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体中住着两个灵魂是不是很挤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这样的。
第一幕：
困
最近我越来越嗜睡,我不知道在自己睡着的时候,那个他会不会操控这具身体。
Anyway,我也不在乎了,只是感觉自己很累,心累。
小山,小山……
杨静叫醒了我,她有必杀器——薄荷香膏。
看在她是个弱女子,还有几分喜欢我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那个刺鼻的味道差点让我再次晕厥过去。
……
我揉了揉脸,胳膊有点麻,实在不愿意回归现实世界。
讲台上的老师在点名,我从上一节专业课睡到了下一节公共课。神奇的是,这两节课还都在一间阶梯教室。我坐在教室中间,一点也不显眼,要是我愿意,还可以再眯一会儿。
这堂公共课的老师总爱抽风点名。
周岑！
到！
我故意站起身应答,顺便活动下筋骨。教室里只来了一少半的人,老师的脸色很难看,见我这副德性,他脸上的川字纹更深了。
杨静捂着嘴笑了,她的长相跟自己的名字一般普通,但应该没人跟她提过,她笑起来有香气,不遮脸的话像被风吹拂过的海棠花。
我喜欢逗杨静笑,但你们别误会,我可没想做她男朋友。
你好好听课吧！
她扯着我的衣角向下拽,又从我包里拿出了教材放在桌子上,还特意翻到了老师讲的位置。
瞧见没,假如杨静做了我女朋友,那压迫感太强了。此刻,我啥都没说,仅以微笑表示感谢。
坐在我们后排的女生眼也不瞎,马上低声八卦起来。
他们俩……是
杨静就爱这样呗。
杨静收起笑容,侧过头去,角度是故意说给后排听的。
我忘了带这本书,今天跟你一起看。
哦,是啊,没问题。
原来是有客观原因才跟我这么近乎呀！
我把书往她那边推了推,装模作样地要在本子上记笔记,其实手指间在玩转笔。
教室里,投影仪射出的光柱让我琢磨起自己身上的怪事。
我现在不能离有反光的东西太近,比如玻璃、显示屏,特别是镜子。那个他总像是要凑过来跟我说话。
他的发丝不会因为气流而晃动,他也不会眨眼,身体站得笔直。不像我,虽然整天顶着一张八分的长相,却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
我妈说,她怀的是双胞胎,只是由于某种医学上的原因只活下来我一个。
我生来就和他共用一个身体……
呃,划重点哦,这句不是我妈说的,是我自己感受出来的。每当我感到疲惫,感到有压力的时候,他就会出现。
我的外号叫小山,那就叫他大山吧！
上一次大山想占据身体,发生在我高考前那段时间。
当时教室里铺的是抛光面的石材,我每回趴在课桌上喘大气时,他就在地面的倒影里看着我……
好在我还是挺过去了。
我是这么想的,这家伙呆头呆脑的,也不知道智商咋样,他要是冒出来给我考砸了,那我想去的学校岂不是泡汤了！还有我想报的专业……
后来,我考上了一本的法学院。
时间久了,好像也没那么喜欢这项选择了。考研太难了,就业太难了,于是在我摆烂的时候,大山又出现了。
你一个字都没写啊杨静的眼睛不大,目光清澈地瞅着我,你还没睡醒……
她无奈地摇摇头,翻着我的教材,讲到哪了
这人不是也和我一样爱走神么
这呀！
我给她指了一处标题,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而且在我翻书的时候,瞧见了她刚才干什么好事了。
她在前一页的空白处画了个四叶草。
这是我的书啊,大小姐！
我抱怨着,这一本可新了,还准备在二手市场出掉呢,被这傻妞毁了。
不小心画的,你别生气,嘿嘿。
你喜欢四叶草
嗯。
我们俩开启了聊天模式,因为在老师点名之后,教室里就没几个清醒的人了。
窗外是和煦的春风,偶尔会有柳絮飞进来,眼前添了几分朦胧感。
谁有心思听课啊！
我们从四叶草聊到了漫画,又聊到了梵克雅宝,又说回了每个毕业生都将面临的实习就业。
我想留在山城……其他的条件不太重要。杨静的想法和大多数人的差不多,你呢,找到实习机会了吗
还没。
也许在他们眼中,我家就在山城,找家单位实习不成问题。可他们不知道我是家里第一个接触法律的,当初的期待是美好的,如今的现实也是残酷的。
我瞧上的公司,连法硕都挤破头,年前投过的简历也石沉大海了。考研想留本校的,成绩差了十多分……下一步可能将放弃法学这棵树,去大森林里狩猎了。
我可能毕业就转行了。
转什么
不知道。你觉得呢,我去干点什么
我趁杨静思考的间隙,把她新买的便签纸拿过来端详。
嗯……其实你长得挺加分的,可以去当平面模特之类的。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小,说完脸上粉嫩嫩的,这是害羞了
我呵呵一笑,这算什么正经主意,杨静啊杨静,你已经大四了,还活在童话故事里呢。就算是模特圈,现在也卷得要死要活,最基本的八块腹肌,我就整不出来。
打游戏,我也挺菜的,背东西倒是蛮快的,曾经去试过婚庆主持的兼职,因为这张脸有争议才没成的。也跑过拍短视频的团队,但我实在受不了那些酸溜溜的台词,容易笑场。
杨静啊,你得多看看人的内涵。
我在她的黄色便签纸上画了一只秀气的小王八,递了过去。
这什么呀
送你的,你不是给我一朵四叶草么！
我也谈过几次恋爱,她们都是冲着我的长相来的,没什么新鲜的。
从大二起,我经常在寝室里窝着,对我感兴趣的女生会在听课时坐到我周围。她们还会讨论我是山城人,独生子,父母是当老师的等等。这和相亲市场上的交流也没多少区别。
未来几个月之后,若你没有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她们就会渐渐离你远去。
第二幕：
她
周末,我又睡了一上午,醒来时春雷滚滚,天空像日落之后那样暗沉。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手机时间显示下午1点钟。
杨静找了个论文的由头约我吃午饭,我起晚了。
我拍床骂了一嘴,今天不想爽约的,怎么搞的！有时候真想把身体给大山吧,让他好好待她也好。
雨滴噼啪砸向玻璃窗,我抓了把雨伞飞奔出去。
地面已经有积水了,这雨来势凶猛,单薄的雨伞也招架不住。我是浑身湿透了出现在杨静面前的。她站在食堂外的门廊下,穿了件衬衫裙,可能还画了淡妆。
你……她连忙掏出纸巾帮我擦脸,我以为你不来了。
唉,有事耽误了！我心虚,又被浇得透心凉,身子开始打哆嗦。
食堂里已经没人了,饭菜也收走了,我和杨静就在门口的空位上坐下来。
你一直在等我呀
也不是,我没带伞,也回不去。
她肯定很失望,可我的样子这么惨也能让她心理平衡一些了。
先等会儿,只是雷阵雨。等雨小了,咱们去北门,我请你喝奶茶！
我知道杨静喜欢喝奶茶,这么一说,她又甜甜地笑了,但没过两秒即转为一种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平静。
我找到实习单位了,下周我要去海城了,跟你道个别。
这么突然我脱口而出,她不是不想离开山城么。
也不是不回学校了,但是你也很忙吧,也许不容易再碰见了……
她低头,反复搓着挎包的肩带。
同学,我们要锁门了！一位食堂阿姨正在拖地,朝这边喊了一声。
我们又重新站回了门廊下,雨还没停,不时有闪电划破天空。食堂的玻璃门干净透亮,准确地说,现在有三个人在一起。
杨静还在沉默着,我还在抱着胳膊打哆嗦,玻璃上映出的大山一动不动,好像星级酒店门前的门童。
祝你一路顺风！
她是我第一个送别的同学,也许过几天还有更多的人离开学校。这场面不算什么,我安慰着自己,又磕磕巴巴地挤出三个字,常联系！
我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在裤子上蹭了蹭,此时的关注点转移到手机有没有进水。
给你的,做个纪念。杨静递过来个小东西,可以挂在手机上,也可以当钥匙链。
哦。我接过这小东西,上面写着开运护身符,系着平安扣,做工精致。
下一秒,一股水雾缭绕在我身边,又犯困了。
杨静是喜欢我,没错了,可我后面该说什么呢……
闪电是带颜色的,一道红光忽然俯冲至食堂前的广场,在我和大山之间映出眩目的弧光。等我再睁眼时,已经是一个附在开运符上的游魂了。
周岑,你喜欢我吗
杨静的问话和闷雷声混合在了一起,她的脸憋得通红,眼神从开运符上移到了我,也就是,大山身上。
这不重要……希望你能找到喜欢的工作,每天开开心心的！
然后,大山和杨静突然抱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惊呆了。
我可看清了,是大山主动上前一步的,你不拒绝人家,却主动撩上了,是吧！这完全不是我的风格！
开运符被大山塞进了口袋里,我就这么跟着他俩再次冲进了雨里。
也好,我现在是我生活的看客。
这俩人真的照着偶像剧的剧情演了起来,杨静喝奶茶时的眼神迷离,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
大山比我平时的话多,主要是夸杨静的。
什么都好说,他夸杨静漂亮,听得我面红耳赤……好吧,此处我要是有张脸的话。
后面,我也预料到了,大山拉着杨静走进了一家快捷酒店。我没什么可说的,大山把杨静哄得很开心,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确认彼此的关系。
我不想说杨静傻,也不后悔变成一个看客。
如果我还是我,此时应该是在寝室闷头大睡。
我仿佛对眼前的生活没啥激情了,交给大山去做吧！
说不定是我自己浪费了这具身体,我已经没有当年冲刺高考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感觉了,懒得和他抢了。
假设,一个人踏上不同的轨迹,最终都将回归一处的话,那么这具身体该是谁的,还是谁的。我在最初的时候很享受这种轻松自在,过去与未来不复存在,精神包袱烟消云散。
开运符一直被大山挂在钥匙串上,我俩如影随形。就算他把钥匙丢在某处,我也能在十米之内转悠一下。
大山占据身体后再也不犯困了,写论文、找工作、撩妹,一样不落。
他还非常善于开发自身的优势。他不是身材挺拔,外形冷峻么……呵呵,我其实不习惯夸自己的。
大山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每次他走进图书馆都会引来学妹们的低声尖叫。
太帅了！
这该死的禁欲感……
她们还不知道你是法学院的吧快快快,把教材捧在手里,回头率更高。
在我嘲讽大山的时候,他仍是不苟言笑地走进了自习区,专心学习起来。他似乎是听不见我在和他说话,但他绝对知道我的存在。
他喜欢照镜子,不躲避反光的东西,偶尔嘴角一提,分明是在挑衅。
眼前的桌子是宋金雅的专属区域。可以坐下六个人的位置,被这一男一女包圆了。
宋金雅也是我们学院的,在公共课上经常见。人人都知道她父亲是房企老总,叔叔是国企高管,平常一副高冷女神范儿。
我对她不感兴趣,那张V字小脸多少是动过刀的,身材还是凹凸有致的。我讲话从来公道,要不选择学法律呢！
说回自习区,也没人投诉他俩挤占了公共资源,人家反而成为这里的一道靓丽风景线。
因为我过去很少来图书馆学习,所以最近几天才弄清楚这里面还潜伏着社交网络。
比如占位置,借复习资料,这些都是最初级的。
认识新同学,辅导考题,替写作业,这又高一级别。而宋金雅这一桌,拥有最抢手的资源,名企实习机会。
在这里,极少出现两个以上的人,基本上是1V1。
宋金雅如同称职的HR,在帮她的老爸和老叔筛选青年才俊。
周岑,你看到哪了宋金雅托腮问道。
……大山指了指,示意自己已经看到下一本了,然后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宋金雅,给他看自己记录的重点。
宋金雅轻轻抚上了他的手,撒娇道：太辛苦你了,晚上给你喂点什么好呢
我晚上约了导师视频,在食堂吃就好了。
哎呀,每天见你的时间太短啦……宋金雅用指尖在大山的手背上划了一道。
大山没说话,扶了下眼镜,继续埋头苦读。
第三幕：
忙
大山应对宋金雅,换了个形式。她越是想把他往校外拉,他越是死磕图书馆。你们脑海里填补的是你侬我侬,我在近距离看到的是极限拉扯。
哎呦,禁欲这层皮是在我/他身上撕不下来了。
客观地说,大山把写论文、找工作、撩妹三件大事在一个女生身上全串起来了,佩服！
在十次有八次拒绝之后,大山终于同意了宋金雅的咖啡厅之约。
那家咖啡厅离学校不远,坊间还有一个传闻,在那表白的情侣都会幸福。也就是说,你同意异性来这家咖啡厅就是来听表白的,要是拒绝……
大山真的选定了宋金雅吗
我好像从未担忧过自己某天会魂飞魄散,反而有些忧心下半辈子将成为迎娶白富美的赘婿。
人们常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我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心思一沉,开运符从桌边滑落,掉在了地上。
大山正在寝室里换衣服,他刚才把开运符从钥匙串上拆了下来,随手放在了写字桌的边缘。
诶,可不能把你忘了。
这是大山第一次跟我说话,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能操控重力,往下坠一坠是能行的。
他轻拍了几下,除去灰尘,开运符外面有层透明保护套,与杨静送来时没什么变化。杨静好久都没消息了,大山肯定不记得我说过的常联系。
从前杨静喜欢喝奶茶,我倒是对那些挺熟悉的,对咖啡不了解。大山还挺谨慎的,怕在宋金雅面前露怯,前一天恶补了些咖啡知识。
他这个人,学到什么就要装什么,在咖啡厅里点了瑰夏手冲咖啡。宋金雅点的是爱尔兰咖啡,含酒精的,跟她今天白衣飘飘的打扮不太相符。
你今天怎么不戴眼镜了
宋金雅拨了下头发,姿态妩媚。
今天……不用去图书馆了。
大山嘴角微扬,偏头向玻璃窗上看了一眼,那上面映出我的一脸茫然。
今天他把开运符放进了一个黑色小纸盒。我也不清楚他这样带我出来是想做什么,不过咖啡的气味还是挺好闻的。
变成一只游魂之后,我的状态已经和气体融合在一起,嗅觉似乎也灵敏起来。
从他们杯子里散发的咖啡香气可以把我整个冲散了,又能将我包围起来。
我和这些肉眼不可见到的粒子在半空中跳舞嬉戏,我跳累了就伏在窗下的龟背竹上歇息。
大山与宋金雅聊得很愉快,我停下来时,他俩已经从面对面坐着变成依偎在一起,完全是对情侣了。
你明天好好准备面试,下周开始实习,我们就可以在办公室里见了！
听说法务部很忙的……
大山端着咖啡喝了几口,语气漫不经心的。他把自己搞得像座冰山似的,表面上无所谓,心里头还不知道多稀罕这次机会呢！
可他越是这般越激发出宋金雅的纯欲气质,人家的小蛮腰扭动了好几个角度,都没让大山的目光转向她的深V领口。
为什么呀
可能是醇厚的咖啡气息让我有些上头,我感觉宋金雅今天美极了,杨静跟她没法儿比。就算是欲擒故纵,差不多就得了,大山这个样子真是欠揍。
一想起他对杨静……
我的怨气似乎压着植物的叶子抽动了两下,大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也许是一直在盯着对面的我。
我懂了,这家伙的小心思还挺多,他要跟我反着来。
我觉得该对宋金雅下手的时候,他就偏不,我觉得不能动杨静的时候,他就先下手为强！
我有东西送给你。
大山从背包里掏出小黑盒,轻轻放在宋金雅的手上。
什么呀那你同意做我男朋友了
宋金雅的笑容可能受限于脸太小,有点别扭。
她真的很开心,脸都要贴上大山了。开运符被她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
你还相信玄学呢,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居然是护身符,哈哈！
喜欢吗
嗯,我一定好好收着。
宋金雅把开运符塞进了自己那只包的夹层里,对了,它是开什么运呢
桃花运。
大山握住了宋金雅的手,用温柔而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宋金雅马上嘟起嘴巴,瞎说,我以后只有你了！她把头埋进大山的胸口,俩人在咖啡厅里又腻味了好一阵子。
打那以后,我就被宋金雅支配了。
我也想过跑到别人的护身符、御守之类的东西上待一待,可试过几回行不通。
也不晓得杨静是从哪求来了这么个东西,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方,有没有从空气粒子中感受到我的召唤。
说不定哪天大山跟宋金雅吵架了,开运符就遭殃了,我也就完蛋了。这么一想,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大山那里。
我要夺回身体吗
我每天躺在宋金雅的背包里思考这个人生命题。本来想当个看客,没多久要变成过客了。
宋金雅在D公司的行政部实习,由于她的特殊背景,在办公室的窗边有一张独立的办公桌留给她。此处冬暖夏凉,外面风景优美,里面离领导远,离茶水间近,是块风水宝地。
她把开运符挂在了显示器上,我从此也过上了打工人的生活,只不过人家下班都回家了,我只能在办公室里游荡。
大公司就是好,茶水间挺宽敞的,设备齐全,还有一个长条形的吧台。
我喜欢待在这,可以一边闻着咖啡的气息,一边听着办公室的八卦。有时候能把我笑到流眼泪,有时候也能被气到挥拳头。
多数人上班还是很努力的。
没过几天,我就发现行政部对应的楼下位置就是大山实习的法务部。
因为宋金雅下班后没关窗户,我就溜到外面晃了一下。
楼下一整层都灯火通明,所有的人都在加班,法务部、设计部、开发部……
再远我就看不到了,超出了游魂的活动范围。
反正开运符的位置固定在那了,我就经常待在楼下的法务部看着大山工作。他仿佛不知道我还在他身边游荡,或者叫根本不在意。
大山的工位应该是临时加的,在部门的最边缘,距离打印机很近。
他工作起来像个人形机器,围着整个部门转圈,再回到打印机前一顿操作,如此反复。
下班以后似乎更忙,要逐页核对文件,再装订、打包、快递。
我要升到半空俯瞰着这一切,因为他桌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
小周,辛苦你了！
两个贴满便签的文件夹被丢在了最上层。
我卯足力气在上头跺了几脚,文件堆瞬间倒塌,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哎呀！
刚送来文件的同事闪到一米开外,我着急走了,先不帮你了哈,抱歉！
好,没关系。
大山推了推眼镜,也没心情看那人是谁,摇着机械臂从地上逐一捡起文件。
他到了D公司之后,不犯困、不偷懒,更没时间谈恋爱了。而且,他也和我一样对咖啡痴迷,每天必须喝下两大杯,甚至更多。
第四幕：
疼
一开始也有公司里的小姑娘喜欢他的长相,还有人知道他是山城本地人之后,要给他介绍相亲。不过,自从大山的脸上开始爆痘之后,这些人就消停了。
他也适当地调整了一下饮食,外卖不点油腻的了,喝咖啡不加奶不加糖了。
可一个人整天拘在办公室里十个小时,再挺拔的身形也驼背了。
天晓得,这么下去距离八块腹肌更遥远了！
我的怨气积攒到一定程度就能给他找些小麻烦,比如咖啡滴到纸张上、文件夹掉落一地、打印机卡壳等等。
可是大山越来越麻木,对上级的夸奖倒是反应强烈,不过这又会引来同事的排挤。
是的,他们连个实习生也不放过,谁让这年头工作机会稀有呢！
还是楼上的宋金雅舒坦,行政部的实习工作虽然琐碎,但至少可以准时下班。
她早把大山抛在一边,每天穿戴精致,人见人爱。
听说她下班以后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有大小名媛的圈子社交,也有门当户对的相亲局。
开运符在公司里也给她引来不少桃花。
没话找话的男同事往往会盯上这件小东西,拿起来看看,与宋金雅闲扯几句。
这些人肯定还不清楚,宋金雅在公司里看上了供应部的赵总,阳光暖男型的。
宋金雅迈着款款的步子,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匆匆迎上去。
金雅,这是我买的蓝山咖啡,你尝尝！
哎呀,我喜欢,谢谢晓辉哥哥！
她在赵总面前很松弛,看来已经很熟识了。
这是什么好东西
男人把咖啡袋子放在办公桌上,指了指那个开运符。他比较有教养,不像有些人,没经过宋金雅的允许就随意拿在手上摆弄。
没什么,别人忘在我这的东西。
宋金雅维持着笑意,手速极快地把开运符收进了抽屉里。
唉,我早就开始心理建设了,这东西早晚会被丢出办公楼,而我还没想好以后该怎么办。
下班以后,我在窗口张望,大山钻进了销售部经理的车,他也在给自己找出路吧。他总是不甘于现状,而只有我在担心那具身体吃不消,想来也挺可笑的。
没过多久,传来好消息,大山成为正式员工了！他入职了销售部,据说比原来法务部的薪资高很多。
我嘛,依然没什么长进,只在咖啡这一块混成了半个行家。
牙买加、埃塞俄比亚、巴拿马……鉴于D公司的人才济济,我见识到了很多产地的咖啡豆,口味也越发刁钻。
我还可以说出这两层楼里所有同事们的喜好。
拿铁、卡布、澳白……我只是没有身体,不然凭我的好记性,为他们跑腿订咖啡也能挣到钱的！
加班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咖啡也是,我也和他们的生活是同频的。
咖啡机工作的嗡嗡声就是我的闹钟,星巴克的焦糖气息是我的零食,各种品牌的手冲挂耳是我的正餐,偶尔来一份现磨的精品咖啡豆就是我的一顿大餐。
我还听说过咖啡渣可以占卜,虽然不知晓具体细节,但无聊的时候就蹲在垃圾桶旁边查看那些被丢弃的滤纸和残渣。
一颗颗细小的微尘上承载着我日复一日的淡淡忧伤……
宋金雅要嫁人了,新郎当然不是大山。
谢天谢地,这是件好事……可我已经离开那具身体好几个月了,他以后同谁在一起又关我什么事呢
这么久了,办公室里也没有什么姑娘让我心动过,也没碰见过同类,其他游魂什么的。也许,还是我的活动范围太窄小了。
除了无休止的加班,大山没再做什么让我讨厌的事。他还挺孝顺的,记得妈妈的生日,给她送去一大束百合花。
看见他和……我们的妈妈做视频通话,我想家了,想回去看看。
打车回去也就五十块钱吧,可是我回不去了。
我会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我家的方向。夏天的傍晚,天空布满火烧云,一种难以描述的粉色,也让我有些怀念杨静笑起来的样子。
中元节快到了,行政部请来了一位风水先生。这不是D公司每年的传统,但今年确实发生了。
我有些害怕,咖啡的气味粒子仿佛和我的游魂发生了物理化学作用。
当我现在遇到反光的东西时,几乎可以映出一个人形轮廓……
我成了一只怪物吗
我还不敢在有人的时候出来,试验一下他们是否能够看得见我。即使我成了一只被困在办公室里的怪物,我也是个善良的怪物。
停止吸纳咖啡的气息我根本就躲不了多远。
毁灭吧,累了……
风水先生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一身灰蓝色的麻布衣衫。前面引路的是公司的大领导,他在后面背着手,步子平稳,有种市级领导视察的派头。
没有佛珠、没有罗盘,看样子没带法器。我靠在咖啡机上,安静观望着。
办公室有点乱啊……大师发话了。
嗯,您多转转,多给些指点！
人也不少,大公司了……
来个人,给先生拿瓶矿泉水。大领导低声吩咐着行政部的同事,他们的动作让风水先生把目光定格在了茶水间这边。
我和他对视了一分钟,他接过矿泉水咕咚咚喝起来。
是紧张,还是真渴了
我不清楚。
反正他最后走的时候,只说让公司做做大扫除。
大扫除也是由行政部负责,而宋金雅顺利地躲过了这项任务。因为明天就是月底了,她马上就能离职走人了。
第二天,她也不闲着,一直握着手机在发消息。她好像张罗了一个同学聚会,然后又把大山叫到楼上。
周岑,东西都在这了,你看我今天穿的裙子也不方便弄这些……
没关系,我还以为什么重东西呢,一会儿就好。
大山被她请来当搬运工,又帮她联系了快递公司,把一堆杂物统统打包寄回她家。
周岑,还是你做事仔细！
宋金雅说话时扯住了大山的袖子,又拿着抽纸在他脸侧轻轻抹了一下。
晚上的同学聚会可别迟到啊,晚了我就罚你喝酒！
大山手上抱着快递盒子,微张了下嘴唇又转成浅浅的笑意。
我倒没看出他脸上冒汗了,反而是和宋金雅藕断丝连吧。
宋金雅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奔向电梯厅,她再回来时领来了我一直想见的人。
杨静梳着马尾,一件轻薄的休闲西装加五分裤,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宋金雅的办公桌前。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大山和我一样愣住,你回山城了
我也想这么问。
杨静也在咱们这栋楼里办公,我今天才发现的,巧不巧
宋金雅抢先说着,她拉着杨静的手又嘟嘴道：哎呀,人家刚离职,你怎么不早点来！
杨静的脸红了,轻声解释着：我前天才来的,从海城转到山城的分部。我在二十层,随时可以去找我。
晚上要参加同学聚会哦,周岑也在,我通知了好多人呢……
大山看向杨静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借故回楼下上班去了。
我没心情管他,在杨静跟前仔细打量起来。化妆技术变好了,或者是……皮肤在海城那边还变细嫩了,人瘦了些,肯定是累着了。
原来她终将回到这里,怎么就跟大山待在一栋楼里了呢,这缘分太奇妙了。
杨静拉把椅子坐下来,看着窗外的风景。我尽可能地避开反光的东西,缩到了旁边的文件柜上。
宋金雅最后整理着桌面和抽屉,开运符被晾到桌上。
你的婚礼筹备得怎么样了
杨静抻着胳膊,扭头看见了这个熟悉的小东西,这是……
我忽然紧张起来,特别希望此刻杨静把开运符收回去,也许那样就可以跟她天天在一起了。可是现实世界的人们怎么会和我想法一样……
哦,都是些没用的小玩意儿。
杨静的眼皮低垂,什么都没问。
她捏着开运符朝宋金雅说：那我帮你扔了吧！然后抿着嘴唇,收起其他几样东西,同开运符一并扔进了茶水间旁边的垃圾桶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感觉身上有些疼。
我被所有人抛弃了,这就是我的结局
第五幕：
等
等他们都走了,我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晃荡了一晚上,只是个浅浅的人形。
我还跑到窗外试图远离这里,可是强风一来,我就险些魂飞魄散了。
大家上班前,保洁员走过来收拾垃圾桶,我仍是躲在咖啡机后面,怯怯的,时间走得很慢。
被掀开的垃圾桶里,那个小东西躺在其他废物的上面,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人直接把开运符上面的平安扣扯断,又撕掉了透明保护膜。
在他的动作中,我的整颗心也被拉扯着,一片小纸屑从最里层抖落出来,我才缓过气来。
我趴到地上仔细一瞧,那是送给杨静的小乌龟。这个女人竟然把便签纸撕成一小片藏在了开运符的夹层里！
保洁员不再好奇,他把黑色垃圾袋收紧,丢进小推车里,又取出一个全新的袋子快速地套在垃圾桶上。
小乌龟就在他的脚边,当他俯身要捡起纸屑时,推车向前动了动,不知哪来的妖风把纸屑赶进了橱柜与踢脚线的缝隙中。
是我,是我在拼命挣脱那个垃圾袋,一个劲儿地在地上中甩着胳膊……
那人揉着膝盖,站直身子,继续推动小车朝电梯厅走去。
叮咚一声,我紧闭双眼,等待宿命的到来……
我根本不敢睁眼……
又安静地过了好一阵子,脚步声,嗡嗡声,咖啡豆清脆的碎裂声,然后是熟悉的花果香、日晒、中度烘焙……
睁开眼睛,我还待在行政部的茶水间里。
游魂是附在小乌龟上的,它被卡在缝隙里。如果我不想露头,几乎可以长时间留在此处了。
呵,虚惊一场,可我开心不起来。
大山和杨静的影子在我脑子里打转。
大山如今在销售部,经常跑外勤,严重超出了我的活动范围。而杨静远在二十层,更不可能与我有交集了。
我呆坐在墙角,还不如去垃圾场的焚烧炉呢……
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让我都讨厌自己。
乏味的日子还在继续,我长时间地在楼下游荡。大山时常出入销售部王总的办公室,那个位置仍在我的活动范围之内。
我暗暗观察着他,或许可以等到一个机会。
一阵刺鼻的臭味袭来,大山这小子学会抽烟了,又在作践这具身体。
咖啡、香烟,都是让人上瘾的东西。在我眼中,他整个人变暗了许多,可能只有我还记得他在大学图书馆里的样子。
杨静是我大学同学,一定没问题的！
大山靠在王总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手触到口袋里的烟盒又伸了回来,她已经把咱们合同的初稿过了,我正在盯后面的进度。
办公桌后面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裹身连衣裙外披着一件黑色西装,胸前挂着梵克雅宝的红色吊坠。
那项目成了以后,你想要什么
王总起身坐到大山的旁边,手指在臂弯处轻轻拍打,歪头看着他。
加薪就不必了,我想去闯闯海外事业部。
天啊,你这么说,我更不想放你走了！哈哈哈……
她尖声笑起来,甚至踩着高跟鞋在屋里转了个圈儿。
大山脸上没什么变化,看起来把握十足。
杨静都把开运符扔了,他又怎么花言巧语贴上去的可他没有一次是真心的,这边都筹划着出国了,那边还钓着人家呢。
我替杨静不值,但是大山利用杨静为自己谋福利,更令我怒不可遏！
我气自己太无能了,这天夜里,我居然把垃圾桶踹倒了。如果还不去抢回身体,我看自己要变成这栋楼里的恶魔了！
意愿越强烈,我的力量越壮大。
总之,我得行动了,大不了就在强风中消散吧！
天气预报说周五有雷暴,快到下班的时间,外面乌云遮天蔽日,有些人已经提早回家了。
也许老天爷要帮我,大山正巧在王总办公室中谈着业务。
雷声轰鸣,大山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楼下躲避雨点的行人。
我悬在半空中,和他隔着幕墙玻璃对望着。他的眼睛看向远方,而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王总也站起来朝外面张望,她跟大山讲了几句,于是大山拿起文件夹转向门口要走。
等等,你要逃了
看来你记得上次雷暴的时候抢走了我的身体,那你今天是怕了吧！
大山走了,我追不上他……
我把办公室的玻璃门踢得啪啪作响,窗外的雨点也疯狂地砸着玻璃。王总以为是下雨天的过堂风,走过来把玻璃门彻底敞开。
几个员工过来跟王总打招呼之后就下班走了,只剩下一小部分人在加班。我看到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可做,气得在天花板上打转。
我觉得有些地方还需要调整。
电话里说就可以了,你还专门跑一趟……
反正现在已经下班了,我以个人名义再来解释一下吧！
杨静握着手机,风风火火地从电梯厅走过来。大山看样子在阻拦,不过王总办公室的门大敞着,杨静已经跨了进来。
杨律师,你怎么……应该我上楼去看你才对啊,哈哈哈……
王总撞见杨静,一下子抖擞精神,热情地把她扶到沙发处。
周岑,还不去给杨律师拿点喝的
王总见大山一脸窘迫,给他使了个眼色。
此时,我的心一直悬着,大山很可能再次从我眼前逃掉。雷暴已经进行到一半,留给我的闪电不多了。
客气什么,我们俩都是老同学了。
杨静微笑着把大山往里头拉了一把,然后合上了办公室的门,我想和你们一起聊聊项目合同的事情……
杨静成了我的大救星,她成功地把大山困在了这里。我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只等一束红色的闪电。
他们三人聊得并不愉快,王总明显地白了杨静几眼。
我试图扳动大山的下巴,让他瞅瞅这人多丑陋,怪不得她加进去的合同条款审不过呢！
外面的天空仍是无比阴沉,办公室的日光灯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亮。
王总抬眼看向玻璃,脸上一僵,她匆忙站起来挥动着双手：你们说着,我先走……
她颤什么,是看见我了大山和杨静正巧背对着落地窗,没说什么。
闪电啊,快点着,什么时候赐予我力量
要红色的……
我心中默念着,眼睛想眯起来,但大山突然抓起了杨静的手,展开柔情攻势。
忍无可忍……
一道惊雷炸响,窗外的水汽形成屏障,又是我们三个人待在一起。头顶的日光灯频闪起来,忽地灭了一秒,眼前一团红光……
我,是我摸到了杨静的手,温热的,光滑的。
回家吧,我送你！
我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不过四肢还觉得僵硬,仿佛要重新适应这具身体,盖住杨静的那只手也挪不开了。
她没出声,那种久违了的清澈眼神落在了我的脸上。
今天不加班！
我又郑重说道,拿起桌上的几页纸,在她面前撕起来,嘶啦的响声听着格外减压。
喂,那有碎纸机！你傻啊……
杨静站起来看着我,呵呵笑出声,我回楼上去拿包,你在一层大厅等我吧！
好的。
我把她送进电梯,王总已经不知去向。
想了解大山到底对杨静做了什么,翻翻手机就知道了。
不过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从楼梯间跑回行政部的茶水间,在缝隙里找出了小乌龟。
我拿着它走到男厕的洗手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仰头浅笑。
我永远做得比你好！
是么,可你没有机会了！
我熟练地掏出了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了那张小纸。
火苗很快燎到了指尖,几粒飞灰落入了水池。水流将它们冲入下水道,我盯到最后一粒消失才离开。
（全文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