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将军府飞檐时,我正将最后一味血竭填入香囊。窗棂上还贴着褪色的囍字,金箔被北风掀起一角,恍若三年前他挑落盖头那瞬,银甲映着龙凤烛的模样。
夫人!将军的旌旗到十里亭了!婢女捧着铜盆跌进来,蒸腾的热气里浮着当归苦香。
铜镜里金丝步摇突然变得很沉,我摸着袖中温润的玉竹簪——这是他在苍梧关烽火台上雕的,彼时流星划过他眉骨,他说要替我簪一辈子青丝。而今匣底还躺着五枚平安符,绣着从愿逐月华流照君到何时倚虚幌的残句。
马蹄声震碎薄霜,玄甲将军翻身下马的动作仍如当年利落。我提着裙裾奔过十二道月洞门,却在阶前被寒光刺痛眼尾——他怀中红衣女子发间缠着西域金铃,正是我去年生辰求而不得的稀罕物。
这位是我听见自己声音像晒干的药草般发脆。
他剑眉压着陌生:柳姑娘于乱军之中救本将性命。
红缨枪尖挑着片染血战袍甩在我脚边,听说是府里主母往后不必再送那些香囊,战场上闻着脂粉气晦气。
最后一缕天光熄灭在柳如烟腰间的错金弯刀上,她扶正萧景煜臂膀的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我忽然想起今晨占卜的龟甲裂纹,卦师说那是月轮西坠,破镜难圆的凶相。
药圃里新栽的雪见草在暮色中发抖,更深露重时,我摸到枕下赵珩半月前送来的药典。
素笺上银钩铁画写着:当归三钱,配以陈年合欢皮,可医离魂之症。砚台边躺着颗莹润的南珠,像极了他七岁那年沉入莲池时,我遗落的耳坠子。
更漏滴断第三声,我终于在满室清辉里剪开绣着比目鱼的锦帐。
线头迸裂的声响惊醒了梁间燕,它们扑棱棱撞向天边残月,如同我亲手放走的,那些未寄出的家书。
雪粒子扑在朱漆大门上的簌簌声,总让我想起萧景煜出征那夜甲胄的摩擦声。
侍女春桃替我系狐裘时,指尖扫过颈间那道浅疤——三年前突厥刺客的毒箭擦过咽喉,萧景煜徒手折箭的力道震得我耳坠子都落进火盆。
夫人,该添炭了。
铜胎画珐琅手炉里埋着五枚平安符,最底下那枚金线绣的比翼鸟翅膀已经发黑。
我望着廊下新糊的茜纱灯,突然想起上月边关急报里夹带的银杏叶,墨迹被雨水洇成团:待归时,与卿共补合衾酒。
城楼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里,玄色军旗刺破雾霭。我数着马蹄声,第七十二声时望见那抹银甲红缨。
柳如烟石榴裙扫过马鞍的瞬间,我袖中玉竹簪突然发烫——那是萧景煜在尸横遍野的苍梧关,用断箭磨了三天三夜刻成的。
末将参见将军。副将的甲胄撞出声响。
萧景煜摘盔的动作顿了顿,碎雪落进他眉骨新添的伤疤:你是...府里管药库的
柳如烟的错金弯刀挑开幔帐时,正堂鎏金狻猊炉刚吐出第三缕青烟。
她指尖划过我晾晒的紫苏:姐姐熏的香好别致,倒比漠北的迷魂草还烈些。
这是醒神香。我盯着她腕间熟悉的玄铁护腕,将军夜惊症需得...
本将最恶焚香。萧景煜挥袖打翻香炉,火星溅上我绣着忍冬纹的袖口,明日起你搬到西厢,主院让给如烟住。
三更梆子敲过两遍时,我摸到地窖深处的陶瓮。酒液里浮沉的当归早泡得发白,这是合衾酒里最后一味药材。
当年萧景煜笑我痴:仗打赢了自然回,要这些妇人家把戏作甚
瓦当突然落下碎雪,柳如烟的声音悬在月洞门上:姐姐可知将军为何独独忘了你
她指尖银光闪烁,正是太医院独门的梅花针,离魂症最忌强求,您说这针扎在风池穴...
破晓时分,老管家捧来沾血的战袍。我认出领口歪扭的并蒂莲——那是他生辰时我跪在雪地里绣的。
血渍深处蜷着半片龟甲,卦象显出诡异的地火明夷。
今早清扫书房发现的。老人浑浊的眼望着柳如烟暂居的东阁,夹在《六军阵图》扉页。
我摩挲着甲片上的灼痕,忽地想起赵珩送来的药典中,朱笔圈着一行小字:离魂非疾,恐系人为。
最后一次去主院送药膳,正撞见柳如烟在庭中舞剑。
她红绸靴尖挑起的不是沙尘,而是我埋在梅树下的青瓷坛——十八坛当归酒,每坛对应他一场胜仗。
将军你看,这些坛子摆北斗阵倒是合用。
萧景煜擦拭剑锋的动作行云流水,寒光削断我鬓边一缕发:把这些腌臜东西扔了。他皱眉嗅了嗅药盅,怎么有股子铁锈味
我低头望着烫出水泡的指尖,突然笑出声。那里面掺了我的心头血,古医书说能唤回离人魂。
暮色染红最后一摞医案时,春桃哭着捧来染血的香囊。
柳如烟立在滴水檐下抚弄金铃:姐姐绣工真好,可惜将军说这香气腻人。她足尖碾着香灰,就像某些早该让位的人。
我弯腰拾起香囊,指尖触到里面硬物——原本该放着安神叶的夹层,此刻躺着半枚虎符。
这是三日前失踪的北营调令,边缘还沾着漠北特有的赤砂。
更鼓声里,赵珩遣人送来的食盒静静卧在案头。揭开盖子,糯米藕孔里塞着张薄笺:赤砂畏雪见草汁,慎之。
当夜我闯进萧景煜书房时,他正在给柳如烟画眉。狼毫笔尖凝着的螺子黛,是我用八十一种草药炼的。
虎符为何在她妆奁我将铜符掷在案上。
柳如烟突然掩面啜泣:定是那日替将军更衣时...
够了!萧景煜一掌击裂紫檀案,你以为扮贤德就能抹杀如烟的救命之恩
他扯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箭伤结着紫痂,这毒箭再偏半寸...
我盯着那个半月形伤疤,浑身血液凝成冰碴。
那是苗疆双头蛇箭特有的痕迹,而萧景煜出征前,我亲手为他系上的护心镜,本该挡住这个位置。
五更天雪下得紧了,我抱着医箱跪在祠堂。供桌上除却萧家列祖牌位,还有我阿爹临终托付的《青囊经》。
当年萧景煜中瘴毒命悬一线,我在这里跪了三天剖心头血做药引。
少夫人...老管家举着烛台欲言又止。
我摩挲着玉竹簪上的裂痕:当年将军说,簪在人在。
窗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咚,柳如烟裹着萧景煜的大氅跨过门槛:姐姐,将军让我来取《六军阵图》。
她指尖划过经书封皮,呀,这血书倒是情深——可惜字迹褪了。
烛火轰然爆开灯花,我终于看清她耳后那抹朱砂痣。
三年前突厥女细作漏网时,我在她同伙尸首怀里搜出的画像,额间正点着这样的曼陀罗纹。
第一缕晨光刺破窗纸时,我摊开染血的婚书。
赵珩送的雪见草在瓷瓶里舒展叶片,汁液滴在虎符上腾起青烟——赤砂褪去后,露出底下鎏金的狼头图腾。
春桃惊慌的呼喊穿透回廊:夫人!柳姑娘用了您的安胎药吐血了!
我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唇色,缓缓摘下金丝步摇。
铜镜背面黏着片银杏叶,墨迹被药汁浸出真容——那根本不是与卿共补合衾酒,而是当归无期,各生欢喜。
院中海棠突然纷纷扬扬落起红雪,恍惚又是三年前大婚那日,萧景煜挑开盖头时,枪尖红绸拂落满堂花烛。
而今他握着柳如烟的手刺破我掌心,鲜血滴在合衾酒坛上,竟浮起赵珩药笺上说的陈年合欢皮。
残雪簌簌落在药吊子边沿时,我正将雪见草汁滴进乌鸡汤。
柳如烟吐血的脉案透着蹊跷,昨夜剖开她倒掉的药渣,竟发现半朵西域曼陀罗——那本该出现在萧景煜箭伤的腐肉里。
夫人仔细烫着!春桃惊呼声未落,青瓷盏已砸在紫檀木脚踏上。
萧景煜靴尖碾过满地狼藉,汤水渗进他战袍下摆绣的并蒂莲,那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的苏绣,针脚里还缠着解毒的艾草灰。
柳如烟倚在门边把玩护心镜,铜镜映出她讥诮的唇角:姐姐莫怪将军,这汤闻着确像漠北巫医熬的符水。
她腕间金铃叮当响着,震得我怀中药匣暗格微微发颤——那里躺着从她妆奁摸出的半枚狼头虎符。
廊下冰凌折出菱花格,老管家捧来红木匣时,梅林正落最后一场碎雪。
三十九封未寄出的家书泛着黄芪香,最底下那封还夹着片风干的合欢花,墨迹洇开见字如晤的晤字,像极了他心口箭伤的形状。
将军今早下令清空西厢。老人喉头滚动着叹息,说晦气。
剪刀绞碎洒金笺的声响惊飞了麻雀,我突然想起成婚那夜,萧景煜用红缨枪挑着我盖头说:这些文人酸话,不如战鼓来得痛快。
彼时烛泪烫穿喜服,他在我肩头咬出的牙印至今未消。
柳如烟闯进来时,我正对着铜盆焚烧碎纸。她足尖勾起片未燃尽的信笺,朗声念道:昨夜梦君归,银甲生青苔...
忽地掩唇娇笑,姐姐好文采,可惜将军最厌这些丧气话。
玄铁护心镜重重砸在案上,裂纹蛛网般爬满我曾经绣的平安结。
萧景煜的声音比檐下冰锥更冷:如烟在狼群中舍命找回此物,你倒有闲情悲春伤秋。
我抚过镜背那道崭新剑痕——那夜他中箭昏迷,是我举着这铜镜挡下七支流矢,镜面血污里至今凝着半枚我的指甲。
月光漫过窗棂时,赵珩送来的白玉膏在伤处沁出凉意。
食盒底层躺着本《西域毒经》,朱批圈出的曼陀罗条目旁画着个小像:女子耳后朱砂痣渗出血珠,正滴进盛满当归酒的银壶。
春桃突然哭着扑进来:柳姑娘戴着您的凤冠,在正厅跳胡旋舞!
我望着菱花镜中素净的云鬓,想起三日前萧景煜扯落我发簪时的模样。
他捻着柳如烟的马尾辫嗤笑:披头散发像什么将军夫人。
却忘了大婚时,是他亲手拆了我娘梳的同心髻。
祠堂烛火摇曳着将息时,我展开染血的婚书。
赵珩夹在药典里的素笺飘落出来,银钩铁画写着:雪见草需配陈年霜,三日后有暴雪。
门外忽起喧哗,柳如烟裹着狐裘倚在萧景煜怀中,指尖捏着个青瓷瓶:姐姐私藏的鹤顶红,莫不是为毒杀我这救命恩人
萧景煜剑锋劈开药柜的刹那,三百味药材纷纷扬扬如雨落。
他踩碎我阿娘传下的紫玉杵,却未看见藏在杵心的翡翠耳珰——那夜他高烧呓语,是我典当了全部嫁妆换的救命参。
五更梆子敲醒海棠梦,我蘸着胭脂写和离书。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红痕,像极了当年他凯旋时猎猎翻飞的血色战旗。
老管家抱着碎信匣子哽咽:少夫人,城东别院...
朝阳刺破云层时,我抱着《青囊经》穿过回廊。
柳如烟在月洞门边哼着突厥小调,腰间新佩的玄铁令闪着幽光——那本该随虎符葬在赤砂中的另一半兵权。
萧景煜立在石阶上展开和离书,眉心那道疤沁出血珠:你倒是识趣。
他扬手将玉竹簪掷进冰湖,带着你的脂粉气滚出将军府。
碎裂声惊起满池寒鸦,我望着涟漪里晃动的面孔,突然记起赵珩说过的话:破镜难圆,不如重铸明月。
马车碾过朱雀街薄冰时,春桃抽噎着掀开车帘。
将军府飞檐下悬起红绉纱灯笼,映得门前残雪像极了合衾酒里泡发的当归。
转角处忽见青布小轿,帘隙飘出缕熟悉的药香,隐约露出半截月白衣袂。
我握紧袖中鎏金狼头符,想起今晨在祠堂暗格发现的密信。
火漆印上拓着柳如烟耳后那枚曼陀罗纹,信笺抬头赫然写着:明懿夫人亲启。
雪粒子扑在车辕上的声响,渐渐与记忆里某种暗号节奏重合。
那是三年前突厥细作传递情报时,用胡笳吹过的《折柳曲》。
梅香混着药香漫过青砖小径时,我正对着满篱笆的忍冬发怔。
赵珩的别院竟与幼时老宅别无二致,连墙角那株歪脖子枣树都复刻得分毫不差。春桃捧着鎏金手炉惊呼:这葡萄架和咱们旧宅...
竹帘忽被风掀起,月白广袖拂落几片残雪。
赵珩蹲在药圃边松土,玉簪草沾在他袖口,像缀着星星点点的萤火:东南角还缺株雪见草,明日让南诏使臣捎些种子可好
他腕骨上那道疤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七岁那年在冰面留下的伤口,此刻竟与我掌心的烫伤重叠成相同弧度。
暮色染红捣药臼时,我发现了藏在《千金方》里的秘密。
泛黄书页间夹着三十六张诗笺,墨香混着龙脑香,正是三年前我随手弃在废纸篓的残稿。
最末那张被描了金边,批注蝇头小楷:丙申年腊月初七,清月作此句时,窗外落梅似雪。
茶釜突然沸出声响,赵珩提着山泉水进来,发梢还沾着后山的松针:尝尝刚化的雪水,配你晒的甘菊正好。
他斟茶时露出半截旧帕子,角上绣着歪扭的锦鲤——那是我七岁初学女红时,给落水小郎君包扎用的。
更漏滴到亥时,西厢传来裂帛声。我举着烛台推开门,只见满地流光溢彩的蜀锦,每匹都印着熟悉的药草纹。
赵珩倚着博古架轻笑:原想裁成帐子,又怕你嫌药气冲了安神香。
月光忽然照亮暗格里的琉璃瓶,三百六十五颗南珠浸泡在琥珀色液体中。
最底下沉着对珍珠耳坠,与我七岁那年丢失的竟是一对。
赵珩指尖抚过琉璃盏:那年你捞我上岸时,我嘴里还含着这颗珠子。
他忽然咳嗽起来,绯色漫过耳尖,想着若活不成,就当含玉而殓了。
惊蛰雷声碾过屋脊时,我正替赵珩施针压制旧疾。
他后腰狰狞的烧伤暴露在烛光下,那形状分明是五年前太医院走水时,我背着重伤药童逃出火场留下的痕迹。
当时你说'小太医快走',声音却像玉罄般清泠。
他忽然翻身握住我腕子,银针险些扎偏穴位,后来翻遍太医院名册,才知是林家偷跑出来行医的小娘子。
窗外雨丝斜飞进来,打湿案头未完成的《百草集》。
他呼吸拂过我颈间旧疤:那支毒箭本该射中我后心,是你推开...
柳絮纷飞那日,我在药圃翻出个青铜匣。赵珩的笔迹在锁扣旁斑驳难辨:待明月圆满时启。
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七十二个香囊,每个都绣着不同药草,最旧的已褪成姜黄色——那是我三年前为戍边将士设计的防疫方。
他突然从身后环住我,掌心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当归酒我埋了十八坛,待孩儿满月时...滚烫的泪砸在我手背,竟比当年萧景煜的箭镞还要灼人。
大婚前夜暴雨如注,我对着妆匣里的翡翠耳珰出神。
赵珩叩门送来鎏金缠枝匣,打开竟是当年典当的紫玉杵碎片,被他用金箔一片片缀成并蒂莲:破镜不必重圆,碎玉亦可生辉。
红烛突然爆开灯花,映亮他眼底跳动的星河:那日你说医者仁心,我却存了私心。
他解开衣襟露出心口朱砂痣,这里埋着你当年取的箭簇,如今它随你心跳共振。
喜轿穿过朱雀街时,春桃突然扯帘惊呼。将军府方向腾起滚滚浓烟,隐约传来兵戈相击声。
赵珩在马上握紧我指尖:北营虎符昨夜已追回,萧将军此刻应当发现了柳如烟妆奁底的狼头密函。
漫天霞光突然被黑云吞噬,我隔着盖头听见熟悉的马蹄声。萧景煜的嘶吼穿透雨幕:清月!柳如烟她...
赵珩挥剑斩断飘到轿前的染血战旗,红绸轻轻落在我膝头:莫怕,为夫在此。
他声音带着令人心悸的温柔,太医说双身子不宜见血光。
合卺酒端到唇边时,我嗅到熟悉的雪见草香。赵珩突然蒙
黑暗中有温热掌心护住我后腰,十八盏孔明灯冉冉升起,每盏都画着不同药材。
最大那盏描着当归模样,墨迹未干处题着:月圆人安,长乐未央。
更鼓声里,他握着我的手按在跳动的胸口:这里永远比虎符更烫。
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金铃响动,赵珩吹熄烛火时,我摸到他袖底冰冷的玄铁令——与柳如烟那枚正好合成完整的北营兵符。
晨雾漫过药圃时,我腹中的孩儿踢了第一脚。
赵珩慌乱中打翻半篓决明子,玉冠歪斜地挂在发梢,竟将捣药杵错当成安胎饮往我唇边送。
廊下晾晒的雪见草突然簌簌作响,二十年前救他时穿的茜色襦裙,此刻正裁成婴孩的小衣压在箱底。
秋分那日烹茶,紫砂壶底现出奇异纹路。
赵珩用银针挑开茶饼,暗格里掉出泛黄的《戍边志》,某页朱砂圈着段战事记载:丙申年冬,萧将军中伏处发现突厥王庭狼头金印。
残破的拓片边缘,赫然印着柳如烟耳后那枚曼陀罗纹。
他忽然握住我执壶的手:当年那场火,烧毁的不止太医院。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还有先帝留给我的遗诏。
窗外惊雷劈断老枣树,树心竟嵌着半枚玄铁箭簇——与萧景煜心口那支同炉所铸。
霜降清晨,将军府的老马夫倒在后门巷口。他攥着的荷包漏出赤砂,内衬用突厥文绣着明月死,狼王生。
赵珩连夜进宫前,将冰凉的兵符贴在我腹间:此物原该随你父亲的《青囊经》入土,如今倒成了护身符。
三更时分,萧景煜踹开别院木门。他眼底缠着血丝,手中婚书浸透酒气:柳如烟的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当归酒顺着他下颌滴落,在地砖上蚀出焦黑的孔洞,那夜我醉倒前,分明看见她耳后...
我后退时撞翻博古架,琉璃瓶中的南珠滚落满地。
赵珩的暗卫突然从梁上跃下,剑锋挑开萧景煜的衣襟——心口箭伤溃烂处,赫然趴着只通体赤红的双头蛊虫。
苗疆情蛊,离魂症的真相。赵珩裹着夜露推门而入,大氅上沾着皇城司地牢特有的腐草气。
他碾碎蛊虫时溅出的血珠,在宣纸上晕出柳如烟的小像,萧将军可知,你舍命护着的女子,三年前就该斩于漠北刑场
冬至祭天大典,我被迫顶着七个月身孕入宫。
柳如烟戴着凤尾抹额端坐鸾轿,腰间却系着赵珩的玄铁令。
她抚过微隆的小腹娇笑:姐姐的雪见草汁,倒是保胎良药。金铃响动间,袖口滑落半截密信,火漆印正是当年突厥王庭狼图腾。
宴席过半,萧景煜突然夺过我的药膳盏一饮而尽。
他踉跄着指向柳如烟:那首《折柳曲》,是你父王杀我双亲时哼的调子!鲜血从他七窍涌出,染红了御赐的合衾酒。
赵珩劈手斩断柳如烟射来的毒箭时,我胎动陡然加剧。
他撕开蟒袍下摆,露出腰间狰狞的旧疤:此箭原该在五年前取我性命。
染血的箭头刻着细小突厥文,拼起来竟是当年先帝赐我的封号——明懿。
混乱中柳如烟的金铃震碎琉璃盏,蛊虫如黑雾般扑向我的孕肚。
赵珩徒手攥住虫群,掌心符咒燃起幽蓝火焰:夫人可还记得,《青囊经》末页的焚蛊诀
子夜钟声里,皇城司铁甲卫围住摘星楼。柳如烟褪去人皮面具,额间曼陀罗纹渗出血珠:好个月圆人安,可惜明月终究要西沉。
她割断腕脉跳下高楼时,怀中的狼头金印与赵珩的兵符相撞,炸出漫天赤砂。
赵珩用身躯为我挡下毒砂,后颈赫然浮现龙纹胎记。
萧景煜挣扎着爬来,将玉竹簪残片塞进我掌心:原来风池穴的梅花针...是为你解蛊...
他瞳孔逐渐涣散时,我腹中的孩儿突然安静下来,仿佛知晓这场血色圆月终要谢幕。
太医署的安胎药沸了整夜,赵珩昏迷中仍紧攥着我的手。
他心口箭伤溃烂处渐渐凝成朱砂痣,与七岁那年在冰面留下的疤痕重叠成月牙形。
我在医书上找到段批注:情蛊移心,需以挚爱血脉为引。
破晓时分,皇城传来丧钟。
老太监捧着明黄诏书跪在庭前:七皇子赵珩,承续大统...
我手中的白玉盏突然炸裂,雪见草汁浸透诏书上明月二字,恍若二十年前莲池里那抹染血的月光。
产房血腥气漫过屏风时,赵珩的指尖在我掌心划着《青囊经》药方。
蛊毒发作使他瞳仁泛起金褐色,像极了当年莲池底晃动的月光。
太医颤声说催产药会激发情蛊,他却咬破舌尖在婚书上写:保大人。
柳如烟留下的狼头金印在炭盆中炸裂,迸出的密信写着明月殁,双生子现。
我摸着腹中异常活跃的胎动,忽然记起赵珩后腰两块对称的胎记——那夜火场所救的孩童,或许从来不止一人。
萧景煜的棺椁抬进皇陵那日,我拾到他战甲夹层的血书。
歪扭字迹浸透悔意:风池穴梅花针,实为解你生辰蛊...
末尾画着个襁褓图案,朱砂圈出双生莲纹。
赵珩突然咳出黑血,蛊虫在他心口游走出并蒂莲形状。
暴雨夜难产时,突厥残部撞响景阳钟。叛军首领面具脱落,露出与赵珩七分相似的面容。
他剑尖挑着块龙纹玉佩:好弟弟,当年冷宫换出的双生子,该归位了。赵珩夺过匕首剜向心口:清月,取蛊王!
我抱着初生的安宁跌进血泊时,赵珩正徒手捏碎那枚玉佩。
他双生兄长狂笑着点燃引线:秘药养大的蛊婴,怎敌得过真正的...箭矢穿透他咽喉的瞬间,我认出那是萧景煜的穿云箭手法——他竟拖着残躯伏在梁上三日。
赵珩将蛊虫封入安宁脐带血时,传国玉玺突然龟裂。
钦天监惊呼双月凌空,他却在众臣面前摔碎玉玺:朕的明月在此。
鲜血淋漓的手指向我怀中婴孩,传位诏书早该改写,明懿夫人之子才是天命所归。
萧景煜的遗物送到别院时,木匣里躺着支融化的玉竹簪。
他战甲残片刻满我的名字,夹层里藏着未送出的家书:见字如晤,当年苍梧关流星...原是预兆我弄丢了月亮。
赵珩蒙住我眼睛推进密室,满墙画像记录着从七岁到如今的每个我。
突厥王城投降那夜,赵珩在冰湖中央为我戴上帝后凤冠。
他心口蛊疤贴着我颈间箭痕:双生蛊早将你我血脉相连。
安宁突然指着水中倒影呀呀学语,月轮里竟浮现两个相拥的身影——仿佛二十年前冷宫大火中,被分别抱走的两位皇子。
更鼓声催开上元灯时,赵珩握着我的手点燃孔明灯。
万盏灯火拼出《青囊经》最后一页的焚蛊诀,他忽然咬破我指尖点在安宁眉心:这天下,该交给真正的明月。
远处新帝仪仗踏雪而来,马上少年戴着与赵珩一模一样的银狐面具。
我握紧袖中虎符残片时,赵珩正教安宁辨识草药。
他褪下龙袍露出满身蛊疤:娘子可愿再救为夫一回
雪见草汁滴进合衾酒的瞬间,二十年光景恍如初见——原来最毒的蛊,是七岁那年莲池里,小郎君攥着珍珠耳坠不肯放的手。
---
晨雾漫过药圃时,安宁踮脚折下第一枝春桃。
她腕间银铃响动的节奏,竟与当年柳如烟的金铃分毫不差。
赵珩从身后环住我,将虎符残片系在桃枝上:双生蛊的解法,原来一直藏在《青囊经》扉页。
他指尖抚过书页夹层,那里静静躺着我七岁时的画像,背面是先帝朱批:明月入怀,天下可安。
突厥使臣觐见那日,安宁突然指着使节耳后惊叫。
那枚曼陀罗朱砂痣下,隐约浮现龙纹胎记。
赵珩摔碎茶盏的瞬间,使节面具脱落——竟是当年跳下摘星楼的柳如烟。
她枯瘦的手指抓住安宁脚踝:好孩子,你身上流着母后的血...话未说完便被赵珩一剑穿心,血泊中滚出颗药丸,正是当年先帝暴毙前服用的金丹。
梅雨浸透宫墙时,我在藏书阁发现惊人的宗卷。
二十年前冷宫大火那夜,太医令记录着:双生子取心头血互融,可破命格相克。
泛黄的宣纸上,两个婴孩手印旁题着明月与孤星。
赵珩突然高热不退,后腰胎记渗出黑血,而城外护国寺同时传来钟鸣——那位戴着银狐面具的新帝,心口同样溃烂如莲。
安宁五岁生辰宴上,她将雪见草汁滴进双鹤纹酒樽。
满座宾客惊骇地看着两樽酒同时沸腾,赵珩与新帝的衣袖无风自动,露出腕间一模一样的红线。
小姑娘拍手笑道:爹爹和叔父的血,在安宁碗里跳舞呢!
殿外突然雷雨大作,二十年未响的景阳钟自鸣十二下。
秋审处决突厥细作那日,刽子手的鬼头刀突然转向御座。
新帝掀开面具露出与赵珩别无二致的脸,只是右眼覆着白翳——那是当年柳如烟用金簪刺瞎的。
他狂笑着撕开龙袍,心口爬满蛊虫:好皇弟,你偷了朕二十年人生...
赵珩却将安宁举过头顶:皇兄错了,明月从来不在九重宫阙。
暴雨冲垮祭天台时,我们三人站在《青囊经》记载的龙脉泉眼处。
赵珩与新帝同时将匕首刺入心口,鲜血汇入泉中竟浮起完整的太极图。
安宁突然挣脱我的手,将虎符残片投入血泉:明月在天,孤星沉渊。
两道身影在金光中渐渐重合,最终凝成赵珩眉间一点朱砂。
上元夜的长安灯火如昼,赵珩在朱雀大街亲手为我戴上凤冠。
他心口疤痕已结成月牙形,正映着安宁眉心红痣。
小姑娘坐在他肩头撒糖糕,忽然指着天空嚷道:爹爹快看,两个月亮!
满城百姓跪拜的惊呼声中,赵珩低头吻住我指尖:夫人,这次可要抓紧为夫的手。
我们离京那日,新栽的雪见草突然开花。
马车行至苍梧关旧址时,赵珩从怀中掏出支玉竹簪——与当年萧景煜所雕的一模一样,只是簪尾刻着月圆人安。
远处传来牧童吹奏《折柳曲》,调子却变成了欢快的迎亲乐。
安宁忽然从包袱里翻出本破旧的《戍边志》,扉页夹着片风干的合欢花,墨迹犹新:明月照归途,此生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