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下葬那天。
男朋友将一张银行卡,扔在我面前。
他搂上新女友的腰,似笑非笑：
你家破产,你爸妈也被债主逼死,你对我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这钱还给你,我们之间就此两清。
我望向他,一句话都没再说。
捡起那张卡,连夜离开。
三年后,我回来给父母上坟。
却在墓园里,突然见到了陆风眠。
他的照片,就那么贴在死寂的墓碑上。
1
祭拜完父母,我起身走出墓园时。
余光突然扫到,斜后方墓碑上的照片。
脚步顿住。
我缓缓转过头。
陆风眠的脸,就那么闯入我的视线。
照片上的他,嘴角微微上扬。
眼神灼灼,与我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呼吸都滞住。
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我死死盯着墓碑。
试图找出,与记忆中那人,不一样的地方。
可名字,生日,照片。
就连鼻梁上那颗小小的痣,都在告诉我。
好像,就是,陆风眠。
怎么会是,陆风眠
2
我的眼里,有茫然和不解。
可我的心里,却止不住的惊愕和慌乱。
我仓皇从包里拿出手机。
打开通话页面。
可一时,竟不知该找谁确认。
当初,我只想一个人躲起来。
出国后就换了电话号码,断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
想了想。
我颤抖着手。
按出那个早已删掉,却烂熟于心的号码。
通了。
我的心升起一丝莫名的希冀。
在等待接听的漫长时间里。
那丝希冀,又缓缓,缓缓的下落。
直到——
喂,哪位
不是陆风眠的声音。
我的心迅速下沉。
盯着墓碑,艰涩开口：
我找……
陆风眠三个字,生生卡在我的喉咙里。
好半晌后,还是那边先出声：
陆风眠吗他……去世了。
心里倏然一震。
虽然已经,亲眼看到他的墓碑。
但还是想要,再证实一下。
也许,也许,只是同名同姓,长得很像的人呢
可亲耳听到的信息,将那一丝希冀,击得粉碎。
我握着手机,站在沉沉暮色里。
脑海中,一直重复回响着那句：
他去世了。
南城已经入夏。
可墓园的风,似乎格外阴冷。
冷得我,骨头缝都在打颤。
脑子里浑噩得厉害。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问些什么。
只记得,对方知道我是谁后,说要把陆风眠的一些遗物,交给我。
3
来到约定好的冷饮店。
刚踏进门,就听到有人叫我：
林雪落,这里。
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晒得黝黑的男人,正举着手,朝我招了招。
我的精神仍在恍惚。
落座后,还是对方先开口：
我叫周北,是陆风眠的工友。
说完,他将一个手机,推到我面前。
他的手机屏保,是你的照片。
所以刚才,我一眼就认出你。
我的心,一瞬间绷紧。
当年,陆风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提出分手。
那么冷漠,决绝。
可为什么,屏保还是我的照片
我攥着手心,没勇气去拿手机。
周北又将一个盒子递过来。
在工地的时候,他很宝贵这个盒子。
我想,里面应该也是他,很重要的东西。
短短几个小时,我接收的信息量有点大。
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
手机和盒子,静静躺在茶桌上。
我抱着膝盖,枯坐在地板。
眼神空洞地望着它们。
直到半夜。
我才拿起手机。
在冷饮店的时候,周北告诉我：
陆风眠在备忘录里,写了很多日记。
他的手机密码,一直没换。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我想了想。
摁亮屏幕,输入自己的生日。
瞬间解锁。
屏幕上的照片,倏然映入我的眼帘。
那是我和陆风眠的合照。
照片是陆风眠举着手机拍的。
他对着镜头露出牙齿笑,我歪头靠在他肩膀上,笑着比耶的手势。
恍如隔世。
我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
才打开他的备忘录。
尘封的回忆。
如海啸,袭卷而来。
4
2021年12月18日
——上天啊,你是不是也在偷偷看笑话。
今天很冷。
我向落落提了分手。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但她没有哭。
她抬起头,倔强地问我：
为什么
我的心颤了一下。
一阵刺痛。
但还是冷着脸,将一张银行卡,丢在她面前。
我的手一直在抖。
为了掩饰,我揽上了找来演戏的女孩的腰。
我装出一副欠揍的表情,说出那些无比残忍的话。
她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别哭啊,落落。
我拼命忍住,才制止了上前抱住你的冲动。
你透过泪眼看我的眼神,我差点就前功尽弃了。
只能搂着女孩仓皇转身。
我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松开手,转过头去看你。
女孩揉着腰吐槽：
陆先生,你刚才搂得太用力,我腰都疼了。
我向她道歉,眼神却一直停在你身上。
女孩顺着我的视线,又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呢
我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我看着你蹲下身,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天知道。
那一刻,我忍了多少次,奔向你的冲动。
落落,你一定很伤心,很难过吧。
对不起。
不尽快把你赶走,我怕你会看出端倪。
如果可以,请等等我。
……
第一篇日记看完。
我盯着屏幕,久久愣怔。
陆风眠当年,竟然是假意和我分手吗
女孩口中的真相,又是什么
陆风眠他,到底为什么要口是心非
我眨了眨酸涩不堪的眼睛,点开第二篇备忘录。
5
2021年12月25日——在人声鼎沸里,将爱意说到尽兴。
今天是圣诞节。
也是你飞向大洋彼岸的日子。
我从你辅导员那里,问到你今天的航班。
但她也不知道,具体是几点。
还好,只有一趟国际航班。
我在网上查了时间。
向工地组长请了假,偷偷去送你。
在熙熙攘攘的机场,我一眼就看到了你。
纤细的手腕,拉着大大的行李箱。
跟着人群,低头往前走。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
将你身上的黑色大衣,吹得翻飞起来。
显得你更加单薄。
落落,你又瘦了。
我戴着口罩,压了压棒球帽,跟在你身后。
人来人往中,我突然被谁推了一下。
一个踉跄,撞上你的后背。
我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要问你,疼不疼。
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又担心你认出我来。
只能在你倏然睁大的,疑惑的眼神里。
狼狈而慌乱地,掉头就走。
我躲在柱子后,看着你进了安检。
直到你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
我才靠着柱子,滑坐下去。
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回到工地后,我继续扛水泥。
只是每一趟,都比之前多一袋。
晚上。
我坐在宿舍床上,给磨破皮的肩膀,擦碘伏。
躺在对床刷手机的周北,不解地问我：
你一个高材生,为什么出来做这种苦力活
我拿着棉签的手,顿了一下。
因为来钱快。
你很缺钱吗
我点点头：
缺,我要还三百多万的债。
周北的手机,砸到了脸上。
他一骨碌坐起来,惊讶地问我,为什么欠这么多钱。
我放下棉签,沉默良久。
其实,我骗了落落。
林家破产,伯父伯母走投无路,一死了之。
可债主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即便卖了林家的房子,也远远不够还债。
但落落不知情。
因为,我跪在地上,求了债主。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可再贵的黄金,都没有我的落落贵重。
我苦苦哀求那些人,不要找落落的麻烦。
林家欠的钱,我来还。
还好,他们只想能拿到钱,便答应了。
而落落原本规划好的留学,也因为家里破产而搁置。
我又借遍了所有能借到的钱,加上自己的存款。
凑了二十万。
我花钱请了一个女孩,假扮我的新女友。
还告诉她,不想再被她纠缠,钱还给她后,我们就两清了。
话说得有多决绝,我的心就有多痛。
周北不理解,他问我：
是她家欠的钱,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一起赚钱还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靠着我的肩膀,笑得明媚的落落。
心里的温柔像湖水,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因为。
我的女孩,我不想再让她,吃更多的苦。
她一夜之间失去父母,从天堂跌落地狱,已经够痛苦了。
我不想她的后半生,还要被债务压着。
为了钱四处奔跑,囿于生活的牢笼。
她当像鸟,飞往她的山。
……
直到眼泪,大颗大颗砸到屏幕上。
我才后知后觉,这一页备忘录看完了。
我抬起手一摸。
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当年,陆风眠瞒了我这么大的事。
我从小被父母疼爱,娇生惯养。
长大了遇到陆风眠,又被他捧在手心。
在那之前,我都是不谙世事的性子。
父母离世后,我太过悲痛。
他们的一切后事,都是陆风眠忙前忙后。
就连房子,也是陆风眠着手卖掉,还钱给债主。
我是真的不知道,原来我家还欠着那么多债。
原来。
一直是陆风眠,在替我负重前行。
6
2022年1月1日——无数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依旧在想她。
落落,新年快乐。
此刻窗外,正在下着初雪。
如果你还在南城,如果我们没有分手。
你一定会开心地拉着我,跑出去淋雪吧。
你还记得吗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
我牵着你,走在暖黄的路灯下。
突然,你惊喜的声音蹦出来：
陆风眠,下雪了！
我抬起头,望向夜空。
果然下雪了。
飘飘扬扬的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就像从天空撒下的羽毛。
南城不常下雪。
难得下一次,便觉得格外珍贵。
你雀跃地伸出手,让雪花落在你的手心。
小小的雪花,刚飘到你手上,就开始融化。
可你还是笑得眉眼弯弯。
我看着你幼稚开心的样子,忍不住也弯起嘴角。
那一幕,你在笑,我在看着你笑。
多美好啊。
那一幕,多美好。
落落。
你在异国他乡,还好吗
你还在难过吗
你会恨我吗
你一定在夜里,偷偷哭了吧
你一定很孤独吧
落落,夜好长啊。
我好想你。
7
2022年2月18日——希望我的努力,有天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落落。
今晚工地下班后,我去送外卖。
居然送到了你的辅导员家里。
她家孩子真可爱。
软软糯糯,粉粉嫩嫩。
想起来我们曾经说过,以后也要生一个可爱的女儿。
落落,如果我们没分手,应该也快结婚了吧。
一直没有告诉你。
其实,我准备在你毕业就求婚的。
戒指我都准备好了。
可惜,造化弄人。
我和你的辅导员聊了一会儿。
我没忍住问她,你有没有和她联系。
她摇了摇头。
小林这姑娘,也是让人心疼。
出国后,她班级群里的头像,再没有亮过。
她也没跟我们任何人联系。
我扯起嘴角,想说点什么,却无从开口。
上次我找她,问你的航班时,她就知道我们分手了。
但不知道具体原因。
此刻,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们那时候,感情多要好啊。
她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笑了笑：
放心,我会再努力一点,把她追回来的。
也许,上天也在眷顾我。
送完外卖,我看到一家KTV门口,贴着招聘广告。
他们招夜班服务员。
我去应聘上了。
这样一来,我就有三份工作。
白天在工地干活。
下了班去送外卖。
夜里再去KTV接班。
虽然忙一点,休息时间短一点。
但能多赚点钱,再苦再累,我都愿意。
我大概算算：
工地2万+送外卖4500+KTV夜班6500。
一共就是……三万多块！
如果我再努力点,一年应该能有四十万左右。
但……好像也要差不多十年,才能还完所有债务。
不行,太慢了。
万一那时候,你已经嫁人了怎么办。
落落,给我五年时间。
不,三年。
三年好吗
你等等我。
好不好
……
看完这一页。
我的眼底,又迅速模糊成一片。
很快就看不清屏幕上的字。
陆风眠,他怎么这么傻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可以不去留学。
我可以去打工,去端盘子,去洗碗。
我都可以的。
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承受这么多
心底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抽痛。
我胡乱抹着眼泪,点开下一页。
8
2022年5月8日——上天啊,若你安排了别人给她,我会祝福她。
落落。
我今天,扛水泥上楼梯的时候。
可能没有休息好,一时腿软,脚踩空了。
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不过还好,就几个台阶。
不疼的。
只是脚扭了。
今天的外卖,我送不成了。
哎,又得少赚一百多块。
从诊所离开的时候,医生叮嘱我：
虽然只是扭伤,但也要好好休息,尽量避免行走。
我点点头,一瘸一拐走出诊所。
我站在路边,犹豫了很久。
有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司机摇下车窗问我：
走不走
我片刻迟疑。
还是讪讪一笑：不走。
出租车司机扬长而去。
我想了想,要听医生的,好得快才能继续赚钱。
但也不愿意花钱打车。
于是,我将扭伤的那只脚提起来。
用另一只没受伤的脚,一蹦一跳,往工地宿舍方向去。
一公里的距离,我蹦了将近一个小时。
好在钱省下了,脚也休息了。
落落,我是不是很聪明
周北提着袋子回来时,我正在啃馒头。
哥们儿,你也太节约了。
我没回答。
夹起一小块咸菜,就着馒头大大咬了一口。
周北拉来塑料凳子,坐在桌子对面。
将啤酒一罐罐拿出来。
又打开饭盒,蒜苗炒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我强忍着吞口水的冲动。
周北将饭盒朝我面前一推：
快吃！不是我买的哈,我媳妇儿从老家给我寄过来的腊肉,我拿去饭店加工的。
我知道他是好心。
但我脸上,还是很窘迫。
周北夹了一筷子腊肉,放进我装咸菜的小碗里。
又拉开一罐啤酒,递给我。
你就别跟哥客气了,咱们做体力活的,得多吃点！
啤酒还在冒着细小的泡泡。
我伸手接过。
后来,也许是喝迷糊了。
周北问我：
几百万不是小数目,你什么时候才还得完
我仰头,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啤酒。
将易拉罐捏紧,扔进垃圾桶里。
只要我不死,总有还完的时候。
那,要是她有了别人,你怎么办
筷子上夹的菜,掉到了桌上。
我努力扯了扯嘴角,又重新夹起来。
我会祝福她。
……
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将手机扣在桌面。
双手捂着脸,埋进曲起的膝盖里。
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我无法想象。
陆风眠他为了我,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心里,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疼痛蔓延全身。
良久。
我才抬起头,擦干眼泪。
打开备忘录的下一页。
9
2022年10月25日——我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像她一样的花。
落落。
今天是我的生日。
说真的。
没遇到你之前,任何日子对我而言。
都只是平凡的一天。
你知道的,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生活苍白无比。
直到,上天让我遇到你。
你就像一朵热烈的花,绽放在我的生命里。
你还记得吗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
我生日那天。
其实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晚上,你却神神秘秘拉着我,说有东西给我看。
我们来到学校后面的小河边。
你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礼物,还有一个孔明灯。
当当当当！
陆风眠,生日快乐。
虽然你没有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
但本小姐神通广大,瞒不过我的。
我笑着揉了揉你的头发：
我也没有刻意要瞒你,只是觉得,生日没什么重要的。
你却不赞同。
摇着小脑袋瓜,一脸认真：
怎么不重要了生日是每个人最特别的纪念日。
生日这天许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那天,我们放了孔明灯。
当夜风托起灯盏,缓缓升起时。
你拉着我,许下心愿。
一直忘记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会不会,和我有关
今天,我本来也不想过生日。
工地放孔明灯不太现实。
买生日蛋糕又浪费钱。
但我很想许愿。
送外卖的间隙,我在一家蛋糕店门口,掐着点等到快打烊。
半价买了一小块蛋糕。
没有蜡烛。
我点了一支周北丢掉的半截烟,插在蛋糕上。
双手紧握,十分虔诚地许了一个愿望。
我希望。
我的落落,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许完愿,我撇去掉落的烟灰,吃掉了那块蛋糕。
很甜。
10
2023年1月21日——上天别管我,先让她幸福吧。
落落。
今天除夕。
对不起,我有点,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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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钱拖了很久。
年中的时候,说中秋节结清。
中秋节的时候,又说年底连着奖金一起发。
我等啊等。
终于等到了年底。
可包工头跑路了。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那些钱,能让我再往前,靠近你一步啊。
我气不过,带着工友找去了开发商那里。
闹到最后,电视台都来了。
因为影响太大。
我的工钱拿到了。
但我也被开除了。
我收拾东西离开宿舍那天,又被人套了麻袋,拖进旧仓库里,打了一顿。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也颓废了半个月。
三百二十八万。
我努力了四百零五天。
却仍然是杯水车薪。
我握着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
指节破了,沁出丝丝血迹。
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那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
我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用。
恨自己,亲手推开了深爱的人。
落落,忘记我吧。
你朝前走,不要回头。
……
日记里,陆风眠轻描淡写地说,他被打了一顿。
没有提一句受伤情况。
我的心,却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
疼得无法呼吸。
当年,我也曾迟疑过：
那么好,那么爱我的陆风眠。
为什么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
但彼时。
我身处陌生又冰冷的国度。
一边艰难适应。
一边陷在倏然失去父母和爱人的悲痛里。
无法自拔。
我看了两年半的心理医生。
直到半个月前,才终于有勇气。
决定重回故土。
我其实,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啊。
在无数个夜不能寐或者午夜梦回时。
我也很想他。
11
2023年11月18日——上天啊,这些我对你说的话,你别不小心漏嘴告诉她。
今天还了陈总的六十万。
还差二百一十九万,我就能还清所有债务了。
我好像,看到了曙光。
但我不能告诉落落,为什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
因为,这是我献血换来的。
被上个工地开除后,周北带我去了临市的一个城中村干活。
那天,我在电线杆上,看到了诊所的小广告。
我不知道,可不可信,安不安全。
但我太想赚钱了。
我的血型特殊,是RH阴性血。
我联系上对方。
一次献500毫升,能给我十万块。
我和诊所说好,一个月献一次。
再多我也不敢。
我怕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落落了。
拿到第一笔十万块后,我回宿舍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路过面馆时,我停住。
破天荒,买了一份羊肉汤烩面。
没有羊肉。
但那汤白白的,飘着油珠,带着肉味。
说来有点难堪。
我把汤留了一大半下来。
自己买了一把挂面。
每次煮面,加一点剩下的羊肉汤。
吃了五天。
最后两天,汤都馊了。
但还是没吃够。
还想吃。
可我也没钱再买了。
献了六次血后,那个诊所不要了。
他们说我的身体,不能再献血了。
还好。
剩下的钱,我也已经找到门路。
很冒险。
但我真的,真的,太想落落了。
想得要疯掉。
12
2024年2月20日——如果我回不来,请帮我继续瞒着她。
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来钱快的活。
去维港参加拳击比赛。
报名之前,我先到拳馆学习了三个月。
但因为之前没有参加过,只能拿到普通拳击手的出场费。
一场3万。
赢了有30万的奖金。
连续完成三场比赛,如果都赢了的话,每一场的奖金翻倍。
不多不少,刚好219万。
是上天看我太想落落了吧。
所以,才给了我这个,能很快赚到钱的机会。
我当然不会放弃。
动身去维港那天,周北皱着眉头劝我：
听说这种比赛很危险的,你小子别拿性命开玩笑！
我拿着落落照片的手一顿。
又若无其事地放进行李袋里,拉上拉链。
将行李袋甩到肩膀后面,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周北的手臂：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回不来,千万不要告诉她。
踏入赛场的那一刻。
浑浊的空气混着浓烈的烟草味儿,灌入鼻腔。
拳击台顶端的射灯,打在台上的参赛者身上。
他是我的第一个对手。
他捶打着结实的胸膛,回应台下对他的欢呼。
虬结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裹着人皮的黑熊。
我签完生死状,跳上了拳击台。
对方看到我,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
随后,转动了一下脖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和强壮的对手一对比,我的身形引来一阵嘘声。
BOX！
裁判掐着秒表,一声令下。
台下,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呼喊声。
对方快速发起进攻。
一拳袭来,我抬起手臂格挡。
却还是被他逼得踉跄后退,撞上背后的铁丝网。
我稳住身形,躲闪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击。
我不知道,比赛持续了多久。
也不记得,自己被打倒了多少次。
从开始的,一秒两秒就能站起来。
到后面的八秒、九秒。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赢！
最后一次,我被对方一记上勾拳掀翻。
我直直躺倒在地。
视野被血污染成红色。
我望着天旋地转的屋顶。
听着裁判的读秒。
我的身体,好重好重。
眼皮,也好沉好沉。
我眨了一下眼。
突然看到,模糊灯光的彩色光圈里。
落落在雪夜路灯下,笑得眉眼弯弯的脸。
最后一秒。
我的身体潜能如岩浆般喷涌。
啊——
我嘶吼一声,一个鲤鱼打挺。
在对方觉得胜负已分,放松警惕的时候。
我的双手剪刀般锁住他的脖颈。
趁着他无法呼吸的空档。
膝盖用力顶上他的下腹。
紧接着,我一记破釜沉舟的直拳。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对方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拳台上。
所有的嘈杂瞬间静止。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
裁判拉起我的手,吹响口哨。
全场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哗然声。
在这一刻,冲破屋顶。
……
这两页日记。
让我的心,揪紧,抽痛,又高高悬起。
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看到陆风眠献血时,我的指尖就无意识掐进掌心。
一直到此刻,才松开来。
泛白的痕迹,血液久久没能流经通过。
从打开他的备忘录开始。
我的脑子里,就好像绷了一根细细的弦。
我每看一页备忘录,那根弦就多绷紧一分。
看到他在拳击台上,与人搏击时。
那根弦,更是绷到了极致。
仿佛随时要断掉。
却不知什么时候,会断掉。
寂静的深夜里。
月色高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了下一页。
13
2024年5月27日——我们见一面,哪怕就一眼。
落落。
我好开心。
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明天的飞机。
我今晚已经激动得睡不着。
其实比赛完,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你。
但我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了。
我养了两个月,才堪堪能起床,正常生活。
我怕你问起时,我没法对你说实话。
也怕你知道真相,会不会担心,会不会怪我。
嗯,不能让你知道。
都结束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落落。
你还在恨我吗
你还能,原谅我吗
如果。
你不原谅我。
那也没关系。
只要能看到你,即使是偶尔偷偷看你一眼。
我就满足了。
落落,晚安。
明天见。
……
隔着屏幕,我仿佛看到了陆风眠扬起嘴角,满怀期待的脸。
可为什么。
他明明都买好机票了。
他都说了明天见。
我却没有见到他。
他去了哪里
他怎么又……
又……
那两个字,光是想到,心脏都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我坐在漆黑的长夜里。
时空似乎被压缩。
我的周遭充满了无法预估的压力。
仿佛在等待着,那个昭然若揭的终结。
良久。
我颤栗不安地伸出手指。
迟疑,又害怕地点开了最后一页备忘录。
14
2024年5月28日——愿世间温情化作一缕风,代替我拥抱她。
落落。
我可能,没法去见你了。
在来机场的路上。
我出了车祸。
出租车司机不小心,撞上了护栏。
我们的车,翻到环城高速下面。
挺严重的。
司机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已经不行了。
我叫他,一直没有反应。
现在,我的腿卡在安全气囊里。
动弹不得,没法出去求救。
头也流了好多好多血。
我叫了救护车。
但好像,等不到他们来了。
落落,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我还没给你道歉。
还没有求你原谅。
我都想好了。
到时候见到你,就说我生了重病,以为自己治不好,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才骗你的。
电视剧里,不都这样演的吗。
你那么心软,那么善良,一定会原谅我的。
对吧
我还拿上了,三年前就准备好的戒指。
我用身份证去定制的。
听说,一生只能定制一枚。
我刚刚,费劲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盒子。
我手上有血,在衣服上蹭了蹭。
才小心翼翼取出戒指,又仔细看了好久。
它在阳光下,闪耀着光。
我举着戒指。
透过光圈,想象着为你戴上的场景。
落落,你还记得吗
我曾经说过,最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有很多。
但特别特别想做的,是喝酒。
我从来滴酒不沾。
所以当时你很不理解,追问我为什么。
我卖了关子,说是秘密,到时候再告诉你。
可现在,好像没机会了。
你知道吗
那是因为。
我想牵着你的手,一起敬四方来宾的酒。
落落。
我好累啊。
我连手机都快拿不稳了。
打字也没力气。
我的眼皮好沉。
屏幕好像越来越模糊了。
落落。
我好想你。
落落。
我好爱你。
落落。
再见。
15
备忘录在这一页后。
戛然而止。
我脑海中那一根弦。
也在此刻。
猝然断裂。
心脏好痛。
痛得像要撕裂开来。
为什么
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陆风眠明明要去找我了。
明明我也治好了心理疾病,鼓起勇气回来了。
可为什么。
我们却,生死两隔
我以为,我熬过了度日如年的,痛苦的,漫长的三年。
可我往后的人生。
好像只会,更痛苦,更漫长。
视线早已被眼泪糊住。
混混沌沌里,我昏睡了过去。
梦里。
我终于见到了陆风眠。
16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陆风眠的场景。
那天晚自习放学。
我站在路边,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等司机来接。
却看到,四五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将陆风眠拖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很快,痛苦的闷哼声,传了出来。
彼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
捡起墙角的木棍,一头冲了进去。
我双手握着木棍,对那几个混混说：
快住手！我已经报警了！
可颤抖的手,泄露了我的胆怯。
他们嗤笑起来。
带头的黄毛一个手势。
两个手下邪笑着向我走来。
我胡乱挥动着手里的木棍,朝着他们大喊：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他们当然不会听我的,很快就逼近我身前。
就在我快被他们抓住时。
陆风眠奋力挣脱了挟制。
他冲过来,将我护在身后,和他们缠斗在一起。
可双拳难敌四手。
陆风眠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我手上的木棍,早被其中一个混混夺走。
眼看着他就要将木棍,重重打在陆风眠身上。
小心！
情急之下,我飞扑过去。
生生挨下了那一棍。
幸好,警察来得很快。
那一群混混,全被带走了。
我和陆风眠身上,都挂了彩。
我想要带陆风眠一起去医院。
他却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冷声丢下一句：
我没事。
话音刚落,他就倒在了地上。
后来我才知道,陆风眠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
他兼职赚来的钱,都被那群混混抢走。
我让司机将陆风眠送去医院。
可等我处理完身上的伤,回到病房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在校门口蹲守了几天。
才再次见到他。
夏日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天边铺着粉紫色的晚霞。
少年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低垂着头。
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拉着背包带子。
缓缓走来。
我深吸一口气,拦住了他。
你可以,保护我吗
陆风眠抬起头。
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认出了我。
不等他开口拒绝,我打起了可怜牌：
我家司机最近休假了。
上次得罪了那帮人,我怕他们报复我。
17
那天傍晚。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沉默良久。
最后,轻点了下头。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
每天,我都在那个路口等着他。
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将包里的牛奶面包递给他。
我怕伤着他的自尊,也怕说错话让他难堪。
所以特意买快临期的。
你帮我吃掉吧,快过保质期啦,浪费了怪可惜的。
陆风眠总是一声不吭地接过。
之后,我和他慢慢熟悉起来。
我借着让他帮我补习功课的名义,让我爸资助他。
我们的相处,也渐渐增多。
我一直觉得,陆风眠不怎么喜欢笑。
直到后来,我们自然而然在一起。
他将我捧在手心。
把所有的笑,所有的爱,所有的好,连同他的整颗心,全全给了我。
梦里的一切,都太过美好。
我沉浸在那些时光里,迟迟不愿醒来。
18
再恢复意识时。
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我迟钝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怔了许久。
才回到现实。
没有陆风眠的现实。
心口处猛烈的疼痛,再次向我袭来。
我的眼泪,在昨天就流干了。
此刻眼眶酸涩难忍。
眨了眨眼。
我看到了茶桌上,陆风眠留下的那个盒子。
其实,我已经知道,盒子里面是什么了。
在看陆风眠的备忘录时,就已经知道了。
因为知道,所以迟迟不敢打开。
我呆呆看着盒子。
过了很久很久。
才缓缓伸出手,拿起来,将盖子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那枚戒指。
上面,还沾染着一些淡淡的血迹。
我拿出戒指,看到了内圈上刻着的英文字母——
L&L
是我和陆风眠姓的首字母。
我将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不知道过了几天昏天暗地的日子后。
终于去前台,退了房。
我买了一些水果,打车去了墓园。
19
陆风眠的墓碑,离我爸妈不远。
我先去爸妈墓碑前,坐了会儿。
兀自和他们聊天。
我把陆风眠做的一切,都讲给他们听了。
你们说,他是不是很傻
我努力扯了扯嘴角。
大概笑得,比哭还难看吧。
和爸妈聊完。
我起身。
一步一步。
走到陆风眠墓碑前。
与他无声对视。
好半晌。
我将水果拿出来,摆在他的墓碑前。
又拿出水果刀。
削了一个苹果。
过去的很多年,我总削不好一个完整的果皮。
今天还是削不好。
陆风眠,你替我削吧。
我伸出手,触碰上陆风眠的照片。
我那么好那么好的陆风眠。
如今,只能摸到一张小小的照片。
陆风眠,你不是问我,那年许了什么愿望吗
告诉你吧。
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和陆风眠,长长久久在一起。
远处的树林里,有知了的声音传来。
就快越来越热了。
我其实,不太喜欢夏天的。
南城潮湿。
夏天闷一身汗,浑身粘腻。
但墓地里,会很清凉吧。
我拿起水果刀。
将刀刃,一点一点,没入旧伤疤里。
鲜血汩汩冒出来。
陆风眠,对不起。
你为了我,那么努力,那么辛苦。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过得快乐,活得好好的。
可是陆风眠,我一个人,撑不下去。
没有爸妈,没有你。
我活不下去的。
我靠在陆风眠墓碑上,缓缓闭上眼睛。
意识渐渐不清晰时。
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天。
在老家,老房子里。
夏日午后。
妈妈摇着团扇,哄我入睡。
醒来,有爸爸在井里冰镇好的西瓜。
我拿起一牙,满足地咬了中间一大口。
再抬起头,就看到了十八岁的陆风眠。
他对着我笑,语气里都是宠溺：
慢点吃,我这块也给你。
20
最后的意识开始消散。
我终于,扬起唇角。
真好。
爸妈都在下面等我。
陆风眠也在。
21
陆风眠。
这次,换我来找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