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命改,我从孤儿院的乞丐变成了当朝郡主。
可血缘亲人、珠宝赏赐我都不稀罕。
我只要新科状元郎纪辞继续做我的师父。
我翻墙去找他。
他一脸正经:
君子尚礼!
我揪着他袖子问问题,他更严肃: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
他也会温柔地笑对我:
我众多桃李中,欢颜是最大最美的一棵。
我想嫁给他。
可当我穿上嫁衣那天,他却红了眼。
1
封安宁侯之女为静宜郡主,赐良田百顷,绫罗千匹,珍宝万件,钦此!
一直到朝会散了,我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怀里尚揣着早上从野狗嘴里抢下的馊馒头。
当时一辆华盖马车在我身旁停下,一个妇人下来,颤抖地指着我手臂上的梅花胎记,把我搂在怀里。
娘的心肝啊!
声音再次响起,我侧脸望着紧紧抓着我手的妇人,
夫人,你的心肝还在你身体里呢。
说罢提步往前跑。
静宜,别不要娘!
她慌张地再次握住我的手臂,看到上面狗爪痕时,面露心疼。
当年是我和你爹对不起你!现在,你给娘一个机会,好好补偿你,好吗
我顿住了。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片茫茫的雪地。
我四肢被雪冻得通红,在周围一片狼嚎声中,惊惧地哇哇大哭。
五岁的我,就那么被抛弃了。
大周百姓视安宁侯为抗胡英雄,是战神,哪怕人已为国捐躯多年,仍威名不减。
其夫人也随之出入沙场多年,是罕见的当代巾帼。
可谁人知道,荣耀的背后是弃女的决绝。
顾全大局被迫舍女取义
我不接受任何理由。
我都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大概我是个石猴吧,命硬。
但石猴可没有父母。
我扭头跑开了。
这世上我在意的只有一人。
2
纪辞身着绛红色的朝服,立在新落成的状元府院中。
颀长的身材,侧脸一如既往地俊逸疏朗。
纪先生!
我趴在墙头对他挥了挥手。
他转过身,唇角微勾,又敛下神色,恭敬颔首,
静宜郡主安。
什么郡主,叫我欢颜就好。
如今身份有别,礼数不可废。
知道了知道了,您说过,‘君子尚礼’
我倏地翻过围墙,立在他面前,笑道,恭贺先生一举夺魁,也恭贺我们能再续师徒情缘。
纪辞笑了笑,留意到我手臂上的伤,拿来伤药,想了想,递给我让我自己涂,
既如此,请学生下次走正门进来。一惊一乍,为师可吃不消。
好好好。
说起来,我以前每次与纪辞见面,基本都是翻的墙。
咳咳,不是翻墙去干啥,只是趴在墙头等他。
他在京郊建了一个孤儿院,收留了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娃。
说是院,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草棚。
不为别的,他一寒门子弟,实在没多余的钱财。
我们里面的孩子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后来为了安全着想,纪辞砌了一圈墙。
我一次上街驯服了只小狗,就拴在里面的梨花桩旁。
每次狗一叫,我就知道他来了,忙跳上墙头,远远对他挥手。
他几天才来一次,每次都有吃的,偶尔还带来毯子。
他时常在树下坐着看会儿书。
梨花开的时候,落他满肩。
他曾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儿时的我听不太明白,只记得欢颜两字。
大概就是,每次他来时,孩子们欢喜的笑脸,小狗转圈的尾巴。
后来,狗成了老狗,我成了怀有心思的十八岁少女。
而他,成了面前玉树临风的状元郎。
3
纪辞入了翰林院,而我则进入学堂和皇子贵女们一同上学。
入学第一天,就出了些状况。
天刚破晓,夫子还没来,我提前入了学堂,紧张忐忑地看着昨日拿到手的书。
虽然我字都认不全,但我毕竟堂而皇之地做了纪辞的学生,可不能给他丢脸。
我坐下没多久,陆续进来了人。
三五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学生把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围堵住了。
我不想跟你们动手,让开!
那个身材魁梧的少年冷然道。
哦不动手的话就听我们的,把它吃下去。
其中一人坏笑着把一坨什么东西甩在少年的脚边。
等我看清,差点惊得跳起来。
那居然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兔子,血还没凝固,已经死绝了。
那人居然让他,吃下去
怎么,不肯你不就是茹毛饮血的种吗还矫情起来了
哈哈哈,估计是不想当着我们面吃,背地里说不定连人骨头都啃过呢。
哼,一个贱种也配和我们一起上学
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全然不顾那个少年攥紧了拳头,小麦色皮肤下已经青筋暴起。
你们干什么欺负人家!
我看不下去了,连忙起身劝架。
以前在街头看到有人为了饺子面皮都能打得头破血流,我也不是没去劝过。
但往往,劝架的结果都是伤及自身。
比如这次,愤怒的少年抄起那只死兔子就往笑得最贱的一人扔去,全然没留意冲过来的我。
砰一声闷响,
脸上除了一阵生疼,一股浓稠泛腥的液体慢慢顺着我的脸颊下滑。
全场瞬间静默了。
死兔子掉落在地,它的内脏沾了我满脸。
我整个右边身子,从脸颊到衣裙,全被兔子血染透。
我......少年眸中满是错愕,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群看热闹的人后知后觉发现了我。
感受到众人炙热的目光,我连忙掩住脸,正欲逃走却被一人拽了过去。
你该不会就是前段时间新封的那个郡主吧
刚刚让少年吃兔子的那人摸着下巴打量我。
安宁侯之女,怎么这么狼狈他旁边一华丽女子嗤笑。
她一起哄,那群人纷纷把笑柄转移到我身上。
从小流浪那么多年,能有多高贵估计身子都不清白了吧
哎,我听说啊,她母亲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跟野狗抢食呢。
就她这样,居然还想做纪翰林的学生,真是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纪翰林是状元怎么了一寒门子弟而已,不然怎么愿意收留她说不定两人早有一腿儿了......
你——不可以说我师父!
我揪着那女子的衣领,狠狠盯着她,
你信不信,管你天王老子还是地狱阎罗,我都敢跟你拼命!
你个贱民,放开本公主!
女子使劲拍我,想挣脱出来。
其他人慌了,连忙过来拉开我,又把我重重推在地上。
你没事吧刚那个魁梧少年想过来扶我,我推开了他。
我知道,我的样子狼狈极了。
我捂着脸,往学堂门口冲去,却意外撞进一人的怀中。
欢颜你怎么了
纪辞很是惊愕,扶了我一把。
他背靠着晨光熹微,轮廓都在泛着金色。
更显得我无处遁形。
先生,我想回孤儿院......
趁眼泪还未夺眶而出,我绕开他奔向未知之处。
天地之大,只有我格格不入。
4
我是真的很想回孤儿院的。
却被早就守在宫门口的安宁侯夫人和嬷嬷按上了马车。
啊,你们这些贵妇为何总和我这个贱民过不去,呜呜呜~
唔——
我鬼哭狼嚎地被她们张罗着洗澡更衣熏香,估计嫌我太聒噪,直接用一块糕点堵住了我的嘴。
我吐了又觉浪费,不吐又太憋屈,直接鼓着腮帮子瞪着面前两人。
夫人叹了口气,望着我,这桂花酥是刚刚纪翰林托人带来的。
我怔了一瞬,连忙大口大口咽了下去。
期间差点被噎住,嬷嬷直接过来拍着我的背几下就给顺了下去。
郡主呐,你别犟了。你自回来都没好好和你娘亲说过一句话。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会那副模样
我咬着唇,我得罪了公主。
我回想起以前在街头看到的景象。
一个满身绫罗的富贵公子,笑着给了路边乞丐一只鸡腿。
乞丐感激地对他连连磕头,结果吃下不久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乞丐至死都不瞑目的绝望神色,还有那个绫罗公子魔鬼般得逞的大笑。
我讨厌那些绫罗下裹着的人。
可偏偏就是那些人让我们无法反抗。
嘉和公主她带头欺负你了吗夫人追问。
我一愣,又垂头捏着拳头答:
是。所以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们放我回去吧,我横竖只有一颗人头。回去还能和那些朋友道个别。
说完又往外跑。
不出意外地,我又被按回去了。
我的女儿,哪有退缩的份儿
嘤嘤嘤~
我从没有奢求过面前这人会为我做什么,一个多年随丈夫南征北讨的女人,心肯定是硬的。
可她说过的补偿,确实做到了。
5
第二日,我毫无预料地又出现在学堂。
至少对某些人来说。
嘉和,你看她又来了。
一群人看到我,又纷纷围了过来。
早啊,静宜郡主。
一听语气就是来挑事的。
我多余的神色都不想给面前那个下巴都快扬到天上的女人,直接绕过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座位上。
啪——她一掌就拍在我面前的桌上。
李静宜——她怒了,昨日之事你还未向本公主道歉!再者,你区区一个贱民,见了我为何不跪下行礼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原是昨日那个被他们欺负的少年想上前来帮我,却被几个人牢牢按住。
天地良心,昨日是你对不起我在先,要不是你自称‘公主’,我都不知道公主竟然长这模样。
我一脸诚恳地望着她。
她气不打一处来:梓橦,你来教训她!
旁边的人看我一眼,犹豫了,劝道:嘉和,要不今日算了马上先生就来了。
哼,这天下除了我父皇,我还用忌惮别人说完扬起巴掌就要扇我。
嘉和公主莫要忘了,你今日能安枕无忧,靠的是仅仅是你父皇吗安宁侯十五领兵,十八挂帅,以一敌百,斩胡人头颅,收大周失地,其功勋直逼开国先皇。陛下让安宁侯享太庙。今日你欺汝之女,请问公主,你敢对着天地列祖列宗之面,说你问心无愧吗
我一惊,往门口望去,果然是她。
随之而来的还有纪辞。
他们关系啥时候这么好了
嘉和的气势瞬间怂了大半,犹自辩解道:本公主只是教导一下静宜,她不懂规矩,不懂尊卑。
教导安宁侯夫人拿出昨日我换下的那件沾满兔子血的衣裙,这叫教导
你做什么......我脸都涨红了,小声凑到她身前。
我真的很怕惹事,更怕牵连别人。
郡主......纪辞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公主再怎么尊贵,也与静宜是平辈。臣妇可是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教导自己的女儿,还不劳旁人费心。
说着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回到座位,直挺挺往我旁边一坐。
我:
她坚定:陪读。
那群学生的脸色变幻莫测。
门外太监的声音由远及近,
陛下驾到——
6
父皇!
李嘉和顿时眉开眼笑,往前迎去。
众人一阵请安过后,皇帝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我的心顿时紧张到嗓子眼。
早就听闻当今皇帝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后愈发疼宠李嘉和。
静宜,皇叔听闻你在这里受委屈了,还好吗
皇帝几步过来,拉过我的手安抚着,若不是弟媳与朕说起,皇叔真不知道你刚来学堂就受了这么大的苦。
谢......陛下关心。
叫皇叔。
皇......皇叔。
我抬眼觑着他。
他面容慈祥,满身金黄,龙袍上的龙仿佛真的要腾云驾雾而起。
手腕挂着一串佛珠,仿若神佛在世。
我曾跪趴在神佛脚边一夜,都未得怜悯,原是我没见到真的神佛。
父皇......是静宜她不懂事......
一旁李嘉和意识到皇帝来是给我撑腰的,声线开始委屈。
无论如何静宜都是你的堂妹,你身为姐姐,无谦让之德;身为公主,无皇家之范。今日且去罚抄《弟子规》一百遍!
李嘉和红着眼看我,真像只急眼的兔子。
我心里默默为那只死去的兔子祈祷了一遍。
那天过后,再无人敢惹我了。
因为但凡有不善的神色向我投来,都会收到我的门神一记狠狠的眼刀。
夫人......我无奈看向身边的陪读。
乖,好好写字。
她神色立即温和下来,拉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字。
我手酸了......我对她眨了眨眼。
这样啊......
课间她出去了一趟,回来手上多出了两提桂花酥。
整整六大包。
乖女儿,你写完一张字,母亲就喂你一块桂花酥,好不好
我惊得差点打翻了砚台。
在一次骑术课前,她提前去草场为我准备马匹。
梓橦来到我面前,叉着腰,李静宜,你想不想和我挑战马术
不想。我没有多搭理。
纪翰林的徒弟,不会马术
谁说的
他一提起纪辞,我就不服,尽管纪辞真的没教过我马术。
马术也是靠体力,我们比一比跑步如何我提议。
他一愣,打量了下我瘦弱的身材,答应了。
结果刚一跑,他连我人影都追不到。
李静宜,你耍我!
梓橦气喘吁吁地指着我。
我又倏地跑至他身边,笑着揪起他耳朵,
悄悄和你说,我以前与野狗赛跑,没有一只能追上我。如今也是。
你!真可恶!我就要和你比马术!梓橦气得抓狂。
比就比,我的女儿还能怕你不成
远处,夫人骑马过来,在我身边翻身下马,将我扶到马上,又一跃坐到我身后。
静宜,抓好缰绳,夹紧马腹。不要怕它。
说着带着我在马场中驰骋。
风在我耳边呼啸,树影纷纷倒退。
几圈下来,她将绳完全交给我,双手则揽着我的腰。
我深吸口气,顺着刚刚的感觉驾驭马。
马嘶鸣,奔腾,时而小步跃进,时而狂奔向前。
皆在我的掌控之下。
太棒了,静宜!不远处那个魁梧的少年向我喝彩。
全场都镇在原地。
我一回头,看到纪辞站在一棵树下微笑望着我,我连忙朝他挥手:纪先生,你的学生我厉不厉害
纪辞仍是微笑点点头,轻轻鼓了鼓掌。
他情感外露不多,每次他高兴或是很满意我的表现,都只是微笑点头,或者像小孩一样摸摸我的头。
可今天,我仿佛听到了他的掌声,震耳欲聋。
母亲,我对身后的人轻声道,谢谢你......
腰间的双手忽然收紧了几分,许久才听到她哽咽的声音:娘的静宜啊......
许多年后,每每我回想起那日,都记得身后打湿的衣衫。
7
纪辞想重新修缮孤儿院,再建一个免费学堂供平民子弟上学。
我自然双手双脚都支持。
时隔两个多月,我们再次回到了那里。
梨花桩木旁的老狗已经走了,只有一个小小的坟堆,安静地掩映在绿叶阴影下。
供大家居住的草棚上,细木头搭成的小窗上糊着一层油纸。
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的我,某个夜里忽然醒来,透过窗户就望见纪辞坐在梨花书下安静地读书。
月光下,纯洁无瑕的梨花落了他满身。
鬼使神差地,我向他走去。
纪辞猛然发觉的时候,我已经托腮看他许久了。
欢颜,睡不着吗
先生,你......可以做我的师父吗
我想跟着你一辈子。
我当时定是露出了自己最甜的笑,本不太喜跟人亲近的他竟会柔柔笑着,摸摸我乱糟糟的头发。
好啊。
想什么呢纪辞侧脸望着我。
想你啊。
我答得太快,捕捉到他眼中的愣然时立即改口,
想到先生常不离口的‘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您当是离梦想更进一步了。
任重道远。纪辞答。
正说着,两个孩子探出窗户,惊喜道:
欢颜姐姐,纪先生!
阿珍!阿宝!
我跑过去抱住了他们,
让姐姐看看,这段时间长胖些没有啊。
哼,姐姐还说呢,你一声不吭就走了,让我们所有人都急了很多天。要不是你后来让人捎口信给我们,我们真以为......
放心吧。
我指了指纪辞,又拍了拍自己,我呀,亲眼看到咱们纪先生头戴簪花状元帽,自己呢成了郡主,这一趟也没白走。
纪辞无声叹了口气,上前摸了摸阿珍和阿宝,你们在玩什么
我这时才留意到阿宝不知哪里弄来张纸,做了个高帽戴着;阿珍则挽起了头发,别在后脑勺,十来岁的样子倒有几分少妇模样。
阿珍有模有样说起来:
我和他扮演糟糠夫妻呢,结果他一举中了状元就娶了公主,我气得直接把他告上衙门,常言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阿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阿珍揪着阿宝的耳朵,阿宝疼得含着泪水连忙求饶:好媳妇儿,为夫错了错了......
我在一旁默默竖起大拇指,现在的小孩儿,真会玩儿。
莫不是我之前念的书都被你们听去了
纪辞笑出了声。
纪先生,你有糟糠妻子吗我转头,笑盈盈问他。
纪辞无奈看我:你我认识这么多年,还用问吗
我十二岁被他从街上救起,那时他刚及冠。
我所认识的他,就是读书接济穷人,读书接济穷人......
糟糠的徒弟算不算
8
欢颜,今日就算了,你我身份特殊,以后可别在外人面前再提......
纪辞的脸泛了薄粉,却仍板着个正经的表情。
我心中暗自雀跃。
不远处忽然一阵窸窣响动,我们转头一看。
他们是......
草棚角落里坐着站着几个人,身材健壮,小麦色的皮肤,鼻梁高挺。
深色的眸子注视着我,似乎有些敌意。
我很莫名其妙,但他们这相貌好像最近在哪见过。
他们最近在街头流浪,我们大伙看他们可怜就收留了他们。阿珍解释道。
最前面那人向我走近,眯眼盯了我半晌:安宁侯的女儿
纪辞侧身挡在我身前,声线一冷:胡人你们为何来京
阿珍阿宝,以后不要随便收留外人,待会把他们请走,我自会安排他们的去处。
好。
我一肚子疑惑。
虽然我爹是抗胡英雄,胡人对敌人的女儿有恨意无可厚非,但不可能每个胡人都认识我爹吧
将那些胡人转移之后,我和纪辞就商量着先把草棚拆了,做成木头房,再拆了土墙,扩大地皮。
正开门准备唤人手,我差点就撞在一个人胸膛上。
面前的少年身材魁梧,小麦色皮肤,深色的眼眸有些热切地看着我。
你你你——我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胡人。
怪不得之前学堂里那群富家子弟说他是茹毛饮血的种,原来......
他嘴唇突然哆嗦了一下,垂下眼睑:你......也讨厌我吗因为我是......
哎呀,我......我连忙拉过他安抚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干嘛讨厌你
我们本来就是兄妹。
他心情又开朗了,憨态可掬地看着我,
谢谢你那天出手相救,我是来帮忙的。
他是当今圣上已逝妹妹的独子,李壮,是你表兄。
纪辞不紧不慢道,目光扫过我放在他手臂的手上,又移开,自顾自往前走,
既然男女有别,又是皇室中人,授受不亲的道理应当不用我多说了。
我和李壮面面相觑。
李壮:纪先生今日怎么了
我:......他呀,没有兄弟姐妹,羡慕咱俩呢。
是吗
肯定是。你来了就去干活吧,别废话啊,大壮兄。
9
孤儿院扩建了,纪辞又亲自挑了一块京郊山脚的平地准备建学堂。
每次学堂放学,或者休沐,他都亲自来督建。
学堂不比孤儿院,耗费很大。
人手还好,除了专门的设计督造人员外,其他都可以从孤儿院中调人手。
阿宝阿珍这些热心孩子,每天都乐呵呵地去帮忙,还念着自编的歌谣:
建学堂,建学堂,学堂里有笔墨香,知识装满一箩筐。
最缺的还是资金。
纪辞刚上任翰林没多久,俸禄早全部砸里面了。
我看他望着建了一半的房屋,眼神怔惘,就递给他一个盒子。
他接过打开,眼睛忽地睁大了,迅速还我,
我不能收。
我可是郡主,这不算什么。
那是你的父亲拼尽半生才得来的荣华,不能乱用。纪辞坚持。
先生,您说过‘取之于民用于民’,我父亲的财富是万民供养,可我们建学堂也是造福于民,有何不可
欢颜......纪辞定定看着我。
快收下。先生对我的恩情,那更是无价。我推回他的手。
好。我来日再还。
静宜!
纪辞走后,抱着一堆木头的李壮叫住了我,放下木头,揩了把汗,
我天天做苦活怎么没有一点零花啊为什么纪先生光在那指点江山都有一盒
哈哈,你打工人想赚多少喏,给你买酒。
我扔给他一块碎银。
李壮接了,嘿嘿一笑,把钱塞裤兜了,又凑近我,
静宜啊,我也想拜入纪翰林门下,你能不能通融通融
我一愣,为什么
咱们也是共患难的交情了,我长得壮,做你师兄给你当盾不好吗
噫~我拍了拍他壮实的肩膀,好好干,下辈子我还认你当哥哥。
为什么李壮看着我离开的背影,委屈巴巴。
咦,这你就不懂啦。阿珍一脸高深,压低声音对李壮道,
欢颜姐姐不需要师兄,她只要师父。
10
学堂建好后,让平民来上学也是件头疼的事儿。
大周近二十年都处于战乱中,本出了个安宁侯让胡人畏惧不敢动,奈何英雄末路,在一次战役中被射杀,胡人又开始猖狂了。
大周不堪其扰,直至前几年割地,才换来短暂的和平。
很多百姓吃穿都成问题,更不用说读书了。
啥读书今天的地耕了吗牛喂了吗谁闲得没事去读书大道理有用吗
一个卖菜大婶听了直摇头。
纪翰林门下的书院啊可几年才出一个状元,我难道要我儿花半辈子去读书考试我养他
一位大叔把在书院门口驻留的儿子拽走了。
纪辞轻抚着刚去皇帝那求得的匾额鸿鹄书院,陷入沉思。
我哐当在他面前放下一大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金银珠宝。
纪辞这回真傻眼了。
欢颜,你把家底翻出来作甚
嘿嘿嘿,你放心用,以后慢慢还,还不了就当是我的......
纪辞看着我,眸中有波纹泛起,可我还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聘礼二字咽了下去。
反正嫁妆也好,聘礼也罢,只要不是给未来师娘添贺礼就成。
我垂着头不语,纪辞说了句欢颜......就没了下文,只有轻轻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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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说了我的想法,我打算用这笔钱当作奖金,设立入学奖、进步奖、优异奖三等。
凡入学学满三个月,都可以拿到二两钱;阶段考试有进步的,颁发进步奖;排名前三位有优异奖。如果以后中了秀才,更是有丰厚奖励。
纪辞听罢,连连夸我有创意,值得一试。
我们立即施行。
效果显著。
第一天就有很多孩子跃跃欲试,他们一呼朋引伴,直到一个礼拜过后,鸿鹄书院已经容纳不了更多了。
我们第一期招生圆满结束。
太棒了!
我们一行人还开了个小灶庆贺了一番。
但招生解决了,师资也是个很大问题。
有学问的夫子基本不愿干这种公益的活儿。
纪辞有职务在身,只能在空闲之余来教学;我和李壮是半路出家的学生,怕是还不能为人师表。
教育是‘润物细无声’,慢慢来,急不得。这些学生年龄参差很大,但基本都未启蒙,我们不能用贵族那套标准去衡量他们。我不追求他们都成为参天大树,只希望绿树成荫。无论是小树还是灌木,总比一颗颗种子烂在土里要好。
纪辞的话我深以为然。
学堂开课后,纪辞从《三字经》教起。课余时间,李壮带他们学摔跤骑马。
我呢,还是负责爬墙。
其实是趴在窗口监督学生,把课堂表现好的表现不好的学生通通记录下来。
张三,今日认真听讲,可奖励两文钱。
李四,打瞌睡了,可能昨天回家放牛太累了,罚他......看着别人领钱。
当然,我可没那么敬业,因为我假装记录的时候还偷偷在另一本上画画画。
画的都是他。
念书时,喝茶时,小憩时,思索时......各种各样的他。
欢颜,画什么呢
一次课后,纪辞叫住了我,我惊得差点从窗檐上滑了下来。
幸亏我早有准备,把提前画好的桃李芬芳图递给他。
喏,给你看。
纪辞看了,眼中笑意星星点点:
为师谢过你的祝愿。
又拿过我手中的笔,在我图上画了棵最大的桃树,
众多桃李中,欢颜是最大最美的一棵。
我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望着他:先生,你一定会功成名就,达成所愿。
纪辞顿了片刻,转头看向远方,神色忽地有些哀伤:
许多年前,我其实是想做一名将军的,以血肉之躯护大周百姓安定。
可后来我机缘巧合救了雪地中的一个小女孩,我的腿被狼咬伤了,只能带她暂时躲在一间破庙。我昏迷后被家人找到救走,可那个女孩却找不到了。
我后来体力不济,改道从文,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变得更强大,护住更多的人。我想,渡人就要渡到底,可那个女孩却成了我的遗憾。
那天,我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本想找个时机跟他坦明这几年来愈来愈重的心事,不成想,书院出事了。
11
那日夜里,书院突然坍塌了,还压死了几个人。
人命关天。
更何况,鸿鹄书院是纪辞以个人名义创办的,近半年在京城的风声越来越大。
此事闹到了朝堂上,为了查明真相,纪辞暂被关押大牢。
纪先生!
我买通了狱卒,进牢房去看他。
他一身囚衣,手脚并没有受缚,看到我有些惊讶,不等我说什么就按住我的手臂,沉声道:
你先回去,把自己撇得越干净越好,一段时间后陛下自会有定夺。
你会不会有危险你还要在牢里待多久我急得眼睛含泪。
纪辞沉默了。
看这样子,我渐渐明白这件事应该牵扯不小。
我确实怕事,但是纪辞的事就是我的事。
人可以身败名裂,但信仰永不能磨灭。
纪辞,还有他桃李满天下的梦,就是我的信仰。
我咬了咬唇,转身就走。
欢颜!纪辞连忙拉住我,别犯傻,听为师的。
我知道,他洞悉我的一切表情,他知道我要干什么。
或许,他已经察觉了我对他的情意。
我又转身,毫不犹豫地掀起他的裤脚。
你干什么
纪辞大惊,闪身躲过。
可我已经看到了他小腿上一块块的疤痕,确实是狼咬后的痕迹。
先生啊,你当初救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时,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你因为救她被迫放弃了你的从军梦,可曾对她有过怨怼
你就是她......
纪辞霍然睁大了双眼,素来冷静的面容如漾开的波纹。
你拯救了她两次。
我上前拉过他的手,拢在双手掌心,低头吻了吻,
你爱你的苍生,你的苍生同样爱着你。先生,等此事了结,你再听我说说心里话,好吗
出牢房后,我去坍塌地查看了一番,回来在朝会时当着众臣的面跪在皇帝面前:
坍塌物之下尚有活口,臣女请求陛下先救出活人,并让他们作为人证,那么坍塌之时的情形自然清楚了。
皇帝深深看我一眼,准了。
当晚,夜色朦胧之际,一队人影鬼鬼祟祟出现在书院坍塌之处。
而我,早就和李壮,连同侯府中调出的一批暗卫潜伏在坍塌物后方暗处。
手脚麻利点,她们吩咐,不能留活口。
领头一人交代,声音很是熟悉。
正当他们翻找着坍塌物下的活人时,我悄悄示意旁边的人。
李壮会意,带着暗卫冲了出去:
把他们全都拿下!
对方压根没料到会有埋伏,挣扎几下就束手就擒了。
放开我!李壮你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惹我我背后的人、家族,你们惹得起吗
我出来一把扯了他的面巾,是梓橦。
12
那日朝堂之上坍塌物下有活人只是我的幌子,目的就是让对方心虚,揪出幕后捣鬼之人。
梓橦落网,我如实汇报,并要求大理寺彻查。
经过半月审讯、查证,最终查明是梓橦的家族看不惯寒门出身的纪翰林,想拿他的书院做文章,搬倒他。
结果已出,皇帝自然秉公处置,还警醒了一番其他世家。
静宜真是勇气智谋可嘉啊,不愧是安平侯的骨血,朕的侄女儿。
御书房里,皇帝笑着夸我。
他时不时转着手中的佛珠手串,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平添了些亲切。
皇叔过奖。纪先生曾告诉我‘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我深受先生养育教导之恩,不希望他受此困顿。
说得好。皇帝又转头向一旁站着的人,嘉和,听到了吗
李嘉和转头看向我,眼里意味不明:
李静宜,你师父对你有恩。那梓橦呢与你也有近一年同窗情谊。你如此不顾同窗情分,真是冷心冷血。
这关乎的是人命,是公道正义,远在情分之上。无论是谁,错了就是错了。
我言辞铿锵。
好了,别争了。此番静宜确实立了大功,这样吧,皇叔许你一个愿望,你想好了来找皇叔兑现,如何
皇帝说完又对外扬声道:纪翰林,你进来朕有话与你讲。
纪先生......
我回头,纪辞面容整肃地走了进来,与我视线对上后又妥帖地垂下。
不到一月的牢狱之苦让他清瘦了一圈,但风姿气度仍不减半分。
那个愿望我不用想的,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鼓起勇气:皇叔,我想......
陛下,您唤我来何事纪辞打断了我的话。
......
出了殿门,李嘉和叫住了我,难得她正经地与我对视:
李静宜,你当知道,梓橦连同他的家族此番也只是替罪羊而已。纪翰林风头太盛,又和你走得近,世家大族可不允许这样。
她说的这些朝堂之事,我确实不懂。
我的天地很小的,以前只有纪辞和孤儿院,现在多了母亲、李壮还有书院。
还有和纪辞共同的理想。
足够了。
13
皇帝将纪辞升职为翰林学士承旨,拨款重建了鸿鹄书院,扩大了规模,又将部分翰林调入里面教书任职。
本是件大喜事,就连阿宝阿珍都乐呵呵地买了鞭炮,为他庆贺了一番。
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纪辞疏远了我。
学堂里。
纪先生!您刚刚讲的仁义道德我还是没听懂,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课堂上我问了一遍,他让我自己看书,课后我不甘心又凑到他跟前问了一遍。
他扫了一眼我揪着他袖口的手,沉默挣开: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郡主,你似乎越界了。今日,我且罚你抄《礼记》50遍!
我:
我委屈得很,当天去他府上找他,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我正准备翻墙,突然发现他围墙上不知何时种了一圈用于防盗的仙人掌。
防盗防我
我气急了。
回去思来想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干脆把我之前画他那本本子拿出来,在封面页写上王八合集,又画了只大王八,再从他家围墙扔了进去。
书院那边,他也不需要我帮忙监督学生了。
我问起缘由,他只说:书院人手已够,感谢郡主一直一来的帮忙,谢礼稍后会送至侯府。
这段日子,他一直称我为郡主,欢颜二字再也没从他口中说出了。
我伤心了。
蒙着被子哭了三天三夜。
直到母亲激动地敲着我的房门:静宜,你快出来看,纪先生给你下聘礼了!
什么!
我连忙来到大厅,没见到他人,倒是很多小厮搬着各类珠宝进进出出。
我连忙翻看珠宝条目。
这哪是什么聘礼,分明是他把之前我借他的都尽数还我,还写什么感谢上次郡主搭救之恩,纪某来日定当全力报答。
母亲,你就哄我吧,这哪是什么聘礼
我眼泪簌簌涌出,又想回去大哭一场。
静宜,别哭了。
母亲连忙拉住我,用热毛巾捂着我红肿的眼睛。
你听娘说,最近朝堂变动很大,皇帝有意提拔寒门,世家寒门将会重新洗牌,纪辞如今和你保持距离也是为你好。再者,胡人如今很不安分,朝臣都为此事头疼呢。你先安分些时日,纪辞若有心,定会回应你的。不急,啊
母亲。我扑在她怀里,紧紧搂着她。
好孩子。母亲知道暗恋一个人有多心酸。当年我一眼就看中你父亲出征时的英姿飒爽,倾心他多年。后来不顾家人劝阻硬是要入了他的军队。他刚开始知道我一介女流想入军打仗还劝了我好一阵,但我说就要追随他,为他鞍前马后。
母亲安抚着我,讲起往事时眼神温柔如水。
他动容了,只好在行军途中额外照顾我些。我对他说,‘将军您大可把我当成男子,因为我的勇气和实力不亚于世间男子;但您也可把我当做女子,因为我入军行伍的决心下是满腔柔情的心事。’我们就这样,成了沙场上最令人艳羡的眷侣。可惜呐......
后来一段日子,我规规矩矩地上学下学,没有多对他说一个字。
直到,
传来他要与嘉和公主定亲的消息。
那天,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14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发疯般地跑到他府上找他,却被告知他还未到家。
我想等在门口,找他问个说法,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一地。
太丢人了。
我只好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让眼泪被风吹干,让路人看不清我面上的狼狈。
我跑到了孤儿院。
欢颜姐姐,你怎么了
阿宝阿珍看到我,惊愣过后连忙来安抚我。
我一把抱住他们,抽抽噎噎地讲着我的委屈,讲着我的一腔情意全变成了黄粱一梦。
门倏地打开了,纪辞出现在门口,尚大口喘着气,目光寻梭到我时,一时间复杂难辨。
他想上前,又顿在原地。
欢颜......你听我解释。
哼,纪先生你这个负心汉。
阿珍跳了过来,气得大眼瞪小眼,果然成了状元的人都会变心,可恶。
阿珍,我们真要把纪先生告上衙门吗
阿宝一脸困惑,欢颜姐姐和纪先生也没成过亲啊。
没成亲又怎样,纪先生就是辜负了欢颜姐姐的真心,揣着明白装糊涂。
阿珍愤愤不平地叉着腰。
我无奈扶额,连忙把打乱气氛的这两个小家伙支走。
欢颜,此番是陛下的意思,他只透露了个口风,我不知道为何消息就传开了。
纪辞有些无措地解释。
你不知道意思是你想瞒着我
我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若眼泪不会蒸发,这些天我估计都快哭成河了。
欢颜,我不会娶公主的。
你不娶公主会娶谁纪先生,难道你不知我对你的情意
我直直望着他,他却垂下了眼睛沉默。
阿珍说的没错,他真的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推开了他,向皇宫跑去。
我想见皇叔。
内侍公公将我引进养心殿外殿等候,皇帝正在内殿休息。
我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沙漏一滴滴下去,殿内静悄悄的。
皇帝却忽然说起了呓语:
皇弟,别怪皇兄,要怪只能怪你太耀眼了。
我心下一惊,心中升起无数疑问,遂踮脚靠近内殿屏风处,屏息听着。
自古‘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我至少让你生前死后荣耀满身,你不该怨朕的。皇弟,皇弟!
皇帝忽然惊醒,猛然从榻上坐起,呼吸急促。
我浑身一抖,连忙想蹑足走开,不成想他像只惊惧的狮子一样,警惕开口:
谁在屏风后
我头皮发麻,只好低头走出:皇叔......
你听到了什么
皇帝走到我面前,我哪怕低着头也感受到了浓浓的压迫感。
我连忙摇头:没......没有,刚刚我......我刚来这。
哦你为何流汗了
我一抬头,就与他审视的目光相撞。
15
今日的他,未带冠冕,没拿佛珠,气势却逼人得紧。
我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又挣扎着站起,往殿门方向跑去。
静宜,他的声音传来,别怨皇叔。
我捂着脸跑了出去。
天色渐晚。
不成想,刚一出宫门,纪辞就在门口站着。
欢颜,你怎么了语气焦急。
我没有心情搭理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
直到一个巷子口,我才停下来稍加喘息。
眼泪再次哗哗流落,剧跑让我的肺抽着疼,与心尖的痛交织一起差点让我作呕。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不久前还搂着我温柔地谈起她丈夫的女人。
若她知晓一切,该会有多痛啊......
我全然没注意到我身后,几个黑影朝我逼近。
欢颜,小心!
一阵风猛烈刮来,我未及反应就被一人抱紧。天旋地转,我们似乎在地上转了几圈。
我从晕眩中反应过来,看到的就是纪辞近在咫尺的脸。
纪先生!
他面容紧绷着,回头对那几个持刀的黑衣人严肃道:
郡主是安宁侯之女,我是翰林院承旨,你们下手也应掂量轻重!
黑衣人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撤了。
纪先生......我再也绷不住了,揪着纪辞的衣服扑在他怀里呜呜大哭。
他们是陛下派来的人是吗我该怎么办
发生什么了纪辞等我哭够了,才拉开我的手臂,眼神很是凝重。
我的父亲......我忍了忍还是没有说出,再次揪紧他的衣服,一眨不眨望着他,
你会娶我吗
我......纪辞又顿住了,艰难道,欢颜,我们是师生。
男未婚女未嫁如何不可我的心弦似乎马上就会断,执着要他一个答案。
欢颜,纪辞认真看着我,你我的身份,婚事没法自己做主的。
纪辞!
我急了,差点又跌回地上。
欢颜!
纪辞连忙扶住我,抿抿唇,闭眼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迅速别过头,
到此为止吧。我送你回家。
回家时一路无言。
我看到了他背上划出的一道刀印,鲜血尚未凝固。
我和他,只是师生了么......
16
我把那件事烂在肚里,一直谨小慎微,黑衣人再没找上我。
约莫是纪辞和皇帝说了什么。
他如今是寒门佼首,天子近臣,经常忙里忙外,偶尔撞见他都是绷紧的神色。
我规矩地生活,再没多和他说一句话。
两月后,传来新继位的胡人首领想与大周和亲的消息。
和亲,以一女换两国永久和平,这样的买卖对疲于应战的大周来说,再好不过了。
和亲之名,最终落在我头上。
朝堂上几乎没有人反对。
安宁侯之女,就是众望所归的人选。
圣旨传到侯府时,我母亲撕心裂肺,差点哭晕了过去:
我不信,他可是你皇叔!你爹和我为他的江山卖命这么多年,他怎能这么没良心
良心
我内心苦笑。
面上不显,我和嬷嬷搀着母亲把她扶到床榻上,拉着她的手安慰了一番。
静宜郡主,这是多光耀门楣的福气呐。宣旨公公满脸堆笑,把圣旨递给我。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我瞥了他一眼,我要见陛下。
哎,公公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先接圣旨,陛下最近忙着呢。
我想冲出去,却被一群内侍官拦了下来。
圣旨也敢反抗郡主真是没大没小惯了。
公公让人拿来绳子,想把我捆住。
放开我!
我犟着就不束手就擒。
哎哟!
我正在和他们纠缠之际,回头就见嬷嬷一把掐在公公脖子上,直接将他带倒在地,横跨在他胸膛上,恨恨道:
老奴亲自接生的女娃可不容许你这么欺负!
我震惊了。
嬷嬷赶忙抬头示意我。
我趁乱跑了出去。
还未到养心殿门口,就传来皇帝愤恨的声音:
纪辞!你不娶公主,朕没强迫你;你要护着静宜,朕答应了。如今关系到两国邦交,静宜该履行她的使命,你拦朕作甚!
陛下,静宜郡主身为功臣之后,年幼就流落街头,好不容易接回家,未享公主之福,为何要担公主之责
那嘉和呢她就该去吗纪辞,你身为朕器重的臣子,你怎能徇私实话告诉朕,你是不是对静宜有情
殿外的我紧紧绞着袖中的帕子。
纪辞的声音沉默一瞬:非也。臣以为,以一女子换两国和平非大丈夫所为。若陛下准许,臣愿入胡为质。待我国兵力强盛之时,自会一战扬我大周之威。
噼里啪啦
桌子被掀翻了。
荒唐!真是反了你了!给我打!
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
我进入殿内。
全场倏地安静了。
纪辞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血在他的白衣上染成一朵花。
他猛然回头看我,惊愣:欢颜
皇帝沉着脸,手中佛珠攥得极紧:静宜,你不想去
殿前还跪着李壮,他见我也跪在皇帝面前,悄声对我说:
静宜,若你不嫌弃我......
陛下,我抬头对着皇帝,您可否记得,您答应过臣女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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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盯我半晌,忽而极轻地笑了声:天子一诺,自然算数。静宜想要什么
我郑重地对他磕了三个头:
一,保我母亲,纪辞还有李壮,后半生平安;二,护孤儿院和鸿鹄书院顺遂;三,佑大周国泰民安。
臣女愿效仿昭君,入胡和亲!
出了殿门拐角,遇到了李嘉和。
真没想到,你竟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这么想当公主,想去和亲
她眼眉一挑,睥着我。
我冷静与她对视:
我愿入胡和亲,不是因为朝堂世家的排挤,也不是因为我想当公主,而是千年万代之后,大周百姓仍会记得,大周先有安宁侯以一敌百,后有安宁公主以己身换举国和平。我的功绩会载入青史,而不是如你一般,在历史长河中消饵成灰。
我回侯府平静地接了圣旨。
皇帝封我为安宁公主,封纪辞为和亲使者,半月后从长安出发入胡。
我好不容易安抚好母亲的情绪,才抽身去到纪辞府上。
他围墙上那圈防盗的仙人掌已经摘除了。
我的心中一片涩然。
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爬到墙头,笑盈盈叫他纪先生!
从此,山遥水远,一别两宽。
我从正门进去,一直到书房,一路畅通无阻。
书房一片凌乱,纪辞歪坐在床脚地板上,两腮微红,眼神迷惘。
他的身边是几个歪倒的酒坛子,整个房间一股酒味。
纪先生,身上有伤,竟然还喝酒
我俯视着他,他只是抬头看我,一脸无辜,双眸雾蒙蒙的。
此时,仿佛我才是老师,他是那个明知故犯故意撩人的学生。
我叹了口气,拿出袖中的伤药,掀开他后面的衣物为他擦拭。
今夜月色极美,盈满窗棂。
欢颜,欢颜......他扭头看着窗外的月,喃喃道,
我记得几年前,有次你没回孤儿院,我急得满大街找你,可你正醉醺醺地躺在街头。我唤醒你,你还笑咪咪地抱起酒坛要和我干杯,还念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愿师父尽欢颜’.......
那天我训了你胡来,你委屈的都不挽我手臂了。我很后悔......他转头看着我,一如当下。
我真没用,我恨自己势单力薄,恨自己保护不了你,更恨自己......他声音压低了,是你克己复礼的师父。
我的十指微微颤抖着,捧起他的脸,与他对视:
纪辞,你回答我,我在你心中,只是学生吗
他双眸睁大了一圈,只一瞬,双手将我搂进怀中,倾头吻了下来。
我脑子空白的片刻,下意识回拥住他,加深了这个吻。
多年飘悠的风筝,此刻终于如愿地把线头交给纪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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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动,衣衫滑落。
我正打算进一步,纪辞却又将我推开半寸:
欢颜......别......
这时候,你还要和我说‘弟子事师,敬同于父’吗还是‘君子尚礼’
我在他耳边呵气,手上不停地撩拨着他。
纪辞隐忍的面色越来越红,紧绷的弦终是决堤了。
覆身而上。
月色满地。
我和他有缘无分,但至少,还有眼前。
......
礼炮响了,和亲队伍已齐整,我要出发了。
那天,身为和亲使者的纪辞亲自来为我梳妆。
凤冠挽上,鬓前贴花,珍珠嵌入发梢。
我看着镜前的自己,耀眼夺目,逗纪辞:
纪先生,这辈子我万里红妆,你送我出嫁;下辈子我再凤冠霞帔,你娶我入门可好
纪辞眼角红了,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我叹了口气,心口微疼。
我更宁愿他摆出正经神色,说一句新妇慎言。
入花轿前,母亲被嬷嬷搀扶着,紧紧拉着我的手:
静宜,娘打算再次入军,定会抢你回来。
我笑着打趣:母亲,前几天父亲还托梦于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你若有闪失,我怎么交代
阿珍努力忍着哭,将一块儿奶糖塞我手里:欢颜姐姐,你苦的话吃这个。
她还是没忍住,扑在阿宝怀里一抽一噎的。
我环视一圈,没见到李壮。
深吸一口气,入了花轿。
轿外锣鼓喧天,百姓鼓掌欢呼。
安宁侯曾经为保大局弃女于雪地,百姓敬佩他大义;十多年后,他的女儿为求和平踏上和亲之路。
满门荣耀,一生枷锁。
时也,命也。
绿洲沙漠,大雁黄昏。
入胡的路,我整整走了两年。
到达胡人都城,纪辞先将我安顿在驿站,己身前去和胡人首领交涉。
我在驿站越坐越觉得不对劲,按理来说,纪辞直接将我送到胡人首领手中,他的使者任务就完成了。
我翻马上去,往城门口赶。
远远望去,纪辞正和胡人首领说着什么,而那首领,竟是上次孤儿院见到的那人。
纪辞之前专门建了收容所,收留在大周的胡族流民,他就是其中一位。
后来书院出事,纪辞无瑕管收容所,没想到他竟辗转成了胡族新任首领。
我跳下马跑过去,却看到那首领一脸不屑对纪辞:
收留之恩呵呵,胡人和大周之间还有情分你想做我质子哼,我要定她了。
我依稀听到几句才明白过来,原来纪辞仍不放弃,想做质子代替我。
眼看他攥紧拳头,想单膝跪在那首领面前,我顾不得了,冲过去拉开他:
纪辞!别让我看不起你!
欢颜......
纪辞的眼睛又红了,一路上,我都看到过他无数次偷偷抹眼泪,仿佛他才是那个出嫁的姑娘。
回家去。代我好好照顾母亲。好好经营你的梦想。多年后,我想看到你的桃李长满边塞的山。
我说完狠心回头,再不多看他一眼,对面前胡人施施然行了一礼。
大王,我们走吧。
19
安宁侯不识相,他女儿倒是个识相的。
耶格聿餍足地从我床上坐起,勾起我的下巴,
你若一直这么乖顺,我真要和大周做一辈子亲家了。
我服侍他穿衣,脸上挂笑:
大王与我永结秦晋,我们化前人的干戈为玉帛,世人传起都是一代佳话,这有何不好妾身会竭尽所能让大王开心。
好好好。
他又与我厮磨了好一阵,满脸胡茬刺得我哪哪都疼。
耶格聿一走,他的侍从就将我的房间团团围住。
我身为安宁侯之女,胡人一直是忌惮着我的。
自我和亲以来,纪辞还和温格聿做了个交易,他把曾经收留过的胡人全都聚集在边塞,每年以我的信件为准,若我平安无事,他才会放部分胡人回乡。
这样才换来我与大周一年一次的书信机会。
往来信件耶格聿自然先查阅一遍,才递给我。
我小心谨慎地活着。
为大周,为和平,不为自己。
一日我随温格聿出行,在他与旁人交谈时,一侍从突然将我拉到一片树林后。
我惊惧:你干什么
他转过头,扶起帽檐,我才看清,居然是李壮!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很吃惊。
自从知道你要和亲,我就一直想法子要接应你。我是混血儿,在两国都不受待见,但我通晓两国语言,一次大王外出射猎,我设计为他挡了一箭,他就提拔我为内侍。
李壮从怀中摸出一本子,递给我:纪先生嘱咐我带给你的。
我接过,居然是我画纪辞的那本画集!
我画王八那页已经被他撕除了,改写成欢颜纪辞录。
打开,他竟然在每一页上都添了一个我。
他喝茶时,我笑盈盈地添茶;他小憩时,我在他鬓间插朵花;他思索时,我托腮笑望着他。
他还画了各种神态的我,翻墙,骑马,揪他袖子......
末尾,他还画了一对新婚璧人,附一句话:
欢颜,今日安否我,纪辞,今生想娶你为妻,等我,我接你回家。
泪珠不可控地滚落在纸上,我连忙用袖子一点点擦干净,把画册放在衣服里层。
大壮兄,谢谢你。
李壮憨憨地笑了笑:我永远是你表兄,在这里,你还有我。
来和亲的四年,我怀孕了。
耶格聿不再拘着我了,还派了专人侍奉我。
李壮有更多机会接触我了,他时不时就带些信件,吃的玩的给我。
你知道吗纪先生重操旧业了,他请奏皇帝想入军打仗,你母亲也要跟着去,又被纪先生千劝万劝给劝回去了,纪先生一脸郑重说‘岳母的心愿我帮您达成’。
李壮一边说着一边模仿纪辞的表情,看得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哎,你别哭。我说个好消息。李壮拿块帕子给我擦了擦,
阿宝阿珍成婚了,小两口啊过得可恩爱了......
纪先生会做桂花酥了,下次我专门带给你尝尝......
我生了个女儿,我给她取了个汉名,思宁。
思宁,思念故乡,思念你,愿我们都宁顺安康。
等大周再强盛些,我或许可以回去吧。
20
我可能回不去了。
在一次大周与耶格聿的交易中,耶格聿故意暗杀了几个胡人,栽赃给大周,借此在边塞屯了一圈兵。
双边局势又开始紧张起来。
我知,耶格聿定是对大周的发展虎视眈眈。
我身为和亲公主,一旦双方交战,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闭了闭眼,这结果不在意料之外。
我也去到了边塞。
一边小心地取悦耶格聿,一边暗中联合李壮为大周筹划着。
在我和亲的第十年,双方战争爆发了。
胡族军队虽剽悍,但大周军队巧妙应战,几个月下来竟没让胡族占一点便宜。
气死我了!耶格聿泄愤地扇了我一巴掌,没想到纪辞居然是此次统帅,他何时用兵这么神了
耶格聿看我不说话,干脆掐着我下巴,恨恨道:
当年你父亲就以一敌百,杀我同胞无数,今日若我出师不顺,我就杀了你血祭。
娘,别伤我娘!
思宁大哭着,去拉耶格聿的手,却被他一把推开。
思宁!
耶格聿出去应战了,我抱着思宁,来不及整理情绪,从柜子底层拿出最新手绘的城防图塞进怀里,李壮就进来了。
外面怎么样了我焦急问他。
打起来了,大周这些年兵力虽强盛不少,但勇猛不及胡人。如今纪辞在利用地形与耶格聿周旋。
李壮着急说着,我用了一年挖通了地道,我和他们接应好了,你和思宁先过去。
那你呢
我垫后。
不,你先带思宁走吧。遇到纪辞,你就转告他,这辈子不必等我了。
言语间,耶格聿竟折返回来,眼神狠厉:
我说怎么大周人这么了解边塞作战术,原是有了内鬼。
他一示意,进来几人想将我们捆起来。
我跟你们拼了!李壮捏拳暴起,与他们格斗起来。
像一只狮子一样,不一会儿就撂倒好几人。
你这杂种!耶格聿亲自上手与他纠缠起来。
快走!不要管我!李壮满脸是血。
我一咬牙,攥紧怀中的图纸,抱起思宁就跑。
啪——
我被耶格聿一脚绊倒,我咬牙爬起,一回头思宁却被耶格聿紧紧扣在手臂中,一把猎刀早已抵在她的脖颈上。
思宁!我痛苦跪倒在地,耶格聿,你这畜生!放开她!
敢跑我就杀了这小妮子。耶格聿凶狠道。
却不妨李壮一口过来紧紧叼住他的脖子,耶格聿痛得大叫,反手把猎刀捅入李壮腹中。
嗯.....李壮强行拔出腹中猎刀,又捅给了耶格聿。
血汩汩流了满地。
大壮兄!我惊呼,连忙上前。
哇!思宁哭得不能自已。
我......李壮含着血沫对我,我早就说过......要做盾保护你。
他不停颤抖着:静宜,如果有来生,我......
李壮嘴角不停渗出鲜血,睁着眼断了气。
我合上他的眼,来不及崩溃,连忙抱着思宁跑出去,将她放在一隐蔽处,我走上了城墙。
21
战场上硝烟弥漫,边塞的黄沙漫天,山峦连片,但我隐约看见了苍翠的桃树和李树。
来年春天,定会粉霞漫天吧。
我环视一圈,果然看到了纪辞。
他一马当先,曾经面如冠玉的状元郎,如今也在沙场挥枪弄棒,浴血突围。
他曾为了我放弃将军梦,如今又为了我走上战场。
阿宝阿珍也在厮杀中。
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的桃李,无论朝堂还是疆场,终是开遍了山河。
胡人不断给他们施压,双方僵持不下。
我站在城墙最高的一块砖上,俯视前方:
我是大周的安宁公主,大周入胡和亲第一人。胡人杀我同胞,掠我土地,栽赃我大周,实非人所为!今日,愿我等驱逐鞑虏,光复我大周之威!
我跃下了城墙。
风撩起我的裙摆,夕阳火红一片,我看到原本镇住的全场中,忽然一人骑马向我冲跃而来。
欢颜——
大地滚烫。
意识朦胧间,我被人拢在怀里。
是纪辞。
欢颜!我会带你回家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纪辞近乎目眦欲裂,皲裂的唇和染血的手都在颤抖。
我耳畔听到大周将士奋起的呐喊,他们呐喊着冲向胡人城墙门口。
纪先生,
我扯出一抹笑,
你的学生我以一己之身,换了两国十年和平,厉不厉害呀
我把怀中手绘的城防图递给他,又呕出一块血,
抱歉,往后余生,我不能和你一起拯救苍生,庇护寒士了......
欢颜,纪辞握着我的手哽咽,天下苍生有很多,可你,只有一个。
我笑着看他,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纪辞......这十年来我想了很多......若我当初看你在梨花下读书时,不认你做师父,而是做夫君,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了
欢颜,欢颜,我的爱妻。你挺住,我带你回家......
我的瞳孔开始涣散,忽然想到什么,紧紧拉住他的手:纪辞......我有个......
罢了。
我在他怀中闭上了眼。
纪辞......好好活着,下辈子......娶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