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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醒来时,我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
整个萧府笼罩在巨大的静默与悲伤之中。
我忍着疼下床,看到舅舅和爹爹正在灌娘亲喝下汤药。
娘亲还睁着眼睛,只是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爹爹跪在地上,闪着泪花哀求,
允儿,那日我当真不知药材是你,你把药喝了吧,就当我求你了。
不管你变成何样,我都会养你一辈子,求你,不要死,活着好不好
舅舅手腕的伤口都还没包扎好,握着药碗的手在发颤,流泪横流在被褥上同样是哭求。
妹妹,你生死安危才是最大的,把汤药喝下去好不好昨日将你抓来的暴匪......哥哥定然会抓到背后的罪魁祸首。
你要留着性命看到我们为你亲手惩治害你的好不好
每句话又是乞求,又是悔恨。
他们的脸上甚至是对自己的自责和痛恨。
他们还是不顾娘亲说过不知多少次的不想见他们,强行留住了娘亲的命。
可那几口汤药,还是所谓用解毒用的血,又能维持一个一心想死的人多长时间呢。
他们也不会明白,娘亲被至亲至爱为了另外一个女人亲手摧残成这样,心比身更痛。
我将舅舅手中的汤药摔碎,挡在娘亲面前嘶吼,
你们滚!你们根本不配见我娘亲!都是你们把我娘亲害成这样的!
汤药飞溅,瓷碗成了碎片,可爹爹竟然就在碎片上跪了下去。
他是护国安邦的长胜将军,多少次刀剑无眼的沙场上都没有伤到分毫。
此刻,却跪得双膝涔血发软,他要摸我的头被我避开,沙哑地求我,
雯雯,我知道你心里怪爹,爹爹也不知晓那人是你娘亲,爹爹现在恨不得看些伤统统转移到爹爹身上!
可现下我们最该做的,便是求你娘亲让她有活下来的信念对不对你快求求你娘亲,汤药......是必须得喝的。
舅舅也随着他跪下,昔日权丞却对着我道歉。
雯雯,昨日都是舅舅做的不好,若是雯雯早些来告诉你们,肯定不会发现这些的。
我的血能治甲虫的毒,舅舅已经去找世间最好的蛊师了,你娘亲到时日日服下一颗药丸,甲虫的毒是不会侵害到她的。
我看着娘亲如死寂般的眼,紧攥的手撒开,用尽所有的力气扬起手给了他们一人一巴掌。
没通知你们!娘亲被抓走时我就派人传信给你们!可是你们呢!
护着凌愿一把撕碎了我的信!我恨你们!娘亲也恨你们!
娘眼泪眼无痕,那些宣泄他们做出多么残忍之事的话,我咽了回去。
娘亲一双恳切的眼望着我,她在说,带我走。
我双手捧着她,冷冷地对地上跪着的那两人说,
有这个时间忏悔不如去查查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当日将我敲晕的下人我认识,正是凌愿的老相好!
当时我一心担忧娘亲,只觉得那壮汉眼熟,没有细想。
出竞价场时,我又看到那壮汉瞬间回想了起来。
那是和凌愿偷情被娘亲抓到的男人。
凌愿只是养女,却喜欢在家中对下人大呼小喝,娘亲多少次温言细语教她礼貌,她却不当一回事。
还说娘亲假慈善,实际虚伪得要命。
我想将她偷情之事告诉爹爹,让爹爹亲手处罚她,也叫她在府内嚣张的气焰能降低些。
可娘气却制止了我,她对我说,
雯雯,你姐姐年纪小,做出了事情也有我没教导的原因,我会好好引导你姐姐男女之事的正确关系的。
你爹爹知晓了恐怕是要责罚的,她自小在外过得苦,到将军府来就别让她吃苦了。
我的娘亲,多少善良的一个人。
哪怕是她犯下的错,也先会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拦,可怜她从前苦难不愿她再受责罚。
可她凌愿,却是半点不留情将娘亲往刀刃火炕上推。
神女被庇护的所有百姓亲眼看到,她坠落成凡人失去神性的一刻。
我忍不住将娘亲抱得更紧了一些,往将军府外走。
爹爹追了出来,拦在我身前问,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凌愿一手促成的雯雯,愿儿怎么可能会是那么恶毒的人。
你将允儿放回去府内,我会亲手去查,若是背后主使当真是她,我绝不姑息。
可笑我的父亲,在我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娘亲面前,还在维护害娘亲沦落为此的女人。
娘亲的头抖了抖,我看在她脸上看到了失望透顶四个字。
爹爹连忙缓和了口吻,轻声安抚着说,
允儿,好了,你和雯雯都别闹了,咱们回去,找出凶手我就为她定罪好不好
他伸手过来,想从我手中抢走娘亲,睨着我的眼满是威胁。
就当他的手要靠近时,娘亲微弱的声音传来。
别碰我,我和你,再无任何情分......
我抱紧了她,抑制着哭声吼,
还不赶紧滚!
这是娘亲被折磨到现在,第一次开口对他们说话。
却不再是温柔,语气甚至是激动到发颤的厌恶。
爹爹像是被抽了魂,愣在原地只剩下眼泪在流。
我恨恨瞪他一眼,抱着娘亲离开这座虚情假意的府邸。
7.
娘亲面色变得黑沉,那是体内的毒发作了。
舅舅曾经说过,甲虫的毒每发作一次便是噬心的疼痛。
我们躺在城郊的溪流边,我为她轻轻擦拭着脸,竟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呢,娘亲,都过去了,还是说,爹爹和舅舅会惩罚凌愿的。
可是,我们都清楚,酿成这个结果的也并非只是凌愿。
爹爹和舅舅才是那个伤娘亲最深的人。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算这件事情真正结束了。
娘亲胸膛起伏的幅度越来越缓慢,她声音轻得能被溪水吞噬。
她在说,雯雯,娘亲走后你也离开萧府吧,娘亲本护你一生,却没想到自己都识人不清。
她笑容是那么的苦涩,让我的心也跟着泛起苦涩的波澜。
好。
我强忍着眼泪,挤出笑脸,娘亲,再给我讲一次你下凡来的故事吧。
那个故事我听过无数次,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此刻,却无比地想从她口中再听一遍。
好,当时娘亲在天上就知道会有雯雯这么乖巧的孩子.......她生气的时候会撅着嘴,必须要京城排队三个时辰才买到到的酥糖才哄得好。
她最喜欢缠着我,说有我这样的娘亲是最幸福的事。
她的身体扳动了两下,好像再用力地想要起来,想要摸摸我的头。
就似从前,每一次她讲完故事都会摸着我的头说,
睡觉吧,雯雯。
在我额头上留下深深一吻。
可,她再也完成不了那样的动作了。
娘亲声音越来越微弱,她说,雯雯,睡觉吧。
可这一次,她却先闭上了眼。
我将娘亲的躯体送去了火化,京城的百姓纷纷前来悼念。
有人送上一捧菊花,有人痛哭流涕的忏悔自己没再竞价场上认出娘亲,将她解救下来。
可惜,这个世间不会再也第二个神女了。
我捧着娘亲的骨灰,踏着众人目光往官府的方向去。
路过萧将军府时,听到里面传出凄惨的叫声。
将军府大门打开,似乎是刻意在等人看这一幕。
凌愿被栓着铁链锁在门口,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没有意识昏了过去。
下人端上一盆凉水浇上去,握着她的手拿着针狠狠扎入,口中还在不停的骂道,
你这个下贱货被夫人捡回来供你吃穿还不安宁,竟还敢设这圈套害夫人沦入如此地步!
我护着骨灰罐,就像当初护着娘亲一般,转头离开。
接过小斯的击鼓棒,我将娘亲的骨灰坛放在身前,重重地敲响了登闻鼓。
鼓声贯彻在京城每一处角落,有百姓上前来围观,舅舅也来了。
他一把抢过我手上的鼓棒,急声呵斥,
你可知晓敲登闻鼓是有冤情要面陛的!是要滚针床的!萧雯,这些天你将你娘亲带到哪里去了!
她没有为血做解药要受噬心之苦的煎熬,你将忍心看她因为你的任性而受那痛苦
我冷眼瞪他,抢过鼓棒接着敲了起来。
腹部的伤口被拉扯撕开,血迹染红了衣襟,我握着鼓棒一次又一次重重敲击,哪怕是浑身骨头都快碎裂也没有停止。
舅舅沉着脸睨着我,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敲累了就赶紧将你娘亲交出来!
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坛骨灰眼眶干涩。
我娘,早就死了!被你们两个自称最疼爱她的人给害死了!
舅舅瞳孔紧缩,慌张地吼,
允儿如此细心待你,就是要你这样咒她的!你娘亲被你带走前,御医为她把治过,她还有半月的时间来抢救!
我没理会他,握紧鼓棒敲中登闻鼓,用尽最后一口气嘶吼,
臣女要状告护国将军萧珉衡与宰相沈凛枫,与人联手害死神女!害死了我娘亲!
句句嗜血般的怨吼引来了更多的围观群众,也引来了爹爹。
他眼神更要锋利,看到我身前的骨灰盒时险些站不稳。
萧雯!是你执意带走了你娘!是你害死了她!
御医说过,只要她喝下汤药能维持半月的生命,我已经在为她寻找蛊族的下落了,都是你的任性导致了这一切!
他越说越是激昂,抡起手犹如一阵疾风朝我来。
我闭上了眼,咬到下唇出血凄厉地嘶吼,
你打我啊!你最好连我一起打死了!这样娘亲还有她腹中的弟弟妹妹,还有我,就统统死在你手中了!
他看着我和娘亲极为相像的侧脸收回了手,捧着那坛骨灰低吼痛哭。
舅舅也终于发现了那坛骨灰装的是娘亲,摔坐在地上满脸痛惜地看着骨灰坛。
我咬紧咬牙,用力敲着登闻鼓,一遍又一遍地喊,
臣女状告,护国将军萧珉衡与丞相沈凛枫,害死神女,害死我娘亲!
夜色之下,陛下终于到了官府审理此案。
御前告状可是滚钉床的,你可想好了,有这样大的冤屈需要告
官府的人照例搬上钉床,我脱下外衣坚定地说,
臣女已做好决断!
爹爹放下骨灰坛过来拦我,
萧雯,你疯了!你娘亲刚死,难道你想让她在天上也放心不下你
我满脸的麻木推开他,不用你在这儿假惺惺!
他胸腔重重起伏了几下,拽我站好,砰的一声跪下对陛下请命。
她是我女儿,陛下,滚钉床就让我为她吧!
陛下脸色凝重点了点头,他毫不犹豫地躺在了钉床,浑身冒血的下来。
他气息奄奄地拉着我的手,劝说,
你是允儿唯一的血脉,是爹做错了好不好事情所有经过我已经查清了,凌愿我会处理的。
先下让你娘亲安息才是最要紧的,咱们回家,回去为你娘亲和她腹中孩子举办葬礼好不好
8.
可笑,他还以为我只是想和陛下告凌愿,觉得我不至于此。
我看也没看他,跪得笔直,
臣女所告,乃是护国将军萧珉衡与丞相沈凛枫!
竞价会上的事情,我一一告知给了陛下。
凌愿被带到了陛下跟前,她已经被摧残了几日,早就只剩下一口气了。
舅舅愤愤给了她一巴掌,毫无半点风度的大骂,
都是你害得允儿变成这样!是你设局害我们抓错了人,你这个小贱人!
他怒踹凌愿的伤口,再也没有了竞价会上的温柔相待。
爹爹含着一双泪眼,趴在地上对我乞求,
雯雯,别再说了好不好爹爹真的知晓错了,求你了,别再提竞价会上的事情了。
我每说一句,他就颤抖一份。
像是不敢接受那样凶狠对待自己视若珍宝的妻子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官府外竟然冲进来了几个在竞价会上的人,前来对陛下认罪,坦述竞价会上爹爹和舅舅对娘亲所做之事。
每一件事的袒露,伴随着的都是爹爹和舅舅悲痛到不敢面对的痛哭声。
他们对着骨灰坛一句句悲痛的道歉,为自己开脱,却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原谅。
昨日看戏的百姓将捡到的金银统统砸回到了他们身上,唾弃大骂,
那可是我们的神女,是你的发妻啊!萧珉衡,你还是个东西吗!
沈凛枫,你的脏钱拿走!亏你还盛告天下护你神女一生,最后却也是个帮凶!
陛下面色凝重扶起了我,
你才十三岁便有来御前告状的勇气,实在可歌可泣,朕会为你做主,惩治害死你娘亲的人的!
我跪得腿软,道谢后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将娘亲的骨灰坛抱在怀中。
除了我,谁也没资格碰她。
陛下派人抓住了爹爹和舅舅来人,下令,
萧珉衡与他人虐待发妻触发我国律法,革除将军职位,就此流放边疆!
沈凛枫对待亲妹妹手段凶残,同样革除丞相职位,送到潞州修建城墙,无诏此生不得归京!
至于凌愿,立即送到邢台处以死刑。
凌愿被拖上了邢台,在全城人的瞩目下处以死刑。
刑台下的百姓对她憎恶不已,扔了不少烂菜叶子上台,对着她骂,
神女庇护苍生,你竟然害死神女,就算下了地狱也会不得安宁的!
她被押在在刑台上,嘲弄的眼盯着我怀中的骨灰坛。
就算我死了,那也至少是体体面面的死,不像那个虚伪假意的人,死得那么狼狈!
我淡淡地说,
撞破你偷情那日,娘亲是想问你是否真的喜欢那男人,若是两情相悦,她愿为你去说情。
她张狂的笑容刹然凝固在脸上,像是被戳中的痛处的嘶吼,
你撒谎!她分明就是要去和将军告状,要将我赶出将军府!
我盯着骨灰坛,为娘亲惋惜,轻轻摇着头说,
娘亲从来都盼着你的好,你恐怕忘了,那年冬日你跪在萧府外乞讨,是她给你吃食让进府。
她睁大了眼睛,急声反驳,
不是!怎么会是她!她对我就是将我当个下人对待,怎么可能会救我!
刽子手可不会等她遗言吐清,迅速的手起刀落。
她滚落在地,脸颊上有一滴眼泪与血液混合滑落。
她不会知道,那年冬日爹爹怕她一身秽土带来晦气,想派人敢她离开。
是娘亲端了一碗温水与吃食给她,看她高烧不退将她收进了府。
她醒来看到的是想要赶她出府的爹爹,误以为是爹爹救下了她。
爱与恨同时在心中疯狂增长,面对那个真正救命恩人时,她却视作了仇敌。
她,再也不会有后悔的机会了。
我捧着骨灰坛离开,去了城郊。
9.
城郊这处宅子是我年纪尚幼时,爹爹为娘亲修筑的。
娘亲总去各处为百姓洗礼,住在京城中太过麻烦,所以修筑了这处宅子。
我们曾在这里度过了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我将娘亲埋在了院子里,又给娘亲腹中未出生的孩子埋下了一个墓碑。
爹爹和舅舅被流放那日,两人都逃出队伍来了这处宅子。
不过几日未见,他们好像苍老了几十岁,再无从前的神气。
他们想进来,被我拦在院子外。
雯雯,让爹爹再看看娘亲好不好爹爹此次一走无法再归京,就让爹爹再看她最后一面。
舅舅已经知道错了,雯雯,允儿是我妹妹,她肯定还想再见自己哥哥一面的,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我没动,离他们很远。
你们两个人不配来看她,赶紧滚吧!
爹爹手上的枷锁被他砸得哐哐作响,他愤恨自己无法解开那道枷锁获取自由,从而推开这扇院门。
我嗤笑,满脸的嘲弄,
感到了吗身不由己的滋味,娘亲也是这样被你们二人锁住,亲手扼杀了她最后的希望。
舅舅砰的一声跪在地上,两眼哀切地看着院子那桩小小的墓碑。
哥哥错了,哥哥真的知道错了......
他们似乎除了下跪和道歉,再也做不了什么。
那些道歉声谁又听得见呢,谁又会给予他们原谅的答复呢。
不会有人。
官兵朝此过来,拽着他们离开。
他们通红的双眼还紧紧盯着小院的方向,我闪身挡住了娘亲的墓碑。
没出两月,便传来舅舅修建城墙时暴毙消息。
说是暴毙,传到京城时神乎亦神,说是遭了天谴,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只剩下一具窟窿架子。
有人前去看的,心脏都被咬烂了。
我清楚,那并非什么天谴报应,而是被他培育的甲虫蚕食而死。
至于爹爹,听说边关风寒,一阵疾风之后他得了癔症。
疯魔到了成天口中念着,我夫人是天神转世,谁也不能欺辱她这种话。
军营将他当个怪物,撤离把他遗忘在了边关。
有将士回去找他,瘦成一把干骨头蜷缩在荒野里,剩着一口气口中在念着一个名字。
似乎是,允儿。
听着过路人讲完这些故事,我躺在院子的躺椅上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娘亲,我们还在将军府,她告诉我,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而这次,我看穿了爹爹和舅舅对凌愿冷漠中隐含温柔的眼神。
我拉着娘亲的手逃离的将军府,跑到无边无际的天边。
在那里,再无痛苦,唯余真切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