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姥姥有两个成就。
一是穿着白麻丧服在婚礼上大笑。
二是穿着红绸喜服在葬礼上大哭。
现在的你来看,也许会觉得这是个地狱笑话。
可当时正处民国北洋年间,官、匪、洋三位一体,世道混乱。
所以,就只剩地狱了。
0
2023
年,我的婚礼定在海边,穿了一身红锦汉服——正宫红锦马面裙。
妈妈羡慕道:是个好时代,我那时候哪能自己选场地。
1986
年,我妈的婚礼安排在教堂,穿了一身白纱礼服——纯白泡泡袖拖尾裙。
姥姥羡慕道:是个好时代,我那时候哪能自己选婚服。
1957
年,我姥姥的婚礼安排在厂区,穿了一身朴素的列宁装——衣领别朵小红绒花。
太姥姥羡慕道:是个好时代,我那时候都没能自己选新郎。
1923
年,我太姥姥结婚那天,她是一身白麻丧服踏进的婚门,腰间一条草绳,头上簪着纸扎白花。
所有人都吓着了,至于她母亲这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太姥姥的名字叫谢烬。
1
【民国北洋时期】
我改姓谢之前叫林烬。
出生在黄浦一带的书香人家。
在外头,我爹是教书先生,可进了家门,却总是醉醺醺的,常拿我和娘撒气。
娘告诉我,爹得向官员请酒才能保住教职,有教职才能保住这个家。
娘还说,爹撒气是因为他在外面压力大,这不怪他。
还小的我并不明白。
邻居里有个叫谢枕河的男孩,他娘生下他没多久就走了,他爹丢下他就出去闯了。
他一直借宿在亲戚家,从没吃过什么好脸色。
我们俩经常凑一起玩闹。
他水性不好,我就下河抓鱼上来一起烤,只是这鱼烤着总有股煤油味。
我不会爬树,他就上树偷摘果子一起分,只是这果子总粘着烟土的甜腥味。
有天晚上,爹喝得比往常都多,进门就抄起门闩往我和娘身上砸。
他那天身上的味道我第一次闻,很刺鼻。
后来才知道那是洋酒独有的。
娘蜷在地上不再动弹了,他转头揪着我往墙上撞。
小贱种!和你娘一样晦气!
血快要糊住眼睛时,谢枕河从后院翻进来。
同是十三岁的谢枕河握着水果刀,二话不说,直愣愣捅进我爹的喉咙。
我爹瘫在灶台边,舌头吐得老长——真奇怪,天天念圣贤书的人,死相竟这样难看。
血溅在厨房瓷砖上的声音,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爹该杀。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拽着我翻过篱笆。
往后我管你。
两个半大孩子连夜逃出村镇,从此再没回去过。
我们顺着黄浦江逃到一个姓周的地界。
这地方比我们那个村镇还要野蛮,连野狗冲货船吠两声,第二天都会漂在鱼市口。
周家作为地头蛇占着码头生意。
当家的老爷周世坤与当地军阀和洋人都交好。
这么说吧,他们家大少爷周奕拿洋枪杀完人后,都能大摇大摆地从警厅后门走出去。
不过这里码头收黑童工,而且收入不错,谢枕河便带着我一起留下了。
运烟土,扛私盐,这码头最危险的黑活他都接。
很快就到了来这的第一个春节。
我们坐在黄浦江边,看着河灯在江面打转。
我拽过谢枕河被货箱磨出水泡的右手。
我要许愿,这些水泡都长到我手上。
十三岁的少年将破皮的右手藏进衣摆,却把完好的左手塞给我。
那我的愿望就是把所有茧子都换成首饰。
我捧腹大笑,你的愿望好好笑,我还从没见过男人打扮自己。
他只是一脸认真地看向我。
我要娶你呀。
......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谢枕河从码头扛包的苦力一步步做到管事。
这期间好几次他都险些丧命,回来还不断安慰我。
没事,我命硬。
有天他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红漆木盒。
眼前这个已然二十三岁的大男孩,少见地红了脸。
盒子里面装满了成套的首饰。
是的,我们要成婚了。
十年来,他不仅管得周全,而且即将成为我的丈夫。
2
今年腊月下了场大雪,月光映在雪地上,即使是深夜,四处都泛着银光。
我站在裁缝铺的铜镜前,看着自己一身红妆如火。
大红嫁衣裹着身段,金线绣的凤凰正随着我的呼吸轻轻颤动。
——明日这时,谢枕河该抱着我进婚房,我面染胭脂,他眼底盈欢。
腰线再收半寸。
我低声道,指尖在自己腰间比了寸许。
——昨日这时,谢枕河替我量衣,指节抵在腰侧,蹭得我发痒,我忍笑抿唇,他垂眸专注。
半寸掐得妙!瞧瞧,这凤凰尾羽一贴腰,比画上的美人还勾魂!
旁边老裁缝捏着衣料,眯着眼笑。
谢先生见了,怕是要移不开眼喽。
我略偏了偏身子,唇角轻扬,等明日我穿这一身往雪地里一站,那才叫他移不开眼。
老裁缝笑得突然咳嗽起来,伸手捂嘴的时候,手腕露出道紫红的鞭痕。
见我盯着,慌忙扯下布料盖住:周家老爷上月新定的规矩……裁缝铺每做三件衣裳,得给码头供件工装。
我刚准备安慰几句。
砰!
门板突然被撞开,小厮满脸是汗地跌进来。
不、不好了!林小姐!
谢先生……谢先生出事了!
我身子一僵,不知为何想起之前来过我们家做客的陈瘸子。
他曾是周家码头的账房先生陈算盘,一次账目出错,成了条折腿瘸狗。
一股不好的预感直袭脑门。
胡说八道什么老裁缝松开手头的衣料,明儿就是大喜日子——
码头……黄包车……人当场就没了!
身体一阵失力,我攥拳撑住妆台,头晕目眩。
明天要嫁的人,今夜死了
我不信。
顾不得换衣服,我穿着那身未完工的嫁衣冲出门。
风灌进袖口,吹得红绸猎猎作响。
义庄的守尸人看见我时,吓得烟杆都掉了。
这、这不吉利啊……
他结结巴巴地拦我,新娘子不能见死。
我猛地一把将他推开,毫不犹豫地掀开了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再无法不信。
是谢枕河躺在那儿,脖子歪成古怪的角度。
他的胸前——四个黑洞洞的钉孔,整整齐齐。
撞死的我盯着守尸人闪烁的眼睛,车轱辘能碾出这种伤
守尸人搓着手接连后退。
周……周家的车……您别问了。他声音越缩越小。
他腰间钱袋子露出一角银钱。
有周家钱庄的戳子。
我一把扯过他腰间的钱袋,颤抖地握住。
这一票,你不怕买回自己头上
他退得更远了,最后低头跑开。
3.
灵堂空荡荡的。
没有宾客。
纸钱烧出来的灰将嫁衣沾得灰白。
我跪坐在蒲团上,火盆烧得正旺,黑烟卷着热气向上,熏得我眼眶发烫。
十年前出走的那个冬夜——家里灶台的火也是这样烧得极旺。
灵堂的蜡烛快烧尽时,陈瘸子拄着拐杖摸黑进来。
新娘子守灵他死得不冤。他哑着嗓子招呼道。
周大少爷打折的腿好利索了我往火盆里扔了把纸钱,深更半夜来吊唁
谢枕河不该碰那批货。陈瘸子没有回我,只是倚着门自顾自说起来。
周家这次的货里藏了洋枪,谢枕河发现后连夜沉了两箱进江,结果……
结果你是知道的,码头意外总是特别多。
那天晚上,他们把枕河活活钉进木箱,闷到断气。
我死死抓住牌位,指甲抠进木头里,木刺扎进指缝也浑然不觉。
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
陈瘸子上前往火盆里烧了张黄纸。
在周家眼里,谢枕河和他都是坏果子,一个烂透了,一个还能用。
你和我说这些,是想借我的手,对付周家
我侧身捏住他空荡的裤管,找错人了,这条腿还是换个人去要说法吧。
陈瘸子任由我拧着他裤腿上的破布,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我蹭了灰尘的嫁衣上。
他定定地说道:前阵子周太太头七刚过,宅子里白灯笼还没摘净呢,大少爷又赌输了几条街,折腾得周老爷最近总做噩梦。
边说他边摆弄起腰间那块周府的腰牌来。
姑这身嫁衣,不该烧给死人。
这笔债,我本就打算连本带利地算。
归不得乡,入不得谱——生路刚见寸光,周家反手就掐了个干净。
既要偿命,就得彻底。
码头军火得炸成灰,烟土得焚尽呛进他们肺里。
至于怎么进周家那扇朱漆大门
陈瘸子这条暗道,终究得借一步。
这身红,合该烧给枕河陪葬。我脱下嫁衣丢进火盆,目光钉在灵堂侧边的一套丧服上,至于周家,他既让我穿红接丧,我便为他穿白迎喜。
陈瘸子突然笑了,笑声像夜猫子叫。
隔日子时,周家老爷——周世坤,要祭黑烟菩萨,姑娘先随我去瞧瞧。
话落,更远处传来打更声。
一个寡妇,一个瘸子,在灵堂对坐天明。
4
黎明的火葬场飘着白烟。
焚化炉前的红砖被熏得发黑,灰白的烟从铁门缝隙里钻出来。
我紧紧抱着红漆木盒,等谢枕河变成一捧灰。
我把盒子里的首饰清了出来。
刚收到时我还笑他,婚礼就我们两人,弄这些干嘛
他只是看着我,固执地回道:要弄,而且往后里面的好东西会越来越多。
现在,他就在这盒子里了。
骨灰倒进盒底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寸寸抚平,合上铜锁。
如今盒子轻得只剩一把灰,沉得装了一条命。
陈瘸子倚在火葬场外的老槐树下等我,见我抱着盒子出来,瘸腿往前蹭了两步,眯眼瞧了瞧我怀里的红。
林姑娘,我打点好了,这就领你摸进周府去。
……
子时,夜色浓郁。
周府的书房熏着檀香,却掩不住那股腥气。
我从门缝里瞧见周世坤跪在神龛前,龛里供着一尊漆黑的菩萨像——黑烟菩萨。
菩萨脚下踩着一具孩童白骨,供桌上摆着一碗红鸡血。
周世坤蘸着血往菩萨像上涂,嘴里不停念叨。
烟路通,银路通,夜夜金银入梦中……
我正盯着,陈瘸子猛地拽我躲到廊柱旁。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周家大少爷,周奕。
周奕一脚踹开书房门,酒气混着洋烟味冲进去:老东西!又在这儿弄这些阴间玩意儿
周世坤转头,脸色黑得像菩萨像:逆子!在自己地盘上撒野就算了,还跑去别人地盘上赌!
上个月刚赔了租界两条街,还敢来见我
周奕一把拍向供桌,碗中鸡血剧烈一晃。
你只守着码头能赚几个钱现在全是洋枪洋货的买卖!刘厅长都说了……
闭嘴!
周世坤声音猛地压低,你是嫌钉棺材的事知道的人太少
我胸口一窒,紧紧按住怀里的红盒。
周奕冷笑一声,抓起供桌上的白瓷香炉,将香灰狠狠泼向黑烟菩萨像。
老东西!周奕指着角落里堆着的账册,你那些私盐账本藏得再严实,能比得上银行的票子今晚我就把码头西仓的私盐、烟土全兑成现洋!
周世坤脸色骤变,抄起念珠就往周奕头上砸:你要是敢动码头的货,我打断你的腿!
周奕躲开,反手一拳砸在周世坤肩上,老头子踉跄着撞上神龛,黑烟菩萨晃了晃,差点栽下来。
你最好晚上别睡太死。周奕吐了口唾沫,摔门离开。
书房里只剩周世坤喘着粗气,咒骂着扶稳菩萨像,用袖子擦了又擦。
陈瘸子在阴影里低声道:周家现在不比十年前,周奕赌疯了,周世坤也快疯了。
我掐着怀里的红盒:疯狗咬疯狗不够,还是要添把火。
他听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牙。
那得多找些柴火,不然火怎么够旺
我知道的,周家这些年欠下的命债不少。
确实要烧得旺些才好。
5
一大早,陈瘸子就找到我,他边带路边介绍着。
算命的老张被周世坤戳瞎了眼,赌场阿四的舌头叫周奕拔了,都是能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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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窝着红木盒跟上,兜里还包着取出来的首饰。
拐角突然窜出个黑影。
是个浑身腥臭的报童,扬着油墨未干的号外:看报!英商枪杀码头苦力!警厅判定意外走火!
我摸出一块银元买下所有报纸,叠好一并塞进袖袋。
这些拿来当火引子正好。
待我们走到妙峰寺,陈瘸子指着西墙根的一个算卦摊。
老张原有个体面店铺,周太太大病那会,不敢给算凶卦,硬是给的吉卦。
周太太去世后,周世坤就取了他的双眼泄愤。
正说着,盲人老张从寺院走出,开始摸索着摆放铜钱。
我走上前把镯子搁在铜盘上,留下一声脆响。
他闭着的双眼猛地转向声源:贵人想问吉凶
我轻叩桌面:帮我卜周家的卦。
老张喉结动了动,伸手就要把镯子往回推。
大小姐别说笑了,我眼睛已经赔了,真不能再缺什么了。
陈瘸子上前按住他的手,凑近到耳边。
老张,你每每都卜大吉的卦,眼睛不还是一样丢。
这次,你想不想给他指条阴间路
他僵持了会,看我们似乎是认真的。
于是,默默丢出一张大凶的卦,嘀咕道:一出摊就赚了笔大的,今天可以早点收摊咯。
没一会儿,他就收拾好摊子。
拄着盲人杖,循着声跟到我们身后。
赌场后门飘着劣酒的气味。
我没忍住咳了一声。
陈瘸子闻声聊了起来。
阿四是给赌场客人上酒的,有次酒的冰度不够,又碰上周奕输光了银钱。
一个心情不好,当场把舌头拽了出来,按在桌上,用枪崩了个对穿。
就在这时,阿四走出后门,蹲在台阶上洗起了酒杯。
见我们走近,他下意识捂住嘴。
我取出一对银耳坠放在酒杯里,转头和陈瘸子聊了起来。
听说周大少爷又赌输了,回去不得和周老爷大吵一架
是啊,昨晚吵得可凶了,就差拔枪。
陈瘸子,那你说要是周大少爷喝得再大些会怎样,是不是会一枪崩了他那老头子
小哑巴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脖颈青筋暴起,重重点头。
他抓起耳坠比划了个猛喝酒的动作。
然后狠狠张开拇指和食指,指向远处,比成一把手枪的样子。
在空中急划开几道弧线,就好像那是一把真的枪。
……
绕着镇上光照不到的角落走了圈后,暮色渐沉。
我们回到鱼市口的泔水场。
河边七七八八蹲着不少佝偻身影。
头上缠着绷带的门童,身上贴着膏药的杂役;被洋轮轧断腿的搬运工,盐场咳出血的晒盐妇。
还有那些阴影里不敢露面的身影。
放眼望去,府内府外,心中烧着怒火的人竟这么多。
人群中,我突然看到老裁缝也在,她正一脸愁容地看向我。
她的表情似乎是在说——前几日那个笑着要往雪地里站的新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回她一阵苦笑。
她叹了口气,还是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消失在暮色中。
陈瘸子忽然停步:周世坤书房那尊黑烟菩萨是用活人骨灰掺的泥,周奕腰上别的毛瑟枪沾过数不清的人命。
你可想清楚了,一个不小心……他盯着我。
我整了整衣角,灵堂那晚,你不是亲眼看着我给亡夫烧了纸嫁衣
陈瘸子不再说话,斜到我身后默默站着。
长街尽头,一个寡妇身后跟了一瘸子、一盲人、一哑巴,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
今天的镇子格外平静。
街道上,少了那些平日里滋事闹事、酩酊大醉的人,好像都忙起了各自的事情。
入夜,我摸着黑去染坊偷了几缸红染料,带着几人合力运进周府。
借着月色,全部倒进了周家的水井。
6.
天刚蒙蒙亮,第一个打水的婆子就尖叫起来。
铜盆哐当砸进井台。
红水溅在她白布裤腿上,像挨了记刀伤。
血!井里冒血了!她连滚带爬地往后院跑,惊动了整个周府。
我蹲在墙头看府里乱作一团。
管家带着人往井里扔白矾,那红反而晕得更开。
当天晌午,陈瘸子领着算命先生就进了府。
盲人老张挂着八卦幡,一进门就掐指乱颤。
白虎临门!血光之灾啊!
周世坤正为井水焦躁,闻言一把攥住算命先生的衣领:说清楚!
这宅子压着阴债,需…需新丧夫的女子镇宅。盲人哆嗦着指向西南方,还得是…是未圆房就守寡的,腰缠红绳……
我躲在垂花门后冷笑。
陈瘸子提前在城里散布了风声,说西南巷子住着个命格极硬的寡妇,专能挡煞。
果然,当晚周家就摆了相亲宴。
我抱着红漆木盒进门时,满厅都是腰间系着红绳的姑娘。
木盒沉甸甸的,铜锁随着步子轻响。
你也守寡周世坤的目光停在我腰间。
前日刚殁的。我手指抚过盒盖,他走得急,嫁妆都没来得及收。
那老东西眼睛立刻黏在盒子上。
他的眼神变了,贪婪又傲慢,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东西他拿不到。
周世坤一把夺过木盒,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我就喜欢有分量的女人。
没等满桌姑娘反应过来。
周世坤便对其他人摆了摆手,随后指向我。
就她了,下聘。
明日过门。
他带我穿过三道月门,拐进那间供着黑烟菩萨的书房。
檀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菩萨像脚下的童尸骨头似乎比昨日更黑了。
换上。
他扔来一袭白缎旗袍,又端来一碗黏稠的红糯米,子时前喝干净,不许出屋。
我接过碗,鸡血的腥气直冲脑门。
周世坤盯着我喝了一口才离开,临走前还回头阴恻恻地看了眼。
一滴都不许剩。
等门一关,我立刻把碗搁在一边。
一阵干呕。
扶着装了谢枕河骨灰的红木盒,我逐渐平复心神。
今晚可不会安静,我怎么可能乖乖给那老东西当什么挡煞新娘
窗外传来打更声时,我换上那件白缎旗袍。
料子如蛇般凉滑,紧贴肌肤。
我故意没系最上面一颗盘扣,让领口微微敞着。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
我把灯芯捻高,火光在墙上投出一道婀娜的剪影。
窗纸很薄,足够让路过的人看清屋里的动静。
我斜倚在供桌旁,指尖轻轻敲着红漆盒。
周奕每晚从赌场回来,都要经过这条走廊。
而今晚,赌场的小哑巴会悄悄往酒里添些浓度。
子时的钟刚敲过第一下,门外就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
……谁在里面周奕的声音带着醉意。
我没应声,只是让剪影在窗纸上轻轻一晃。
门被猛地踹开。
7
周奕满身酒气撞进来,洋烟味还混着脂粉香。
他瞥见我,一愣,随即嗤笑出声。
老头子又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他踉跄着走近,突然一把扯开我衣领。
穿什么白贞洁烈女租界妓女都这么装——
我猛地端起那碗鸡血糯米,狠狠泼在自己身上。
白缎霎时浸透暗红。
这下够脏么我仰头问他。
周奕眼底腾地烧起来。
他揪住我衣领往供桌上按,黑烟菩萨像被震得摇晃。
我挣扎时死死抱住红漆盒挡在胸前。
碍事!周奕醉醺醺地掰我手指,指甲在漆面上刮出尖响。
我整个人蜷在供桌边,把盒子往怀里藏。
大少爷行行好…这是老爷的…
他眼中的戾气猛然加剧,猛地伸手来抢。
我假装慌乱,却暗中拧松了铜锁的搭扣,最后松了力道让他抢去。
盒盖弹开的刹那,周奕的喘息突然凝住。
半盒青白灰末静静躺在红盒里。
他伸出食指蘸了些,凑近鼻子嗅了嗅。
...骨灰
我缩在供桌下啜泣,老爷说……说要亲生儿子的骨灰炼菩萨……
周奕脸色唰地惨白。
我趁机添了把火,他嫌您总输钱,说换个儿子镇宅……
周奕的脸色瞬间铁青,突然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他妈说什么
我颤着声,指节死死扣住红盒边缘:老爷还说迟早用那支洋枪崩了大少爷您……
他猛地松开我,转身就往外走,腰间毛瑟枪撞得哐当作响。
老畜生,我这就去问清楚——
少爷!门外突然传来小厮的声音,刘厅长在赌场等您!说是今晚的账……
周奕脚步一顿,咒骂一声。
他本是来找周世坤要钱还赌债的,正好给我加戏的机会。
我扑过去拽住他的衣角:大少爷别冲动!西仓那批货是周家命脉,老爷说过谁动就……
滚开!
他一脚踹开我,眼底烧着癫狂的火。
周家早该换代了,老子今晚就把整座码头搬空!一袋私盐都不会留给那老狗!
走廊的灯笼被他撞得摇晃,远远传来他歇斯底里的吼叫。
把西仓的货全装上船!直接开去赌场!
我听着脚步远去的声音,突然低笑出声。
煤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
我拾起还剩了些血糯米的瓷碗,狠狠砸向书柜。
书柜瞬间染上一片暗红。
我又想起了那瘫在灶台边,舌头吐得老长的爹。
真奇怪,天天念圣贤书的人,死相竟这样难看。
我对着满地狼藉轻声说,周世坤,你儿子可比菩萨像碎得早。
8
周奕的脚步声彻底远去。
演够了吧人都走远了。窗外传来陈瘸子压低的声音。
我缓缓直起身,将散落的头发挽至耳后。
白缎旗袍上沾满鸡血糯米,活像刚从屠宰场爬出来的女鬼。
我随手捻起一粒糯米,轻轻弹开。
你说,周奕能有多快回到赌场
陈瘸子嗤笑一声。
酒醒了一半,又是个莽撞性子,恐怕这会儿已经押上货出发了。
阿四那边也准备好了
几杯下去,再来一两句煽风点火的话。
过不了多久,这地方的官、匪、洋就要打到一起咯。
我将红漆盒重新合上,铜锁咔嗒一响。
这声音让我想起谢枕河送我这盒子那日,他笨拙地演示如何开锁的样子。
那咱们得抓紧了。
话音刚落,我抄起供桌上的黑烟菩萨像,狠狠砸向地面。
泥塑的菩萨登时四分五裂,露出里面掺杂的灰白色骨粉。
这些不知从多少具童尸上刮下来的骨灰,在空中扬起一片惨白的尘雾。
你——!陈瘸子显然没料到这一出。
我毫不留情地踩过碎片,用力一推,神龛轰然倒地。
挡煞童子的骸骨哗啦散开。
接着拽倒两侧神像,泥塑的弥勒与罗汉相撞碎裂。
再是猛地掀翻青铜香炉,香灰泼洒如瀑,供奉的佛珠滚落一地。
我冷笑,抓起案头那本《金刚经》撕得粉碎。
周世坤不是要挡煞么我让他煞气冲天!
书房很快一片狼藉。
我将一本本账册扯散抛向空中。
把周世坤珍藏的檀香折断,丢进还在燃烧的煤油灯里。
火苗倏地窜高,映得我半边脸发烫。
陈瘸子突然压低嗓子:拐角有火光往这边晃——巡夜的来了!
远处传来鞋子踩过青石板的声响,从窗户外照进来的光也逐渐变亮。
来得及。
我对着镜子快速将头发拨乱些,又往眼角抹了点灰。
陈瘸子在窗外提醒:老东西正在东厢房诵经,一刻钟后小厮会去送安神茶。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踉踉跄跄冲出书房。
我故意在石子路上绊了一跤,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却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往东厢房跑。
老爷!老爷救命啊!
周世坤的房门被猛地拉开。
老头子穿着白色寝衣,手里还攥着串檀木念珠,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回事
我扑倒在他脚边,浑身发抖:大少爷,大少爷他喝醉了闯进书房,把菩萨像砸了……还说要拉着码头西仓的货去抵债……
我抬起泪眼,故意让领口的破损处更加明显,我,我拦不住他……
周世坤的脸色由白转青,额角青筋暴起。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那小畜生人呢
往……往赌场方向去了……我瑟缩着往后躲。
他腰间别着枪,嘴里念叨着……要和老东西算总账……
这句话像捅了马蜂窝。
周世坤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几,茶盏摔得粉碎。
他扯着嗓子朝外院吼:去赌场!随我去把那个孽障抓回来!
十几个家丁举着煤油灯冲了出去。
火光中,我看见周世坤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暴怒至极的震颤。
他猛地转身,从雕花木柜中拽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颤抖着手倒出几粒红色的药丸,一口吞下。
我怯生生地凑近:老爷……您别气坏了身子……
滚去准备明天的婚事!
他一把推开我,眼角爬满血丝,换好嫁衣去祠堂待着,若让我发现你跟那孽障串通半句,就等着给黑烟菩萨当活祭!
我默默低头,顺从地退至一旁,嘴角却在阴影中忍不住笑了起来。
经过回廊时,陈瘸子拄着拐杖从暗处晃出来,递来一件素白麻衣。
按你说的备好了,明儿个就穿这个
我抚过粗砺的麻布料子。
嗯,就穿这个。
我将丧服叠好,再替我备些纸扎白花。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远处码头特有的腥气。
我抱紧怀中的红漆盒。
等待一场红白相间的婚礼。
9
周家的打手里也有我们的眼线。
我偷偷跟上一人,吊在车队最后。
我们赶到的时候。
周奕正举着毛瑟枪抵在刘厅长脑门上。
你他妈是出的老千吧!
他把枪管移到赌桌上,挑起靠着这边的骨牌堆。
刘厅长的冷汗浸透警服领口。
再开一局!他双眼布满血丝,压根不管眼前男人身上的制服。
老子押西仓全部烟土!
就在刘厅长刚准备安抚周奕情绪时。
赌场侧门突然被踹开。
烟土已经收走了!我看你拿什么押!
周世坤带着十几个持棍家丁闯进来,老头子脸色铁青,手里还攥着那串檀木念珠。
逆子!还敢拿你那破洋枪指着厅长
周奕枪口猛地调转:老畜生!这烟土我压定了!
就在三方僵持之时。
赌场中的哑巴阿四,猛然间撞翻了沉重的酒柜。
玻璃碎裂声中,刘厅长拔出腰间配枪。
情急之下,周奕反手一枪穿透他的咽喉。
砰——!
血雾染红了赌桌上的骨牌,红白相间的方片溅了满地。
杀警官啦!
人群里不知谁尖嚎了一嗓子。
哨子狂响,赌场外立刻冲进五六个持枪巡警。
周奕瞳孔骤缩,翻后窗跑了。
周世坤愣在原地。
呆若木鸡。
小哑巴阿四眼神倒是追得紧。
他立马跟着从后门蹿出去,手从柜子里顺了个提前准备好的酒瓶。
酒瓶里装着高度数的洋酒,上面浸了一条易燃布。
点燃,甩出。
烧着的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砸向周奕的后背。
远处。
一声咒骂。
周奕脱下烧着的衣物,光着膀子消失在夜色中。
婚礼吉时将至,周府却乱作一团。
四处都在传:大少爷打死警厅的人逃了!
原本,谢枕河沉了两箱洋枪后,周家和洋人那边的关系就有了隔阂。
现在,和警官这边也再无交好可能。
周世坤回到府里后,精神明显恍惚了不少,一直在院里打着圈念叨着。
成婚……镇宅……成婚……挡煞……
突然他癫狂地大笑起来,对!只要成了婚就好了!现在就摆香案!再找八个童子围着宴厅洒朱砂!
把祠堂的红灯笼全挂出来!
卯时三刻,迎亲唢呐硬生生吹出了送葬的调子。
10
我坐在闺房铜镜前,将最后一朵纸扎白花别进发髻。
披上宽袖白麻衣,抚平腰间草绳。
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出场。
突然,外头炸了一声枪响,树上的喜鹊惊得纷纷飞走。
是周奕。
他光着膀子,浑身是血撞开大门。
老畜生!周奕毛瑟枪对准周世坤眉心。
连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炼菩萨
周世坤的咆哮震得喜烛乱晃,逆子!敢触祖宗霉头!
那些破烂早该砸了!
周奕反手一枪打碎廊下镇宅兽首。
周世坤闻言浑身发抖,显然将气话当了真。
他猛地从供桌下抽出事先备好的驳壳枪,老子今天就超度了你!
砰!砰!砰!
三声连贯的枪响过后,庭院死寂。
死的是周奕。
他胸口炸开血洞,重重跪倒在地。
满堂宾客尖叫逃窜,一时间宴厅里都是翻倒的桌椅板凳。
我就是在这一刻踏进门的。
周世坤攥着药瓶瘫在太师椅里,脸色紫得像供过的黑烟菩萨。
周奕仰面倒在囍字幔帐下,胸口黑洞汩汩渗血。
满堂宾客也从喧闹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怔怔看着我。
而我只悠悠向前走。
老爷觉得这衣裳太过素净
我踩过周奕尚未僵硬的右手,丧服下摆扫过地上蜿蜒的血迹。
周世坤喉结蠕动着,哆嗦着倒出两粒红丸。
您慢些咽。我俯身替他抚背。
接着,红唇凑到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娓娓道来。
老爷您猜猜看,赌场的酒柜为什么会倒得那么巧
书房会不会是其他人砸的
他脸色倏地惨白,双手颤抖着抬起,想要拿起一旁的驳壳枪。
我一把接过他的手,用双手捧着,一脸委屈地望向他。
老爷真是不懂得疼人,我们见面那晚,染坊里的红染料一缸缸运进井里时,手都酸了也不知道关心下。
还有我的亡夫是谁,也从不过问。
他咽喉里发出咯咯声响,却始终发不出声。
我见状松开他的手,转而拿起一旁的药瓶端详起来。
对了,老爷记性也不好,救心丸都快吃完了还不知道换新的。
我知道有个洋货挺新鲜,是白铅混着氰化物磨的,就帮您换上了,老爷觉得效果怎么样
他突然瞪圆眼睛,一颗药丸从嘴角滚落。
红丸在白砖地上坠出清脆声响。
望着周世坤那口吐白沫、丑陋扭曲的嘴脸,我心中闪过一丝不甘,总觉得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太过仁慈。
我抄起供桌上的餐刀,学着平日里修补衣服时穿针引线的手法,来回出入周世坤的躯体。
最后刀刃没入周世坤的心口。
丧服也染成鲜红的颜色。
宾客们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往外冲。
而周家的打手们始终愣在原地,一脸群龙无首的茫然。
周老爷和大少爷一起没了,关系最近的周太太正握着刀。
还是老管家反应最快。
他突然暴起,把这毒妇——
接着,十数条枪栓同时拉动的声音在庭院回荡,却没人敢扣扳机。
绷带缠头的门童,膏药贴身的杂役,断腿搬运工,咳血晒盐妇,还有很多缺指少牙的黑影,不知何时已堵住了所有出口。
陈瘸子突然敲着拐杖走了上来。
他拖着瘸腿走到血泊中央,高举那尊摔烂的黑烟菩萨像。
周家气数尽了!新掌柜替天行道,谁不服
当哑巴阿四把毛瑟枪拍在供桌上时,此起彼伏的新掌柜呼声已在周府上下回荡。
当夜,码头火光映红半边天。
河岸边,红木箱和白铁箱一起堆成了小山。
众人一桶桶接力浇上汽油。
新上任的警察厅长也来了。
带着赌场一箱箱的骨牌,全是红白相间的方片。
他一并丢进小山中。
我取出之前买的报纸,点火,燃向最后一桶汽油。
白铁箱里的洋枪在烈焰中炸响,红木箱里的烟土在浓烟中升腾。
迎着扑面而来的灰烬,我突然想起十年前谢枕河带我逃跑时的身影,还有他的那句话。
往后我管你。
如今,作为周府的新掌柜。
也有很多人期盼着我说出那句话。
往后我管你们。
11
【现代】
故事已经到了尾声。
之后就是我太姥姥还是想念谢枕河,她也不想再要父亲的姓氏,于是改姓了谢。
码头刚安稳做了阵运输生意,没多久就划归公社了。
她妥善安排了工人的出路后,转而经营起其他生意来讨生活。
再后来,她嫁了个互相欣赏的男人,生下了我姥姥。
这个故事是姥姥翻看我的蜜月写真集时,就着杯茶水给我讲的。
期间她眼眶湿润了好几次,不知道是因为太姥姥的一生遭遇,还是我的新婚蜜月。
也许都有。
蜜月写真集里,我和新郎去了沙漠,去了雪山,在休眠的火山下追着马,在广阔的草原里数着羊,期间我的婚服都换了好几套:纱网的、皮革的、绸缎的……
最后姥姥停留在那张海边的照片上。
照片里,我一身红锦汉服——正宫红锦马面裙。
新郎挽着我的腰,我们笑得合不拢嘴。
一百年前,也有个姑娘,丈夫挽着她的腰替她量衣,指节隔着红锦嫁衣蹭得她发痒,她忍笑抿唇,丈夫垂眸专注。
横跨百年,那股子倔劲竟硬生生沿着四代人的血脉传了下来。
谢烬,这个只有扫祖墓时,我才会在荒冢石碑上看到的红漆刻字,突然亲切起来。
我拉上新郎,又讲了一遍这个故事。
听完后,他和我一起,我们带着婚服和蜜月写真集副本,到葬了太姥姥的荒山上。
我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物品点燃,心中默默祈祷,愿太姥姥与谢枕河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于黄泉路上再见一面。
之后我们找到一处泉眼,凿了水渠,引了条山泉水流经她的墓碑。
清澈无色的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