬼营更深处潜去。前方的黑暗,仿佛蛰伏着吞噬一切的巨兽,但她已无路可退。
7
越往西走,空气里的腐臭和药水味就越发浓得化不开,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鹿小灯的胸口。她甚至能听到更远处传来的一些模糊声响,不像是病人的呻吟,倒像是……某种沉闷的、机械运作的噪音,夹杂着偶尔迸发的、非人的尖锐嘶鸣,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更加小心地收敛气息,像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贴着残破的营帐和废弃物堆积的阴影前行。根据季青临留下的笔记和那簇特殊的药草残渣判断,他很可能就在这片区域活动过,甚至可能被囚禁于此。
绕过一排看似普通的、堆放杂物的棚屋时,鹿小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其中一间棚屋的门窗都被木板钉死了,但从木板的缝隙里,却透出一种极其微弱、带着诡异蓝紫色的光晕。而且,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死寂或病患的哀嚎,这附近安静得有些过分,连虫鸣都消失了。
好奇心压过了恐惧,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靠近那间棚屋,将眼睛凑到一条较宽的木板缝隙上。
只看了一眼,她就差点惊呼出声,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棚屋内部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而且绝非堆放杂物那么简单。几个穿着深灰色、几乎将全身都罩住的特殊服饰的人,正围着一个像是石台的东西忙碌着。他们的衣服质地奇特,不像是麻布或棉布,倒像某种泛着油光的皮革,脸上都戴着狰狞的、类似鸟喙形状的面具,只露出两只在蓝紫色光线下显得毫无感情的眼睛。
石台上似乎躺着什么东西,被厚布遮盖着,看不真切。但那些鸟嘴面具人手中拿着的工具,却让鹿小灯遍体生寒。那是一些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奇形怪状的器具,有长长的针管,有带着弯钩的钳子,还有一些像是玻璃器皿的东西,里面盛放着颜色诡异、甚至在微微冒泡的液体。
其中一个鸟嘴面具人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细长的镊子,夹起一小撮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粉末,似乎要将其混入一个玻璃皿中。那粉末……鹿小灯的瞳孔猛地一缩!她认得!那气味,那颜色……虽然光线诡异,但她敢肯定,那与季青临笔记中提到的、他怀疑被用来加速病程的特殊汤药里的某种成分极为相似!只是这里的粉末,似乎更加……纯粹,也更加危险。
这些人在做什么人体实验制造毒药还是……研究这可怕的疫病本身联想到季青临笔记里的内容和之前听到的药引、容器之类的对话,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形:他们不仅在研究,甚至可能在主动制造、或者说改良这种疫病!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阴谋了,这是彻头彻尾的、丧心病狂的罪恶!
鹿小灯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僵了。她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出去!
就在她准备悄悄后退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棚屋角落里,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烂木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那是一块半截的、烧黑了的木头,上面似乎……刻着什么
她的心猛地一跳。季青临!是他吗他被关在这里过
她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四周,确认那些鸟嘴面具人正专注于石台上的工作,暂时没有注意到外面。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动作轻盈而迅速地挪到那堆木料旁,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诡异光线,她看清了那块焦木上的痕迹。
那不是寻常的刻痕,而是一个图案——一个用极其简陋的线条勾勒出的、打了半个结的绳扣。
鹿小灯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个绳结!是她打灯笼骨架时常用的同心结的起手式!因为稍微有些复杂,她曾经在铺子里练习过很多次,季青临就坐在对面药铺的窗边,托着腮看过她好几次,有一次还笑着问她这绳结叫什么名字。她当时红着脸,小声说了句没什么名字,随便打的。他当时若有所思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绝对是季青临留下的!是他!他还活着!而且他知道她可能会来找他,他用这种只有他们两人或许才能意会的方式,留下了线索!
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冲击着她的心房,眼眶瞬间就湿润了。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这个半截的同心结旁边,还用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箭头,指向棚屋侧后方,更深的山林暗处。
他想告诉她什么让她去那个方向还是注意那个方向有什么
她需要更仔细地观察。可是光线太暗了,木炭上的刻痕又浅。怎么办点亮灯笼无疑是自寻死路。
鹿小灯急中生智,想起了自己那盏灯笼的特殊之处。她悄无声息地退到更隐蔽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取下灯笼,并没有点燃蜡烛,而是将灯笼的底部对着那丝缝隙透进来的蓝紫光线。灯笼底部镶嵌烛台的地方,为了聚光和防止烛油滴落,她曾细心地贴了一小片打磨过的薄铜片。
她调整着角度,让那微弱的蓝紫光线通过缝隙,照射在铜片上,再利用铜片的反光,将一束极其微弱但聚焦的光线投射到那块焦木上!
光线虽然微弱,但足够了!在聚焦光束的照射下,那个小小的箭头旁边,她看到了更多几乎被忽略的细节——箭头末端,似乎还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模糊的水字偏旁氵!
水那个方向有水源还是说……要注意和水有关的东西
就在鹿小灯凝神思索之际,棚屋的门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不好!有人要出来了!
鹿小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凭借本能,她猛地将灯笼塞回怀里,一个翻滚,就地滚入旁边一堆散发着刺鼻药味的废弃药渣堆里,屏住了呼吸。
一个穿着同样鸟嘴面具服饰的人从棚屋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不断滴落着污水的木桶。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外面有人,只是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便提着木桶,朝着与箭头相反的方向走去,大概是去处理废弃物。
鹿小灯趴在药渣堆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她才敢慢慢地抬起头。刚才真是吓死她了!这地方简直步步惊心!
她从药渣堆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秽物,虽然狼狈,但心里却燃起了新的希望。她找到了季青临的线索,一个指向明确方向的、带着暗语的线索!
但是,那个水字偏旁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正准备朝着箭头指示的方向,也就是更深的山林潜去,忽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她低头一看,借着依稀的光线,发现是一个小小的、约莫拇指大小的黑色瓷瓶,从刚才那个鸟嘴面具人提着的木桶里掉出来的,滚落到了她的脚边。
这瓷瓶入手冰凉,质地细腻,瓶口用蜡封得死死的,上面没有任何标识。但鹿小灯却敏锐地闻到,从蜡封的缝隙里,透出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墨香
不对,不是普通的墨香,更像是……混合了某种特殊药材的墨的味道她想起爹爹以前为了让灯笼上的字画更持久、更不易褪色,偶尔会用一种混合了松烟、桐油和几种特殊草药汁液的墨。这种墨,寻常人很少用,但季青临会不会……
她心里猛地一动,难道这瓶子里装的……是某种特殊的墨或者,是用特殊墨写成的什么东西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鹿小灯的心跳再次加速。季青临留下的箭头指向山林深处,而这个从核心区域掉出来的、可能装着特殊墨迹的瓶子……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小瓷瓶也贴身藏好,紧挨着那些纸条和药囊。这个小瓶子,或许就是揭开疫病核心秘密,甚至找到幕后主使的关键线索!
虽然信息依然不完整,而且每一步都伴随着致命的危险,但鹿小灯感觉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她不再犹豫,最后看了一眼那间透着诡异蓝紫光芒的棚屋,然后转身,提着她那盏未曾点亮的灯笼,更加警惕地、也更加坚定地,朝着季青临箭头所指的、山林更深处的黑暗潜去。
前方的路,必然更加凶险。但她知道,季青临在等她,真相也在等她。而她手中的灯笼,和怀中那些滚烫的秘密,将是她照亮这无边黑暗的唯一依仗。
8
山林深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鹿小灯循着那焦木上箭头与氵偏旁的指引,一路摸索潜行。果然,没走多远,便听到潺潺的水声。一条细窄的山溪从前方林木掩映的幽暗处蜿蜒流出,溪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冷光,带着一股不同于疫区腐臭的、清冽的湿意。
那水字偏旁,指的便是这条溪流。
她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脚步放得极轻。越往上,地势越陡峭,两侧的山壁也逐渐收拢。空气中那股诡异的药味和若有若无的噪音似乎也更清晰了些,证明她正在逼近某个核心地带。
终于,溪流的源头出现在眼前——那是一面湿漉漉的、长满滑腻青苔的石壁,溪水正是从石壁下方一个不起眼的、仅容一人侧身钻入的狭小洞口渗流出来。洞口周围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巧妙地遮掩着,若非有季青临的暗号指引,就算走到跟前也极难发现。
然而,就在这看似隐蔽的洞口附近,鹿小灯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石壁上方,以及两侧稍远处的树冠阴影里,潜伏着数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他们的轮廓在夜风中偶尔晃动,手中似乎持有某种弩箭或长管状的武器,无声地监控着这片区域。更让她心惊的是,在溪流对岸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古树上,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一个戴着鸟喙面具的人,如同夜枭般蹲踞在粗壮的树枝上,一动不动,只有面具下那双眼睛的位置,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光。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秘密通道,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入口,或者说,是一个戒备森严到令人绝望的囚笼出口!
想从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简直是痴人说梦。季青临留下这个线索,难道是想告诉她此路不通,让她另寻他法还是说,他自己也是从这里被带进去,或者……试图从这里逃出来过
鹿小灯伏在一块岩石后,心乱如麻。进,是自投罗网;退,却又不甘心,季青临就在里面,她能感觉到。
就在她犹豫不决,试图寻找其他可能的突破口时,身后方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枯叶被踩碎的咔嚓声!
不好!
鹿小灯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她被发现了!是刚才潜行时不够小心,还是这附近本身就布满了看不见的警戒她来不及细想,猛地矮身,像受惊的兔子般朝着侧面更茂密的灌木丛扑去!
几乎就在她扑出的同时,咻咻两声轻响,两支短小的、尾羽乌黑的弩箭擦着她刚才的位置,深深钉入了岩石后的泥土里!箭头上似乎还闪烁着幽蓝的微光,显然淬了剧毒!
在那边!抓住她!一声低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嘶哑命令响起。
紧接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窜出,朝着鹿小灯逃窜的方向疾速追来!其中赫然就有两个戴着鸟喙面具的身影,他们的速度快得惊人,在崎岖的山林间跳跃穿梭,如履平地,远超常人!
鹿小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拼尽全力在黑暗的林间奔跑,脚下的枯枝败叶不断发出声响,暴露着她的位置。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听到他们沉重而诡异的呼吸声,以及盔甲或特殊服饰摩擦的沙沙声。
她不敢回头,只能凭着本能和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往更深、更暗、更复杂的地方钻。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求生的意志和找到季青临的执念支撑着她。
慌乱中,她瞥见前方似乎有一片稍微开阔些的空地,空地边缘好像有几顶被严密看守的大帐篷,还有一辆被厚重黑布蒙着的马车正准备驶离。
也许……也许可以混入那里或者制造混乱
就在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试图转向时,一道身影猛地从侧前方的大树后闪出,拦住了她的去路!那人同样穿着深灰色的特殊服饰,但没有戴面具,露出一张毫无表情、如同刀削斧凿般的冷硬面孔。他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刃,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嗜血的光芒。
鹿小灯急忙刹住脚步,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她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的目光越过那拦路人的肩膀,看到了那辆正缓缓启动的黑布马车。一阵风吹过,将马车侧面的帘布掀起了一角!
只那惊鸿一瞥,鹿小灯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车厢里,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季青临!
他穿着一身囚徒般的灰色衣裳,双手被粗重的镣铐锁在身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紧紧抿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似乎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微微侧过头,目光恰好与车外的鹿小灯对上!
四目相对,只有一瞬。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痛惜,像是担忧,又像是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信息——快走!别管我!
随即,帘布落下,隔绝了视线。但鹿小灯分明看到,在他被镣铐锁住的手腕上,有几道尚未愈合的、狰狞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灼烧或鞭打过!
他被抓住了!他在受苦!
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和心痛如同火山般在鹿小灯胸中爆发!她甚至忘了自身的危险,下意识地想冲过去!
季青临!她失声喊道,声音却被淹没在追兵的呼喝声中。
那拦路的冷面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喊叫,微微一愣,但随即眼中杀机更盛,手中的短刃毫不犹豫地朝着鹿小灯的咽喉划来!
鹿小灯猛地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但脸颊还是被凌厉的刀风擦过,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不能死在这里!季青临还在等她!
求生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她不再试图靠近马车,而是猛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一片看起来更加黑暗、似乎散发着更浓烈腐臭气息的区域冲去!那里地势更低洼,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或者……坟场。
她记得马小五说过,疫鬼营里每天都有死人被拉走处理。也许那里……能找到一线生机
拦住她!别让她靠近‘腐沼’!身后传来追兵头领气急败坏的吼声。
腐沼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此刻,这可能是她唯一的选择!
鹿小灯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掏出那盏灯笼。她想点燃它,用旋转的光影迷惑追兵,就像上次对付劫匪那样。但她刚掏出火折子,一支弩箭就咄地一声射中了她的手腕!
剧痛传来,火折子脱手飞出,掉进了湿漉漉的草丛里,瞬间熄灭。灯笼也险些脱手,被她死死攥住。
手腕鲜血淋漓,疼痛钻心,但她顾不上了。她看到前方不远处,地面似乎塌陷下去一大块,形成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坑洞,里面堆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正在腐烂的东西,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坑洞边缘似乎还覆盖着一些不稳定的木板和草席。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腐沼一个处理疫病尸体和废弃物的巨坑
追兵已经从三个方向合围过来,鸟喙面具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已经无路可逃!
情急之下,鹿小灯心一横,猛地将手中的灯笼朝着追兵最密集的方向用力掷去!
那盏绘着药草的灯笼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虽然没有点亮,但其精致的造型和不同寻常的材质,还是吸引了追兵一瞬间的注意力。
趁着这短暂的空隙,鹿小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纵身朝着那腐沼边缘一块看起来稍微结实些的木板扑去!
她赌对了!木板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她整个人瞬间朝着下方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坠落下去!
砰!
一声闷响,她重重地摔在了某种柔软却又粘稠的东西上,剧烈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一般剧痛,尤其是受伤的手腕,更是疼得她几乎失去知觉。
浓郁到化不开的腐臭和消毒药水混合的气味将她彻底包围,比之前闻到的任何气味都要猛烈百倍,熏得她头晕眼花,几欲作呕。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死亡和绝望的垃圾堆里。
上面传来了追兵的声音。
掉下去了
哼,掉进腐沼,就算不摔死,也活不了多久!那里的‘毒瘴’可不是闹着玩的!
头儿,要不要下去确认一下
不必了,派人守住上面,过两天自然会化成一滩脓水。走,回去复命!抓住了一个探子,也算有所交代。
脚步声渐渐远去。
周围重归死寂,只剩下不知名液体滴落的滴答声,和某些东西腐烂发酵时发出的咕嘟声,以及……她自己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
黑暗,冰冷,恶臭,疼痛……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彻底吞噬。
她动了动手指,想爬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稍微一动,伤口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身下的秽物。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快速流失,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在这个肮脏恶臭的地方
连他的最后一面,都只是那样仓促而绝望的一瞥……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而熟悉的轮廓。
是灯笼!
那盏被她掷出、又阴差阳错滚落到她身边的灯笼!灯骨有些变形,灯面也沾满了污秽,但它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大致的形状。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灯笼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冰冷的灯骨贴着她的脸颊,她忽然想起了那些藏在医书里的纸条,想起了季青临那略显笨拙却无比温柔的字迹。
今日见卿立于檐下,雨丝沾湿青丝,手中灯笼微光,映眸如星。若吾能化作那灯火,常伴左右,驱散寒凉,多好。
城西杏花初绽,卿可曾见下次若往城西送灯,或可……稍作停留。
闻卿偶感风寒,咳嗽不止,忧心忡忡。备下川贝枇杷,欲寻机相赠,又恐唐突……唉。
那些温暖的字句,那些深藏的爱意,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微弱烛火,一点点驱散了她心头的冰冷和绝望。
他还在等她。
他还在那个充满危险的地方,用他的方式战斗着。
她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
为了他,为了那份尚未说出口的承诺,为了……再次看到他温润的笑容。
鹿小灯紧紧抱住怀中的灯笼,感受着那份穿越生死的信念带来的力量。她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开始尝试着挪动身体,寻找任何可能离开这片死亡之地的机会。
眼前的黑暗依旧浓重,腐臭的气息依旧令人窒息,但她的心里,却因为那盏冰冷的灯笼,和那些温暖的回忆,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希望之光。
9
腐臭的泥沼冰冷粘稠,像一只无形的手,拖拽着鹿小灯不断下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混杂着消毒药水的刺鼻,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死亡本身。手腕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带着灼烧感,温热的血混着污泥,让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她太累了,太痛了,黑暗温柔地诱惑着她,许诺着永恒的安宁。可就在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怀里那冰冷变形的灯笼骨架硌着了她的下巴。
……若吾能化作那灯火,常伴左右……
季青临的字迹,笨拙又温柔,像一道微光,顽强地刺破了包裹她的黑暗。
不……不能睡……
季青临还在等她。他被锁在囚车里,脸色苍白,手腕带着伤……他看见她了,他的眼神……是让她快走!
她怎么能死在这里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她,鹿小灯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腥甜的铁锈味瞬间驱散了部分昏沉。她挣扎着,试图用完好的那只手撑起身子,但身下的污泥如同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突然从旁边的黑暗中伸出,像铁钳一样抓住了她的胳膊!
鹿小灯吓得浑身一僵,以为是追兵去而复返,心沉到了谷底。完了!
啧,又一个不怕死的丫头。一个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意味,掉进这‘化尸池’,阎王爷都懒得来收。
借着头顶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天光,鹿小灯勉强看清了来人。那是一个极其瘦削、佝偻着背的老头,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服,脸上布满沟壑纵横的皱纹,一双在黑暗中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正打量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捡来的破烂有没有利用价值。
你……你是谁鹿小灯声音微弱,带着警惕。
呵,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再不走,就真成这池子里的肥料了。老头说着,手上猛一用力,将鹿小灯从粘稠的污泥里拽了出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他那干瘪的身形。
鹿小灯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不知是什么的、软绵绵的东西上。老头似乎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七拐八绕,很快就将她带到了坑壁一处更深的凹陷里。这里似乎是一个被废弃的、狭小的排水口,相对干燥一些,恶臭也稍稍淡了那么一丝。
老头松开手,鹿小灯立刻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手腕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拖拽,疼得她眼前直冒金星。
行了,暂时安全。上面那些‘鸟嘴’和‘灰皮狗’懒得很,不会下来仔细搜的。老头蹲在她面前,借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光,瞥了一眼她血肉模糊的手腕,又看了看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沾满污秽的灯笼,眼神闪了闪,为了个灯笼,命都不要了
鹿小灯没力气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将灯笼抱得更紧。
老头哼了一声,从腰间一个破布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小陶罐,拔开塞子,一股极其冲鼻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动物油脂的怪味散发出来。他不由分说,抓过鹿小灯受伤的手腕,将那黑乎乎的药膏直接糊了上去。
嘶——!鹿小灯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药膏又凉又辣,刺激着伤口,但也奇异地止住了不断涌出的鲜血。
忍着点,死不了。老头动作粗鲁地撕下自己衣角还算干净的一块布条,胡乱地帮她包扎起来,算你运气好,遇上我‘老鼠’。要不然,不出半个时辰,你就得跟下面那些玩意儿作伴了。
老鼠……鹿小灯喘匀了气,看着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头,你……为什么救我
看你顺眼老鼠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或者说,看你这股傻劲儿,像极了另一个不长眼的年轻人。
鹿小灯心里一动:年轻人你……你认识季青临
老鼠浑身一震,锐利的目光猛地射向她:你认识那小子他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鹿小灯,你是……青州城那个做灯笼的丫头
鹿小灯惊讶地点头:您怎么知道
哼,那小子,傻乎乎的,有一次差点被那些‘灰皮狗’打断腿,是我把他拖回来的。他跟我说过几句,说对街有个做灯笼的姑娘,手巧,心善……老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原来就是你。难怪……难怪你也要闯这鬼地方。
得知这老者竟是季青临的旧识,甚至救过他,鹿小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一热:那……那季大哥他……他怎么样了我刚才看到他……他被关在马车里……
提到季青临,老鼠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压低了声音:那小子……麻烦大了。比我知道的还要大。
到底是怎么回事鹿小灯急切地追问,钱掌柜说他是被征召来的,可是……
征召老鼠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鄙夷,狗屁的征召!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不,应该说,他是被那些‘鸟嘴’盯上,不得不进来的!
鸟嘴鹿小灯想起了棚屋里那些穿着怪异服饰、戴着鸟喙面具的人。
对,就是那些穿着死人皮、戴着鸟嘴壳子的家伙!老鼠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宰!什么疫病,什么隔离营,都是他们搞出来的鬼!
老鼠的话印证了鹿小灯之前的猜测,她心头一紧: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老鼠嘿嘿干笑了两声,声音却冰冷刺骨,还能做什么拿人命当柴火烧,炼他们的‘长生不死药’呗!这所谓的‘疫病’,根本不是天灾,是他们精心调配出来的毒!先用慢性的毒药污染水源和食物,让人身体虚弱,然后再放出急性的毒株,引发大规模的瘟疫!他们管这叫‘筛选容器’!
人为投毒!筛选容器!
这些词语像冰锥一样刺进鹿小灯的心脏,让她不寒而栗。季青临的笔记里提到的猜测,竟然全是真的!而且比他记录的更加残酷,更加丧心病狂!
那季大哥他……
那傻小子,老鼠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他医术好,心又细,来没多久就发现了不对劲。他偷偷收集了水样、病患的血样,还弄到了那些‘鸟嘴’投放的毒药样本……他想找到解药,想把这里的真相揭发出去!
他发现了真相,所以才被抓鹿小灯急问。
不止!老鼠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他不仅发现了真相,他还……他还找到了那毒药的‘母本’,或者说,是破解那毒药的关键!那些‘鸟嘴’费尽心机制造出来的东西,眼看就要成功了,却被他找到了破绽!你说,那些家伙能放过他吗
解药的关键!证明真相的证据!
鹿小灯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的担忧。季青临掌握着如此重要的东西,那他的处境……
所以,他们没有立刻杀他,而是把他关起来,想逼问出他藏起来的东西,或者……利用他的医术,为他们所用!老鼠的眼神变得极其严肃,丫头,你刚才看到他被押上马车,就是要被转移到更核心的地方——‘丹房’!那里是‘鸟嘴’的老巢,守卫森严,机关密布,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丹房……鹿小灯喃喃道,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时间不多了。老鼠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那些‘鸟嘴’的耐心是有限的。一旦他们觉得从季青临身上榨不出油水了,或者找到了替代品,那小子……必死无疑!而且,我听说他们最近在准备一次‘大净化’,恐怕……
老鼠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鹿小灯如坠冰窟。
她必须去救他!立刻!马上!
鹿小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让她一阵眩晕,险些再次摔倒。
老鼠一把扶住她,皱着眉:你现在这样子,连这‘化尸池’都爬不出去,还想去闯‘丹房’送死吗
可是……鹿小灯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能丢下他!
老鼠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看着她怀里那盏破损却被紧紧抱住的灯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罢了罢了,谁让老头子我欠那小子一条命呢。他松开手,从破布袋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黑面馒头递给她,先吃点东西,恢复点力气。路,或许……还有一条。
鹿小灯接过那冷硬的馒头,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言语粗鲁,却在绝境中向她伸出援手的老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谢谢您……
谢个屁,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老鼠摆摆手,重新蹲回阴影里,只留下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鹿小灯靠着冰冷的石壁,小口小口地啃着那硬得硌牙的馒头。味道很差,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但此刻却是支撑她活下去的能量。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将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更加凶险。但她也知道,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季青临的爱意是她的铠甲,老鼠的出现是一线生机,而她怀中的灯笼,和那些滚烫的秘密,终将……照亮前路。
丹房……季青临……等着我!
黑暗的尽头,仿佛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带着痛楚,却无比坚定。
10
排水口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鹿小灯和老鼠包裹其中。外面腐沼的恶臭依旧顽强地渗透进来,混杂着老鼠身上那股陈年污垢和草药混合的怪味,还有她自己伤口传来的铁锈和药膏的刺鼻气味。鹿小灯靠着湿冷的石壁,小口啃着那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面馒头,每一口都费力地咀嚼,努力咽下,仿佛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活下去的力气。
手腕的伤在老鼠那霸道药膏的作用下,刺痛感渐渐被一种火辣的麻木取代,血是止住了,但每一次心跳,似乎还能感觉到伤处神经的抽搐。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季青临在囚车里那苍白的面容,那双包含了太多情绪、唯独没有恐惧的眼睛,以及他手腕上狰狞的伤痕。心,像是被那镣铐一起锁住,沉重得喘不过气。
丫头,别光顾着啃石头,老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似乎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救那小子,光有力气可不够,你得知道,你面对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鹿小灯停下咀嚼,抬起头,尽管看不清老鼠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凝重。您……您知道更多
哼,在这‘疫鬼营’里当了几年‘老鼠’,就算不想知道,也总能钻到些耗子洞,听到些见不得光的动静。老鼠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瘟疫,也不是冲着边境百姓来的。
鹿小灯屏住呼吸,馒头渣粘在嘴边也忘了擦。
你想想,青州城离边境几百里,太平无事,为何偏偏要从那里‘征召’一个药铺学徒就算边军缺医少药,也轮不到他一个还没出师的小子吧老鼠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而且,你看这营里的守卫,那些‘灰皮狗’就不说了,寻常兵痞,但那些‘鸟嘴’呢你看他们的身手,看他们的装备,那是普通军医该有的配置吗那是……那是杀人的家伙!
鹿小灯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老鼠的话像一把锥子,凿开了她之前所有零散的猜测和恐惧。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边军的阴谋!老鼠一字一句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寒意,先用慢毒污了水源粮草,让大营里的兵卒慢慢变得虚弱,抵抗力下降。然后再放出这要命的急症,一下子就能撂倒一大片!你想想,边境线上,军营里突然爆发这种死状凄惨、传染性又强的‘疫病’,军心会怎么样战力会怎么样
鹿小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制造恐慌,削弱军力……这背后的人,所图甚大!是……是谁干的为了什么
谁干的能调动这么多资源,能让地方官府和部分军官都配合行事,还能动用‘鸟嘴’那种不属于任何明面编制的杀手……你说,能是谁老鼠冷笑,不是某个躲在京城里的大人物,就是某个想要搅乱这大周天下的野心家!至于为了什么哼,边境一乱,渔翁得利呗!可能是为了通敌卖国,可能是为了争权夺利,谁知道呢咱们这种小老鼠,哪能看清天上那些大鹏鸟的心思。
原来如此……季青临的失踪,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征召,而是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黑暗的政治漩涡。那些鸟嘴,那些秘密实验,都是这场阴谋的一部分。
那……季大哥他……鹿小灯声音发颤,他只是个大夫……
他一开始或许只是个大夫,老鼠打断了她,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古怪,但那小子……他不是个安分的大夫。
鹿小灯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鼠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什么让他费解的事情,这小子发现不对劲之后,不是想着怎么保命,怎么逃出去,而是……一头扎了进来!
扎……扎进来鹿小灯彻底懵了。
对!他娘的,老头子我活了这把岁数,第一次见到这种傻子!老鼠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混合着气恼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激动,他发现这疫病是人为投毒,还跟那些‘鸟嘴’的实验有关之后,你猜他干了什么
鹿小灯摇摇头,心脏砰砰直跳,有种预感,接下来的话将彻底颠覆她的认知。
他没跑!他非但没跑,还故意暴露了自己一点医术上的‘破绽’,让那些‘鸟嘴’注意到他,认为他或许能‘改良’他们的毒药,或者有助于研究解药,就把他‘请’进了核心区域!老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骂人,又像是在……佩服他这是……主动跳进了虎口!想从内部找到彻底解决这毒药的法子,或者……找到能把那些天杀的王八蛋一锅端的证据!
轰!
鹿小灯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主动……跳进虎口
季青临不是无辜被牵连的受害者他是……他是故意的
那……那他之前的失踪,根本不是失踪,而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去边境,不是被迫,而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些藏在医书里的纸条……那些记录着她日常琐碎、饱含着温柔爱意的字句……那盏绘着金银花和半夏的灯笼……那个刻在焦木上、只有她可能看懂的半截同心结……
原来……原来不仅仅是双向暗恋的甜蜜告白!
那更是他在踏入深渊前,留给她最后的、带着温度的讯息!是他用这种笨拙又隐晦的方式,告诉她他还活着,告诉她他的心意,甚至……是在留下线索,万一……万一他回不来了,希望她能懂,希望她能……安全
鹿小灯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心痛、骄傲、恐惧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堵得她说不出话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他的勇气和牺牲深深震撼的刺痛。
他不是那个只会温和笑着、给她缝药囊都笨手笨脚的药铺学徒。他是……他是怀揣着济世之心,明知前路刀山火海,却依然选择逆行的孤勇者!
他的温柔是真的,他的爱意也是真的,但在这温柔和爱意之下,是他以身饲虎、不计生死的决绝!
傻……真是个大傻瓜……鹿小灯喃喃道,泪水滚烫地落在冰冷的馒头上,声音哽咽,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与有荣焉的颤抖。难怪……难怪他在囚车里看到她时,眼神那么复杂,那么担忧,是在怪她不该来,是在让她快走!
何止是傻,简直是蠢到家了!老鼠哼了一声,语气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不过,也正是他这股傻劲,才让他找到了‘鸟嘴’们炼制那毒药的‘母本’线索,还有……可能存在的‘药引’的关键。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鸟嘴’们费尽心机眼看就要成了,结果被他抓住了命门。所以才急着把他转移到‘丹房’,想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
丹房……那是什么地方鹿小灯抹了把眼泪,声音因激动和担忧而沙哑。
那是‘鸟嘴’真正的老巢,是他们进行最核心实验、炼制毒药的地方。守卫比外面森严百倍,据说里面机关重重,进去的人,没听说有能活着出来的。老鼠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而且,时间不多了。我偷听到消息,说上面那位‘大人物’等不及了,要进行最后的‘大净化’,彻底清除所有痕迹,包括……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季青临要是再交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失去了利用价值……
后面的话,老鼠没说,但那沉默中蕴含的杀机,让鹿小灯的心脏骤然缩紧。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不能让季青临就那样牺牲!他已经走了那么远,那么艰难,她必须去帮他!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我……我要去救他!鹿小灯猛地抬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起了两簇不灭的火焰。之前的恐惧和绝望,在得知季青临的真正意图后,仿佛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取代了——那是并肩作战的决心,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回来的执念!
就凭你老鼠的声音带着怀疑,但似乎又没那么刻薄了,你现在连站稳都费劲,拿什么去闯丹房用你那破灯笼吗
鹿小灯低头看了看怀里那盏破损变形的灯笼。灯笼……对,灯笼!爹爹教过她那么多灯笼的技艺,不仅仅是糊纸绘画,还有骨架的巧妙结构,甚至是一些利用光影的小机关……或许……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我爹是青州最好的灯笼匠,我学了他的手艺。我的灯笼,或许……真的能派上用场。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
老鼠沉默了片刻,黑暗中传来他粗重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下定了决心:……疯子,都是疯子。一个傻小子,一个傻丫头。
他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行吧,既然你非要去送死,老头子我就陪你走一趟。不过先说好,我只负责带路和钻洞,打架杀人的事,我可不掺和,我这把老骨头,挨不了一下。
鹿小灯心中一暖,用力点头:谢谢您,老鼠前辈!
别叫我前辈,叫我老鼠就行。老鼠摆摆手,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先养好你的伤,恢复点力气。丹房可不是腐沼,那里面的‘毒’,比这池子里的玩意儿厉害百倍。咱们得……好好计较计较。
黑暗中,鹿小灯重新拿起那半个黑面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这一次,她不再觉得它难以下咽,反而尝到了一丝……希望的味道。
她知道,前方的路依然黑暗而凶险,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的陷阱。但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了盟友,有了更清晰的目标,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完全理解了季青临的选择。
她要去找他,不仅是为了救他,更是为了……和他站在一起。
用她的灯笼,她的智慧,和他一起,去对抗那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阴谋。
灯笼引魂,亦能……破局!
11
排水口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将一切光亮和希望都吞噬殆尽。鹿小灯靠着冰冷的石壁,终于将那块能硌掉牙的黑面馒头咽了下去,胃里有了些东西,身体也稍微回暖了一些,手腕上的伤口在老鼠那土方药膏的刺激下,麻木中透着隐隐的灼痛。
歇够了没再歇下去,那小子真成药渣了。老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他一贯的沙哑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催促。
鹿小灯坐直了些,尽管浑身酸痛,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和坚定。老鼠……前辈,我们怎么进去
都说了别叫前辈,叫老鼠。老鼠似乎在黑暗中摸索着站了起来,骨头咔吧响了几声,这‘丹房’,明面上的入口守得跟铁桶似的,硬闯就是送菜。不过嘛,再亮的灯底下也有影子,再严的看守也有耗子洞。他顿了顿,似乎在潮湿的泥地上划拉着什么,这鬼地方,底下有不少废弃的旧矿道和排污渠,有的地方离那丹房的地基不远。咱们得从这些耗子洞钻过去。
耗子洞……鹿小灯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地面,想象着那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可里面肯定也有守卫和机关吧
那是自然。‘鸟嘴’那帮家伙精得很,废弃的通道也设了绊子。不过,老鼠嘿嘿笑了两声,听起来有些得意,老头子我这几年也不是白钻的,哪块石头松了,哪个拐角有猫腻,心里大概有数。但光我一个老骨头带路不成,还得靠你,丫头。
我
你那灯笼。老鼠指了指她怀里,不是说你爹是灯笼匠吗你那玩意儿,能不能……搞出点名堂来
鹿小灯低头看着那盏饱经摧残的灯笼,灯骨已经变形,灯面也污秽不堪,但主体结构还在。她想了想爹爹教过的那些手艺,脑中灵光一闪。或许……可以试试。
她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放在地上,用完好的那只手开始检查。她将几根松动弯曲的竹篾重新加固,又从自己衣裳内衬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缠绕在关键的接合处。然后,她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摸出了几样东西——那是她出发前,以备不时之需带上的:一小包松烟粉末,几片裁剪好的、涂过特殊桐油的薄韧纸,还有一小截爹爹用来制作走马灯转轴的轻质木料和细线。
老鼠在旁边看着她忙活,没吭声,只是偶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也不知道是赞许还是怀疑。
鹿小灯将那包松烟粉末小心地倒在一个凹陷的灯座里,又将那几片涂了桐油的韧纸按特定角度粘在灯笼内部的骨架上,形成几个小的反射面。最后,她用细线将那截轻质木料悬空固定在灯笼正上方,做成一个简易的扰流片。
这是……老鼠凑近了些,黑暗中,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我爹做过一种灯,点燃后,里面的热气流会带动上面的叶片转动,光影就会变化,甚至能发出些声响。鹿小灯解释道,手指灵活地打着绳结,我这个做得粗糙,转不了多久,但如果突然点亮,再配合这些松烟粉……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呵,有点意思。老鼠摸了摸下巴,行,那就指望你这‘玩意儿’能吓唬人了。走吧,趁着下半夜,那些看门的狗也该犯困了。
老鼠在前引路,鹿小灯紧随其后。两人如同真正的老鼠一般,在黑暗、狭窄、散发着霉味和不知名臭气的地下通道中穿行。老鼠对路径极其熟悉,总能在看似绝路的地方找到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裂缝,或者掀开一块伪装成地面的石板,露出向下的阶梯。
通道里并非一片死寂,时不时能听到头顶或远处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甚至隐约的呵斥声,证明他们正行走在敌人巢穴的腹心之下。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紧贴着湿冷的墙壁,屏住呼吸,等头顶的巡逻队走过。
停。老鼠突然抬手,拦住鹿小灯。前方是一个相对宽敞些的交汇口,几条通道汇集于此,隐约有微弱的光线从其中一条通道深处传来,还伴随着低语声。
老鼠侧耳听了片刻,做了个手势,示意鹿小灯跟他拐进旁边一条更窄小的岔道。这条岔道似乎是某种通风管道,仅容一人匍匐前进,里面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妈的,这帮‘鸟嘴’,连通风口都加了铁丝网。爬了没多远,老鼠低声咒骂道。前方果然被一道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拦住了去路,网眼很小,人根本过不去。
鹿小灯凑上前,借着后面通道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看了看。铁丝网锈得很厉害,但依然坚韧。她试着用手掰了掰,纹丝不动。
有没办法老鼠问。
鹿小灯摸了摸自己头上固定发髻的簪子,那是一根普通的银簪,不算太粗。她又看了看铁丝网的固定处,似乎是用几颗铆钉钉在石壁上的。她想起爹爹修补灯笼骨架时,遇到锈死的金属件,有时会用巧劲慢慢撬动。
她将银簪的尖端抵住其中一颗铆钉的边缘缝隙,用手掌根部小心地、持续地施加压力,同时轻轻晃动。银簪有些弯曲,但她咬着牙,集中精神,感受着那细微的松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汗水从她的额头渗出,滴落在尘土里。老鼠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终于,只听啵的一声轻响,那颗铆钉被撬松了!
有了一颗就好办了。鹿小灯如法炮制,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撬松了另外两颗。最后,她和老鼠合力,将那片铁丝网小心地掀开一个足够钻过去的缝隙。
行啊丫头,有两下子。老鼠钻过去后,难得地夸了一句。
穿过通风管道,他们来到了一处像是废弃储藏室的地方。这里堆放着一些破损的木箱和坛坛罐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但不同于外面的腐臭,这里的药味更加刺鼻,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腥气。
嘘。老鼠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门缝。
鹿小灯凑过去,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外面是一条稍微宽敞些的走廊,铺着青石板,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盏发出幽暗黄光的油灯。两个穿着灰色制服、腰挎弯刀的灰皮狗正靠在不远处的墙边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丹房’那边好像出了点岔子,昨晚抓到的那个姓季的药师,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哼,到了‘鸟嘴’大人手里,铁打的汉子也得开口!再说了,上头下了死命令,‘大净化’之前必须拿到他藏的东西,否则……另一个压低了声音,咱们都得跟着倒霉!
季青临!鹿小灯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果然在受刑!而且大净化……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时,那两个守卫似乎聊完了,开始朝着他们这边走来,看样子是要例行巡查!
快!老鼠低喝一声,拉着鹿小灯就往储藏室深处退去,躲在一堆高大的木箱后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两个守卫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一眼,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
妈的,一股怪味。其中一个守卫嘟囔了一句。
赶紧走吧,这鬼地方,多待一秒都瘆得慌。另一个催促道。
脚步声渐远,门又被关上了。
鹿小灯和老鼠都松了口气。
不能再等了。鹿小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决绝,必须尽快找到他!
老鼠点点头,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从这里出去,再往前,应该就是‘丹房’的外围区域了。那里的守卫都是‘鸟嘴’的人,比这些‘灰皮狗’难对付得多。你那灯笼……准备好了吗
鹿小灯深吸一口气,将那盏改造过的灯笼捧在手里,又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和一小块打火石,这是她处理松烟粉时顺手准备的。嗯。
两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再次潜入走廊。这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空气更加压抑,墙壁似乎都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偶尔能看到穿着鸟喙面具服饰的人影匆匆走过,他们的脚步声很轻,行动间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感。
他们尽量贴着阴影前行,避开光亮处。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两条路都通向更深处,但其中一条路的入口明显守卫更森严,两个戴着鸟喙面具的人如同雕像般守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奇怪的管状武器。
那边,应该就是关押重犯或者进行核心实验的地方。老鼠低声判断,季小子很可能就在里面。
可怎么过去那两个鸟嘴守卫的警惕性极高,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
鹿小灯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又看了看走廊顶部的结构,那里似乎有一些通风的栅格。她对老鼠耳语了几句。
老鼠听完,皱着眉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办!老头子我给你制造点动静,你看准时机!
老鼠从地上摸起一块碎石,估算了一下距离和角度,猛地朝着远处走廊拐角的一个空置铁桶扔去!
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在寂静的走廊里炸开!
什么声音!那两个鸟嘴守卫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警惕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甚至端起了手中的武器。
就是现在!
鹿小灯迅速划燃火折子,点燃了灯笼里的特制灯芯。几乎在点燃的瞬间,她猛地将灯笼朝着那两个守卫的脚边掷去!
灯笼在半空中,内部涂了桐油的韧纸被引燃,热气流急速上升,带动顶部的木片旋转起来!同时,灯座里的松烟粉末被高温引燃,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喷出一股浓密的黑烟!
一时间,光影急速旋转跳跃,黑烟弥漫,还夹杂着纸片燃烧的噼啪声!
什么鬼东西!
敌袭!
那两个鸟嘴守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下意识地后退,挥舞着武器试图驱散烟雾和那诡异旋转的光影。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鹿小灯和老鼠如同两道虚影,猛地从阴影中窜出,闪电般冲过了那两个守卫把守的入口,拐进了通往核心区域的通道!
身后传来鸟嘴守卫气急败坏的呼喝声和警报被拉响的尖锐鸣叫!
快!没时间了!老鼠拉着鹿小灯,沿着通道狂奔。
这里的通道更加狭窄,墙壁变成了冰冷的金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水味和一丝血腥气。通道两侧出现了一扇扇厚重的铁门,门上开着小小的观察窗,但都从外面锁死了。隐约能听到铁门后传来压抑的呻吟或疯狂的嘶吼。
紧张感如同实质般扼住了鹿小灯的喉咙,她的心脏狂跳得快要蹦出胸腔。他们离季青临越来越近了!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与其他铁门截然不同的、更加厚重、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大闸门。闸门前,站着四个戴着鸟喙面具的守卫,装备更加精良,气息也更加危险。
而在那闸门旁边,一个小小的、几乎不起眼的侧门半开着,似乎是供杂役或低阶人员进出的通道。
那边!老鼠指向侧门。
两人刚要冲过去,侧门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影,踉踉跄跄,似乎想要逃跑。
抓住他!闸门前的鸟嘴守卫立刻反应过来,两人上前拦截。
那人影似乎受了伤,动作迟缓,很快就被两个鸟嘴守卫按倒在地。
就在这时,鹿小灯看清了那人影掉落在地上的东西——一小撮枯萎的、但形状奇特的药草!
是金银花!还有半夏!是她画在灯笼上的那两种药草!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那个被按倒在地、拼命挣扎的人影。虽然他满身污秽,头发凌乱,但那个侧脸的轮廓……
是季青临!
鹿小灯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12
那散落在污浊地面上的,正是金银花与半夏的枯萎草叶!是她亲手绘在那盏灯笼上的药草,是季青临辨识出的、带着她心意的标记!
而被两个鸟嘴守卫死死按在地上,拼命挣扎,满身狼狈却难掩清隽轮廓的,不是季青临又是谁!
鹿小灯的呼吸彻底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被抛向高空。是他!他还活着!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试图逃跑
季青临!她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调。
几乎是同时,老鼠低吼一声:糟!被发现了!动手!
那两个按着季青临的鸟嘴守卫,以及闸门前另外两个守卫,听到鹿小灯的喊声,瞬间反应过来,猛地抬头,四双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齐刷刷射向突然出现的鹿小灯和老鼠!
拿下他们!其中一个鸟嘴守卫发出嘶哑的命令,抬起了手中那管状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武器。
季青临在地上猛地一挣,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守卫用膝盖死死顶住后心,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看向鹿小灯,眼神里充满了惊愕、焦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按计划行事的示意
计划什么计划鹿小灯脑子一片混乱,但身体的本能已经让她冲了出去!
老鼠比她更快,矮小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不退反进,猛地撞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鸟嘴守卫的膝弯!老鼠打架不行,但搞偷袭、钻空子是老本行,这一下又快又刁钻。那守卫猝不及防,哎哟一声,身形一个趔趄。
鹿小灯则将手中仅剩的火折子再次划亮,这一次,她没有去点燃灯笼的灯芯,而是直接将那跳跃的火苗,狠狠地掷向了季青临刚才掉落药草的地方!
那里,除了药草,还有几滩从旁边铁门缝隙里渗漏出来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污状液体!
呼——!火苗遇上油污,瞬间燃起一人多高的火焰!橘红色的火光猛地照亮了整个通道,将鸟嘴面具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该死!守卫们被突如其来的火焰逼退,阵脚微乱。
就是现在!季青临嘶哑地喊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左边第三块地砖下面!有通风道!快!
他竟然知道这里的密道!
鹿小灯和老鼠都是一愣,但此刻不及细想。老鼠怪叫一声:小子行啊!藏得够深!说着,他已经扑到季青临所说的那块地砖旁,用随身携带的一根扁平铁条插入缝隙,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地砖果然松动了!
与此同时,鹿小灯也没有闲着。她看到一个鸟嘴守卫正举起管状武器,似乎要喷射什么东西。她急中生智,将那盏破损的灯笼猛地抡圆了,朝着那守卫的面门砸去!
灯笼本身没什么杀伤力,但上面沾满的污泥和腐沼的秽物却不少。那守卫嫌恶地一偏头,动作慢了半拍。
噗!一股黄绿色的烟雾从管口喷出,擦着鹿小灯的胳膊飞过,喷洒在后方的金属墙壁上,发出一阵滋滋的腐蚀声,留下大片焦黑的痕迹!
好险!鹿小灯惊出一身冷汗,要是被喷中了……
这边!快!老鼠已经掀开了地砖,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果然是向下的通风管道。
两个鸟嘴守卫试图阻止,但被火焰和鹿小灯的骚扰牵制。按着季青临的那两个守卫也分出一人来支援。
走!季青临趁机猛地用头撞向剩下那个守卫的下巴,那守卫闷哼一声,手上一松。季青临立刻翻身,不顾一切地朝着洞口滚去!
拦住他!领头的鸟嘴守卫怒吼,手中的武器对准了洞口。
小心!鹿小灯想也不想,扑过去将季青临往洞里一推!
砰!一声沉闷的枪响(或是类似武器的发射声),鹿小灯只觉得后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剧痛传来,她眼前一黑,整个人也跟着跌进了黑暗的通道里。
紧接着,老鼠也跳了下来,并迅速将那块地砖重新盖上。
轰隆!上面传来重物撞击地砖的声音,以及鸟嘴守卫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通道里一片漆黑,只有上方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鹿小灯摔得七荤八素,后背火辣辣地疼,她摸了一下,满手湿热粘稠。
小灯!季青临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摸索着扶住她,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他的手触碰到她背后的伤口,鹿小灯疼得嘶了一声。
是‘腐骨液’的溅射伤!季青临的声音瞬间变得冷静而专业,他迅速从自己破烂的衣袋里掏出一些揉碎的药草,混着口水(虽然环境恶劣,但这是最快的处理方式),小心地敷在她的伤口上,别动,这东西有剧毒,必须尽快处理!
清凉的药草敷在伤口上,暂时压制了那灼烧般的剧痛。
你……你没事吧鹿小灯喘着气,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入手冰凉,而且能感觉到镣铐的坚硬。
我没事,季青临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还算平稳,一点皮肉伤。你……你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我……鹿小灯想说我来找你,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埋怨,你这个大傻瓜!为什么要自己跑进来!
季青临沉默了片刻,黑暗中传来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以为……我留下的线索,是让你远离……
远离个屁!旁边的老鼠没好气地打断,这丫头跟你一样,都是一根筋的傻大胆!行了,别腻歪了,此地不宜久留,那些‘鸟嘴’肯定会想办法下来,或者从别的入口堵我们!
老鼠前辈说得对,季青临挣扎着坐起来,我们得赶紧离开。我知道一条路,可以通到地面,而且……那里有我藏起来的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鹿小灯问。
足以将他们彻底钉死的证据,还有……解药的关键配方。季青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三人不再多言,由季青临引路,在狭窄黑暗的通风管道中艰难爬行。季青临显然对这里的结构非常熟悉,他似乎早就计划好了逃跑路线,甚至提前做了一些标记。
爬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和新鲜空气。那是一个废弃的排风口,外面是陡峭的山壁和茂密的树丛。
就是这里。季青临率先爬了出去,然后转身,小心地将鹿小灯拉出来,最后是老鼠。
重见天日,虽然依旧是深夜,但清冷的月光和山林的气息,让三人精神一振。
东西呢老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催促道。
季青临走到旁边一棵不起眼的歪脖子歪脖子树下,拨开一层厚厚的枯叶和浮土,露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个略显陈旧的木盒。打开盒盖,几样东西静静躺在里面:几张写满了细密小字、并画着奇怪符号的泛黄纸张,一个小小的琉璃瓶,里面装着几滴暗红色的粘稠液体,还有……半块干硬的、刻着齿痕的麦芽糖。
这是……鹿小灯看着那些纸张,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季青临的。但那些符号和图谱,却艰深晦涩,完全看不懂。
这是我根据那些‘鸟嘴’的丹方和毒理反推出来的东西,季青临拿起那几张纸,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包括了他们制造‘疫毒’的关键步骤、‘母本’的特性分析,以及……我推演出的、能够中和毒性的几种草药组合和炮制方法。虽然还不完整,但足以作为证据,也能为研制真正的解药指明方向。他又拿起那个琉璃瓶:这是我设法弄到的‘母毒’样本,毒性极烈,但也是解药的关键引子。
至于那半块麦芽糖……季青临的目光落在上面,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将其小心收起,未作解释。
好小子,真有你的!老鼠凑过来看了看,虽然也看不懂,但不明觉厉,那还等什么赶紧跑路啊!
跑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响起,往哪跑
三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月光下,几道身影从树影中缓缓走出。为首的,正是那个在丹房外指挥、险些用腐骨液射中鹿小灯的鸟喙面具首领!他身边还跟着四个同样装束的鸟嘴,以及……一个穿着锦缎长袍、面容阴鸷的中年文士。这文士鹿小灯有些眼熟,似乎是……青州府里的一位官员
季青临,你真是让我‘惊喜’啊。那鸟嘴首领拍了拍手,面具后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不仅从丹房逃了出来,还真让你找到了藏东西的地方。看来,那些皮肉之苦,还是没让你学乖。
季青临将木盒紧紧护在怀里,挡在鹿小灯身前,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的阴谋,不会得逞的。
阴谋那锦袍文士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眼神倨傲,成王败寇罢了。边军羸弱,国祚将倾,良禽择木而栖,这有何错倒是你,一个小小医者,屡次坏我大事,留你不得!
原来幕后主使之一,竟然是他!青州知府的心腹幕僚,王承!怪不得季青临会被轻易征召,怪不得此地能如此隐秘地进行着罪恶勾当!
少废话!鸟嘴首领显然没什么耐心,东西交出来,留你们一个全尸!
做梦!老鼠啐了一口,矮身就想往旁边的草丛里钻。
但两个鸟嘴守卫动作更快,瞬间拦住了他的去路。
形势急转直下,他们被包围了!
小灯,老鼠前辈,季青临快速低声道,待会儿我冲过去吸引他们注意,你们……想办法带着盒子跑!一定要把东西送出去!
不行!鹿小灯想也不想就拒绝,她紧紧抓住季青临的胳膊,感受着镣铐的冰冷,要走一起走!
嘿,小子,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老鼠也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没时间了!季青临看着步步紧逼的敌人,眼神决绝,听我的!
就在这时,鹿小灯忽然瞥见自己掉落在脚边的、那盏破损的灯笼。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等等!她猛地拉住季青临,指着灯笼,用这个!
季青临和老鼠都愣住了。
鹿小灯飞快地解释:我爹说过,灯笼的竹骨浸过桐油,燃点很低!而且这附近……风向是朝他们那边吹的!她又看向季青临,你身上还有火折子吗
季青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迅速从怀里摸出之前藏起的另一个火折子。
老鼠前辈,你熟悉地形,带我们往哪里跑最容易脱身鹿小灯语速极快。
老鼠看了一眼周围环境:往西边那片乱石坡!那里地势复杂,容易躲藏!
好!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动手!鸟嘴首领失去了耐心,挥手下令。
几乎同时,季青临划燃了火折子,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点燃了那盏陪伴鹿小灯一路行来的、绘着金银花与半夏的灯笼!
浸透了桐油又沾满污秽的竹篾和灯纸瞬间被点燃,火势一下子窜了起来!
走!鹿小灯大喊一声,抓起地上的木盒,猛地将燃烧的灯笼朝着敌人最密集的方向用力掷去!
灯笼在空中划出一道燃烧的弧线,带着火星和黑烟。更要命的是,此刻山风正劲,风助火势,干燥的枯枝败叶被引燃,火苗迅速朝着那几个鸟嘴守卫和王承蔓延过去!
灭火!
该死!
敌人阵脚大乱,纷纷后退躲避火焰和烟雾。
趁着这个空档,季青临一把拉住鹿小灯的手,老鼠则在前面开路,三人头也不回地朝着西边的乱石坡狂奔而去!
追!给我抓住他们!死活不论!王承气急败坏的怒吼声在身后响起,伴随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鸟嘴守卫的呼喝声。
三人拼尽全力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跑,脚下的石头硌得人生疼,肺部如同火烧。鹿小灯背上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又开始渗血,但她咬紧牙关,一步也不敢落下。季青临虽然带着镣铐,体力也消耗极大,但他紧紧握着鹿小灯的手,那份力量似乎也传递给了她。
乱石坡地势果然复杂,怪石嶙峋,灌木丛生。老鼠如同真正的老鼠一般,灵活地在石缝和树丛间穿梭,带着他们左绕右拐。
追兵紧随其后,鸟嘴守卫的速度极快,几次都险些追上。有弩箭咻咻地从他们身边擦过,钉在岩石上,溅起火星。
这边!老鼠指向前方一处更加陡峭的下坡,坡下似乎是一条干涸的河床。
三人毫不犹豫地滑了下去,碎石跟着滚落。
刚在河床站稳,头顶就传来了鸟嘴首领的声音:看你们往哪逃!
只见那鸟嘴首领竟是艺高人胆大,直接从陡坡上跃下,稳稳落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拦住了去路!其他几个鸟嘴守卫也正从两侧包抄过来。
王承则站在坡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冷笑。
三人再次陷入绝境!
季青临,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鸟嘴首领缓缓逼近,手中那奇特的管状武器对准了他们。
季青临将鹿小灯护在身后,喘着粗气,大脑飞速运转。他懂医术,也懂毒理,知道对方武器的厉害,硬拼绝无胜算。
就在这时,鹿小灯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河床:王大人,您就不怕……这火烧得太旺,把不该烧的东西也烧出来吗
王承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鹿小灯抬头看向坡顶的王承,目光锐利,这山林里,除了你们的丹房,恐怕还埋着不少……见不得光的‘肥料’吧比如那些试药失败的牺牲品,或者……不听话的知情者这火要是把那些都燎出来了,就算您能抓住我们,恐怕也难以向上面交代吧
这话如同惊雷,不仅让王承脸色大变,连那鸟嘴首领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他们确实处理过很多废弃物,为了掩人耳目,都埋在山林各处。若是被山火翻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你……!王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杀意。
大人!火势好像真的失控了!一个鸟嘴守卫匆忙来报,风越来越大,已经向着南边的储备仓库烧过去了!
储备仓库!那里存放着大量药材和……部分成品毒药!若是被引爆……
快!分一半人去救火!王承再也顾不上抓人了,厉声下令。
鸟嘴首领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狠狠瞪了季青临和鹿小灯一眼,留下两个手下,带着其余的人匆匆赶去救火。
机会!
趁着敌人分兵、注意力分散的瞬间,季青临猛地对老鼠使了个眼色!
老鼠心领神会,怪叫一声,突然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扬向剩下的两个鸟嘴守卫!
同时,季青临拉着鹿小灯,猛地向河床下游冲去!他知道下游不远处有一个隐蔽的山洞,是他之前采药时发现的!
那两个鸟嘴守卫被沙土迷了眼,等反应过来时,季青临和鹿小灯已经跑出十几丈远。他们怒吼着追了上来。
季青临带着鹿小灯在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上飞奔,镣铐撞击着石头,发出刺耳的声响。鹿小灯感觉自己的体力几乎耗尽,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快到了!季青临在她耳边低语,指向前方河岸边一处被藤蔓遮掩的洞口。
就在他们即将冲进山洞的瞬间,一支淬毒的弩箭悄无声息地从后方射来,目标直指鹿小灯的后心!
小心!季青临猛地将鹿小灯推开,自己却因为镣铐的束缚,躲闪不及!
噗!弩箭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
季青临!鹿小灯尖叫一声,回头望去。
只见季青临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他没有倒下,反而借着中箭的冲力,将追来的一个鸟嘴守卫狠狠撞倒在地!另一个鸟嘴守卫挥刀砍来,老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用一根粗壮的树枝绊倒了他!
走!季青临忍着剧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鹿小灯推进山洞,自己也踉跄着跟了进去。老鼠紧随其后,搬起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洞口的一部分。
外面传来鸟嘴守卫愤怒的撞击声和叫骂声,但一时半会儿似乎冲不进来。
山洞里漆黑一片,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季青临,你怎么样鹿小灯摸索着找到他,声音带着哭腔,手指触碰到他肩膀上的箭羽和不断涌出的温热血液。
死不了……季青临的声音虚弱不堪,带着压抑的痛苦,这箭上有……‘断魂散’……快,帮我把箭头……拔出来……
鹿小灯的手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这种毒的厉害,稍有耽搁,神仙难救!
我来!老鼠挤了过来,他似乎对处理伤口有些经验,动作麻利地撕开季青临肩头的衣服,咬着牙,猛地将箭头拔了出来!
季青临疼得浑身一颤,险些晕厥过去。
老鼠立刻从怀里掏出之前给鹿小灯用过的那种黑色药膏,胡乱地糊了上去,又扯下布条用力绑紧。
妈的,这毒太霸道,我这药只能暂时压制……老鼠的声音也有些焦急。
用……用那个……季青临断断续续地说,指了指鹿小灯怀里的木盒,里面的……‘母毒’样本……以毒攻毒……
鹿小灯连忙打开木盒,拿出那个琉璃瓶。
滴……滴一滴在伤口上……快……季青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鹿小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用毒药去救人这……
13
别犹豫了!信他!老鼠吼道。
鹿小灯咬咬牙,拔开瓶塞,小心翼翼地将一滴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滴在了季青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滋——一声轻响,伤口处冒起一股白烟,季青临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渐渐平静下来,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似乎稳定了一些。
鹿小灯瘫坐在地上,心力交瘁。
外面的撞击声还在继续,但似乎弱了一些,大概是被山火牵扯了精力。
山洞里暂时安全了,但未来依旧叵测。
黑暗中,季青临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鹿小灯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小灯……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温柔,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鹿小灯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镣铐硌得她生疼,但她毫不在意:你这个傻瓜……大傻瓜……
除了骂他傻瓜,她似乎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
季青临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乎牵动了伤口,又咳嗽起来。
别说话了,好好休息。鹿小灯哽咽道。
不……有些话,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季青临喘了口气,握紧了她的手,从你第一次提着灯笼来铺子里问药草的时候……我就……
他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但在寂静的山洞里,却如同最动听的乐曲,敲打在鹿小灯的心弦上。
我……我看到你画在灯笼上的金银花和半夏了……鹿小灯也鼓起勇气,轻声回应,我……我一直……
两人都没有再说下去,但彼此的心意,早已在这一次次的生死考验中,昭然若揭。黑暗中,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生命里。
旁边的老鼠识趣地挪到洞口,一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嘟囔着:唉,年轻人……就是麻烦……但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声渐渐平息,山火似乎得到了控制,但追兵也没有再强攻洞口,大概是暂时放弃,或者在等待援兵。
天,快亮了。
一丝微弱的晨曦从堵住洞口的石缝间透了进来,驱散了些许黑暗。
季青临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很亮。他看着鹿小灯,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温柔。
我们……会出去的吧鹿小灯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会的。季青临回答得毫不犹豫,天亮了,他们的阴谋也该见光了。这些证据,还有解药的线索,只要送出去……
他的话音未落,洞口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鼠立刻警惕起来: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惊喜和急切:老鼠是你吗还有……季小兄弟鹿姑娘
是马小五!那个之前给鹿小灯带路的兵痞!
原来,山火惊动了外围驻守的、并非王承一伙的边军。马小五等人奉命前来查探,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和被遗弃的鸟嘴守卫尸体(大概是内讧或被王承灭口),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王承和鸟嘴首领的阴谋彻底败露!在边军的围剿下,残余的鸟嘴和王承的亲信被一网打尽!
疫病,因为母毒样本和季青临提供的关键配方,很快得到了控制,解药的研制也提上了日程。一场足以动摇边境安危的巨大危机,终于消弭于无形。
数日后,青州城。
阳光明媚,经历了风波的古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药铺重新开张,只是掌柜的换成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正是决定留在青州养老的老鼠。
灯笼铺里,鹿小灯正在仔细修复着一盏灯笼——正是那盏陪她出生入死、最后被点燃的灯笼。虽然烧毁严重,但她还是想把它修好,作为纪念。
门口传来脚步声。
鹿小灯抬头,看见季青临走了进来。他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肩膀还缠着绷带,手腕上的镣铐早已去除,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又恢复了往日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经历生死后的沉稳和坚毅。
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半块麦芽糖。
这个……他走到鹿小灯面前,将麦芽糖递给她,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红晕,上次……没吃完。
鹿小灯看着那半块糖,又看看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眶却微微发红。
她接过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很甜。
季青临,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等我把这盏灯修好了,你……还愿意提着它,陪我走一段路吗
季青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如同春日暖阳般的笑容。
愿意,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沾着些许桐油的手指,不止一段路,以后所有的路,我都陪你一起走。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也洒在那盏正在被修复的灯笼上。灯笼的骨架虽有残缺,灯面虽有破损,但在阳光下,那绘制的金银花与半夏的图案,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
灯火或许会熄灭,但只要心中有光,希望便永不凋零。那盏灯笼,曾引魂追凶,历经黑暗,最终,引向了属于他们的,充满希望和温暖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