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杏花残2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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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永泰十三年春。
京郊官道上,一队青篷马车碾过泥泞的路。昨夜刚下过小雨,路旁的槐树还坠着水珠,微风下摇摇欲坠。
晨雾里还浮着榆钱的清苦香气,江绾轻轻撩开帘子望向窗外,一边回头看向江文进:爹爹,咱们家举家搬迁至京城,后续如何我可听说这京城寸土寸金,虽然爹爹你做生意赚了些钱,可我们要立足,恐还是不够的吧。
你这丫头,盼着你爹爹好吧。江文进状似不满,又摸摸下巴:我们江家在南方虽是有了些名头,但爹爹总觉得这京城有更大的机遇。正巧礼部侍郎赵大人愿意为我们牵线搭桥,他看中江家的财,我要借他的势站稳脚跟,两厢合作,岂不正好。
爹爹说的是,来日必要挣大钱,给女儿买首饰。江绾笑嘻嘻的挽上江文进的胳膊。
绾绾啊,你今年也有十五了,来京城也可以好好相看相看如意郎君了。之前那些——江文进像是想到些什么,眉毛一竖:哼,歪瓜裂枣,蹬鼻子上脸,凭什么瞧不起商户,也不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爹爹莫气,女儿还不想嫁呢,爹爹莫要着急了,当心身体
。江绾一边拍着江文进的背,给他顺着气儿,一边哄着他。
唉,哪儿能呢。江文进叹了口气,继续道:不嫁人爹爹也陪不了你一辈子,绾绾,爹爹知你有才,一辈子呆在商贾之家,委屈了你。京城才能给你更多机会,你明白吗想你娘亲当初也是如你这般聪慧,可惜啊——
江绾默默低下头:女儿省的了。
好孩子。江文进拍拍她的手。
入永定门已近晌午。春阳晒软了官道两旁的槐胶,守城卫兵正揪着个布衣青年盘查。那人背着竹编药篓,篓中紫苏与忍冬藤纠缠着探出来,青衫下摆沾着郊外新泥。
路引卫兵的刀鞘挑起药篓。
青年不疾不徐从袖中摸出文牒,腕骨处一道淡红疤痕蜿蜒入袖,他将文牒递给卫兵:回军爷,在下林鹤眠,杏林棠坐诊大夫。嗓音似浸过竹沥,清润里透着苦意。
只见那卫兵听完脸色一变,恭恭敬敬的向面前人行了个礼:原来是林大夫,失敬了。
车队恰在此刻停滞。江绾听见父亲骤然急促的咳嗽声,药匣铜锁叮当乱响。她掀开帘子欲唤锦棠取水,却见那青衫大夫已立在车辕前。
老爷这咳声空如破瓮,可是咳中带血林鹤眠指尖搭上江文进的脉,袖间滑出半截银针囊。他说话时并不看人,目光落在车尾捆扎绸缎的麻绳结上——那是江南特有的双环渔人结。
江绾攥紧袖中绣帕。春风忽卷,将帕角绣的杏花花瓣拂过青年的腕间旧疤。林鹤眠指尖微顿,自袖中捡出一瓶药。
我是杏林堂的坐诊大夫,这是在下自己调制的药丸,老丈服用可缓急。林鹤眠将药瓶递给江绾,眼睛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疤,轻声说着。
江绾将信将疑,她从来不知晓还能有这般年轻的大夫,左右也不过大她三岁,可看那卫兵恭敬的模样,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
江绾接下了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林鹤眠:多谢公子了。
林鹤眠收回手:小姐不必客气,我是医者。说罢转身就走,背上的药篓撞到了旁边的一棵杏树,纷纷扬扬的白瓣洒落一地,也落了一些到林鹤眠身上。他没站稳,踉跄了两步,才继续往前走。
江绾没忍住,笑出了声。
只见林大夫走的更急,耳朵也不知是否红了,疾风带起了一片花瓣,江绾轻轻捻住一瓣,鼻子凑近嗅了嗅。
轻轻浅浅的香气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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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车队缓缓通过城门,喧嚣声如潮水般涌来。叫卖声、马蹄声、谈笑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江绾耳膜发痛。各种陌生的气味也扑面而来,都夹带着属于北方独有的干燥尘土气息。
江绾掀开帘子一角,偷偷地窥视着这一条繁华的街道,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又匆匆而过。
忽地,马车停了。江绾不明所以,欲将帘子掀得更开却被父亲阻止了:莫要随意露面,这京城不比我们那小地方。
江绾悻悻放下窗帘,问道:为何停了
前边是内阁大学士的轿子。在京城,见到这种朱红的轿子必须让道,否则容易得罪权贵。江文进压低声音解释道。
江绾瞬间明白了权势在京城的重要性,这可不是几个钱所能比拟的。
车队穿过繁华的街市,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这里的宅院都安安静静立着,庄严的很,门楣上的牌匾显示着主人的身份——李府王宅赵寓,个个笔力雄浑,想来也是出自,名家之手。
到了。随着江文进的声音,马车停在了一座青砖灰瓦的宅院前。门楣上江寓二字崭新发亮,显然是刚挂上没多久。
江绾在锦棠的搀扶下下了车,抬头打量着这座新府邸,与之前的府宅来比,确是更威严。
进去吧,江文进拍了拍女儿的肩,里面按照江南的样式修葺过,你应当会喜欢。
江绾心里一阵暖,这府宅确是像之前的样式,房间也是别无二致。就是院前空旷了些。
院前移栽棵杏树吧,春日开的正好。江绾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吩咐锦棠。
不多日,江绾房前的院里便多了一棵杏树,因着刚移栽,开的稀稀疏疏,也别有一番滋味。
春日多柳絮,飘飞起来是没完没了。江文进本就有咳疾,这柳絮一飞,整个人便不太好了。多日来连连吃药也不见好,江绾心忧之际想起刚来京城时碰到的大夫,那药……倒是有几分效用,不如再找他给爹爹开些药吧。
叫什么来着……似是……对了,叫杏林堂。
驱车到杏林堂时已是午时,日头正晒着。可这堂前却是人满为患,江绾只能在马车里候着。
马车帘隙透进的光斑在江绾裙裾上跳动,他第三次掀开纱帘时,杏林堂前的队伍仍不见短。青砖门楣下悬着妙手回春的匾额,被日光晒得泛着金边。
小姐,不若先回府锦棠递来浸过薄荷水的帕子,奴婢在此候着,轮到……
话音未落,堂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人群如潮水分开,两个药童搀着一位白发老妪匆匆出来,后面跟着个青绿身影。
林鹤眠半蹲着替老妪把脉,衣袖沾了药水也浑不在意,阳光将他眉间皱起的纹路照的清晰。
是急火攻心。他抬头吩咐药童,取我银针来。再转头,透过人群撞上了江绾的眼睛,他微微一愣,又低头仔细诊治那老妪去了。
只是春日,日头却越来越晒,还好吹来一阵风,吹散了热气,吹开了湖面,春水一片荡漾。
锦棠,取茶来。
当林鹤眠终于直起身,一盏茶已递到眼前。他怔了怔,顺着青瓷碗沿上看,正对上江绾微微低垂的睫毛。她今日梳了简单的垂云髻,鬓边只簪一只白玉杏花簪,阳光透过钗身,在她颊边投下细碎的光影。
林大夫辛苦,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江绾的声音借着轻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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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后堂的药香浓烈,林鹤眠净手的间隙,江绾注意到他案头摊开的医案,密密麻麻地批注着,彰显着主人的认真。
江小姐是为令尊而来吧。他忽然开口,引回江绾的视线。
林大夫还会算吗江绾看着他,眼睛微弯。
这倒不是,林鹤眠垂下眼,扫了扫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再开口眼睛已是瞧向别处,三月柳絮伤肺经,这几日接诊的咳症皆如此。令尊此前咳症便比较明显,近日恐怕会发作得厉害。
林大夫心细,这也记住了。家父这几日确实咳得厉害,喝了多少药也不见好。上回林大夫给的药效用好,今日特地来拜访。江绾继续开口。
林鹤眠闻言,指尖微微一顿,随后将擦手的帕子折好放在一旁,声音温和:林小姐过誉了,这是医者的本分。他转身从药柜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递过去,这是新配的润肺散,用枇杷露调服,早晚各一次。若三日后仍不见减轻,需再诊脉调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绾微蹙的眉间,又补充道:近日风燥,令尊需忌辛辣,亦不可贪凉。若夜间咳甚,咳取梨膏一匙含服,暂缓症状。
江绾接过药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冰凉的袖口,轻声道谢:林大夫费心了。
林鹤眠却已侧身去整理案桌上的医案,只留给她一个清瘦的侧影:不必言谢。倒是江小姐……他忽然停下,似在斟酌用词,数日操劳,面色稍欠。后堂有刚煎的茯苓茶。若不嫌苦,可饮一杯盏再走。
江绾微微一怔,随即莞尔,那我便向林大夫讨要一杯茶了。林大夫倒是个心细的人儿,对人都这般体贴吗
林鹤眠手上的动作一滞,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帘,语气平静:医者本分而已。他转身取过茶壶,倒了一盏茶给她,茯苓安神,江小姐想必近日忧思过重,饮些茶,想必能舒缓一二。
江绾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微微的热意,轻抿一口,苦中回甘的茶香在唇齿间蔓延。她抬眼望向林鹤眠,眼底笑意盈盈:林大夫的茶,倒是比我想象的甜些。
林鹤眠依旧垂眸整理医案,闻言指尖微微一顿,淡淡道:加了一味甘草,中和苦味。
江绾将茶盏捧在手心,故作叹息:原来如此。我还当是林大夫特意为我调了味道,看来又是‘医者本分’了
这话调侃意味浓厚,实在不像一位闺阁小姐说出的话,林鹤眠偷偷红了耳朵。
他这次终于抬眼看她,眸光清透,却在她含笑的注视下微微偏开视线:江小姐说笑了。
窗外一阵风过,卷起几瓣落花贴在窗柩上。江绾望向窗外,忽然轻声道:林大夫,你说这风燥……可我觉得,今日的风可比日头温柔的很。
林鹤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若江小姐喜欢,后院的杏花开了,风过时……他顿了顿,似在懊恼自己的多言,转而道,茶凉了,我再添些热的。
江绾捧着尚且温热的茶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杏花我方才进来时竟没注意到。林大夫若不忙,可否带我一观其实哪里没有注意到,风一吹,杏花瓣四处晃荡,这春,显眼的很。
他握着茶壶的手紧了紧,终是放下,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素色外衫:稍等,风大。语气依旧平淡,却已迈步向后院去。
江绾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将剩下的半盏茯苓茶一饮而尽,苦的皱了皱眉,却又忍不住笑了——这次,可没有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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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绾跟着林鹤眠穿过回廊,微风拂过,一片片花瓣落在脚下,倒是比她还迫不及待。她故意放慢脚步赏花,落在他身后半步,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清瘦挺拔的背影上。
林大夫平日也常来后院赏花吗她的声音飘荡在春风里。
林鹤眠脚步未停,声音依旧平静:偶尔。药圃里的草药需时常照料,顺路罢了。
原来如此。江绾唇角微扬,我倒觉得这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身,示意她看向右侧。江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棵杏树静静立在院角,朵朵杏花争相开放,缀满了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瓣。
真好看。她不由轻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轻轻地捻了捻,凑在鼻尖,笑着看向林鹤眠,还有淡淡的香气。
林鹤眠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指尖上那抹白,沉默片刻,忽然道:杏花具润肺止咳、疏解肝郁等功效,也是味好药材。
江绾抬眼看他,眼里是止不住的促狭:这是要我带回去给爹爹的意思
他一怔,再开口带了些无奈;只是随口一提,习惯作祟罢了。
她轻笑出声,故意凑近一步,仰头看他;那林大夫可知道,杏花除了可以入药,还能做什么吗她眼里满是认真。
林鹤眠后撤了半步,与她拉开距离,语气依旧平淡,只是脖颈的颜色却不大对了:泡酒,制糕,或是熏香。
还有呢她歪头追问。
他抬眸看她一眼,似是不解她为何执着于此,但还是答道:杏花在民间有新生与希望的意寓,还象征着幸福吉祥,还有……话到此处,他忽然停住,像是意识到什么,耳尖红的更显眼了。
还有什么林大夫这么不说了江绾眼中笑意晃眼。
林鹤眠似是意识到什么,他别过眼,声音低了几分:江小姐既知,何必再问。
我不知呀,林大夫,为何不说清楚些江绾眨了眨眼,故作无辜。
林鹤眠沉默片刻,终于转回视线,眸光微深:江小姐今日……是专程来戏弄在下的吗
江绾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原来林大夫也会恼啊
他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情绪,而后淡淡道:风大了,江小姐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府吧,令尊等着呢。
见他转身欲走,江绾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语气软了几分:我开玩笑的,林大夫别生气,药我早已让家仆送回去了。
林鹤眠脚步一顿,垂眸看了眼她拽住自己衣袖的手:……没生气。他干巴巴的说了句。
江绾松开手,笑意盈盈:那林大夫可否再陪我看会儿这花……我还没看够呢。
他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站回他身侧。
风过庭院,杏花又落地起舞,两人并肩而立,谁都没有说话。
江绾悄悄侧眸,瞥见林鹤眠静静站着,阳光给他镀上一层浅金色光晕,她忽地觉得这满院的花也失了几分色彩。
林大夫。她轻声唤他。
嗯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忽地想起来,杏花也可制茶。她眨了眨眼,许是没有茯苓茶这般苦。
林鹤眠沉默一瞬,道:我倒是忘了,多谢江小姐提醒。
江绾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茬,也不客气:那不知下回,可否有幸喝到林大夫制的杏花茶呢
若江小姐有意,在下可以试试。林鹤眠轻叹一声,无可奈何。他从未见过这般女子,行止有礼,却又大胆奔放,还……真是不一样,他想。
好,江绾笑了,我便等着了。她也从未见过这般男子,温润有礼,脾气……倒是好的没话说,不过才第二面,怎就无礼逗弄人家呢,她暗自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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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林大夫——林大夫——外边传出一阵长呼,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林鹤眠上前,扶住撑着双膝喘气的伙计。那伙计气喘连连,好一会儿才喘匀气:林大夫,城南破庙那儿有个孩童摔……摔了,您……您给去瞧瞧吧。
林鹤眠闻言,眉头一皱,立即去药房取出几味药材和包扎用的纱布,动作干净利落。伤势如何他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问道,声音依然温润,却多了几分紧迫。
听、听说从高处摔下,额头破了,血流不止……伙计抹了把汗。
林鹤眠闻言手上动作更快,药箱扣合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转身对江绾拱手:急症难缓,恕在下失陪。
江绾还未来得及说话,那青衫身影早已大步流星跨出门槛。她追到院门口,只见林鹤眠衣袍翻飞穿过街巷,背影竟比平日多了几分凌厉。伙计小跑着跟在后面,很快被拉下老远。
小姐,咱们回府吗锦棠上前小声询问。
江绾望着远处扬起的尘土,突然提起裙摆:跟上去看看。她心跳的厉害,方才林鹤眠转身时,她分明看见他腰间的玉佩撞在药箱上裂了道细纹——这样持重的人,竟急得连贴身之物都顾不上了。
城南的破庙比想象中的更远。江绾赶到时,破败的屋檐下已围了一圈人。她透过人群,正看见林鹤眠跪在脏污的地面上,用纱布按着孩子血流如注的额头。那是个约莫八九岁的乞儿,脸色惨白的像张纸。
按住这里。林鹤眠抓过旁边老乞丐的手压在纱布上,自己飞快打开药箱。他取药时袖子浸在血泊里也浑然不觉,江绾看见他指尖在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太过用力。
当林鹤眠将捣碎的止血药敷在伤口时,孩子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围观者都倒吸凉气,却见大夫单手解下自己的玉佩,轻轻放在孩子手里:忍一忍,你看,这是哥哥的护身符,现在用来保护你。
江绾怔住了,那玉的色泽不算上乘,但也值几个钱,就这般送人了……
血终于止住时,夕阳已经西斜。林鹤眠婉拒了老乞丐递过来的破碗和他送出去的那枚玉佩——碗里盛着或许是他们仅有的三文钱。他弯腰背起昏睡的孩子:伤口不能脏,这几日来杏林堂养伤吧。
那老乞扑通一声下跪,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一声脆响叫人心颤:多……多谢林大夫,老夫……老夫无以为报。说完头就要磕下去。
一双手扶住了他——是江绾。老乞微微一愣,林鹤眠也愣住了,他将背上的孩子往上颠了颠,抬眼与林绾对视。两人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深意,微微颔首。
林鹤眠温声对人说: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老丈你不必如此,快起来吧。
那老乞便顺着江绾的搀扶起来了,眼角还挂着泪:好人呐……好人……
林鹤眠笑笑,也不再多说。背着那小乞丐往外走,又边转头对身旁的伙计说:再给这边送些粮食,和御寒的衣物吧。说罢,又看向门口堆积在一起的乞丐们,其实大多数都是无家的孩子,都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脸上都灰扑扑的,只见一双双眼睛分外明亮。
林大夫,咱这……快入不敷出了……这医馆平日收费水准也不高……那伙计左右为难。
走我的账吧。说完他顿了顿,平日是我疏忽了。脸上带了些歉意。
哪儿的话,能请您做坐馆大夫,是我们的荣幸。杏林堂平日也会捐些货资,只是近日收入不够了。那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再向老板申请一下吧。
我会跟老板商量的,你先送些东西过来吧,有劳了。他继续道。
好嘞。那伙计急匆匆办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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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林鹤眠背着那孩子慢慢走着,江绾看清楚方才的情况两步追上他:林大夫,可是缺银钱
这话问的冒昧又失礼,她顿了顿,补充道:抱歉,有些冒昧。但是我瞧着这些孩子实在可怜,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林大夫直言。
林鹤眠停下脚步,侧身时肩上的孩子发出轻微的鼾声。斜阳拉长了他的影子,也将他的眼睛照成了琥珀色:江小姐有心了,不过这里江小姐还是少来的为好。
送些东西总还是成的。江绾坚持。
林鹤眠沉默半晌才道:那我便替这些孩子谢过江小姐了。
她笑笑转头看着那些孩子,有怯生生的,有好奇打量的,都还透着这个年纪的美好。
林鹤眠背着熟睡的孩子,脚步在青石板上踏出轻微的声响。江绾注意到他右肩的布料被孩子的口水浸湿了一小块,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林大夫,江绾快走两步与他并肩,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你肩上……
林鹤眠顺着她的目光侧头看到了自己肩上浸湿的那块布料,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很轻:无碍,江小姐快些回吧,这里不宜久待。
江绾压下心中疑惑,与林鹤眠拜别:那我便先走了,告辞。
告辞,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递给江绾,回去后江小姐还请服用,这里并非干净的地方,衣物也请做好清
洁。
为何江绾忍不住发问了。
林鹤眠欲言又止,看着她干净的眼睛还是开了口:这里的孩子大部分是染过时疫的,我已将他们治好,江小姐请放心,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还请江小姐照我说的做吧。他的声音比晚风还轻。
江绾听了心头也是一跳,林鹤眠见她面色变了,叹了口气:江小姐今日实在不该跟来的。
江绾知晓自己做错了事,低下头: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说完又悄悄抬眼看向林鹤眠。
林鹤眠将她的小动作瞧在眼底,笑了:江小姐今日已经道过很多回歉了,既是无心,我又何必揪着不放呢。
二人边说着话边往外走,夕阳柔和。林鹤眠背上的孩子动了动,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他忽地开口:江小姐可知这场时疫
江绾沉默一瞬,开口:我并不知道。
也是,江小姐才进京城,他缓缓说道,其实京城里很多人也不知道,这场时疫来的凶急,但规模却小,江小姐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烧的够快,一个村子连着另一个村子,风一吹,火便漫了天,烧荒了几个村子和两座山。没有人知晓缘由,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被瞒得死死的,都只当天灾,惋惜着逝去的人。暮色渐浓,林鹤眠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眼底埋着悲怆。
江绾被这样的眼神烧着了,心底泛着酸涩:那这些孩子……
是他们父母拼命保下的……林鹤眠像是想到了什么,再开口声音已经是发着颤,说了半句也不再愿意多说了。
其实林鹤眠至今记得那漫天的火光,火堆里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嘶喊,他们乞求着往外冲,却被一枪穿过腹部挑了回去,最后……烧成了一捧焦灰。
真该回去了,江小姐。他的声音透着疲惫。
江绾满腹疑问也只好咽下去,化为一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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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院前的杏花随着时间推移走回了枝桠上,再也不是刚移植回来时的稀疏模样。江绾靠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树上的鸟儿从这枝头蹦到另一枝头,摇落了一片又一片的花瓣。
锦棠从推门而进,带来了已有半月不见之人的消息:小姐,外边有人送来了两罐茶,说是小姐您要的。
江绾听见声音动了动,侧头看向锦棠:那人什么模样
锦棠将茶罐轻轻放在桌上,回忆道:是个生面孔的小厮,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灰色布衣,说是帮别人送东西。我问他帮谁送的,他只摇头不答,放下东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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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绾指尖抚过冰凉的青瓷茶罐。掀开盖子时,一股茶香萦绕而上,罐底压着张对折的杏花笺,展开后露出力透纸背的字迹:新茶焙火重了些,记得用山泉水醒两刻。
窗外突然传来扑簌簌的响动,那只顽皮的鸟儿终于折断了细枝,连带几朵完整的杏花跌进窗棂。江绾弯腰拾起沾着晨露的花瓣,突然将茶罐往锦棠怀里一塞:备车,去杏花堂。
小姐这是要……
江绾捻碎花瓣,轻快一笑:品茶。
锦棠抱着茶罐,迟疑道:可杏花堂今日不是歇业吗
江绾已走到妆台前,随手将捻碎的花瓣丢进瓷盏里,取出一支玉簪挽发:歇业才好,清净。她指尖点了点杏花笺上的字迹,唇角微扬,这茶若不用山泉水醒着,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况且他上回给爹爹的药是极有效的,可不得好好感谢人家一番
锦棠无奈,知晓自家小姐平日虽举止有礼,待人接物也是极有分寸的,但本质上不过还是个十多岁的姑娘,还是被老爷惯着长大的,这会儿孩子气展现的淋漓尽致。
马车碾过青石路板,穿过城内最热闹的街巷。杏花堂的匾额半掩在垂柳之后,门前的石阶上零星落着几片花瓣,果然闭着门。江绾却不等锦棠上前叩门,径直推开了侧边的小窗——那窗棂竟未拴紧,轻轻一碰便开了。
小姐!锦棠压低声音,这、这不合规矩……锦棠彻底惊了,
她、她家小姐何时做过这样的事,她急得在原地跺脚。
江绾回头冲她眨眨眼:你且在外头等着。说罢,拎起裙角利落地翻进了窗内。
堂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缕阳光透过窗纱斜斜地映在桌案上。江绾缓步走进,指尖抚过案上温热的紫砂壶——壶中还有半盏未凉的茶,显然方才还有人在此。
江绾将动作放得更轻,微微秉着气息,心中有些懊恼自己今日做事为何这般冲动。
她踱步走向后堂,像只捏着爪子的猫,就要掀开草帘时,另一只手却先她一步掀开草帘。江绾呼吸一滞,看向眼前人。
哪里来的小贼林鹤眠就这么站着,一手掀着帘子,一手还拿着医案,在阳光下笑的温和。
江绾忽地脸热了,撇开眼,不会说话了。
紧接着又听见身旁的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江小姐……你还真是……让我难办啊。
江绾脸更红了,颜色跟着阳光一起爬上她的耳尖,将整个人拢在阳光底下。
林鹤眠愣愣地看她一会儿,突然咳了一声,开始教育她:江小姐,别人的房子是能随便翻窗进的吗
江绾尴尬,这不过才第三面,她就翻人家窗子,她只好干巴巴道:不是。
经常干这事吗
没、没有。
摔了怎么办
不、不会。
那下回能敲门吗
能……
林鹤眠问一句江绾答一句,看起来乖巧的很,好像刚才翻窗的人不是她一样。
他见眼前人头越埋越低,叹了口气,转问: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不料眼前的人脸更红了,连脖子都要烧着了:没、没事,我、我回去了。说完人转身就要走。
她确实羞窘,来了也不是什么急事,也没讲规矩,那句来找你喝茶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林鹤眠见人羞到转身要走,手比脑子快,拉住了江绾的手腕,无奈道:跑什么,既然来了,便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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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两人面对面坐着,江绾手里捏着杯刚泡好的杏花茶,低着头细细吹着,林鹤眠静静看着她鹌鹑一样,唇角微微上扬,也没有说话,二人静静坐着。
最后还是林鹤眠打破了这份寂静,他轻轻放下茶杯,温声道:这杏花茶味道如何
回味甘甜,很好喝,多谢林大夫。林绾声音细若蚊吟。
他眼中笑意更深:不必客气,若是喜欢,我再制两罐,也不必特意跑这儿来翻窗品茶。
江绾耳尖泛红,抬眼看他:我今日贸然前来……实在是唐突了。
林鹤眠摇头:无妨。只是下次——他故意顿了顿,记得走正门。
她手指捏紧了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口,叹口气,破罐子破摔:我知错了,林大夫别调笑我了。
见她这副模样,林鹤眠终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杏林堂今日为何闭馆了江绾转移话题。
林鹤眠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笑意微敛:今日是家父忌日,杏林堂闭馆半日,正要去城郊扫墓了。
江绾闻言一怔,慌忙放下茶盏:是我冒失了,竟在这种日子打搅你……她起身便要行礼道歉,却被林鹤眠虚扶住手腕。
我说过的,你不必总是道歉。他袖间还沾着未散的药香,倒是你来的巧,后院的杏花开到七分,可要随我去折几只供在案前
她望着他眼底浅淡的寂寥,鬼使神差地点头:好。
穿过回廊时,江绾忽然拽住他衣袖:等等!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今早带出来的糕点,本想……现在正好当贡品。
林鹤眠怔忡接过,纸包上还留有她的体温。忽有风过,吹得她鬓边碎发纷扬,他下意识伸手,却在要触及之时收回手,转而拂去落在她肩头的杏花。
多谢。他哑着嗓子道谢。
城郊有些许的远,二人一前一后地乘着马车赶路。
林绾暗自后悔,自己做人做事何时这般不妥当了,人家父亲忌日,她跟着去扫什么墓,也忒冲动了。
林鹤眠这边也扶着额懊恼,带着姑娘家来给父亲扫墓,这真真是昏了头,父亲知晓了怕是要指着他鼻子骂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心里却暗暗滋长着些别的什么东西,明明才短短几面……
杏花零落的山道上,江绾跟在林鹤眠的身后,怀里抱着新折的花枝,鞋尖沾了泥也浑然不觉。远处几座青冢隐在薄雾里,碑前香烛早已燃尽,只剩一截冷灰。
林鹤眠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墓碑上的露水:父亲,我带了些您爱吃的来。糕点被端正摆在石台上,油纸掀开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江绾悄悄将杏花挨着碑角放下,忽见缝隙里卡着半片枯叶,便伸手要去摘。指尖刚触及青石,却被林鹤眠一把握住手腕——
有苔藓,当心滑。他掌心滚烫,语气却淡,另一只手递来帕子,垫着擦。
她捏着帕子愣神,忽见碑文右角下刻着小小一行子鹤眠立,石痕已泛旧,像是被摩挲过千万遍。
山风掠过,林鹤眠正往铜盆里添纸钱。火苗窜起的刹那,江绾突然对着墓碑郑重拜了三拜:林……伯伯,我会常来陪林鹤眠……陪林大夫说话的。
飞灰迷了眼睛,她没看见身旁人陡然缩紧的手指,也没听见那声淹没在风里的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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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墓前纸灰未冷,山风骤起。
江绾在风中看着林鹤眠沉默着烧纸,忽然开了口:林伯伯生前一定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林鹤眠烧纸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接上,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他低声道;嗯,他待人总是很耐心。
江绾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方才看到碑文上的‘子鹤眠立’。想着林伯伯生前是做什么的能教出你这样出色的医者,想必也是杏林中人吧
林鹤眠沉默了一会儿,将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中,才缓缓开口:他曾是太医院的御医。
江绾瞳孔微微放大:太医院那林伯伯岂不是……
五年前因故离宫,隐居在此。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后来开了间小药铺,直到去世。
江绾注意到他说因故二字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铜盆边缘,她轻声道:所以你的医术是跟林伯伯学的
不全是。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
你……医术这般好,为何不去太医院江绾斟酌着开口。
只见林鹤眠低着头继续整理衣摆,半晌没有作出回答。
突然从老松后传来一声暴喝:因为这傻子立过血誓!
江绾惊了一跳,循着声音望去。一个灰衣老者扛着药锄蹿出来,腰间葫芦叮当乱响。
师父。林鹤眠安安静静地行了礼,对来人没有半分意外。
哼,傻小子今日怎得带了个姑娘过来,是给你爹找的儿媳吗何有生再开口已是平静,带着几分不着调。
林鹤眠尴尬的咳了一声:师父,您别乱说,有损……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圆回来了,又损什么是他自己将人带了过来,这站在父亲碑前,无论如何也是说不清的。
有损……有损姑娘清誉。林鹤眠声音越来越低。
清誉何有生怪笑一声,看着他这鹌鹑模样有些稀奇,腰间葫芦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哐当作响,带着人家姑娘跑这么远,这会儿倒是讲究起来了他突然凑近江绾,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精光:丫头,这小子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江绾耳根发烫,手指不自觉绞紧了袖口。她本该在铺子里跟着爹爹学习经商,却鬼使神差的跑去医馆找人品茶,还来了这地方。
前辈误会了。她挺直腰背,再开口时已是镇定,小女子只是好奇,林大夫这般好的医术,怎么不进太医院倒是聪慧,晓得把话题引到自己想问的地方。
何有生闻言又气鼓鼓,药锄重重砸在地上:太医院那腌臜地去了做甚他一把扯过林鹤眠的左手,撸起袖子露出腕间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江绾第一次见到林鹤眠就注意到的,像诅咒一样缠在他的手腕上。
看见没血誓!这辈子他要是踏进太医院半步——何有生有越来越激动的趋势。
师父!林鹤眠猛的抽回手,脸色白了几分。江绾倒吸一口凉气,那疤痕比她远远瞧见那一眼吓人的多。
哼……丫头你莫不是真瞧上我这傻徒弟了,他这……何有生又开口。
江姑娘家中经营绸缎。林鹤眠突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平静,问我讨要一些特殊的草木染料。我想起这山上有大片草木和药材,便带她过来瞧瞧。
江绾讶异地看他一眼,这确实是他们途中闲聊的内容,没想到他记得这般清楚,更没想到他会编个半真半假的理由帮自己解围。
该回去了,师父你也早些回吧,我送江小姐。林鹤眠急匆匆打断了这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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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暮色渐沉,山间小径被染上一层朦胧的灰蓝。林鹤眠走在前面,衣袖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那道狰狞的疤痕。江绾跟在他身后半步,目光几次落在那道疤上,又匆匆移开。
方才……多谢林大夫解围。她终是开口。
林鹤眠脚步一顿,侧过身时眼底映着残余的天光。江姑娘不必言谢,本就是我师父唐突。他顿了顿,忽然将袖口彻底挽起,那道暗红色的疤痕彻底暴露在空气中,你想问这个,对吗
江绾呼吸一滞。疤痕像一条扭曲的树根,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血誓……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问。
林鹤眠垂眸,指尖轻轻抚过疤痕,仿佛在触碰一段灼痛的记忆。十五岁那年,父亲在病榻前要我立下血誓——此生绝不踏入太医院半步。山风突然变得凌厉,卷起他褪色的青衫下摆,他说……学医救不了这个世道。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心寒,明明他对医术抱着最绝对的赤诚,他总想着用自己的医术救治百姓,他学医时整个人都是眉眼带笑的。儿时他也总抱着我说‘得钱卖药少取利,无钱乞药喜舍施’。林鹤眠开口已是带着苍凉,他在我三岁那年考进太医院,在我十岁那年落魄而归,整个人苍老了不止十岁。我追着他问,他只是眼里带着哀伤,对我说:‘眠眠,学医无用啊,学医无用’。我那时看不懂,现在却是懂了。他似是自嘲。
江绾看在眼里,眼前这个一直温和的大夫,此时眉眼间全是悲伤,她想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说些什么。
父亲当年时专攻瘟疫科的圣手。林鹤眠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方泛黄的帕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药方,字迹被反复摩挲得模糊不清,永泰七年大疫,他不眠不休配出的方子,最后却成了权贵们囤积居奇的买卖。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他腕上疤痕突然渗出细小的血珠。江绾这才发现,那疤痕走向竟隐约构成一个囚字。
最讽刺的是……林鹤眠突然冷笑出声,惊起枝头的鸟儿,父亲辞官那日,掌院大人送他一副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他猛地攥紧拳头,可那装裱的檀木框里……嵌着三张地契。
风声越来越大,树枝摇晃的越来越卖力。
后来我才明白……林鹤眠的声音突然轻的像飘散的药灰,父亲让我立血誓,不是怕我步他的后尘……是怕我发现……有些病……根本无药可医。
江绾突然攥住他的袖子,像是怕这份悲伤继续蔓延在林鹤眠的胸腔,可她怎么拦得住呢,这份悲楚不知在他心里已经滋长多少年了。
林鹤眠看向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坚定的还带着几分哀伤的眼睛,他的情绪忽的消下去了,不自主的握上了她的手腕。
那场瘟疫烧了多少尸体没有人知道,但某些官员日子过得多滋润是肉眼可见。父亲反抗啊,他传扬出去的方子不知怎么就又没了消息,他闷闷不乐,最后郁郁而终。他在开口已是平静,平静的有些冷漠。
江绾的手在他手中缩了缩,林鹤眠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抱歉,跟你说了这么多。
江绾轻轻的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抚平这份不安:林大夫,那……你为何还是选择当大夫呢
风轻轻柔柔,穿过二人,吹起了衣袍,夕阳斜照,江绾在金黄的天空下望向林鹤眠,不知是谁的心跳漏了一拍,再跳动时节奏已是紊乱。
11
第十六章
林鹤眠匆匆别过眼神:因为那些方子……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周遭变得格外寂静,鸟儿的啼叫声一声声像是敲在了旧伤疤上。
父亲烧了三天三夜才断气。他突然抓起江绾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青衫下传来不规则的跳动,可临终前他这里还烫得像刚煎好的药,手却冷得像冬天的雪。江绾掌下的肌肉突然紧绷,他说‘眠儿,医者仁心从来不在太医院匾额上,继续做大夫吧,不做太医了’。
江绾感受到林鹤眠胸口剧烈的起伏,掌心下的心跳如同鼓擂,震得她指尖发麻,她轻声道:所以你才会在民间行医……
林鹤眠松开手,转身时衣袂翻飞,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青色的弧线。十年了。他声音沙哑得像是被药烟熏过,那些方子……本该救更多人。
那城南破庙……江绾的声音越来越轻,似是不敢再作多想。
这场疫疫与多年前的不一样。林鹤眠叹了一口气,终是开口,可我说了……只要……只要再给我一些时日,就可以救治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上一丝哽咽。
可是谁在意呢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没人管他们的命,那些权贵哪个不是想早早了事,放了一把火就想烧的一干二净。我看着他们在火里挣扎,听着他们哀嚎,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江绾安慰他。
不,不够……一点也不够,他们会遭报应的。林鹤眠声音缓慢而坚定,眼神中像是突然燃起烛火。
江绾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江……小姐,多谢你今日陪我来,是在下今日唐突了,还请见谅。林鹤眠忽然恢复平静,成了江绾最初认识他的模样。
暮色渐沉,山野的轮廓在残阳中显得愈发孤寂。林鹤眠说完那番话,转身欲走,衣袖却被江绾轻轻拽住。
林大夫,她指尖微微收紧,将他袖口的布料捏出一道细褶,你方才说……要我陪你,现下是要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么晚风吹起她鬓间散落的发丝,扫过他的手腕,像一片柔软的试毯。
林鹤眠脚步一顿,回头时正对上她仰起的脸。她眼底映着最后一缕霞光,晃得他喉结动了动:江小姐,夜露寒凉……
罢了罢了既已到城中了,我便一人走了吧,夜半三更的……江绾突然松开他的袖子,转而将手搭在他臂弯处,隔着一层衣料,对体温若即若离。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屋檐下一只夜鸦。林鹤眠垂眸看着那只悬在他臂上那只手——指尖莹白,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像初春的杏花瓣,他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指节却在不经意间擦过她的侧颈。
两人皆是一愣,他的手指分明还带着夜风的凉,可江绾的脖颈却像烧起来一样。
好。他最终只答了一个字,却将手臂微微下沉,让她虚搭的手彻底落入他臂弯。石板路上两道影子渐渐融成一团,她绣鞋上的珍珠坠子随着步伐轻晃,时不时撞上他青衫的衣摆。
林大夫。

马上就是上巳节了。
嗯。
二人顿住脚步,停在江寓外。
我想要——江绾故意拖长声音,邀请你一起去踏青。你愿意来么
林鹤眠低头,林鹤眠沉默,林鹤眠不知所措。若说再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就真成师父说的傻子了,可是他会拒绝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来么江绾又重复一遍,随后又像下定论那般,来吧。
而后眸子亮晶晶的看着林大夫。
也许——是不会的吧。
好。他听见自己说。
12
第十七章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城中处处柳绿花红,游人如织。
江绾早早换上一袭杏色襦裙,发间簪着一支银丝缠绕的步摇,行走时泠泠作响。她一大早甩开了锦棠,来到医馆门前,望着紧闭的门板,忍不住用团扇轻叩:林大夫,再不出门,可就要错过祓禊的好时候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林鹤眠一袭月白长衫,腰间悬着青布药囊,手中却拎着个竹编食盒。他瞥了眼江绾被阳光映的透亮的耳坠,轻咳一声:路上人多,跟紧一些。
城郊溪畔早已铺开青席,文人雅士列坐水边,江绾抢了只漆耳杯,趁林鹤眠不备,舀了溪水便往他袖口泼;这可是驱邪的圣水,林大夫可不要浪费。
林鹤眠无奈,任她往身上洒了杯水,再挥挥袖子,将余下的水珠又掸了回去:莫胡闹了,待会儿衣服湿透了可踏不了青了。
江绾将杯子往后藏了藏:这不是祝福林大夫吗。走吧,继续看看,还没见过京城的上巳节呢,
林鹤眠抿抿嘴唇,压住上扬的嘴角,开口却是隐藏不住的笑意:收到了,江小姐的祝福,多谢了。
林大夫不用客气。江绾粲然一笑,露出明晃晃的白牙。
暮色渐浓,上巳节的人潮已经散去大半,唯有晚风卷着零星的柳絮。在姻缘庙前的石阶上打着旋儿。江绾捏着途经姻缘庙时一老妪强塞过来的柳枝,上头还缠着红绳,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树皮纹理。
听那老妪说,这柳枝是要赠给心上人,这倒是有意思,我们那儿是赠玉佩来着,她忽然转身,将枝条在林鹤眠眼前晃了晃,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林大夫可曾收到过
林鹤眠正低头整理药囊,闻言手指一顿。青布带子从指尖滑落,在暮色中荡出一道慌乱的弧线。未曾。他答得生涩又腼腆,不敢抬头看她眼睛。
江绾忽然踮起脚尖。发间银簪的流苏扫过他的肩膀,叮咚作响。她手指翻飞,嫩绿的柳枝在她掌心弯折缠绕,渐渐成形。低头。江绾命令他,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林鹤眠僵着脖颈,却鬼使神差的低下了头。他闻到她袖口的艾草香,混合着某种说不清楚的香味,在呼吸间攻城掠地。当微凉的柳枝环贴上他的发冠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听说这样能绑住……江绾声音突然卡住。她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颤抖,柳环怎么也固定不好。更糟的是,林鹤眠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拇指正好按在她跳动的脉搏上:绑住什么林鹤眠喉结滚了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春风吹乱柳絮,纷纷扬扬落满她肩头。
江绾思绪一下混沌了,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心跳过快了,江小姐。他声音沙哑,指尖却在她腕间多停留了三息,回去给你开副宁神的方子吧。
江绾猛地抽回手,柳环歪歪扭扭地挂在他发间。她后退两步,看见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覆在她的裙角上,那些没说出的话,突然就变成掌心粘腻的汗。
她忽地向前一步,将距离拉的更近,呼吸打在林鹤眠下巴:林大夫,是我太矜持,还是你太愚笨,还要我说的更明白些么
林鹤眠也慌了神,盯着远处的人潮,不自在的咳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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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河畔游人渐稀,只剩几盏未熄的花灯随波摇曳,映得水面碎光粼粼。江绾与林鹤眠并肩走在回城的青石路上,夜风裹着暧昧拂过两人衣袖。
林鹤眠忽然停下脚步,指尖无意识地继续摩挲着袖中药囊的系带,低声道:江姑娘……
嗯江绾侧首,却见他耳尖微红,目光虚虚落在不远处的柳枝上,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局促。
他抿抿唇,忽地从袖中取出一枝新折的柳枝,不太熟练的编成一只新的柳环:江小姐,我这人木讷,方才你说的话……当真么
唉,江绾深深叹了口气,我一个女儿家,已经做到这份上,还能是耍你的不成。她边说着边一步步向林鹤眠逼近。
抱……抱歉,我……我只是……不够确定……林鹤眠一步步后退,越说越没有底气。
还不够确定么江绾止住脚步,似是询问他,动作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势。她忽地拉住林鹤眠的手臂,不让他再往后退,然后整个人凑上去迅速用唇碰了林鹤眠的脸颊,一触即离。
林鹤眠整个人呆住了,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回神,惊讶地看向江绾,似是震惊她的大胆。
江绾看着他呆愣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够确定了吗
够……够了。林鹤眠继续结巴,手缓缓摸向脸侧,仿佛那里还残存着她唇上的温度。他耳根红的要滴血,心跳声漏在了春风里。
林大夫,你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江绾歪着头看他,眼神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林鹤眠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后退一步,却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往后仰去。江绾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却因用力过猛,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林大夫,你可真是……江绾话音未落
,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半趴在林鹤眠身上,连忙撑起身子,脸上也飞起两朵红云。
林鹤眠手忙脚乱地坐起来,连声道:失礼了失礼了。他低头拍打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敢直视江绾的眼睛。
江绾看他这副模样,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鹤眠看她一眼又低头,看她一眼又低头,最后也是忍不住抿着唇跟着笑了。
等二人笑完,彼此的眼睛对上,又是一阵寂静。两人的眼睛都不知道何处安放。
江小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这玉扣吧。林鹤眠从袖中掏出一个玉扣,玉色如凝脂,白中透着一抹温润的莹光,却在纯净无瑕的底色中,沁着一抹胭脂色的红。像是雪地里落了一瓣寒梅,又似冰心藏了一滴朱砂,白的通透,红的惊心。
江绾一时不知作如何反应,讷讷地接过玉扣,捧在手心里:林大夫,你……
咳咳。林鹤眠单手握拳抵在唇边佯装咳了一声,打断了江绾:家父曾说,这玉是是认主的……当年母亲戴上它时,这抹红便一日深过一日。
江绾了然,又佯装苦恼:这玉竟是只有一只,若是一对倒是更好的寓意。
咳,有的。林鹤眠又咳了一声,答道。
那为何不拿出来这般害羞江绾笑吟吟地看向他。
江小姐……
是绾绾。
咳,绾绾……
嗯,阿眠你说。
我、我……
我什么嗯
我改日再来找你,今天太晚了,你早些进去吧。林鹤眠飞速滚完一圈词。
江绾抬头一看,竟是已经到了家门口,还不等她做反应,林鹤眠急吼吼地转身,撞到了前些日子江绾又叫人在大门口种地杏树,稀疏的花瓣砸了他满头。
仔细些,别撞坏了我的树。江绾嗓音里是压不住的笑意。
抱、抱歉。林鹤眠站稳后对着树鞠了一躬,满身的杏花瓣又簌簌地落下去,风一吹,欢快地滚到江绾脚下。
14
第十九章
嘿,小姐。锦棠猛地从江绾身后出声,惊了她一跳,您又傻笑什么,这段时日望着窗外这棵树发了多少回呆了,我进门也没听见。
没什么,江绾回过神,看这花长势喜人,想喝茶了,你帮我泡一壶吧。
想林大夫呢吧,小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老是偷偷溜出去还不许我跟着,家里的铺子也不管了,定是去找林大夫了。锦棠戳破她。
去去去,江绾赶她,去帮我泡茶。
锦棠笑了,知道她家小姐这是不好意思了,也没多说,去帮她家小姐泡近期爱喝的杏花茶了。
江绾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手中一直攥着那枚玉扣,沾染了她掌心的温度,玉中的红色确是更晃眼了,江绾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锦棠端着泡好的茶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副场景,无奈摇摇头:小姐,这玉要被你瞧出花来了。林大夫也是有心了,送的竟是相思玉,这可难得。
怎么个难得法江绾问她。
小姐你又装不知道呢。锦棠忽然从妆匣底层抽出一本《玉谱》,翻到折角处念道:‘寒玉沁血,情动则显’——这是南疆的相思玉,小姐你自己偷偷翻的还装不知晓。她指尖点着插图,画中玉扣与江绾手上那只相差无几。
江绾一时无言,沉默以对。这本书确是她收到玉扣后从书房里翻出来的,也确实找到了这玉的来历,其实有些超过她的预料,毕竟南疆那边的东西确实难得。
江绾又默默攥紧手中的玉扣,不理会锦棠,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小姐,今日还去医馆吗不过听说今日林大夫忙的很,又去城南义诊了。锦棠不经意提了一嘴。
你怎知晓江绾有些惊讶,林鹤眠救助城南的孩子们的事一直未曾张扬。
城里都在讨论啊,都夸赞林大夫仁善。锦棠回道。
江绾蹙了蹙眉,心中直觉不好。
去城南吧。备车。
车轮压过泥路,摇晃到了城南。越逼近,江绾心脏就跳动的愈加剧烈,不安逐渐占据她心头。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焦味,江绾心头突突直跳。等到了破庙处,江绾瞳孔骤缩。
灰烬在空气中悬浮,像一场黑色的雪。焦糊的气味钻进鼻腔,粘在舌根,挥之不去。断壁残垣焦黑一片,伏在地面上,只有一抹青色晃眼的立在中央,摇摇欲坠。
阿眠!江绾忙上去扶住他。
绾绾,你来了啊……林鹤眠有气无力,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这是怎么了……江绾有些不忍心的问出口。
没了……都没了……林鹤眠带着哽咽,头垂的低低的,一开口却是早已抑制不住的哭腔。
他拼命压住哭泣的声音,有些喘不上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在呢,我在呢。江绾抱住他,手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掌心下的脊背也是一耸一耸的。林鹤眠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哭着。
等他平静了,江绾才捧起他的头,用帕子帮他擦着泪痕,他这会儿也没心思害羞了,整个人呆滞着。
江绾隐约猜到了,可她不敢开口问,这无疑把他刚止住血的伤口又撕开一遍。可林鹤眠对自己足够残忍,他开口:太医院放了一把火,把这里全烧干净了。
可是为什么呢他像个不解的孩子一样发问,情绪又要决堤了,我说了,我说了都治好,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呢……
15
第二十章
林鹤眠红着脸回到医馆后,迎面撞来一个小孩。
林大夫!那小孩兴奋道,林大夫今日不忙吗
林鹤眠刚从江绾家门前回来,身上还带着未抖落的花瓣。
我今日是来道谢的,林大夫,多谢你前些日子救了我。小孩开口道。
那小孩正是前些日子的小乞丐,林鹤眠见他活蹦乱跳,也不禁跟着笑了笑。
无碍便好,下回不要调皮了。
才不是呢。广白据理力争,我那是为了采些草药拿去卖,只是不小心,还好有个好心人帮了我。
林鹤眠听罢也不忍再责怪,只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也要注意安全,不要再像上回了。
广白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林大夫你什么时候再去城南啊,我们都可想你了。
过几日吧,等我忙完手上这些,这几日你留在医馆吧,跟着学些基本的医术。林鹤眠缓缓开口。
真的吗广白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难不成还骗你,你多认些草药,下回就不要去那偏僻的地方采了,记得避开。林鹤眠嘱咐他。
好耶。广白欢呼,俨然一副开心模样。
林鹤眠再去城南破庙是三日后的事了,他带着一车的东西招呼小家伙们来搬运,看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冲过来,心情跟着轻松了。
林大夫!
林大夫!
孩子们兴奋的叫着他,林鹤眠被吵得有些头疼,赶着他们快些回去。
林大夫,林大夫。有个孩子挤开人群,冲着林鹤眠跑来。
林鹤眠见他着急,也上前两步;怎么了
六六,六六——小孩喘着粗气,六六他烧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林鹤眠暗道不好,疾步往庙内进去了,也不让其他孩子跟着。
草席上六六躺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白的发青。林鹤眠蹲下时,闻见那股腥甜气——像熟过头的果子混着铁锈气。他掀开孩子补丁摞补丁的衣襟,身上星星点点分布着红疹。
什么时候起的烧银针扎进肘弯,抽出来时带着黑血。那孩子的声音在抖:昨、昨晚说冷,我们没有人在意,因为大家都冷,只当是正常的……
破庙死寂。六六在这时候抽搐起来,喉间发出咕噜声。林鹤眠一把扯开自己的外衫裹住孩子,布料擦过脖颈的瞬间,触碰到滚烫的皮肤下跳动着衰弱的脉搏,一下下,像催命的倒计时。
这几日林鹤眠忙的很,三天两头的往城南破庙跑,他不能将人带回医馆,风险太大了。他只能来回跑,心中又有些愧疚,刚跟江绾确定心意,这日人便忙的不见踪迹。
说来是奇怪,明明之前已经将人都治好了,为何突然又起了疫,而且……也不像上回的症状。林鹤眠心中隐隐不安。
林大夫眼前穿着太医院院服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城南的破庙里。
林鹤眠心中防备,他无法忘记父亲的痛苦来自于他们。
你好,想必是太医院来的太医吧,有何贵干林鹤眠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想快些将人赶走。
这里起了疫,林大夫隐瞒不报,是想害了全城的人吗眼前人笑吟吟看着他,笑得有些难看。
林鹤眠心中咯噔一下:已经知晓了吗为何这般快
我已经找到了救治的办法,便不劳太医院操心了,太医院还是管好贵人们的事吧。林鹤眠反驳。
我怎么不知——时疫是这般好治的了,林大夫莫不是说谎吧,十年前的林太医也没有办法救治的疫情,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便能治了
林鹤眠猛地抬头,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来人,城南庙有人染疫,无药石可医,为防止扩散,烧了这地。那人抬手一挥,便有侍卫举着火把丢进草堆里。
不可以!不可以!林鹤眠激动,欲上前阻止,被侍卫架着拦下,我能治啊!我可以治啊……林鹤眠的嘶吼近乎绝望,眼眶止不住的泛红。他看着那些孩子又像之前所见,哭喊着往外冲,然后又被挑回去,嘴里哭着呼喊着林大夫救救我。
林鹤眠绝望了,失了力瘫坐在地上。
林大夫医术精湛,此次也是救治心切,便不做计较了。走吧。
16
第二十一章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何得知……还是说……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局……林鹤眠嘶哑道。
揭发吧。江绾不忍,我陪你。
林鹤眠红着眼睛定定地看向她,好一会儿:我来吧,你不要参与。
阿眠,我陪你吧,我……
不行,我保证不了你的安全。
我不要你保证,让我陪你吧,好么
绾绾。林鹤眠顿住了,再开口嗓子发着颤,我……求你了……我承担不起失去的后果,你……还有家人,不要这样……
江绾不说话了,只是眼睛也红了一圈:所以你就不重要了吗
林鹤眠哽住了,低头不说话。还来得及。半晌,他才开口。
什么江绾轻声问。
现在忘了我,还来的及。林鹤眠继续开口。
你什么意思江绾语气里带了些不可置信。
相识时间还短,是我莽撞了就确定心意,你现在抽身还来的及。林鹤眠声音越来越低。
江绾不接他话,看了看天说道:走吧,要下雨了。
林鹤眠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跟着江绾走了出去,一路无言。
那傻小子,这么些年一直过不去,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丫头,你也别掺和了,他自己心里有主意。何有生站在医馆门口,对着江绾说道。
您就看着他陷入危险吗江绾急道。
你不懂,他不会愿意的,他不能再失去更多了,你犟不过。他五年前找我拜师,也是这个死样子,我说我不收徒,他就守在我房前不吃也不喝。都说他好说话,其实就是属牛的。何有生说了一大串。
江绾知晓了,也就丧气地走回去了。
走了何有生一进门,林鹤眠抬头问他。
走了,哼,臭小子。何有生贬他,怎么,这会儿舍不得了
没有。林鹤眠嘴硬。
何有生又哼了一声: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将事情捅出去就行了,十年前的,和城南那事。说着竟是有些不愿回忆。
事情容易办,但是总有些人会阻拦,使些什么手段我也不知,我不能将她扯进来,她是跟这些事最没有干系的。他继续说着。
何有生沉吟半晌:我知道了,我会拦着些的。
多谢师父了。林鹤眠抬眼看何有生,眼神和五年前一样,委屈、无可奈何,还有着些感激。
唉,欠你的。
江绾这头刚进门,锦棠就凑上来:小姐,这是怎得了,这两日垂头丧气的,是不是林大夫惹你啦。她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泡茶。
江绾看着桌上那盏杏花茶,忽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可知晓前两天城南庙被烧了那事。
哎呦,小姐你说这啊。锦棠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压低了声音,外边都在偷偷传呢,说那里有人染了时疫,太医院也没办法救治,只得烧了,怕染到京城。
倒是一样的说辞,太医院这般作为,也不怕倒了牌子。都说医者仁心,这医者……还是杀人的心……
唉,就是可惜了。锦棠忽然叹气道。
可惜什么
听说烧的都是半大的孩子呢,可怜了。
江绾握紧了茶杯,不说话了。她见过那些孩子,活泼伶俐,见着她也会甜甜地叫上一声姐姐,江绾心里蔓延着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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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太医院正厅里,檀香缭绕,御医们垂手而立,气氛凝重如铁。院使赵德章端坐高位,指尖轻叩茶几,目光阴鸷地扫过跪在堂中的林鹤眠。
林大夫,你可知诬告上官是何等罪名
林鹤眠脊背笔直,青色的衫衣下隐约可见蜿蜒的疤痕,触目惊心。他缓缓捧起一卷泛黄的册子,莹白的指尖搭在册子边缘:十年前,城郊起了疫,我父亲林松柏——也就是当时太医院的林太医,不眠不休研制出这个方子,可解急,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方子一直被私下高价售出,始终传不到需要的人手里,赵院使,您说呢林鹤眠目光冰寒。
原来是林太医独子,倒是混得不比你父亲好。赵德章面露讥讽,你父亲当时制出了方子吗,我怎得不晓得,难不成他是欺瞒不报,然后心虚隐辞
满堂哗然。有御医厉声打断:竟是这样!恶毒啊……我原以为林太医一心救人,原来是卖钱!有违医德有违医德啊。
林鹤眠冷冷扫了他一眼,继续开口:当年我师父何有生,便是因发现你们用活人试药才被下毒,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我父亲满腔热血考入太医院,你们拿着他的方子不救人还要反诬他,我竟是不晓得太医是这般当的!
满堂寂静,面面相觑。有些老太医低着头不说话,年轻一些的大肆讨论着。
前两日,城南庙起火,你们口口声声那孩子染了疫,便烧了一整座庙,十几条人命,你们就这般视如草芥。可你们想,若是真的时疫,扩散的怎会这般慢,起先我着急了,并未细想。现在看来,怕是有人做局。赵院使,不知几个孩子挡了你什么道,还是你觉得烧了他们父母不够,连带着孩子要一起林鹤眠冷声质问。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开始打量起这位院使。
你可有证据赵德章冷静反问。
这便是证据。从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林鹤眠心里咯噔一下。
砰!殿门突然被撞开,江绾带着刑部的官兵冲入,她手中高举的正是当年户部存留的和太医院勾结的密函。寒风卷着血腥气灌进来,林鹤眠在纷乱中转头看她,眼神中满是错愕。
赵德章恼羞成怒,抬手向林鹤眠扑来,江绾没多做思考上前挡住,手臂被刺了长长一道口子。
绾绾!林鹤眠急道,赵德章被官兵拉住,带了下去,众太医也被拉下去审问。大厅一下变得空荡。
你没事吧。林鹤眠慌乱地扒着她的手臂看。
我没事,一小道口子。江绾安慰她。
可林鹤眠指尖发颤,眼睛迅速红了一圈,江绾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伤口。只见伤口迅速由鲜红变得发黑,流出一股股黑色的血液。
该死的赵德章,竟然下黑手!
江绾迅速扯开林鹤眠的手,侧过身踉跄后退两步,左手死死按住右臂伤口。黑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地砖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腐蚀出细小的凹痕。
绾绾,你让我看看。林鹤眠声音很轻,近乎乞求。
别碰我!她声音发颤,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刀上有毒……说完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林鹤眠双膝一跪,上前接住江绾,他仔细一看,整个人更加崩溃了。江绾中的毒哪里是普通的毒,赵德章下的是死手,刀上抹的是阎罗笑——多种剧毒混合的毒药。
林鹤眠崩溃地抱起人往外跑,血止不住地流,像漏了一地的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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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师父——林鹤眠冲开医馆的门,呼唤何有生。
何有生听见声音,忙从屋内出来,见到的就是林鹤眠抱着怀里奄奄一息的人儿,他一惊:这是怎的了
中毒了,师父你快救救她,我……我不会解……我怎么不会解啊……林鹤眠带着哭腔,乞求何有生。
何有生替床上的人把脉,面露难色:这毒……混合很多剧毒,我……这也解不出来啊。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先给这丫头吊着命吧。我再想想办法。何有生开口道。
药炉上的水咕嘟咕嘟沸腾着,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何有生紧缩的眉头。他捻着银针的手在微微发抖——江绾的脉象已经微弱到几乎摸不着,可那诡异的毒素却仍在蔓延,像无数细小的黑虫在她血管里啃噬。
师父,用我的血!林和面突然伸出手,当年您用‘以血引毒’的法子救过被毒蛇咬过的农夫——
胡闹!何有生一把拍开他的手,阎罗笑会气血反噬!你是要跟她一起死吗
那我怎么救她啊……都是因为我……林鹤眠情绪低了下去,眼圈又开始泛红。
阿眠。江绾悠悠转醒,看向林鹤眠。
林鹤眠眼睛红红的,听到声音看向她,脸上挤出一个笑:绾绾,醒了阿。
别着急了,给师父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好么江绾有气无力。
你为什么还要来,我都……我都叫你别管了……说着说着,林鹤眠眼泪又涌出来了。
我们行商的,有的是人脉,帮你多留一份证据,你成功的机率也会大些。我说过的,我陪着你。江绾轻声道。
林鹤眠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江绾似是累了,又睡了过去。
林鹤眠敲开何有生的门,整个人消沉了下去:师父,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何有生默默看他两眼,不作声。
林鹤眠看他这态度知道是有办法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央求他:师父,你告诉我好不好。
小子,你要知道,这时候的代价都是很大。
师父你说,我愿意。
何有生看他殷切的模样,叹了口气,眼圈红了:以你的姓名为代价也可以吗
林鹤眠顿了两秒,坚定道:可以。
那为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你就不在意为师的感受了吗何有生年过半百,说着说着竟是哽咽起来。
他哪里不心疼呢,自己教了五年的徒弟怎么着也是更亲的,可他尊重他的意愿,哪怕他有千万般不舍,他深知他的脾性,也更知他不可能妥协。
南疆有种蛊,可以命换命……
我今日便出发。。林鹤眠打断他
臭小子,我还没说完,这么急着去送死。何有生眼眶又红了几分。
师父——林鹤眠唤他。
这种蛊现在会的人少了,你去找他们大祭司,兴许能找到会的人吧。这蛊……她会一日一日转好,你会一日一日衰老,直至你失去五感,然后……死去……何有生说到后面愈发说不下去。
林鹤眠却是没有半分犹豫:我立马赶往南疆。
你急个屁!何有生见他猴急样忍不住骂道,今晚不许走,陪老夫喝酒。
林鹤眠蔫了,低低应了声好。当晚师徒二人喝了两大坛酒,何有生醉的找不着南北,也不知是酒醉人还是这人自己醉的,拉着林鹤眠絮絮叨叨,讲他学医那些糗事,说着说着没了声。
林鹤眠侧头看他,老头子眼睛又红了,何有生重重抹了把眼睛,说着今晚风沙怎的这般大。林鹤眠眼睛也跟着红了,然后就感觉他师父把手搭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了句臭小子,再见,然后醉醺醺地转身,晃了两下,走了,头也没回。
林鹤眠仰头将碗里最后一口酒喝尽,就着月光,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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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南疆的风土人情与京城甚是不同,可惜林鹤眠没心思欣赏,他一路赶一路问,才风尘仆仆抵达南疆,见上大祭司已经是半月以后了。
林鹤眠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眼下泛着青黑。
大祭司比他想的年轻,据说是新上任的,林鹤眠没空纠结,见到人便问有无办法救人。
夜桑结不甚在意的摆摆手,用着蹩脚的汉语跟他交流:我这巫术是没有保证的,不过你也找不到第二个会这个蛊的人了,我可以试一试,但是你得交换。
你要什么林鹤眠问他。
我要你们的医书。学点你们那的医术不过分吧。
林鹤眠松了口气,幸亏不是什么为难人的条件。
这个蛊成功了,你就会死,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承担一切后果。
夜桑结不懂为什么有人这么甘愿去死,他一定是不愿意的。
那行吧,我跟你走一趟。夜桑结爽快道。
等再回到京城,江绾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再晚一步,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这话是夜桑结说的,他还说他可不会让人起死回生,若是江绾死了,他也没办法了。
江文进这些日子也憔悴了,他不知道女儿怎么就中毒了,没有人能告诉他缘由,只能一日日守着江绾抹泪。
等夜桑结给二人种下蛊,林鹤眠又问他能不能有让人失忆的蛊。他像个濒临绝路的求生者,四处乞求。
为什么要她忘记,记住你不好吗夜桑结不解,他一点也不理解为什么救了别人还要别人忘记他,这看起来太荒谬了。
对她来说太痛苦了,本来就是我亏欠她的。夜桑结听见他说,他不明白什么欠不欠的,他只知道这是交易,他帮他达到目的就好了。
于是等江绾醒来就什么都忘了,她只记得自己像是发了高热,人睡到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爹爹说是初来京城水土不服,她也便信了。
林鹤眠一夜间好像被遗忘了,人人都晓得杏林堂有个医术极好的大夫,年轻有为,不过听伙计说四处学医去了。
二人像是两条平行线,再也不会相交了,不同的是,一条在延长,一条在消逝。
林鹤眠带上广白回到了城南,在废土上新盖了一座房子。
广白也不知晓为何年轻的林大夫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明明昨天回来时笑得还温和,今天眼角笑起来就多了许多细纹。还一直咳嗽。好好的杏林堂大夫不当,跑这来隐居,也许是庙被烧导致他太伤心了吧。广白也伤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瞬之间他就没了家人和朋友,他哭啊哭,哭到嗓子嘶哑,眼睛肿了起来,然后林大夫就跟他说:跟我走吧,我教你医术。
来到新地方看着四处被烧毁的树木,林鹤眠大手一挥,买了许多杏树,广白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多的杏树,他说好看,还能入药。广白听到入药,也不多问了。
是啊,还能入药,当时怎么没跟绾绾讲呢,他想。
广白就跟着林鹤眠学了两三年医术,他知道了,师父也生病了,师父得了一种会衰老的很快的病,他看着他的皮肤一日比一日更像枯树皮,清亮的眼睛逐渐蒙上一层阴翳——是的,他的师父看不见了。他学着做师父的拐杖,帮他制药,然后送往京城里的杏林堂,然后转交给江府,他一样不明白,这般有钱的人家要什么买不到,师父怎么一日比一日往里面送的多,有时候还会送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其实广白不知道,他送的东西除了药,别的一样没有拿,每年春天制的杏花茶在仓库里落了灰。
但是广白知道,师父的师父隔段日子就会来看自己的师父,可惜从来不多说。有时候就是站在房屋前远远的看着自己的师父摸索着制药,眼睛都是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红的。师父有时候明明察觉了,也装作不知道,只会冲着人那头一笑,说:师父,你来啦。
广白知道大人的世界是复杂的,所以广白也从不多说。
就这样,一切尘埃落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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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天边飞鸟衔来一缕黄昏,洒在窗沿上。
屋内却是一派冷清,地上冒着丝丝凉意。
一阵又一阵的啜泣声让这屋内好似还有些火气,不过如此悲苦。
江绾跪坐在床边,发丝已经凌乱,她死死攥着林鹤眠的手不愿松开。那是一双已经干枯的手,指腹的茧硬的有些硌人,像是一块被时间侵蚀的老树皮。
她知道的,这应是他常年制药留下的。她曾握住过这双手,娇笑着嗔怪他的手这般硌人,然后看见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想要将手往回缩,她又紧紧攥着,不肯松开半分。
如今她瞧见他的苍老,看着他艰难地呼吸,江绾觉着她抓不住了……
绾绾,原谅我,是我太自私了,可……可是啊……他缓慢吐气,眼里流下一行清泪,再记我这片刻吧,我……我想太久太久了……他看着江绾,眼中是无限地眷恋,一如年少的他,眼中是澄澈的湖水:那棵杏树都老了吧,还开花么也许不开了吧我能拜托你吗林鹤眠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笑了,能送我一枝杏花吗,你我初见时我就撞了满树花,你笑,我就不好意思地逃。其实……我那时就倾心于你了吧。
江绾泣不成声,林鹤眠叹了口气,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也许不能送了吧。他缓缓抬眼:真不想你忘了我。
阳光斜洒进屋,整齐了匆匆岁月,灼灼年华,罩在了那个早已泣不成声的背影上。
怎么哭起来还是这么美,怎么办,我现在肯定又老又丑,都配不上你了。林鹤眠缓缓抬起手伸向江绾,又缩回,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帕子为她擦着眼泪。
忽地,他剧烈咳嗽起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心脏开始绞痛。夜桑结帮他临时恢复五感,他要承受的也就更多。
绾绾,走吧,过好你自己,经商也好,找个良人嫁了……也行,好好活着吧,别记得我了,开开心心的过着。林鹤眠用尽最后的气力跟她嘱咐,然后擦泪的手脱了力,往下坠。
江绾死命抓着手,放声哭着,可眼前人好像已经睡着了,再也听不见了。她哭到缺氧,然后一头倒了下去。
永泰十八年春,商户江家小姐与礼部侍郎独子喜结连理。同日,林鹤眠的墓立在城南山上,这是他为自己选的墓地。
永泰二十三年春,一枝杏花被放在坟头,一行清酒洒下。
嘿,你这傻徒儿,要人家姑娘院前的花,害的我一个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偷偷摸摸去折人家花。这下好了,被抓了个现行,你小子。说来也是啊,现在不应该叫姑娘了,该叫人家夫人了。算了吧。谁叫你死那么早,对方可是个大户人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呢。啧啧,人一家和睦,你可羡慕着吧。何有生在墓前絮絮叨叨。
唉,徒儿啊,何有生说着说着眼眶泛起了红,要我说,最配的还得是你啊。徒儿啊,为师一个人寂寞的很呐,广白那小子四处走,我让夜桑结带着他,你也不要担心了。再过两年,我也能下来陪你喽。别啥也不准备,给我备两坛酒,我这也帮你摘了些年的花,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家二儿子像你,知礼又机敏,最像你……最像你啊……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我去摘花被他瞧见了,给我讲了一通道理,最后还是给我塞了几枝,可逗了。
徒儿啊,为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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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江绾遇到个奇怪的老人家,站在自家围墙旁盯着院里那棵杏树,就这么直勾勾的,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
老人家,您是喜欢杏花吗
不是
哦哦,那我看您站这儿好久了,是在瞧什么呢
想我徒儿
什么
没什么,我徒儿喜欢杏花,想起他了。
您可以带两枝送给他。
是吗,那我老头子不客气了
没事的,这花开起来确实好看
姑娘很喜欢杏花吗
不是
那为何种
忘了
何有生收回视线:为了答谢姑娘,我送姑娘一块玉吧
玉不用了老丈,杏花而已
收下吧,老头子身上没别的东西了。老人笑笑,脸上却没有半分窘迫。
江绾奇怪,但仍旧收下了。玉扣通体莹白,中间沁着一抹红,江绾觉着熟悉。她刚抬头想答谢,却见老人已经走远了。
故人玉,染春伤。春日好,年华老……她听他哼着。
春风乍起,穿过空荡的庭院,吹散一地无人拾起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