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青巷里的弄潮儿 > 第一章

第一章
塑料花与冰棍箱(1980年夏)
青岩镇的蝉鸣黏在青石板路上,陈宇蹲在副食店门口,看王大爷用牛皮绳捆扎玻璃罐里的水果糖。玻璃罐反光映出他磨破的袖口,突然被一声清亮的冰棍——三分一根拽回神。穿白背心的冰棍贩子正掀开棉被,木头箱子里冒着凉气,冰棍上的糖纸在太阳下泛着彩光。
小宇,又盯着冰棍箱发呆王大爷用沾着糖渣的手指敲敲柜台,蓝布衫上的补丁在阳光下泛着毛边,你爹在机床厂拧一天螺丝,才够买二十根冰棍。
陈宇摸了摸裤兜里磨得发毛的笔记本,上面画满从县供销社宣传栏看来的塑料凉鞋图样。三天前他在镇东头看见几个上海知青,女的穿的塑料凉鞋带朵红牡丹,走在青石板上咔嗒咔嗒响,惹得镇上姑娘们频频回头——二丫昨天还跟他说,宁愿少吃两顿肉,也要买双这样的鞋。
大爷,您说要是咱这儿能有带花的塑料盆,能卖出去不陈宇蹭着柜台往前挪,闻到王大爷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县百货大楼的搪瓷盆都卖脱销了,可塑料的轻便又摔不坏,嫁闺女的人家准喜欢。
王大爷吧嗒吧嗒抽旱烟,烟灰簌簌落在柜台上:想法是好,可进货得本钱。你爹上个月加班费才五块,够你糟践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公社张会计家闺女在省城百货公司当出纳,要不...
暮色漫进青巷时,陈宇蹲在自家门槛上数蚂蚁。母亲在灶台边搅和面糊,蒸汽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你爹厂子今晚加班,她用筷子敲了敲铁锅,锅里有剩的玉米碴子粥,自己盛。
陈宇望着东厢房角落的樟木箱,那是母亲的嫁妆,锁扣已经生锈。他摸出笔记本,翻到画满问号的那页:上海产的塑料凉鞋三块二一双,镇上供销社卖五块,除去车费能赚对半。可上哪儿凑这两百块本钱
吱呀——木门被推开,父亲带着一身机油味进来,工作服口袋里露出半张皱巴巴的纸。厂子里要搞承包制,父亲避开母亲的目光,把纸往陈宇手里塞,这是我跟主任磨了三天的假条,明早跟你去县城。
煤油灯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陈宇看见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请假三天
陈建国,还有车间主任的红印章。母亲没说话,掀开樟木箱锁扣,红绸布里包着的银镯子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那是外婆留给母亲的嫁妆。
路上带壶井水,母亲把镯子塞进陈宇掌心,硬座车厢热,别舍不得买水。她转身继续搅面糊,脊背却挺得笔直,卖了货先给你爹买副线手套,他手上的血泡都化脓了。
陈宇喉咙发紧,摸了摸笔记本里夹着的冰棍纸。窗外的蝉鸣突然轻了,青巷的夜晚飘来槐花的香气,混着远处冰棍贩子的叫卖声,像首没谱的歌。他知道,明天天亮后,他就要带着母亲的银镯子、父亲的假条,还有满本子的画,踏上从未去过的县城——那里有他看不懂的站牌和不知道能不能敲开的供销社大门。
第二章
绿皮火车与霓虹海(1981年春)
绿皮火车的汽笛声撕开晨雾时,陈宇怀里抱着用化肥袋装的样品——三双不同花色的塑料凉鞋,两只印着金鱼的塑料盆。母亲连夜用蓝布给他缝了贴身钱袋,二十张十元大团结在里面硌得胸口发疼。
省城比他想象中热闹百倍,南京路上的橱窗里,塑料凉鞋整整齐齐码成小山,售货员穿的确良衬衫白得晃眼。陈宇攥紧介绍信,在第七家百货公司找到了采购科。科长姓周,戴副金丝眼镜,翻着介绍信上公社的红印章笑:小同志,我们现在只跟国营厂订货。
走廊传来算盘珠子噼啪响,陈宇看见墙上贴着搞活经济,勇于创新的标语,突然想起在火车站看见的个体商贩——他们蹲在月台边卖电子表,用报纸包着货,见穿制服的就跑。
周科长,陈宇掏出笔记本,翻到画满青岩镇集市人流量的表格,我们镇离县城四十里,供销社每周只送一次货。您看这塑料盆,边沿加道荷叶边,镇上姑娘能当嫁妆。他摸出母亲用棉线勾的假花,粘在塑料盆沿,您要是批给我五十件,我保证半个月内卖空——卖不完您把我押在百货大楼当门童。
周科长的眼镜滑到鼻尖,盯着假花突然笑了:你这小子,倒会琢磨姑娘心思。他抽出张订货单,先试两百件,款到发货。笔尖顿了顿,账号在第二页,别填错了——上次有个乡下来的把‘账号’写成‘账房’,闹得财务科鸡飞狗跳。
返程的火车上,陈宇靠窗坐着,看窗外农田退成模糊的绿浪。钱袋还在胸口,却轻了许多——他把母亲的银镯子押在了百货公司,换得先发货后付款的承诺。月光漫进车窗时,他摸出钢笔,在笔记本新页写下:1981年3月15日,第一次赊货,欠上海塑料三厂两百件货款,计六百八十元。附:周科长办公室的茶杯比咱镇水缸还大,喝起茶来像牛饮水。
第三章
集市上的花蝴蝶(1982年秋)
青岩镇集市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陈宇的摊位前围满了人。竹席上摆着带荷叶边的塑料盆,盆里盛着清水,漂着母亲剪的红纸花。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们蹲在摊前,指尖划过盆沿的花纹,银镯子碰着塑料盆发出清脆的响。
陈大哥,这盆能装多少斤米豆腐西施李秀兰拎着盆晃了晃,bra线在蓝布衫下若隐若现。陈宇慌忙低头看秤,耳尖发烫,差点把秤砣甩进盆里。
装十斤没问题,摔不烂还轻便。他想起上周在县招待所看见的展销会,城里的售货员会把商品擦得锃亮,于是每天收摊前都用丝瓜瓤蘸着肥皂水擦盆沿。
隔壁卖搪瓷制品的刘老汉沉着脸敲搪瓷盆:塑料的能跟搪瓷比用半年就裂!话音未落,李秀兰失手把盆摔在青石板上,围观人群发出惊呼。陈宇心跳如鼓,却见塑料盆弹了两下,毫发无损。李秀兰捡起盆笑出梨涡:刘大爷,您的搪瓷盆敢摔不
刘老汉涨红了脸,搪瓷盆里的酱油晃出几滴,在石板上画出歪扭的感叹号。
散市时,陈宇数着皱巴巴的票子,突然看见街角闪过一抹红。是上次见过的上海知青,穿件红格子衬衫,头发烫成小卷。他鬼使神差地追过去,在镇邮电所门口喊住对方:同志,您、您的凉鞋...
知青转身,脚上正是他卖的带牡丹花纹的塑料凉鞋。有事吗她挎着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睫毛上沾着金粉似的阳光。
陈宇摸出笔记本:我想问问,城里现在兴什么颜色他翻到画满颜色块的页面,比如这种红,是不是叫‘烙铁红’我妈说像你裤脚被火燎过的颜色。
知青愣了愣,突然笑出声:大婶真会形容,这叫‘胭脂红’。她抽出钢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个色块,下次给你带包上海的胭脂粉,让大婶也赶个时髦对了,我叫林晓梅,县中学新来的英语老师。
晚风掀起晓梅的衬衫角,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陈宇慌忙合上笔记本,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比李秀兰摔盆的声音还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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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缝纫机上的月光(1983年冬)
第一场雪落在青岩镇时,陈宇的塑料盆生意已经扩展到周边三个乡镇。他在自家厢房摆了三台缝纫机,招来镇上的待业妇女,开始琢磨着自己加工塑料日用品。母亲戴着顶毛线帽,坐在最靠窗的位置,踩着踏板哼《南泥湾》,针脚比钟表齿轮还工整。
宇子,母亲突然停下踏板,这塑料布上的花纹歪了,她举着半成品的塑料围裙,你瞧瞧,这朵牡丹像被牛踩过似的,倒不如你画的冰棍箱好看。
陈宇凑过去看,果然,烫印的牡丹花瓣糊成一团,像团融化的红墨水。他挠挠头:等开春去上海买新模具,听说那边有带弹簧的压花机,压出来的花纹比真花还水灵。
正说着,表弟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麻袋:表哥,县供销社的王主任来了,说要收编你的作坊!
麻袋突然动了动,露出半截鸡毛——原来他顺路偷了张婶家的老母鸡。
供销社王主任穿件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三支钢笔,在厢房转了两圈:小陈啊,你这属于社队企业雏形,他敲了敲缝纫机,要是挂靠我们供销社,进货渠道、销售网点全给你打通,省得你像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
陈宇摸着围裙上歪扭的牡丹,想起周科长说过的个体户要敢闯。他突然笑了:王主任,您看这缝纫机,是我挨家挨户借的;这塑料布,是跟废品站磨了三天才低价收的,他指了指母亲正在修改的围裙,我娘说,自己踩出来的布,比供销社的统货有灵气。您要是瞧得上,咱合作也行——但招牌得挂我‘青巷手作’的匾。
王主任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比我办公室的算盘还精。他撕下张便签,下个月去县里开个体经济座谈会,把你的‘灵气围裙’带上,让领导们见见世面。
第五章
暴雨中的货单(1984年夏)
黄梅天的雨帘子斜斜地挂在青岩镇上空,陈宇蹲在仓库漏雨的角落,鼻尖萦绕着塑料布与霉味混杂的气息。二十件藏青色的确良衬衫刚从上海运来,领口的白梅刺绣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像落在深潭里的几片雪。他听见瓦当接水的滴答声,数到第十七声时,木门咣当被撞开。
宇子!工商所的人来了!表弟虎娃浑身滴着水,裤腿卷到膝盖,泥浆顺着光脚往下淌,活像从镇东头臭水沟里捞出来的鲶鱼。他怀里抱着的账本差点滑落在地,封皮上青巷商贸四个毛笔字被雨水洇开,像团化不开的墨。
陈宇手中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散落,欠款一万二的数字在账本上洇成深蓝的疤。上个月他在上海看见时髦青年穿喇叭裤,裤脚能扫起马路灰尘,便跟着进了两百条,还特意让厂子里在裤脚缝了铜铃铛——此刻那些铃铛正随着虎娃的跑动叮当作响,像在给这场灾难伴奏。
慌什么陈宇扯过块塑料布盖住衬衫,手指却在发抖。门轴吱呀作响,工商所李干事的胶鞋先迈进来,鞋面上沾着的红胶泥在青砖上印出歪扭的脚印。
小陈啊,李干事的目光扫过墙角堆成山的喇叭裤,裤脚的铃铛突然被风撞响,听说你给咱镇姑娘们设计了新款‘插秧裤’他弯腰拎起一条,铜铃铛在裤脚晃出细碎的光,赶上雨天,这裤脚能当水桶使吧
虎娃躲在陈宇身后憋笑,被陈宇用手肘轻顶后腰。陈宇赔着笑,从纸箱里翻出件白梅衬衫:李干事您看,这领口是照着戏台上的小生衣领裁的,布料是跟上海老师傅学的双面走线...他忽然瞥见李干事胸前的钢笔水迹,想起去年帮工商所修货架时,这位干事曾偷偷说年轻人敢闯是好事。
少来这套,李干事敲了敲喇叭裤上的铃铛,响声惊飞了梁上的燕雏,上个月公社开精神文明大会,宣传委员举着你的喇叭裤当反面教材,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响尾蛇’。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要不是王主任给你说好话,今儿个得拉去镇政府写检查。
窗外的雷突然炸响,陈宇看见李干事的眼镜片上蒙着水汽,映出自己磨破的袖口。他想起母亲在缝纫机前说的话:针脚歪了能拆,路走歪了可不好回头。于是摸出张皱巴巴的设计图——裤脚收窄三寸,侧边绣着极小的白梅,您看这直筒裤,下地干活不碍脚,赶集时配双布鞋也体面...
李干事的目光在图纸上停留两秒,突然笑骂:你呀,比巷口老槐树的根还能绕。他把衬衫往桌上一放,领口的白梅恰好对着漏雨的光斑,下不为例——再让我看见裤脚能养鱼的玩意儿,直接拖去给宣传队当快板道具!
等人影消失在雨幕里,陈宇瘫坐在草垛上,听见虎娃在数剩下的衬衫:表哥,还剩一百八十三件...话音未落,屋顶突然噗嗒落下块碎瓦,在喇叭裤堆里砸出个窟窿。
深夜,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陈宇趴在缝纫机上改图纸,针尖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线。母亲端着搪瓷缸进来,缸里的玉米碴子粥腾起热气:晓梅帮你把白梅衬衫送去县文化馆展览了,她鬓角的白发沾着根棉线,说什么‘传统工艺创新’,比你那喇叭裤中听多了。
缝纫机的铁架上挂着陈宇的工作服,肘弯处的补丁是母亲新补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跟衬衫领口的白梅刺绣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卖塑料盆时,母亲剪红纸花漂在盆里当活广告,想起周科长说个体户要懂变着法儿赚钱,笔尖突然顿在立领二字上。
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忽然轻了,陈宇看见母亲正对着光检查他的衬衫领口,老花镜滑到鼻尖。她指尖抚过白梅刺绣,像在抚摸多年前樟木箱上的并蒂莲花纹——那只樟木箱,此刻正用来存放青巷牌的商标注册申请材料。
娘,陈宇放下钢笔,等赚了钱,咱买台带电灯的缝纫机吧。
母亲头也不抬:先把欠款还了再说。她忽然笑出声,你张婶刚来说,她闺女穿你改良的直筒裤割稻子,裤脚没沾一粒泥——比你那铃铛裤顶用多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破瓦缝里漏进来,在账本上的资产负债表画出银线。陈宇摸着图纸上的白梅草稿,想起李秀兰摔盆那天,阳光也是这样斜斜地照在青石板上,把塑料盆沿的花纹映得像真花一样——原来所有卖不出去的荒唐,最终都会变成袖口上的补丁,变成账本里的修改痕迹,变成母亲鬓角的白发里,藏着的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支持。
缝纫机的铁轮还在轻轻转动,带着未干的雨水,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细微的响。陈宇知道,明天他要带着新画的设计图去县城,要把喇叭裤拆了改作围裙,要在欠款数字后面再添个零——但此刻,母亲哼着《南泥湾》补衣服的声音,比任何商业计划都更让他安心。
第六章
商标纸上的春天(1986年春)
县工商局的红漆大门前,陈宇攥着磨破边的材料袋,里面装着五份手写的商标注册申请表、三张白梅刺绣样布,还有母亲连夜缝的布面介绍信。门房大爷盯着他磨出毛边的袖口:小同志,注册科在二楼,先去会计室交两块钱手续费。
楼梯间飘着油墨味,陈宇在走廊撞见镇供销社的王主任,对方拍了拍他肩膀:听说你要注册‘青巷’工商局老周最爱琢磨这些带乡土气的名字,上个月还批了个‘河湾柳编’呢。
注册科的周干事戴着袖套,正对着算盘核账,听见动静抬头:个体户他接过申请表,鼻尖几乎贴到纸上,商标名称‘青巷’,图形是支梅花忽然指着商品类别栏,服装属于第25类,你写成23类了——那是布料!
陈宇慌忙掏出钢笔修改,墨水在纸上晕开小团。周干事翻到附件页,看见歪歪扭扭的白梅手绘稿:这花怎么看着像营养不良又捏起刺绣样布,用的确良当商标载体工商局规定得用棉布,你瞧瞧。他抖出份泛黄的文件,边角还粘着馒头渣。
窗外的玉兰花瓣落在窗台上,陈宇想起母亲在缝纫机前说的话:咱青巷的梅树,腊月里开得比县城的旺。他摸出第二份材料——张婶用蓝印花布包着的梅枝标本,周干事,这是我们镇老梅树上的花,他指着手绘稿,花瓣五片,像青石板路上的五个脚印,代表五个创业年头。
周干事的笔尖停在五个脚印上,突然笑了:比那些‘红旗’‘前进’有意思多了。他抽出注册登记表,下午去镇政府盖个章,再把棉布商标送来——要手工绣的,机器压的不算数。
三天后,陈宇抱着母亲连夜绣的棉布商标冲进工商局。周干事对着阳光举起布料,白梅针脚细密如霜:你娘手艺不错,他盖上钢印,三个月后拿证,期间别用任何带‘青巷’的包装。
领证那天,晓梅特意请了半天假,穿件新做的雪青色衬衫陪他去县城。注册证封面的烫金五角星刺得人眯眼,陈宇摸着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三年前在上海押银镯子时,周科长说个体户得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Green
Alley晓梅看着他笔记本里的英文译名直笑,不如就叫‘Qingxiang’,跟拼音似的,外国人肯定觉得神秘。她忽然指着证本第叁页,这里要贴商标实物,你娘绣的那朵白梅呢
陈宇慌忙翻找材料袋,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那是母亲用陪嫁的被面改的,里面裹着枚巴掌大的棉布商标:白梅绣在靛青底色上,针脚细密得能看见梅枝上的细蕊。
在县城怕压坏了,陈宇摸着花瓣上的金线,这是母亲拆了旧蚊帐铰的,娘说,得让商标带着咱青巷的布纹。
晓梅的手指停在梅枝末端,那里别着片干枯的槐花瓣——是陈宇夹在申请表里的,为的是让商标带着家乡的味道。她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集市,这个总盯着姑娘们鞋跟看的少年,如今竟让一朵绣在领口的白梅,成了能盖钢印的正经招牌。
回到镇上,母亲正蹲在青巷口的老梅树下剪枝,听见动静忙用围裙擦手:成了她接过红绸子包裹的证书,银镯子碰着硬壳封面发出轻响,你王大爷说,这证比他当年的结婚证还金贵。
当天夜里,作坊的油灯亮到后半夜。陈宇趴在缝纫机上,看母亲把第一枚商标布贴缝在衬衫领口——白梅下方,绣着极小的1980,那是他第一次蹲在副食店门口画塑料凉鞋的年份。晓梅举着英语字典凑过来,鼻尖蹭到新布的浆糊味:我在‘商标’词条下写了你的故事,等学生们学‘brand’时,就讲青巷的白梅如何开出了国门。
半个月后,第一箱贴有青巷商标的衬衫发往上海。陈宇特意在包装箱上系了根红绳,绳头坠着母亲剪下的梅枝标本——不是为了防潮,而是突然觉得,每个走出青巷的白梅图案,都该带着点家乡的露水和月光。
他摸着口袋里的注册证副本,想起周干事盖钢印时说的话:商标是脸面,得像你娘绣花似的,一针一线都不能错。此刻春阳正好,照得作坊木门上的青巷手作匾额发亮,那是父亲用机床边角料敲出来的,每个笔画都带着机油味的温度。
第七章
霓虹灯下的谈判(1987年冬)
上海第一百货的七楼会议室,暖气烘得陈宇后背发潮。他盯着玻璃展柜里的样衣,自家的立领白梅衬衫被摆在角落,旁边是烫金玫瑰图案的改良旗袍——香港经销商说,这是东方美学的国际表达。
陈先生,李经理的钢笔敲着设计稿,烫金礼盒上的白梅被缩成指甲盖大小,欧洲市场需要更华丽的图腾,玫瑰是通用语言。他袖口的劳力士晃得陈宇眯眼,想起父亲机床厂的老挂钟。
陈宇摸出帆布包,里面装着母亲新寄的包裹:除了换洗的工装,还有片夹在笔记本里的梅枝——是青巷口老梅树今年开的第一朵花,母亲用报纸裹着寄来,说让外头的人闻闻家乡的香。
李经理看过青岩镇的梅树吗陈宇展开手绘图纸,青石板路上歪扭的梅枝占满整页,这棵树有百年了,每到腊月,花瓣能铺满半条巷子。他指着衬衫领口的刺绣,镇上姑娘出嫁,都要绣朵白梅缝在领口,说能留住家乡的月光。
会议室的吊扇吱呀作响,李经理的秘书突然指着图纸:这树下画的是冰棍箱
是故事的开头,陈宇摸出磨旧的笔记本,第一页的塑料凉鞋图样旁,母亲绣的梅花已经褪色,1980年夏天,我蹲在副食店门口,盯着冰棍箱上的糖纸想,要是能把好看的花纹印在塑料盆上...他抬头时,发现李经理的表情柔和了些。
张厂长适时递上样品:这批衬衫的刺绣,是四十个农村妇女在缝纫机前熬出来的,他掀开衣领,里面绣着极小的青巷二字,每朵梅的针脚数都不一样,跟机器绣的死板花不一样,这叫手作灵气。
李经理的手指停在领口的白梅上,忽然笑了:我祖母临终前,非要穿件带梅花的旗袍,说那是她年轻时在江南见过的花。他抽出红笔,在设计稿上划掉玫瑰,保留白梅,但礼盒要印青石板路——就你图纸上画的那条。
签约时,陈宇的钢笔在商标不可替换条款上顿了顿。他想起三年前在县工商局,周干事说商标是个体户的脸,想起母亲把第一枚商标牌挂在樟木箱上时,银镯子碰着木板的轻响。此刻合同上的数字足够买下整条青巷的冰棍,但他知道,真正值钱的是领口那朵歪扭却带着麦香的白梅。
散会后,陈宇站在百货大楼的观光电梯里,看楼下的个体户推着二八杠自行车卖电子表。阳光穿过玻璃,照在他胸前的青巷铜牌上,恍惚间,他又看见1981年的自己,在绿皮火车上数着赊货的欠款,母亲的银镯子压得胸口发疼。
黄浦江的汽笛声隐约传来,他摸出母亲塞在帆布包底的蛤蜊油,铁盒上的牡丹花纹早已模糊,却还留着淡淡的桂花香。电梯镜面映出他中山装口袋里露出的笔记本角——那里画着新的设计图:白梅下方,多了行小字青岩镇1980,像串永远数不完的冰棍糖纸。
雪开始落在外滩的建筑上,陈宇想起李秀兰摔塑料盆的那个秋日,想起晓梅说颜色是会走路的方言,忽然明白自己卖的从来不是衬衫,而是把青巷的晨雾、缝纫机的咔嗒声,还有母亲补丁上的针脚,都绣进了领口的白梅里。
霓虹初亮时,他给家里发电报:商标保住了,白梅没摘。电报员抬头问地址,他突然说:就写青岩镇青巷口,那个卖冰棍箱起家的陈宇收。
尾声
青巷口的梧桐树(1990年春)
青岩镇的梧桐树抽出新芽时,陈宇的制衣厂已经扩到三层楼。厂房前的空地上,镇上姑娘们坐在缝纫机前,脚底下踩着踏板,哼着新学的《甜蜜蜜》。母亲戴着老花镜,在质检台检查领口的白梅刺绣,针尖在布料上划出优美的弧线。
陈厂长,通讯员跑进来,手里挥着电报,上海来电,说咱的衬衫进了第一百货!还说香港客户要订做一批唐装,领口要绣双并蒂莲——跟您家樟木箱上的花纹一样!
姑娘们停下缝纫机,掌声和笑声涌出厂房。陈宇望着远处的青石板路,那里曾摆着他的塑料盆摊位,曾落满冰棍纸和糖渣。现在,路尽头竖起了青巷实业有限公司的铜牌,在春阳下闪着光。
他摸出笔记本,翻到第一页,1980年夏天画的塑料凉鞋图样旁,不知何时被母亲用红线绣了朵小梅花。风穿过梧桐树,带来远处集市的喧闹,混着缝纫机的咔嗒声,像首年代久远的歌谣。陈宇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开始——在这个允许梦想发芽的年代,每个敢在青石板路上踏出第一步的人,终将在时代的浪潮里,留下自己的脚印。
晓梅抱着教案从校门口走来,风吹起她的雪青色围巾。陈宇迎上去,看见她鬓角别着朵塑料白梅——正是当年他卖剩的样品。林老师今天教什么他笑着问。
教‘改革开放’的英文,晓梅晃了晃教案,顺便给学生们讲个故事,关于一个卖冰棍箱的少年,如何让青巷的白梅开遍了全世界。
梧桐叶沙沙作响,阳光穿过叶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那些年攒下的冰棍糖纸,在记忆里永远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