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没有影子的枕边人 > 第一章

1.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便被接入萧家,我是萧家领养的养女。
萧府午膳后全府上下有午睡的习惯。
幼时贪玩,我便偷偷睁开眼睛,观察周围物件的陈设。
萧府是风水世家,午时歇息的卧榻位于巽位,窗外种芭蕉与竹林。
门窗顶镶半月形杨木雕花,连侍从所居的卧榻窗棂上也漆朱砂红。
待安排的姨娘合上门后,我如往常般睁开眼,谁料面门上正飞着一只眼睛。
一只?一只眼睛!
肉色的,震着羽翅飞来飞去,它飘在我眼前几寸的距离。
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珠像一口枯井好似要将人吸进去。
眼睛上怎么能有嘴呢?
我有些害怕,下意识唤姨娘,姨娘,姨娘!
稚气的声音在屋内回荡可无一人回应。
姨娘!姨……姨娘?
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声响也没有。
我方目光投掷床榻上悬挂的床帘,质地厚实,一张黑色的加厚亚麻。
床榻上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透不进光,也透不进气,好窒息,头好晕……
平日里我跟在后院的裁缝身后学制布。
染料取至院中最大的胡桃树,将竹竿往树上打,将核桃打落一地,取核桃的外壳晒干。
将晒干的核桃壳沉入大缸中,又填上几味药材,染出的布匹质地偏暗,藏青色,料子偏凉。
我想起二哥,平日里常常在我耳边环绕的话。
萧府内有一位年长的侍从,死之前被发现在卧榻上,榻上无光,常年靛蓝不见光的床帘盖住,死了好几天都没被发现。
我吓得一激灵,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动,口中的水不知如何咽下,杯盏差点落地。
他故作玄虚地嬉笑,吆喝道:你可知在她床上发现了什么?
泪水萦绕在我的眼中,我摇摇头,想从屋子中跑出去,明明是夏日正暑的中午,我却感觉很冷。
二哥强制性摁住我的肩膀,我挣脱不开。
他的脸离我很近,像墙面上掉了色的人物画。
面色狰狞,故作玄虚道:她与一条蟒蛇共眠,发现时,肉体早被蛇吞至一半,剩一半的白骨。在那无光的床榻中,囚禁于此,生生世世,魂魄都不会离体。除非遇上个极阴的体,或拉其他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寻个替死鬼……
2.
今日坊间来了些有趣的人,倒像书中所提及的游诗人,来街上演戏曲。
歌舞升平,很热闹,敲锣打鼓的,十里地都能听见。
萧母与萧父带着子女与众人都出去了,大家都想看看新奇玩意,便留我一人于家中。
我住的屋子建于街坊之旁,平日透过窗户,便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此时已是亥时二刻。
近日房门要修一处坏掉的墙壁,我的窗户下便堆满了沙土。
若是有人踩上去,必定发出沙沙声。
漏壶中水流完四个刻度。
出门方过一个时辰,此时定不会返回。
我喜静,从学堂淘来的一本旧书未看完,心中总是不自在。
便拉了张椅子,依在桌上看书。
我的房门打开连通院中的侧门。
从侧门往下,有十几级台阶,窗外是一座堆积的小小的泥沙丘。
他们是从西边出门的。
左边倒没见几户人家,种了许多植物。
若是有人过来,至少要从台阶上跑下来,或者跳在泥沙上发出声响。
不一会,敲门声便断断续续地响起来。
叩叩叩……
二哥?我有些不解,平日内若我应声,二哥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炫耀些近日新得的玩意。
叩叩叩……
敲门声不断,只一味地敲,不知门外之人不直接推门而入。
我心中警铃大作,带几许怒气质问道:是谁!
门外人停顿片刻,又敲响了房门。
叩叩叩……叩叩叩……
敲得又急又猛,似判断出我语气中的惊悚与恐惧,还有辨识出门外不是人。
我住的小屋,房门是用一块一块木板拼接而成,已有些年头,门上有点点裂痕。
透过门上的裂痕往外看全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屋外屋内,灯盏上发出亮光,我如同困兽般囚困在这所屋子内。
我好害怕。
许是二哥又吓唬我罢……我自欺欺人地捂住胸口,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
二哥!二哥……
门外仍是不应。
不知是不是喜捉弄我的二哥在门外,唤了如此多遍,却无人回答。
我气恼了,第一次免去称呼,失礼地大喊他的名字。
我气愤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开这么不好笑的玩笑!
若真是他,我明日清晨拜访萧母后,再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门外的声响骤然停止,安静。
我拎起置于门旁的扫帚,怒气冲冲地冲出门。
二哥,不要再玩了!
什么都没有。
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
连我想怒骂二哥的气息也变弱了。
一阵胆寒,没有人……没有人!
若是有人,院门口很宽敞,一时间也逃不远,即使躲在窗户下的泥沙上,也应该有物体坠落的声响。
太安静了……
我连忙关上房门,蹲在墙上一动不动。
一股阴凉的视线落在我的后背,久久不散。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唯一一块玻璃的窗户呢?
3.
晚春仍是很冷。
我爬在槐树上不知过了多久。
午膳后,二哥唤我与他们一同放风筝。
我自小便学会察言观色,知道三姐并不喜我。
他们一同在院落中玩耍的时候从不唤我,也不带我。
我抢了她最小年纪的位置,虽说并未得到妹妹的宠爱,可占了位置终究是不置可否的。
二哥再三拉着我的手腕,我也不好再推辞。
我心里面一直渴望朋友,也渴望亲情。
骨子内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心并不能遏制。
我兴高采烈地走至他们身旁,接过二哥手中的风筝线。
正欲跑两圈将风筝放飞,不知是谁突然冲过来把我撞倒。
我的身体极其孱弱,重重倒在石阶上,掌心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疼得一瞬间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硬生生地憋着,用另一只手撑着身子起身。
本就飞不高的风筝摇摇欲坠地挂在院中最高的槐树树枝上。
是你!你就喜欢抢我的东西!还把二哥送我的风筝弄掉了……三姐语气一顿,嚎啕大哭起来。
三姐,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滚!别叫我三姐!我才不是你姐姐!给我滚!滚出我的家!
我语无伦次,将手藏在后背,掌心被石子划破,此刻疼得想晕。
脸色变得惨白。
我……对不起……三姐……我去树上把风筝取下来……你不要不高兴了……
二哥维护自己的妹妹,怒气冲冲地呵斥旁人不可帮我。
我身体不好,蹩脚地爬上树,掌心早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我不敢哭,本是我做错的,若是被萧母知道,定要被重重责罚。
上了树,我踮着脚取到了风筝。
坐在最粗大的枝干上,低头一看,好高。
我不敢下去了。
树下的人早就散开。
我有些欲哭无泪,天色渐渐暗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看不见回屋子的石阶小路。
院中最后一盏路灯散发着亮光,萧父近日买的,在府中各个位置安置几盏。
我怀中抱着风筝,默默蜷缩成一块。
我从小有记忆时在养济院中便学会的一个方法。
不舒服的时候没有药吃,吃任何东西都全部吐出来。
蹲着,蹲在墙角,蜷缩成一团,等痛苦度过就好了。
树上的枝丫有许多并不粗壮的分枝,我不敢蹲着,坐在最大的枝丫上,上半身的身子依靠在树干上。
过了许久,天色全部暗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有人寻我。
不过,没有什么的,我本来在这个家中,便是如此处境。
好冷,好饿。
不知过了许久,树下出现一个少年的身影。
他是继那只有翅膀的眼球后,萧府内第二个搭理我的人。
他说他叫萧夏冰,萧家第一个儿子,是我的大哥。
出国留学几年,近日方回来。
平日里见不到人影,深居简出。
我恍惚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不是趾高气扬的,也不是听不清,很温和,很清晰。
我睁开眼,树下站着一个人。
萧夏冰穿着上身两个口袋的衣服,也不像我们这些繁琐的服饰。
夏冰哥……我有些局促,不知道他是不是来责怪我的,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又唤了一遍我的名字,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会接住你,你跳下来就好,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他瞧见我手中摸着的风筝,冷漠道:扔下来,不用管。
三姐有几百个颜色形状各异的风筝,我手中的是平平无奇的一个。
她只是不喜欢我。
好。我将风筝从绣鞋的位置放下去,闭着眼,一跃而下,撞入一个很冰凉的怀抱中。
他拍拍我的后背,低声道:不怕,有我在。
4.
萧府中唯独只有萧夏冰会搭理我,他温柔体贴,平日里在门口倚在自行车旁,手上拎着装书的黑色背包。
等着我收拾好了,载着我去上学。
我不知何时确认了自己的心思,一个安静的午后在桃树下,我们便在一起了。
婚后远离了萧家,住在市坊内,傍海的郊区中。
不知为何,近日总想起以前的事。
5.
萧夏冰,停下来,我很困了,我需要休息。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手有些无力地搭在脸上。
萧公馆灯火通明,窗外的风铃响了整夜,白色绸缎后倒映的光线从傍晚余韵的黄色变成极致的黑,听见树上清脆的鸟鸣,此时应当是黎明破晓的时刻。
古老的时钟分针走走停停,指向五点。
萧夏冰闻言默默地嗯。了一声,动作不停。
我意识到他在敷衍我,昨夜我们在他办公的玻璃案台上,我说了句很冷。
他便抱着我滚到了地面铺着毛茸茸的花色地毯上。
我体寒,除了一楼的大厅被我强烈制止后,整个别墅内都铺上五颜六色的地毯,平日里我赤着脚,在别墅内转来转去,谁曾想倒方便了他动作。
我有些愠怒地伸出腿去踢他,被他轻而易举地握住,怕我生气似的,俯下身子,夫人,亲亲我。
我别过头不想理他,他便将我抱着坐起,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黑色柔软的长发蹭来蹭去,挠得我有些痒。
我爱你。这是我第一次从萧夏冰这里听到如此露骨的对话,不由得惊讶,困倦也消散了几分。
萧夏冰说着不由自主地吻住我,长驱直入,身下的动作也不停,我只好磕磕碰碰地回应。
沉沦之前,我终于意识到他这句无厘头的话,是在回应昨夜我环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眨眼:夏冰哥,你爱我吗?我很爱很爱你。
黑色的眸子里有暗涌般流动,我以为不会听到回答。
萧夏冰很冷,他这个人跟他的名字一样,我见过他雷厉风行的模样。
他对我倒是十分纵容,他每日会准时回来,我身上穿的衣服他也总是自己手洗。
春秋季潮湿,衣物洗了不干,晒得不恰当会染上一股异味,他耐心地取下来,一件一件地重新洗。
一次我见到他在手洗我身上贴身的衣物,窘迫地一下子脸红,头昏脑涨,结果,真的昏过去了。
我的身体很差,能敏感地感觉到温度的上升或下降,温度变化就立即生病,吃多少药都吃不好。
他忙的时候便让阿姨回家做一些预制菜存在橱柜中。
有时,我在他办公的时候调戏他,捏捏他的脸,揉揉他的脑袋,他停下笔来看我,一言不发。
他担心说错了话,惹我生气。
其实在我的眼里,这样的夏冰哥很可爱。
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托着我,便将我环抱起,萧夏冰哥左手将案台上所有的书卷,钢笔扫到地面。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手脚并用,要从他的臂弯内挣脱逃跑。
滚烫的怀抱令我挣脱不开,萧夏冰将我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手未抽走,额头靠在我的锁骨处,仰头道:夫人,给我,好不好?
!
萧氏集团掌权人,挥斥方遒的指挥者,竟低声求我。
撒娇吗?
真可爱。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发现,根本不是如此!
狡猾的夏冰哥,大骗子!
我从热乎的被子内醒来的时候,萧夏冰双手紧紧抱着我,一醒来便是一张绝世帅脸抵在面前,正午的阳光撒在他的脸上,连每一根绒毛都清晰可见。
昨晚折腾很久,最后夏冰抱着我去洗漱一番,给我穿上新洗的睡衣。
我怕冷,若是衣不蔽体,是会生病的。
一但生病,我无碍,倒是他感觉天都快塌下来了。
这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我决定原谅你了。我一边说着,指尖在他的脸上画来画去。
不要喝冷饮,外出玩雪不要待太久……
是我大人有大量,你知道了没有……
萧夏冰假装睡着的迹象倒是装不下去,轻轻地笑出声。
我居然忘记了,他睡眠不好,我在身旁时才会睡着。
嘟嚷那么久,居然全被正主听完了!
我脸上红彤彤的,转身就要滚走,却被两只手抱回来,萧夏冰将我的手抵在他的胸口。
左手环住我的腰,右手抱着我的背,夫人要继续睡吗?还是去楼下吃东西?
我不理他,装睡骗我看我的窘样,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说的话,夫人都有记着,很高兴。
6.
我的护身符不见了。
护身符不见第二天,萧夏冰也不见了。
我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我的记忆有些跟不上。
若是问我昨天做了什么,我可能会忘记,这样一询问我要认真思考很久才有一点点印象。
昨天,好像张姨午膳时来煮了排骨汤,本来要做几个菜的,但是我制止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都吃不进去,会全部吐出来,胃里面什么都没有,吐到最后又由于疼痛昏迷过去。
我勉强喝了两口汤,保持体力。
萧夏冰早上七点半出去上班,中午十二点回家,下午六点半回来。
这是他每天的活动轨迹,像钟表上永远转动的指针一样。
昨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等,等到十二点,他都没有回来。
傍晚,置于桌子上的座机响起铃声,喂?请问是萧公馆吗?我是陈秘书,想询问一下萧总在家吗?公司内堆积了一些事务,需要处理。
嗯?萧夏冰不是在公司吗?他没有回来?也没有去公司?
是夫人?啊……啊……我可以批改的,小问题!夫人再见!
电话被挂掉,无论我再怎么拨打,都无人接听。
沙发上好冷,我晕了过去。
醒来不知为何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我不是昏过去了吗?
怎么回事?
难道又是幻觉?
我从楼上扶着旋转扶手缓缓而下,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捧着一杯温水发呆。
叮铃铃……
叮铃铃……
响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
案台上的座机再一次响起来,我取下接听。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是不是消失了?电话那头的人带着沾沾自喜以及戳破秘辛的痛快感。
过去那么多年,我还是能辨析出是谁,比嘴中脱口而出的话先出现的是身体的颤抖。
应激的痛苦,我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耳边什么声音都消失了,起初是右耳嗡嗡嗡像坏掉的发动机,好吵。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嗡嗡嗡两只耳朵都出现了耳鸣。
过了一会儿,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我顺着手柄线拾起掉入桌底的手柄,抵在耳边。
喂!臭丫……妹妹……其他的真相你还想不想知道……想知道的话就带上钱过来……
未等他说完,我便将手柄按回凹槽中。
我想起来了,前几日萧家祭祖,萧家寄来了一张请帖,让我作为名分上最小的妹妹回去看看。
萧父母死去多年,那时我还在学院中画画。
听闻两具尸体分别对等地少了七十根骨头,坊间传闻恶鬼吞食,院落中血流成河。
警察拉着警戒线围了萧府半个月,调查许久毫无结果。
荒诞又恐怖。
回想起一刹那,鼻尖似乎嗅到扑面而来的重重血腥味。
萧家,我已经离开了很多年。
在萧家的过往好像一场沉睡已久的梦境,醒来便不会想起。
萧夏冰与我在一起后,决定带我离开萧家。
本以为会遭受萧父萧母滔天的怒火,或让我同以往一样,跪在祠堂前遭受家罚。
我手脚冰凉,萧夏冰牵住我的手,挡在我面前。
我要带雨卿离开萧家。
萧父萧母二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庆幸。
萧母小声与萧父耳语几句,目光却贪婪依依不舍地落在我身上。
萧父郑重其事地摇头,片刻后宣称道:
萧夏冰,你与萧家断绝关系后,日后不可再取萧家一分一毫,也休再踏入萧府大门!
二人做了个形式般呵斥几句,便在白纸黑字上签下断绝关系的名字。
萧府祠堂被一场大火燃烧殆尽,我不知久未联系的二哥何意。
萧夏冰把我搂在怀中,安抚道:有我在。
即日启辰,萧夏冰不进萧府,在不远处的榆树下等候,二哥本客套的笑容变得真实几分。
庭院落座时,二哥动情道:妹妹,其实多年未见,二哥实在想念你。小时候,你应该只有这么高,想不到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我不愿与他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掀开本就没有的亲情布。
二哥想要什么,直言便是,不必再言其他。
二哥做风水生意,以人为诱,引鬼怪出。
下手无轻重,将人害死,萧家一举落败。
他未曾想到曾经在萧府唯唯诺诺,需要靠自己施舍善意的养女会如此莽撞顶撞自己。
气上心来,完美的笑容有一瞬破裂。
在旁人面前低三下四的人终于找到发泄的对象,二哥也不再遮掩,凶恶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同床共枕的不是人吧?
我心下大惊,面上不显。
他也不管我的态度,自顾自道:我大哥早就死了。
他出国留学,校内组织的一次海边游泳赛上溺水身亡。
他的尸骨带不回来,不知为何死亡的消息那么晚传来。
你们离家出走的时候,为什么我爸妈没拦你们?
站在你身旁的,与你共眠的人,根本就是一个厉鬼。
永远永远缠着你,你的灵魂要永远困在他身边,你逃不掉……
他的死死拽着我的手腕,有些挣脱不开。
我已然不是以前的小孩,他转身取桌上的单子时,我用高跟鞋狠狠地踩在他的脚上。
二哥怨恨地欲再抓住我,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挡在我们二人面前。
来人身着如月色皎洁的唐装,语气温和,对女士可不能这么粗鲁啊。
手下动作不断,狠厉地将二哥按在圆石桌上。
我感激地与来者道谢,便拎着裙摆往大门跑去。
身后的人仍在咆哮,你难道没有发现,大哥跟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人都长得不一样吗?!
7.
回家时发现别在腰侧的护身符不见了,定是被二哥拽走。
他想以此要挟我,若从他的口中撬动消息,无异于想填平无底洞,根本不可能。
记忆回笼,我想起来了。
当日挣脱二哥束缚时,我眼疾手快地扯掉一张桌上堆摞的纸张,走到院门时早已折得正正方方藏在袖口。
我惊起一身冷汗。
我想起来了!
那张被我藏起来的亡医学证明书,被叠在四方桌脚下。
那日,行至玄关处,我连高跟鞋都没有脱,立即从袖口取出证明打开。
上面的照片与萧夏冰有三分像。
证明书上的男子,皮肤被晒得黝黑,露出八颗牙齿,健康阳光。
名字那栏写得是德语,根本就不叫萧夏冰。
萧家给予第一个孩子无限的期许,几岁时便送出国深造。
萧夏冰的容貌要更妖冶,我最亲近的人,怎么会认不出他的照片。
上面的死亡日期,正是我在萧府居住的第二年。
其中的关联我想不出,也不敢想。
难道,他从我进萧府就跟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我!
我疯了似的一拦桌上的瓷杯,噼里啪啦落地,碎一地,更有甚者扎进我的手臂中,直到血染红我的臂腕,我才清醒。
我浑身上下毫无任何的力气,胸口好痛,有些呼不上气,我蜷缩在一块,好冷,好痛。
醒来我又躺在床榻上,手臂上有包扎的痕迹。
我想去寻找答案。
8.
三姐在大火烧祠堂在附近逗留,被掉下的横木砸到,脸上落下一大块疤。
萧家以雄厚的嫁妆为由,将她嫁人。
她好像过得并不好。
她的丈夫喜赌,将她带来的金银财宝赌输光后,露出真面目——一个极其恶劣的人。
三姐不愿见我,我登门拜访携来的礼品被她丈夫当去赌后,我便选了另一个法子。
她与她的丈夫住在六巷的街头,那里房租比较便宜,瓦房旁住着很多人家。
我在她住的地方等了几日。
唯一一次见面,一个灰蒙蒙的下雨天。
我在撑一把白色墨水勾勒出飞鹤振翅的油纸伞静默在巷口一动不动地等待。
重一点的伞让我有存活在世上的真实感。
岁月真是不饶人,以往装扮不完美就不会出门的人,腰绳身臃肿一圈,颧骨浮肿,一条疤痕挡住眼睛。
收摊之前的菜要便宜一些,她耐着性子与街边的商贩讨价还价。
怀里揣着一只竹编篮子,将堆积在地上还新鲜的菜叶拾起。
她抬起头见到我的第一面,我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面上复杂的表情怨恨,仇视,不知想起什么有些忌惮,敢怒不敢言。
片刻后转变为毫不遮掩的恐惧,如同看见世间最为恐怖的存在。
怀中竹篮跌落在地,菜全部撒出来。
三姐在泥泞坑洼的路面摔了一跤,落荒而逃。
9.
姑娘此命格,实乃百年难遇的'九阴聚煞'之相。我观你生辰八字,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命宫坐太阴,地支全阴,天干透癸水,至阴至寒之体。
阴极生煞啊!
我自幼在萧家长大,自然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若是萧家为了我这条命而来,那萧夏冰呢?
他怎么想?
10.
我醒了,完全清醒,我的身体像被看不见的东西压着,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
眼球转动,看到卧室里的一切——衣柜半开的门,窗帘被微风吹起的弧度,明媚的阳光。
我感觉到背后有人。
那不是错觉。
有一具身体正紧贴着我后背,冰冷得不像活人。
一只手从我腰间穿过,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腕,十指相扣的方式如此亲密,却令人毛骨悚然。
手指的每一处关节,修长,指甲轻轻刮擦着我的皮肤。
啊啊啊啊啊鬼啊!
心里尖叫,我的声带像被切断了,连一声呜咽都发不出来。
视野被限制在正前方——我的手臂,苍白地横在淡蓝色花朵图案的被单上,手腕处明显有一圈凹陷,被无形的东西紧紧握住。
11.
我的记忆断断续续,我想起那场大火是怎么燃起来的了。
我崩溃地想嚎啕大哭,窒息的绝望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我的此生就是一场疯狂的逃离,逃离一切枷锁。
以感情为名束缚的链条从锋利的丝线变成实质的铁链,牢牢地拴住我的脚踝。
我应该尝试害怕,恐惧或者痛哭流涕。
我只是淡淡的,像以往一样不舒服的时候就蜷缩成一团。
透过纸糊的窗户,我看见那张从祠堂最高的房梁处,用金色丝线悬挂而下的巨大画卷。
画卷上的人撑着手腕,谈笑间,狭长的眉眼似微微挑动一般,朝我笑了一下。
像我这样糟糕的人也可以被人笑容以待吗?
好奇怪。
檩条一块一块倒下,掩盖通往大门的道路。
大火像热浪一样,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火浪。
我咳嗽着,好难受,好窒息。
要死在这里了吗?
为什么要让我忍受这种痛苦。
好难受,比起稀薄空气,更令我痛苦的是,我的心脏,跳动的声响好大。
耳边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消失了,耳鸣像断了线的老式收音机,一直响。
即将昏倒的前一刻,我有些疑惑。
不对,画上的人……他不应该是这个姿势……
12.
萧夏冰推门的时候,带有一股甜甜的芒果味道。
是我最喜欢的那家小蛋糕店出的新品。
未出事之前店员告诉他会出的新品。
夫人,今天店里出的是芒果小蛋糕。夏冰的声音温柔如蜜。
我的视线落在萧夏冰西装前襟的珍珠母贝扣。
恐惧之下肢体罢工,木讷迟钝。
在他亲昵唤我第三声的时候,我才僵硬地抬过头。
他担忧地走近我,我却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当我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
瞳孔因惊惧剧烈收缩着。
萧夏冰站在原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抬起我的下巴,卿卿,你在害怕。
我摇摇头,眼眶通红,我拉扯出一个自认为完美的笑容,但我想我的笑一定很难看。
因为他的影子……
那团盘踞在他身后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膨胀。
泛着诡异的黑色须条如被激怒的章鱼腕足般舒展开。
浓稠的黏液顺着触须末端滴落,在实木地板上腐蚀出焦黑痕迹。
蒸腾起的黑烟将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都染成了浑浊的灰褐色。
白墙在接触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
墙纸上的百合花纹掉落,所过之处只余下蛛网般密集的黑色焦痕。
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黑雾凝成霜花,在我的睫毛上结出细小的冰棱。
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我得瞒过他,但不能激怒他。
第二日,我像往常一样,走过去挽他的手,温和道:最近怎么下班这么早?
这次他终于开口了,要过周年纪念日,我将公司的职务推迟了。
萧夏冰——一个偏执的疯狂的厉鬼,既然不可招惹,我躲便是了。
13.
半夜逃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像无数条冰冷的蛇在黑暗中交媾。
我第八次数到转角处的裂缝时,整面墙突然向内凹陷,露出藏在混凝土里的八卦镜——镜面已经龟裂成蛛网状,照出我扭曲变形的下半张脸。
皮鞋跟卡进地砖缝隙的瞬间,身后传来陶瓷器皿的震动声。
三层高的青花瓷瓶阵列在走廊两侧,此刻正像活物般调整角度,瓶身转动的吱嘎声里裹挟着陈年米酒的酸腐味。
你总是数到八就出错。
夏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修长的手指从天花板垂落,指甲盖泛着暗色的光泽,上次在浴室,你也是第八次拧毛巾时...
我撞开右侧的雕花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二十平米见方的中药房。
数百个樟木抽屉组成蜂窝状的墙,每个抽屉把手都挂着铜铃铛。
坎位改对位,有意思。
夏冰的轻笑震得抽屉齐齐弹开,当归与蜈蚣干如雨落下。
我抓住缠满红绳的称药杆保持平衡。
通往厨房的窄门突然出现在天花板上。
我踩着不断滑落的药材往上爬时,冰凉的触感突然缠上小腿。
夏冰的胳膊像融化的蜡一样从地缝里渗出,握住我的脚踝。
放开!我踹碎墙角的陶罐,锋利的碎片在他脸上划出黑色雾气。
怪不得萧夏冰永远都不让我包扎伤口,他本来就不会受伤。
似察觉出我的想法,夏冰浅笑出声,在我耳畔喃喃低语道:我不会生病,但不代表我不会疼,卿卿,你用刀划得我好疼。
我用了些法子,在萧夏冰入睡后,用刀刺进他的胸口。
我以为他死了。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在他苍白的脸上,血色沿着下颌线蜿蜒如蛇。
血水溅到我的脸上,还有掌心。
夏冰垂下的眼帘像在哭泣,我总是不适宜地心软,我软下声询问,还疼吗?
萧夏冰把脸埋进我的颈窝中,湿润呼吸烫着动脉,禁锢腰肢的手臂却如玄铁锁链。
好紧,我想后退,手腕被禁锢住……
?
夏冰不知什么时候把我与他的手腕缠成死结。
夏冰前额的长发遮住眉眼,看不清神情,身形大幅度地抖动,最后竟是愉悦地笑出声。
卿卿,你果然还是最在意我……
……
寅时三刻了。
这次只逃了二十三分钟。
餐厅方向传来碗筷摆动的叮当声,那个温柔的声音在问:夫人,现在可以尝尝我熬的莲子羹了吗?
14.
陈秘书催得紧,公司事物堆积太多运转不开。
萧夏冰不得已出门。
我把他赠与我的饰品全部摘下来,午膳后给所有在萧公馆务工的人放了三天假。
萧公馆中服侍的都是比较年长的老人,我不想牵扯他们进来。
我让人去警局送信,说家中有贼,让他们来支援一下。
人越多,会不会多几分把握。
按照计划顺利的话,两个时辰后应该能到达萧公馆。
我躲在三楼的储物间巨大的衣柜内,再等一个时辰就好了,我蹲在漆黑封闭的空间中等待救援。
夏冰找不到我,我听见长廊飞逝的风声。
他在找我。
我不禁缩了缩,真恐怖。
我听见皮鞋在一楼大厅急促地走来走去,它的主人很烦躁。
公馆内每一间的门我都全部打开,他不知道我在哪里。
大概安静了一炷香时间。
喀嚓喀嚓……从玄关处响起红木鞋柜被利爪劈裂的爆裂声,琉璃屏风碎片扎入波斯地毯中发出巨大的唰啦唰啦声。
一间两间三间,在三角钢琴盖板铮一声砸断琴弦的金属颤音后,一楼安静了下来。
我没穿鞋,赤着脚踩在地上不会发出声音。三楼有一扇直通花园的折叠梯窗。
我用螺丝刀撬开锁扣,差一点,就差一点!
马上就能打开了……
一只手的轮廓泛着冰柜结霜的青白色,捂住我的嘴。
夏冰的西装前襟擦过我颤抖的肩胛骨,另一只手紧紧地环住我的腰。
他俯身,下颚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出的气息好冷。
找到你了......
他捂住我口鼻的指缝间,我惊悚万分,所有的声音都掩盖化作呜咽声。
放开我,放开我!
我试图拽住我的手,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心中隐隐作痛。
离我远点!
欺骗,恐惧,更多的是对背叛的心痛。
萧夏冰欺骗了我,他既是厉鬼,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的记忆缺失了,什么都记不起来……
痛苦一直在蔓延蔓延,直到死亡。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像捕猎一般,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很冰,很凉。
我挣脱不开,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
他的目光冷漠地盯着陆陆续续进入萧公馆,穿着便衣的值班警察。
身后蔓延的阴影伺机而动,一节一节地盘旋在每一层屋檐的顶端。
不要!不要!不要杀人……
他的肢体很冰,像一滩流动的,可塑型的液体。
我对孱弱的身体感到无能为力。
胸口很疼,呼吸也呼不上气来。
我半跪在地上,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腿,不能再牵扯无辜的人。
我求你……我求你……
电闪雷鸣间,照亮了长廊的一角,他没有影子。
他为什么没有影子。
我身上的汗毛几乎全部立起来,风穿堂而入,从衣裳掀起的缺口,吹进我单薄的身体内。
好冷,好痛,我忍不住蜷缩,手上的力气松开,跌倒在地。
一束手电光由远及近,忽明忽暗,一缕亮光照在我苍白的脸上。
喂,有人吗?有没有人在家?有人报警……
萧夏冰在我跌倒在地后,露出担忧的神情。
他不再掌控整个屋子的器具,疯狂地砸碎陶罐,他俯下身将我环抱在怀中。
我生理性想推开他,动弹不得。
请问,夏小姐在家吗?
我动用最后一丝力气,摇了摇头,萧夏冰一定懂的。
15.
莫名其妙地想哭。
我蜷缩在被子内,恐惧害怕,耳边耳鸣不断,像尖锐的坏掉的鸣笛声在响。
痛苦的心事说多再也说不出口,我以为忘记不堪的过去与痛苦。
却会在某天某时时看见相同的情形或重提时愣神,又陷入惶恐的情绪中。
我紧绷的神经像一根即将断掉的丝线。
头痛欲裂。
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击垮我,我竖着耳朵,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
好累好困,睡不着。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16.
我得去有名的风水世家拜访,寻人去家中驱鬼。
萧家败落后,其他竞争对手如春笋一般茂密生长。
余下十几路风水世家各自从嫡系子弟中选出一人,在城隍庙后共创议事堂。
正厅青砖墙东南角凿着九宫暗格,凡涉及阴阳异象、民间诡案或朝堂秘闻的悬帖,皆用槐木匣盛着放入其中。
次日寅时梆子响过三巡,暗格便会渗出回函。
青砖老宅泛着惨白的光,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去季家寻找这位家喻户晓的新天师。
季无舟此人,我与他有几面之缘。
萧府祭祖那日,往来宾客间,一人端的是彬彬有礼,举止间皆是礼数。
我攥紧口袋中回函的那串五帝钱,铜锈硌得掌心发疼。
门环上的饕餮兽首突然转动眼珠,朱漆大门吱呀着裂开一道缝。
姑娘深夜来访,可是要算姻缘?
清润男声惊得我后退半步,檐角铜铃无风自动。
季无舟斜倚门框,唐装领口微敞,金丝眼镜链垂在锁骨处晃出细碎流光。
他指尖夹着的符纸明明灭灭。
我尚未开口,腕间玉镯骤然发烫,阴寒气息顺着脊椎攀爬而上。
季临渊突然逼近,龙涎香夹杂常年燃烧符纸的味道,好重的鬼气...姑娘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我踌躇片刻,并不语。
季无舟体贴地邀我入府,
夏小姐此番前来,定是有事相求,不如进府,娓娓道来。
萧父萧母惨死院中,据说也是请季无舟除去盘旋在萧府内的怨灵,坊间对他的评价很好。
何况我的帖子在议事堂有录,事成要去堂中抵付押金。
帖中我简单写了几句,祭祀归来,有小鬼缠身,昼夜难寐。
我不会诚然对旁人袒露心声,从小缺失的习性令我毫无安全感。
虽说我的记忆缺失,可我对萧夏冰很亲近,并非虚假的感情。
我只是想寻一个法子,或是一种安慰。
坚持太难,不如放弃,旁人的一言一行都能够轻易地影响我。
他炽热热烈的感情让我动容。
可我不能赌,只求离开。
放弃与等待成为我一生性格的底色,我无法坚定执着地选择任何人,无论是人,还是鬼。
青砖缝里渗出粘稠黑雾,我扶着雕花门框喘息,季无舟端来的安神茶在胃里翻腾。
他跪坐在蒲团上研墨,暖黄灯光给侧脸镀上柔光,羊脂玉佩却在颈间泛着青灰死气。
常年与厉鬼打交道,我自然是辨认出那股非常人的死气。
怎会如此不小心。
夏小姐还是如以前一样单纯……极阴之体便不该如此大摇大摆地行于街坊之间啊……
可恶,上当了……
季无舟指尖随意地勾着银链,链条下的香囊上歪歪扭扭绣着六芒星。
我瞳孔骤然收缩,那是萧夏冰第一次缝了很久,送给我的护身符,怎么会在季无舟的手上?
我踉跄着向前扑去,膝盖狠狠砸在地砖上,骨缝里炸开的钝痛不及心口绞痛半分。
还给我...我气音卡在喉间,血色褪尽。
耳畔嗡鸣渐次拔高,其他任何声音都听不见。
睫毛如垂死的蝶翅翕动。
忍不住想闭上眼,漆黑混沌的一片,毫无知觉。
不行,我不能晕!我不能晕,我还不知道真相……
我发狠咬破下唇,腥甜漫开口中。
铜炉腾起的烟雾突然扭曲变形,我踉跄着抓住八仙桌,袖口滑落的手腕露出新的淤青。
季无舟垂涎地盯着我,指尖即将触到皮肤一刻。
我腕上的玉镯破碎,径直划破护身符。
几味晒干药材掉落,还掉下一缕编织的青丝。
一根稍短的黑发随即飘落,无尽的黑烟越升越高,直至将屋内弥漫。
谁准你碰她?
是萧夏冰的声音。
我浑浑噩噩地抵抗不住,扶着门框倒下。
季无舟的符纸在煞气中燃成灰烬。
墨汁在宣纸上晕成鬼脸,季无舟的眼镜链应声而断。
话音戛然而止。
萧夏冰的掌心凝出一把弓,季无舟,你机关算尽,唯独漏掉一点。我们并非利用关系,是她亲自选择的我。
煞气凝成箭矢贯穿季无舟左肩,将他钉在照壁上。
青砖绽开蛛网纹,饕餮门环发出哀鸣。
17.
你明明知晓的,我以我的的性命饲养你。
我好爱你,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恨不得无时无刻缠绕在你身上……
萧夏冰步步紧逼,我已经无路可退。
不可能,夏冰不可能是这样的!
你根本就不是他,你是谁!为什么要靠近我!
我愤怒地怒吼,想要歇斯底里便能逼破自己内心的不安。
为什么我的梦境是一片黑暗……
为什么我失去了记忆……
为什么!为什么!
我好爱你我好爱你我好爱你,我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之人。
我囚困了你,并渴求你依赖我,眷恋我,你的眼下的痣如同前世般令我着迷。
前世今生既太遥远,不如便回到从前一样,我仍是一只眼睛时。
红色棺木压不住我,夫人,只要你高兴,陪你演一辈子的戏,我都愿意。
可无法触碰你,我不能忍太久……
萧夏冰自顾自地念着,可我已无处可逃。
疯狂的,病态的,依求的,痛苦的,害怕的,真心的,炽热的爱恋与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敲击我的心脏,让我忍不住将一直注视着你。
卸下防备吧,像往常一样,一遍一遍地告诉我,爱我。
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不对吗?
你用你的血饲养我,我毫尽我的力量庇佑你,我们密不可分,息息相关。
我爱你我爱你,唯独只有我能伴你身侧,那些不怀好意的,虚伪的目光根本不配留恋于你的身上。
契血为引,你才是真正的策划一切的人。
不要忘记了,不要再遗忘了。
夫人……看着我……
浴室旖旎不见,水雾一滴一滴地往下滑。
我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容,狭长的眼睛,凉薄的唇,我被迫仰着头,细长的手抹去遮住眉眼的刘海。
我看见了,那一模一样的浅灰色的眼珠,以及左边眼角下的一颗痣。
啊!
18.
我记起了,全部都记起了。
萧母让仆人带我取血之时,我便将一只细小的瓶子藏在袖口中,收集遗留在瓷碗中的血迹。
萧家作为风水世家在几大家族中一直处于劣势,家中曾经出现离经叛道者,不知何由,将八十块中轴骨葬于河内。
命居火旺,葬于水穴,缺土,便用铁链悬于河中。
进入萧府第二日,三姐趾高气扬地给我一个下马威,趁人不注意时,将我推入河中。
我几乎溺水身亡。
冰冷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灌入鼻腔,我被十三根玄铁锁链缠住右腿。
暗青色的链条足有成人手臂粗,表面浮凸着扭曲的蛇形纹路,在幽暗河底泛着诡谲的磷光。
链子像活物般自行扭动,将一具裹着青苔的白骨绞成齑粉。
顺着最高的链子游......
不知是不是溺水之前出现的幻觉,我吐出最后一串气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铁链直指西北,末端隐没在河床断层后的溶洞里。
萧家收我做养女,有利可图。
极阴之体,一只脚已入黄土,深得各类魑魅魍魉喜爱。
以我的血去诱魂,事半功倍,有时是直接将我关至鬼宅中引鬼而出。
第一次逮我取血的时候,我下意识反抗,转头就跑了。
四处门皆闭塞,活人如同画着厚重腮红的纸人一般,追在我的身后,穷追不舍。
玄关处有一张梯子,我挣扎着往上爬。
直到我看见,阁楼上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单薄的身躯被两名家丁死死按在青砖地上。
萧母枯枝般的手指掐进我臂膀的嫩肉里,镀金甲套尖端在皮肉上划出数道血痕。
萧母扬手时,垂至指节的细长金甲在烛火下泛起寒光,裹挟着掌风重重扇在我左颊——啪!
耳畔金玉镯相撞的脆响与皮肉绽裂声同时炸开。
喉间腥甜涌上舌关。
绣着金线的蜀锦帕子被粗暴塞入口腔深处,细密丝线刮擦着喉管,我蜷缩在冰凉地砖上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萧父端着青瓷茶盏轻刮浮沫,眉间褶皱堆积如刀刻斧凿,只轻轻道了一句:莫误子时开坛。
待绣鞋声渐远,二哥玄色锦靴踩着血泊踱来。
眉眼弯成新月,环佩叮当。
不嫌弃我衣衫外缝缝补补的破洞,也不在意染上水坑的泥泞,径直将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扶起。
我以为二哥是这偌大萧府中唯一待我好的人。
后来才知道,他只是对无法挣扎,苟延残喘之物莫名的喜爱罢了。
第二次,我也想过逃跑。
在二哥的帮助下,从萧府后院后门的狗洞爬出去,天色既白,我以为看见生机的时候,掌心着火把的家丁将我团团围住。
二哥在萧母身后不着调地摸着脑袋,笑着道:谁知她如此蠢笨,作为萧家的引子,我怎会让她轻易逃脱。
我被萧母掐得窒息,宽大不合脚的鞋子从脚上掉落在地。
好痛苦,好窒息。
日后虽忘记这些回忆,可如痛苦的感觉丝毫不减。
我的梦境总是一片漆黑,什么的看不见,我也什么都看不见。
19.
萧夏冰本是被钉在高台上的一具尸体,生魂被葬在河床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既是萧家的创始人,消除邪祟。
发明新的祛魂之术,坊间传其走火入魔,风水世家极力除去此等数典忘祖之人。
是宣扬正义,还是为了绞杀一代天纵之资,无人知晓。
萧家既恨萧夏冰丢了名声,对他所创之物照搬照用。
20.
萧夏冰:
饲堂绘卷是我困你在此。
你我相识并非偶然,每一次地驻足与回眸,都是我处心积虑地为了困住你所做的一切,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被困磅礴河道中已久,分不清日月更替,今夕何夕。
一日,一孩童落水,我便以囚禁我在此的铁链抛向她。
阴差阳错,极阴之血竟除去阵法上七十七根铁链的一端。
阵法破,只待时日我便可脱离。
我调动一只眼睛,去观察萧家。
据说当日落河之女是萧家新养的养女。
我有些好奇,出手救她于恶鬼嘴下。
夏雨卿在萧家过得并不好,所有人都欺负她,借游戏的名义捉弄她,指使她去干活。
我常常能遇到她,有时是在狭窄的暗巷里,有时是在烧火灶台旁,有时是被关在柴房中。
她的胆子极大,见我毫不惊讶,我便飞在她身边。
一次闲来无事,我指着她画错的符纸部分,她诧异道:小眼球,原来你会说话?
我起了其他的心思,若是得了我的指点,在萧府中集齐骨头,破了阵法,岂不加快我出阵的时日。
我与她的关系渐渐熟悉起来。
甚至在祭祀大典上警告萧府掌权的老头,不得不教她相同的风水理论。
萧家既恨我离经叛道,又对我所创诱鬼术照用无误。
我欲释放久久未离的鬼魂,救济旁人,他们却用作其他勾当。
他们的子女也是歹毒心肠,竟三番五次对我的小跟班下手,还想将她困死在祠堂中。
我的七魂被困在祠堂内,其他尸骨分成几个部分镇在萧家府邸内的三个方位。
萧府最小的孩子与她起了争执,将她推至撞倒祠堂的桌角上,失去意识。
陈列的木牌倒塌,灯盏中的石油洒落在地。
祠堂年代已久,选址居火位,干燥。
刹那间燃起大火,浓烟席卷整个屋子。
虽是幼子如此心狠,逃离出去便将祠堂的大门用长板关上。
夏雨卿必死无疑。
半炷香后,她悠悠转醒,捂着流血的后脑勺。
从袖中取出一管血,蹲在地上,以食指为笔画阵。
契约阵,她以血为祭,契约鬼护她性命。
阵法既成,她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鬼使神差下,我与她契了约。
河道下阵法已毁,我魂体并不凝实,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为护小鬼一命。
日后朝夕相伴间暗生其他情愫。
她是这片干涸天地中开出的坚毅的小白花。
她的身体单薄着,神情也总是淡淡的。
榆城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打湿她一生寂寥的天地。
赤裸裸的真心并不会看不见,酸涩,夹杂一丝清甜。
在桃花散尽的晚春时节,她在树下看书,我依在树上耗费些鬼力,折了满怀的桃花枝赠与她。
她一句话未说,许久,闭上眼,泪顺着眼颊低落在书册上。
并无浩大的仪式,在一个平常的傍晚,我们走向了明天。
静谧却又恢宏壮阔。
她破碎成一片一片,我就弯腰捡起来。
过往的痛苦让她永远沉浸,苦难无法遗忘,某一刻,又会重演。
我用了一些法子,动用我的力量将她的记忆封在护身符中。
因此受了限制,鬼力匮乏,需时日恢复。
她对我熟悉后常常盯着我的眼睛,熟稔地喊我夏冰。
一个阴雨天,她目光有些无神地盯着我的方向,她道:夏冰,不幸福就是不幸福的。无论再堆砌多少新奇的事物都无法改变,过去的痛苦早已融入我生命的底色中,永远阴郁。
她需要陪伴,需要亲近的人。
我辞去手头的事务,带她出门。
光怪陆离的景色在她的眼中流转,她喜欢观察窗外的事物,我车开得慢了一些。
我的爱人是一位久病的病人。
有时她抱着画框,泪流不止地走到我面前,崩溃大哭地蜷缩。
我用专属于她的手巾擦去她的泪水。
夏冰,我不想活着了。
她记起那些痛苦的过去,痛苦是经不起比较,也不可能忘记。
我取下她的画板,将她环抱在怀中,直到她哭得几乎窒息,昏迷。
我轻轻将她的腰打抱起,置于卧室上。
她情绪崩溃的时候,抵御不住波涛汹涌的苦楚,便会习惯性地蹲着,蜷缩成一团,强忍。
她的病越来越差,吃什么东西都会吐,由于吃不进去,吐到最后只剩下胃酸。
焦虑损坏她的精神,她无时无刻不在神经紧绷着如同一根弦。
我一遍又一遍地拍着她的肩膀,耐心道我爱你,我爱你。
她失去了一切,一个强装镇定自若的孩子,小小年纪,学会了察言观色。
伸向亲情的手触到尖锐的刺,划破她的掌心。
她的泪水浸透每一夜的枕头,顺着如血管一样的脉络汇聚。
她需要家人,需要关爱,需要朋友,需要一个正常家庭能给予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她全部丧失了。
萧家以她作为一个引鬼的活靶子,无用时随意置弃即可。
年幼的孩子寻求一个无法反抗的,承载一切恶意的出气筒,她自然而然成为一群人高谈阔论的对象。
她的意见被扼杀在摇篮中,她唯一的希望破灭在童言无忌的玩笑之中。
她的声音不被任何人听见,人微言轻。
臂腕上划上一道又一道痛苦且自卑的划痕。
她在少女喜美的时间中变成了突兀的 ,不正常的代名词。
在第一次见到奇异的墨色眼珠时,她露出独属于少年的稚气,欲消三伏暑,夏冰荐玄霜。
她如是说,炎热的夏季,你像冰块一般凉快,很特别。
她坐在槐树下,笑着邀请我一起看用省着的钱买下的旧书。
夏冰,你看这块,我第一次看见彩色的画呢……
她的眼中第一次出现向往与喜欢,我浮在半空中,永远记住她一刹那明媚的笑脸。
变质的感情,落在我的心里。
我心疼你被旁人指责、谩骂。
我心疼你身上济养院院长赠与你的项链被那些讨厌、聒噪、凶恶的孩子抢去。
你的一生本不该如此。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心疼你。
夏雨卿手臂上全是一道一道的伤痕,放血所制。
每次我面色沉沉地握着她的双臂上药,走神之际力气重了些,捏出红痕,她也不恼。
她对我很亲近,毕竟谁让我是她的大哥呢?
罢了。
夏日身着长袖遮住斑驳的伤痕,听话,乖巧懂事。
可这难道就是孩子的童真吗?
不过是被打压,被折磨下的妥协罢了。
我的力量尚未恢复,但不能再坐以待毙。
番外:
夏冰,我没有家了……
他不语,默默将我搂进怀中,抱得更紧一些。
我无助地哭泣,直到在他怀里睡着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
夏冰,夏冰?
萧夏冰的脸掩盖在兜帽中。
周末夏冰本计划带我外出露营,陈秘书一通电话透露着十万火急的气息。
今日随意挂在身上的卫衣来不及换,便被上门的陈秘书攥上车。
老板!啊老板!快上车,合作方改的条件我应对不来,老板啊!公司没了你就像海洋缺了水!快走吧!
我怀中抱着一篮颜料,有些好奇地对上萧夏冰的目光,不解地歪了歪头。
哎!夫人好!老板我先借走了!夫人再见!
萧夏冰便被陈秘书火急火燎地拽上车,油门一轰,消失在院前浮雕全铜大门前。
天色全黑前,萧夏冰回来了。
一言不发地从玄关处飘至我的面前,整个人隐在大大的兜帽下。
黑色的长发从帽侧掉下几缕,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撑在我身侧的两只胳膊慢慢地往下,整个人趴在我的身上,像融化的液体。
萧夏冰的衣服变得越来越宽大,整个人缓慢地滑在我的身上,如同一滩冰凉的黑色墨汁。
好像全部化掉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