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锁宫阙:庶女上位手札 > 第一章

我是莲雾,侯府后院的泥里长出来的野草。
娘咽气时塞给我的银镯,锁着侯府腌臜的密函,也锁住了我与阿惜的命。
她们说深宫吃人,我便把自己磨成刀
1
寒门母女
我娘死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她躺在侯府后院的破草席上,身子冷得像块冰,连最后一口气都没等到大夫来。我跪在她身边,攥着她枯槁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绣春坊的丝线——那是她临死前给我缝的冬衣。
莲雾,别哭。她嘴唇翕动,声音细如游丝,往后……要护着妹妹。
妹妹我茫然抬头。
娘拼尽力气指了指床边的木匣,里面躺着一个皱巴巴的襁褓,哭声微弱得像只病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惜。
我娘原是西街卖豆腐的寡妇。
她生得美,一双手浸在冷水里久了,指节泛红,却仍似玉雕的葱段。侯府三爷打马过街时瞧见她,当夜便叫人抬了轿子来。娘不肯,三爷却笑:你还有个女儿要养,豆腐摊能撑几日
轿子抬进侯府时,我缩在娘怀里,看朱门高墙遮天蔽日,像一口吃人的棺材。
三爷的新鲜劲儿只维持了月余。娘被丢进偏院时,连个炭盆都没有。三夫人锁了院门,每日只从墙头扔进半碗馊粥。我饿得直哭,娘便爬上院里的老槐树摘榆钱,跌下来时摔断了腿。
莲雾,张嘴。她将嚼碎的榆钱喂进我嘴里,自己饿得啃树皮。
直到那日,她腹痛如绞,血染透了裙角。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踹开院门时,娘已经没了气息。嬷嬷瞥了一眼木匣里的孟惜,冷冷道:七小姐命大,三爷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孟惜满月那日,老夫人赐名惜。
是惋惜,还是怜惜我抱着她坐在祠堂角落,看三夫人假惺惺地抹眼泪。
孟惜忽然攥住我的手指,咯咯笑起来。她耳垂上有颗朱砂痣,与我的一模一样。
莲雾,你是我的姐姐吗她三岁时仰头问我,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
王嬷嬷的藤条抽在我背上,火辣辣地疼:贱婢!再敢攀扯主子,仔细你的皮!
夜里,孟惜偷偷爬进我的被窝。
阿姐,她把脸埋在我颈窝,声音闷闷的,五姐姐说我是没娘的野种……可我有阿姐,对不对
我喉咙发涩,轻轻拍着她的背。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她腕上的银镯上——那是娘生前当掉最后一件棉袄换的。
2
嫡母毒计
三夫人摔碎茶盏时,瓷片溅到我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七姑娘真是好本事!她冷笑着将一沓庚帖甩在孟惜脸上,年过七十的镇北将军要续弦,你爹竟点了头——我倒要看看,你这张狐媚子脸能勾他到几时!
孟惜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
她耳垂的朱砂痣在烛火下红得刺眼,像一滴凝住的血。
那夜我替孟惜揉膝盖上的淤青,她忽然攥住我的手腕。
阿姐,我若进宫选秀,是不是就能逃过这桩婚事她眼底燃着幽火,指尖掐进我皮肉里,我偷听到三夫人和嬷嬷说话……六姐姐脸上生疹,是她们动的手脚。
我手一抖,药油泼湿了裙角。
六小姐是侯爷嫡女,本该入宫的人选。若此时顶替,便是将三房与长房的恩怨全揽到身上。
你斗不过她们。我喉咙发紧。
斗不过孟惜嗤笑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肩头疤痕——那是去年三夫人罚她跪碎瓷留下的,阿姐,在这宅子里,不争就是等死。
三日后,六小姐的疹子蔓延到脖颈。
侯府连夜请了三个大夫,都说邪风入体,不宜见人。老夫人拄着拐杖踏进祠堂时,孟惜正跪在蒲团上抄《女戒》,一笔一画工整如印刷。
惜丫头,老夫人摩挲着佛珠,目光扫过她腕间的银镯,下月选秀,你替六姐儿去。
我站在廊下,看孟惜叩首谢恩。
她转身时冲我眨了眨眼,袖中滑出一包药粉——是苦杏仁磨的,沾肤即痒。
教养嬷嬷进府那日,三夫人送来一匣绯色绸缎。
陛下最爱绯衣,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捏起孟惜的下巴,七姑娘穿这颜色,定能艳压群芳。
孟惜笑着应下,夜里却将绸缎绞成碎片。
阿姐,她将碎布丢进炭盆,火光映得眉眼森冷,当年陛下生母穿绯衣赴死,这颜色是催命符……她们想让我当第二个冤魂。
我连夜求了绣春坊的旧相识。
鹅黄缎子裁成绮云裙那晚,孟惜对着铜镜簪花,忽然轻声问:若我真中选了,阿姐会陪我进宫吗
窗外蝉鸣震耳欲聋。
我替她系好腰间绦带,指尖拂过娘留下的银镯:小姐在哪,奴婢就在哪。
3
月下惊鸿
我跪在储秀宫的青砖地上,额头抵着冷硬的砖缝,听那绯衣少女的惨叫穿透宫墙。
陛下饶命!臣女不知……不知这颜色犯忌讳啊!
血溅在朱漆廊柱上,像泼了一碗胭脂。
皇帝撂下茶盏,白玉扳指叩在案几上嗒地一声,满庭秀女齐齐打了个寒颤。
三夫人送来的教养嬷嬷缩在角落发抖。
两个时辰前,她还掐着孟惜的腕子冷笑:七姑娘若不肯穿这绯烟罗,老奴只好禀告三夫人,说您抗旨不遵。
此刻她的尸首正被拖出宫门,十指抠地留下的血痕蜿蜒如蛇。
孟惜抚了抚鹅黄裙裾,指尖掠过腰间银铃。
阿姐这招借刀杀人,当真妙极。她附在我耳边轻笑,呵出的热气凝成霜花,那嬷嬷到死都不明白,自己递的哪是催命符,分明是咱们的登云梯。
我垂首盯着鞋尖绣的并蒂莲。
昨夜偷翻敬事档时,墨迹未干的绯衣杖杀四字还历历在目——先帝赐死赵妃那日,穿的正是这般艳丽的绯色。
暮色四合时,孟惜被留了牌子。
老太监尖着嗓子喊孟美人时,她攥着我的手猛然收紧。掌心黏腻的冷汗渗进我腕上银镯,凉得像娘咽气那日的雪。
奴婢恭喜小主。我欲跪,却被她死死托住胳膊。
姐姐,她眼底映着宫灯流火,从今往后,这四方的天,咱们要劈出条生路来。
新晋嫔妃的绿头牌在敬事房晾了三月。
孟惜等不及了。
蝉鸣最盛的夜,她裹着鲛绡舞衣溜出寝殿。月华如练,照得池边玉兰莹莹生光。我抱琴随她穿过九曲桥,忽见禁军火把如游龙逼近。
什么人!
玄甲侍卫拔剑的瞬间,孟惜旋身跃上石台。轻纱飞扬似蝶翼,足尖点过水面,惊起一圈银漪。
我指甲掐进琴木,奏起娘教的那支《折柳曲》。
最后一个音落在她仰腰折桂时,皇帝的手已经扣住她脚踝。
孟美人,他拇指摩挲她踝骨,笑意不达眼底,这般急着邀宠
侍寝那夜,文才人在宫门外哭骂。
狐媚子!陛下上月明明说要翻我的牌子!
孟惜倚在鸳鸯锦被里,慢条斯理染着蔻丹:阿姐听见了吗这宫里连哭都要挑时辰——
她话音未落,外头陡然静了。
小太监提着滴血的麻袋经过窗下,袋口露出一缕青丝,发间还簪着白日里文才人炫耀的累丝金凤。
孟惜忽然攥住我手腕:明日去太医院要些避子汤。
我惊得打翻胭脂匣:小主!这是杀头的罪……
陛下登基七年无子,你真当是妃嫔们福薄她蘸着洒落的胭脂,在掌心画了朵曼陀罗,椒房殿那位贵妃,可是太后的亲侄女。
更漏声里,梅心湖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我推窗望去,只见月色下浮起一团黑影——是具女尸,绯色裙裾像血莲绽在水面。
4
梅湖杀机
梅心湖的冰裂开时,发出簌簌的碎玉声。
我捧着鎏金手炉跟在孟惜身后,看积雪压弯了红梅枝,落在她狐裘兜帽上,像撒了一把揉碎的月光。
这湖底的冤魂,怕是比御花园的花还多。孟惜忽然驻足,指尖拂过结了霜的梅蕊。
话音未落,假山后猛然窜出个披头散发的影子。
王婕妤攥着断簪扑来时,我闻到她身上混着血腥的腐梅香——那是去年秋天酿坏的青梅酒,在深宫角落发酵成毒。
三日前太医来请平安脉,说王婕妤疯症愈重。
可此刻她眼底烧着癫狂的火,力气大得骇人。我挡在孟惜身前,被她枯枝般的手掐住咽喉,簪尖擦过耳垂,削落一缕发丝。
贱人!你们害了我的孩儿!
她嘶吼时露出半截溃烂的舌,我这才惊觉她脖颈布满紫斑——是勒痕,新旧交叠如毒藤缠颈。
孟惜突然抓起石案上的青铜烛台。
重击声混着骨裂的脆响,王婕妤踉跄后退,绣鞋踩碎薄冰,整个人仰面跌进冰窟。黑发在水面铺成蛛网,绯色夹袄渐渐被暗流吞没。
走吧,孟惜扔掉烛台,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指缝血迹,疯子失足落水,与咱们何干
我盯着湖面咕嘟冒起的气泡。
去年端阳宴上,王婕妤曾一袭银甲舞剑,枪花挽得比烟花还亮。如今她的指甲正抠着冰层,在透明的冰面留下十道带血的抓痕。
跳进冰湖那刻,寒气如千万根银针扎进骨髓。
王婕妤的躯体比想象中更轻,像片浸透血的绸缎缠在我臂弯间。拖她上岸时,我发现她小腹微微隆起,在湿透的裙衫下显出柔软的弧度。
你疯了孟惜扯下狐裘裹住我发抖的身子,蔻丹掐进我肩头,这种腌臜东西也配让你拼命
我咳出喉间冰碴,望向匆匆赶来的仪仗。
明黄华盖下,皇帝的目光正落在王婕妤腹间,嘴角浮起古怪的笑纹——像猎户瞧见掉进陷阱的母鹿。
陛下明鉴!奴婢亲眼看见孟美人推了王婕妤!
告密的宫女鬓角簪着绢制海棠,衣领特意裁低三分。她跪爬时露出颈后暧昧红痕,是今晨我撞见她和侍卫私会时留下的。
孟惜忽然轻笑一声。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划过我眉眼,沾了泪,在我颊边描出道胭脂痕:好姐姐,你与本宫生得倒有三分相似。
皇帝手中的念珠倏地绷断,玉髓珠子滚落满地。
他捏住我下巴端详时,我闻到他袖笼里的龙涎香混着丹药的苦——和那夜孟惜侍寝时沾染的气息一模一样。
拖下去,赐死。
轻飘飘五个字,惊飞满树寒鸦。
侍卫架住那宫女时,她鬓边的海棠掉在我鞋尖。我这才看清花芯藏着麝香丸——是承宠后避子的秘药。
陛下!王婕妤腹中龙种……太医颤巍巍跪倒。
龙种皇帝一脚踹翻药箱,白玉扳指碾碎地上的冰菊,冷宫弃妃哪来的龙种莫不是你们太医院的手笔
回宫时雪下得更密了。
孟惜将我浸在药浴里,苍术混着艾草的气息熏得人眼眶发烫。她舀水的金瓢忽然顿了顿:阿姐今日不该救她。
氤氲水雾中,我望着手腕浮起的青紫指痕——是王婕妤濒死时抓的。
她活不过今夜,孟惜将花瓣揉碎在我发间,陛下不会让混淆皇嗣的丑闻活着走出慎刑司。
梆子敲过三更时,西偏殿果然传来白绫勒颈的动静。
我缩在锦被里数更漏,忽然想起王婕妤沉湖前最后的眼神——癫狂褪去后的清澈,像极了她当年一枪挑落我髻上绢花时的模样。
莲雾姑娘,那时她抛来一包桂花糖,女儿家还是鲜活些好看。
5
避子药局
贵妃的指尖搭上我腕脉时,我闻到她袖间沉水香混着药渣的苦。
寒气入肺,需用紫苏配麻黄发汗。她垂眸写下药方,腕上翡翠镯滑到肘间,露出一道狰狞疤痕——是刀伤,横贯苍白的肌肤,像雪地里劈开的裂谷。
孟惜忽然打翻药碗。
褐色的汤药泼在贵妃裙裾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瞬间僵住的神情。
三日前太后宣召六宫,将一匣养身丸掷在金砖上。
查!给哀家往死里查!玛瑙护甲刮过漆盘,溅起一串火星,皇帝二十七了,连颗蛋都孵不出,你们太医院是摆设吗!
我跪在殿角,看太医正抖如筛糠。
那养身丸里裹的哪是当归鹿茸,分明是足足三钱的红花麝香。碾碎的药渣泼在青砖缝里,像干涸的血。
夜探太医院那晚,我在柏木药柜最底层摸到暗格。
癸亥年腊月,贵妃头风症,取朱砂二两。
壬戌年端阳,贵妃月信不调,取藏红花五钱。
泛黄的脉案在烛火下蜷曲边角,墨迹晕开成诡异的笑脸。孟惜忽然夺过纸卷丢进炭盆:阿姐,有些秘密烫手。
火舌蹿起时,我瞥见最后一页小字——
承平三年,贵妃小产,取附子入药。
贵妃来送安神香那日,积雪压折了关雎宫的梅枝。
这香是南诏贡品,她将鎏金香球悬在孟惜床帐边,夜里燃上,能见故人。
我盯着香球镂空的缠枝纹,忽然想起娘临终前攥着的银镯——也是这般绞丝工艺。
孟惜突然剧烈咳嗽,我趁机打翻香炉。
灰白的香灰里滚出几粒赭石色的丸药,遇热即融,腾起淡紫烟雾。贵妃的帕子掩住口鼻,却掩不住眼底骤起的阴翳。
子时梆子响过,我溜进废殿后的枯井。
井壁青苔间嵌着半块玉珏,与贵妃今日腰间佩的正好凑成圆满。井底传来的婴啼声时断时续,混着野猫嘶叫,惊飞满树昏鸦。
姑娘也来喂猫
沙哑的嗓音吓得我险些摔了烛台。转身见是个佝偻老太监,怀里裹着个破布包,露出半截青紫的小胳膊——是死胎,脐带还缠在脖颈上。
冷宫弃子,老奴帮着贵妃娘娘料理了十几年。他咧开没牙的嘴笑,递来一块桂花糖,吃吗贵妃赏的。
我逃回关雎宫时,孟惜正对镜梳头。
铜镜映出她颈后朱砂痣,与贵妃腕上疤痕重叠成诡异的图腾。
阿姐瞧见什么了她簪上金步摇,流苏坠子扫过案上香灰,是婴灵,还是吃人的深宫
翌日贵妃病重的消息传遍六宫。
我奉命送参汤时,见她歪在缠枝榻上,腕子瘦得挂不住玉镯。满地散着未完的婴孩肚兜,针脚细密,绣的却是往生咒文。
莲雾,她忽然攥住我手腕,蔻丹陷进皮肉,若我的孩儿活着,该唤你一声姨母。
窗外惊雷劈亮半幅绣屏,照见肚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承平元年腊月,承平三年端阳……整整七个未成形的生命。
6
子贵母死
沈楼玉的箭镞抵在我喉间时,我闻到他袖口逸出的沉水香——与贵妃殿中的气味一模一样。
莲雾姑娘夜探军机处,是想当第二个王婕妤他指尖抚过箭翎,寒铁映出我身后晃动的灯笼光,像鬼火浮在宫墙间。
我仰头直视他眼底的漩涡:沈大人那日说子贵母死,却漏了后半句——若皇子天生残缺,生母便可活,对吗
三日前贵妃昏倒在佛堂。
我替她拾起滚落的佛珠时,瞥见蒲团下压着的泛黄懿旨。蝇头小楷写着承平元年,皇长子诞,即赐生母赵氏白绫,末尾盖着太后凤印,朱砂晕开如血泪。
孟惜摩挲着懿旨边缘烧焦的痕迹:当年陛下眼睁睁看着生母被勒死,如今轮到我了。
她忽然抓过我的手按在小腹,那里尚是平坦,却仿佛有团火在烧,阿姐,这里跳着的不是孩子,是悬在我颈上的铡刀。
太医院送来安胎药的清晨,我偷换了药渣。
当值的陈太医掀开药盅时,脸色霎时灰败如纸——本该是紫河车的腥气,却混着刺鼻的鹤顶红。
娘娘恕罪!定是药童拿错了……他叩首的声响惊飞檐下春燕。
孟惜倚在缠枝榻上,慢悠悠将药汁浇在窗台兰草间:陈太医伺候贵妃多年,怎么连避子药与安胎药都分不清
枯萎的兰叶蜷曲成焦黑的手,指向西六宫方向。
沈楼玉带我登上角楼那夜,满城灯火蜿蜒如蛇。
先帝临终前改了遗诏,他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若皇子聪慧,则留子杀母;若皇子痴愚,则留母杀子。
我攥紧阑干,木刺扎进掌心:所以平安必须是个废人
是圣人。他忽然扣住我后颈,气息拂过耳畔,平安若天生并指,便是佛陀转世,非痴非慧,可破死局。
远处传来打更声,惊起栖在琉璃瓦上的白鸽。
我望着羽翼掠过太极殿金顶,突然想起娘缝冬衣时哼的歌谣——白鸽儿绕梁飞,娘的心肝碎成灰。
动手那日,我将药粉混进孟惜的安神茶。
她饮尽最后一滴,忽然攥住我系着银镯的手腕:阿姐,若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在娘坟头那棵榆钱树上。
子时腹痛发作时,她咬破的唇瓣染红了鸳鸯枕。我跪在产房外,看一盆盆血水泼在青砖上,绽开的血花渐渐凝成冰晶。
是个小皇子!
稳婆的欢呼声未落,太后身边的崔嬷嬷已捧着白绫踏进门槛。我扑上去抱住啼哭的婴儿,在他并指的左手上狠狠咬出血痕。
天残者,佛手降世——
钦天监的惊呼声中,孟惜苍白着脸接过平安。她染血的指尖抚过婴儿畸形的指节,忽然低笑出声,笑到肩头银铃乱颤。
太后摔了茶盏拂袖而去时,檐下的青铜惊鸟铃齐齐作响。
我望着满地碎瓷中晃动的倒影,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娘咽气时,襁褓中的孟惜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指。
7
幽宫蛰伏
文妃的鞭子抽下来时,我正跪在冰渣未化的青石板上分拣花种。
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往衣领里钻,指尖冻得发紫,稍一用力,指甲缝里便渗出血珠,染红了掌心的鹤望兰种子——这是孟惜最爱的花。
贱婢!本宫让你挑魏紫的种子,你聋了不成
鞭梢卷着倒刺勾破棉衣,我踉跄栽进雪堆里。文妃绣金线的裙裾扫过脸颊,鞋尖碾着我腕上旧伤,那里还留着当年王婕妤的抓痕。
幽宫送来的信藏在牡丹根茎里。
我借着给关雎宫送枯枝的由头躲进耳房,颤抖着剥开泥壳。孟惜的字迹被药汁浸得发褐:西偏殿第三块砖下,有娘留下的密室钥匙。
信纸突然被抽走。
文妃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密室二字,笑得花枝乱颤:淑妃都被碾进泥里了,还做梦呢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时,我扑上去抢。滚烫的蜡油泼在手背上,燎起一串水泡。
瞧瞧,多忠心的狗。文妃踩着我脊背,金丝履底的花纹硌进骨缝,可惜你那主子如今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小桃来送冻疮膏时,月光正漏进柴房破窗。
姐姐忍忍,这药掺了麝香,能活血。她掀开我后背的血衣,倒吸一口冷气。交错的新旧鞭痕间,文妃今日用簪子划的贱字还在渗血。
为什么帮我我攥住她手腕。
小桃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荷包,绣着歪扭的莲花——是五年前我送她的伤药袋。
那年我娘病重,是姐姐典当银镯替我凑的棺材钱。她蘸着药膏轻揉我伤处,文妃上月克扣的炭火,我悄悄添在您褥子下了。
沈楼玉翻进花房那夜,积雪压折了湘妃竹。
他玄色大氅上沾着梅香,掌心却滚烫,抚过我后背结痂的鞭痕时,惊醒了蛰伏的痛楚。
跟我走。他指尖缠着我散落的发丝,我向陛下求了你,虽不能做正妻……
我挣开他怀抱,赤脚踩在雪地上:沈大人可知,当年我娘被抬进侯府那顶小轿,也是绛红色的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眉骨投下阴翳。我举起伤痕累累的手腕,银镯叮当撞响:妾不过是换个笼子当雀儿。
开春时,我收到孟惜的第二封信。
晒干的迎春花夹在笺中,遇热即显字迹:三日后亥时,梅心湖东南角。
是夜我借口埋花肥,摸到湖心亭残碑后。浮冰下伸出只苍白的手,攥着油纸包——是把青铜钥匙,纹路与娘留下的银镯分毫不差。
阿姐,暗处传来轻咳,孟惜裹着灰鼠斗篷的脸在月光下一闪,西偏殿的密室藏着侯府与邻国的密函,当年爹用它换了三房荣华,如今该换咱们的命了。
文妃发现钥匙失踪那日,摔碎了整整一窖魏紫牡丹。
我跪在瓷片上听她咒骂,血浸透裙裾时,忽然想起昨夜摸到的密函内容——承平四年,文氏父通敌铁证。
娘娘,我抬头冲她笑,您鬓边的绢花歪了。
她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我藏在袖中的金簪已抵住她咽喉。柴房外的沈楼玉适时咳嗽一声,惊飞了檐下盯梢的乌鸦。
8
平安劫
文妃的翡翠耳坠擦过我颈侧,钉入身后梁柱时,震落簌簌灰尘。
贱婢!你当那些废纸能扳倒文家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密函,绢帛撕裂声混着柴房外呼啸的北风,像厉鬼的呜咽。
我反手将金簪刺深半寸,血珠顺着她玉白的颈滚落:娘娘不妨猜猜,承平四年秋,送往北狄的那批铁器——刻的是文氏家徽,还是陛下私印
沈楼玉的剑锋挑开柴房门栓时,月光泼进来,照见文妃骤然惨白的脸。
他玄甲上凝着霜,靴底碾过碎瓷,将密函残片拼成完整的舆图——标注着幽州十六隘口的朱砂记号,与文老将军寿宴上那尊鎏金屏风的雕纹如出一辙。
沈统领来得正好,文妃忽然娇笑起来,染血的指尖抚上他剑柄,把这贱婢拖去诏狱,本宫赏你……
剑鸣乍起,她鬓边金钗应声而断。
娘娘怕是忘了,沈楼玉甩去剑尖血珠,三日前文老将军突发恶疾,如今连笔都握不稳了。
我被带到诏狱那夜,檐角铜铃响得凄厉。
狱卒泼醒我时,盐水渗进后背鞭痕,疼得眼前炸开金星。恍惚间见沈楼玉立在刑架前,手里把玩着那半块残玉——与贵妃井底的玉珏正是一对。
疼吗他指尖沾了盐粒抹在我唇上,当年我娘被诬私通,受的就是这梳洗之刑。
我咬破舌尖咽下痛呼,忽然笑出声:沈大人这戏做得真足……咳咳……文家倒台,陛下许了你什么兵部侍郎还是禁军都督
他眸色骤暗,捏住我下颌的手青筋暴起。
铁窗外忽然传来三声鹧鸪啼——是孟惜与我的暗号。
密函呈到御前的清晨,积雪压塌了文妃的牡丹暖棚。
我跪在太极殿外,看太医正捧着药箱疾奔而过。朱漆门开合间漏出文老将军的嘶吼:老臣冤枉!那密函定是淑妃伪造——
孟惜的声音裹着春寒飘出来:父亲可还记得,那年您寿宴屏风后的密室
鎏金兽首香炉突然爆出火星,满殿哗然中,她轻飘飘补上致命一击:密函就藏在您最爱的《春山狩猎图》夹层里,用北狄狼血写的。
平安被接到关雎宫那日,正是惊蛰。
他举着并指的左手追蝴蝶,腕间银铃与孟惜幼时戴的别无二致。贵妃站在廊下煮茶,滚水浇在普洱上腾起白雾,模糊了她望向平安的眼神。
莲雾,她忽然扣住我腕上旧伤,若有一日我要带走这孩子……
梅心湖方向突然传来落水声。
我们奔至湖边时,只见文妃的织金裙裾在漩涡中一闪即逝。她昨夜亲手系在平安床头的长命锁,此刻正沉在湖底,锁芯藏着半粒鹤顶红。
子时替平安掖被角时,发现他枕下藏着把短刀。
姑姑,他迷迷糊糊搂住我脖子,五姐姐说母妃是妖怪,平安得保护母妃……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映亮刀柄的狼头纹——与密函上的北狄图腾严丝合缝。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想起白日里贵妃煮茶时,袖口落下的狼毛灰烬。
9
太后临朝
寿康宫的青铜兽首吐出龙涎香时,太后腕间的佛珠正碾过那封密函。
北狄狼图腾,文氏家徽,还有先帝私印……她枯枝般的手指划过绢帛,玛瑙护甲在弑君二字上剐出裂痕,孟氏,你当哀家是瞎的
孟惜跪在冰裂纹青砖上,发髻间的金凤步摇却纹丝未动:太后娘娘明鉴,这密函是从文家密室所得,狼血为证——
狼血太后忽然冷笑,佛珠砸向鎏金香炉。
迸溅的香灰里,贵妃捧着一盏血燕施施然现身,袖口狼毛灰烬簌簌落在密函上。
平安失踪那夜,雷声震碎了关雎宫的琉璃瓦。
我提着风灯寻遍梅园,最后在废殿枯井边找到他的虎头鞋。井底传来的呜咽声像幼兽哀鸣,混着铁链拖曳的刺响。
平安!
我拽着井绳往下滑时,腕上银镯突然被井壁凸起物勾住。青苔剥落后,露出半幅壁画——先帝搂着个北狄装束的女子,脚下跪着幼年的太后。
姑姑快看!平安的惊呼从井底传来。
他脏兮兮的小手举着块玉珏,与我怀中那半块严丝合合。玉纹赫然是双狼逐日,与密函图腾一模一样。
沈楼玉带禁军围住寿康宫时,贵妃正在煮茶。
莲雾姑娘可知这雪水从何而来她将沸水注入兔毫盏,茶雾氤氲了腕间疤痕,是二十年前赵妃悬梁那夜的积雪,存在地窖整整二十瓮。
我突然想起那夜井底见到的壁画——北狄女子颈间也戴着兔毫盏纹样的项链。
先帝为得北狄支持,强纳我姑母为妃。贵妃指尖抚过平安的并指,赵妃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喝的都是绝子汤。
窗外惊雷劈亮她唇畔笑意,与壁画上北狄女子的面容重叠。
太后薨逝那夜,寿康宫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我搀着孟惜立在廊下,看她将密函残片投入火盆:当年她逼死赵妃,如今被亲侄女反噬,倒是报应。
火舌蹿上房梁时,沈楼玉从火场抱出个鎏金匣。烧焦的懿旨残卷上,先帝朱批赫然在目——贵妃顾氏,若诞皇子,去母留子。
平安忽然指着匣底尖叫。
半幅婴孩襁褓裹着块头骨,天灵盖上有道菱形缺口——与贵妃腕间疤痕分毫不差。
三日后新帝登基,孟惜的太后朝服缀满东珠。
她抚着平安治好的左手,将狼头短刀插入龙椅缝隙:北狄王送你的周岁礼,母后替你收着。
玉阶下,贵妃一袭素衣走向刑场。
经过我身边时,她忽然将个荷包塞进我掌心。里面是搓青丝,缠着褪色的红绳——与当年井底死胎脐带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告诉阿惜,她最后看了眼平安,我妹妹的孩子……原该唤我声姨母。
10
青风自由
贵妃的囚车碾过朱雀大街时,我攥紧了袖中荷包。
青丝缠着的红绳已被血浸成褐色,像条冬眠的蛇盘在掌心。刑场鼓声震得耳膜生疼,刽子手的鬼头刀扬起刹那,我猛地扯动袖中银铃——
三只信天翁掠过刑场上空,羽翼掀起的风迷了众人眼。
乱局中我拽着贵妃钻进暗巷,她灰白的囚衣下竟穿着北狄骑装。
这面具……她指尖抚过脸上人皮面具,粗粝的嗓音已变得清越,是当年赵妃悬梁前,托人从北狄王庭捎来的。
我们跌进等在巷尾的马车时,车帘缝隙漏进一缕光,照见她耳后新刺的狼图腾——与平安那块玉珏上的纹样严丝合缝。
青风姑娘,我将荷包塞进她染血的掌心,从此这世上再没有顾引璋。
送如圭出宫那日,海风卷着咸腥扑进关雎宫。
她踮脚将海图铺满整张龙案,朱笔圈出个岛屿:莲姑姑你看!这里的人用珍珠换蚕丝,港口的船比太极殿还高!
孟惜忽然剪下一缕青丝,系在如圭腕间:当年娘说女儿家要有缠足的三寸金莲,我却偏要给你劈波斩浪的船。
铜剪咔嚓声惊醒了梁间燕,衔着碎发飞向宫外。
沈楼玉追到宣州港时,我的商船正升起青雀旗。
他玄色大氅被海风鼓成帆,箭袖却沾着京城柳絮:莲雾,你当真要陪这小丫头胡闹
如圭突然从桅杆后探出头:沈大人,我娘说海上有种双生螺——她举起两个缀满珊瑚的螺壳,狡黠一笑,分开千里也能听见对方心跳,可比你们打哑谜痛快多了!
浪涛声里,沈楼玉耳尖泛起的薄红,竟比晚霞还艳三分。
夜泊琉球岛那晚,我摸到如圭枕下藏着的匕首。
刀柄嵌着颗狼牙,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绿——与平安那柄短刀上的狼头如出一辙。
这是青风姨母给的,她迷迷糊糊搂住我脖子,她说等我找到会唱歌的鲛人,就能解开平安哥哥的身世……
惊涛拍碎舷窗外的月光,我突然想起登船前夜,孟惜在密信上画的古怪符号——北狄巫祝的招魂幡,与娘临终前在地上划的血痕一模一样。
返京那日,沈楼玉在码头拦住我。
他掌心躺着枚双生螺,贴着耳畔能听见潮汐声:那年你说妾是笼中雀,如今我拆了沈家的笼——
海风掀起他空荡荡的左袖,腕骨处新刺的并蒂莲浸着血珠。我这才惊觉,他玄甲下的中衣竟是我当年缝补过的旧衫。
沈大人,我笑着将螺壳抛向大海,等这螺漂到蓬莱,我自会给你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