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只是朱颜改 > 第1章

我捡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乞丐。
他说他忘了前尘往事。
我放下心来,我没有告诉他,他其实是被谋害的燕太子唯一的后嗣。
我怕我说了,他会想起我曾经背叛他的真相。
1我捡到罗凛是在一个大雨夜。
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肉,鲜血淋漓,我搀着他回去时甚至能摸到碎肉里的骨头。
我想了又想,一边将今天刚采得的珍贵草药磨了给他用,一边劝诫自己救人是无上功德,好人有好报的。
就这么一连养了三四日,他终于醒了。
然而也仅仅是醒了而已,又躺了大半个月,将我家中囤积的草药几乎用尽,总算是能下地走动了。
我谨慎地蹲在药罐子边上,观察他:“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他点头,说着就要下来跪地以拜。
我侧身没受他这个礼。
反而丢了个账本给他:“这上头用的药我都是按照市价算的,可没多收你一分。
”他有些窘迫,手攥着布衣下摆:“我没钱,也无处可去。
”鬼使神差的,我说:“那你就留下来帮我采草药吧。
”他眼睛亮晶晶的,连忙点头。
罗雨意啊罗雨意,你这辈子是栽在长得好看的男人身上了。
我将新煎的药盛出来,端给他。
他皱着眉头,只浅喝了一口。
我新奇道:“你还会觉得药苦?”他或是觉得羞涩,连忙一口饮尽,还呛了几声。
我接过空碗便要出去,衣袖却被他拉住。
很轻的力道。
他说:“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你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吗?”这我倒是来了兴致,我坐下来,认真想了想。
“我叫罗雨意,你就随我姓。
雨天都是很冷的,你就叫罗凛吧。
”我读的书不多,自幼便在安胜坊做个小小的药师为生。
脑子一灵光取了这么个好名字,我自己也高兴了好半天。
如今世道不安稳,他们都看我是个弱女子,每每采的草药价格也要一压再压。
这回给罗凛用了家里的囤积,马上又要过冬,我只好带着他日日上山。
我是从小吃惯了苦的,手上都是冻疮和茧子。
罗凛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生,哪怕是砍柴烧水都像在指点江山。
这天,我和罗凛在苍何山采了一篮子草药,已近薄暮。
快到山脚,不远处传来马蹄声。
我谨慎地让罗凛留在原地,独自去打探,果然是一队官兵在搜查。
我赶紧跑回去,叫罗凛跟着我躲一躲。
好一会儿,我才发现他被我远远落在后头。
他被地上的树枝狠狠绊了一跤,眼神空洞。
我轻轻叹气。
差点忘了他有雀目之症。
我走回去,犹豫了下还是主动牵着他的手。
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被我抓得紧紧的。
我忽然很心疼他。
“罗凛,是我,你别怕。
”他脸上的惊惧转为笑意,安心地跟着我。
我在苍何山找了个山洞,连火也不敢生。
罗凛受那么多伤还没恢复,此刻被冻得发抖。
“雨意,官兵搜捕与我们何干,为什么要躲着?”我嘴里嚼着薄荷叶,随口胡诌:“我犯了罪。
”实际上我一个小小的药师能犯什么罪,那群官兵一看就是来找罗凛的。
燕太子的后嗣,若仍存于世,恐怕咱们这位新皇是睡也睡不安稳的。
当今陛下不是先帝的正统血脉,只是旁支。
正统乃早已被罢黜的燕太子,但世人皆知,燕太子仁孝爱民,是被罗织罪名诬陷的。
后来便有臣工上谏立燕太子之后,也就是燕允为储君,没过多久,燕允就消失了。
再出现,他已经成了我的罗凛。
2罗凛坚定道:“你这么善良,怎么会犯罪。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着他,轻声道:“罗凛,我有一个办法驱寒,你要不要试试?”话音未落,我就扑进他怀里,脸埋在他胸口,紧紧抱着他。
他显然十分震惊,身子都僵住了。
罗凛是一个真正的君子,温和得体。
他没有推开我,但声音显而易见有些喑哑:“雨意,男女授受不亲。
”我像个泼皮无赖:“我没读什么书,不懂这些规矩。
”好半晌,他的手终于落在我背后,温柔回抱住我。
等官兵离开已经到了后半夜,罗凛的雀目之症更加厉害。
我只好牵着他的手,带他缓慢踏过那些泥泞和树枝,终于回到家中。
次日大早,我们各背着一筐子药草,出门前,我叉着腰叮嘱:“你看我卖药草这么久,知道怎么提价了吧,今天就你来,听见没?”若是从前,他哪里需要为了什么文跟人扯头花,只是如今落魄,也不得不学了。
到了医馆,掌柜先是挑了许多出来说成色不佳,验了剩下的货,又说现在行情不好,要减一成的银钱。
我怒火中烧,只恨不得往他脸上招呼一拳。
罗凛站在一边,一身布衣也难掩清贵,只怕也是指望不上的。
我只好忍了这口气。
“不行。
”罗凛忽然开口:“掌柜的,我看你家今日看病抓药的不在少数,况且现在南边来了不少难民,世道再不好,药草也是需要的。
我家娘子心善,诚心与您做生意,您也别把人都当傻子了才好。
”掌柜的见罗凛冷着脸,又掰扯了两句,罗凛都怼了回去。
最后总算是答应按原价收了,我将药草都倒出来,又把他挑剩下的装回去。
“这些掌柜的你看不上,我就给你梳拢了丢了。
”神清气爽走出医馆,我这才惊讶地看着罗凛:“你竟然还会与人吵架?”若让世人知道燕太子独子,在为我这文来回掰扯,恐怕也是要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我的。
他耳尖又红了,但眼神清澈地望着我:“我知道钱对你很重要,我不能托你的后腿。
”我目光躲闪,没有回答。
他得知剩下的草药也可以卖钱,主动揽下了这个差事。
傍晚,他竟然真的换了二十文钱回来。
我惊讶地望着桌上的铜板,大手一挥,决定挥霍一次。
“走,咱去吃羊肉泡馍。
”饱饱地吃完一大碗羊肉泡馍,路过一家成衣铺子,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一顶帷帽。
罗凛心领神会地主动低下头,让我给他戴上。
毕竟是在上京,还是遮些耳目为好。
路上,我一边嚼着薄荷叶一边哼歌。
罗凛声音里也都是笑意:“雨意,你高兴了吗?”“那当然。
”“你高兴,那我也就高兴了。
”我突然怔住,这样的话,从前我在太子府做罗凛的侍妾,也听过。
3蜗居在安胜坊做药师之前,我只是永康郡的一个小小农户之女。
有一天,上京来了贵人,要挑几个貌美的女子带我们奔前程。
这个前程,就是太子府。
爹娘一听我卖得五贯钱,哈喇子一抹,便把我拱手相送。
进入太子府之前,我们像提线木偶一般由人洗干净,换了衣裙。
贵人说,若是被燕世子遣送回来,便鸩酒一杯,自绝于世得了。
我吓得浑身发抖。
和我一起送进去的有十多个少女,但连着三天,我们连燕世子面都没见到。
直到战战兢兢又用完一顿晚膳,我听说燕世子打算明早将我们送回去。
我心一凉,强忍着眼泪,夜晚辗转反侧终于决定起身披衣去花园里走走。
就在那儿,我遇到了燕允。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膝盖好像受了伤。
我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突然冲出去,扑进他怀里。
事实上我只敢虚虚地抱着他,连抬头都不敢,打的腹稿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很快被宫人扯开,跌坐在地。
燕允显然也有些恼怒:“你是何人?”我眼泪再也忍不住,抽噎道:“我,我叫罗雨意,是新送进来的,求求世子,留下我吧。
”此言一出,他们也都清楚了我的身份。
立即便有侍卫想要拉开我,却被燕允拦住。
他身上有伤,腿脚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但对我,竟然还是温和有礼的。
“姑娘,我身边不是个好去处,你不应该困在这里。
”他的温柔让我如数倾诉,我哭着说如果留不下就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想来,我何尝不是利用了他的温柔善良,让他被迫留下了政敌的耳目。
那天晚上,他只是躬身轻轻地扶起了我,说会好好安置我,让我安心。
次日大早,便有宫人报喜说我被纳为侍妾,剩下的也都有了去处,不是侍妾就是婢女,总之暂且不用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在太子府一连住了小半年,我也算摸清了这一家人的脾性。
燕太子正如百姓所言,是一个真正勤政爱民的好储君,若说唯一一点不好,就是他太恪守礼教,理想主义过了头。
连带着他的儿子,燕允世子,也温柔仁善得不像话。
他虽然纳了好几位侍妾,却从来没有召幸过我们,但也从来不短了我们的吃穿。
我知道这群同伴里有那位贵人的耳目,因此她们为了情报必须使出浑身解数,但我不是,只要保住了小命,我也无意去争宠。
直到我又一次在深夜碰到他。
4同样都是被送进来的,有人做侍妾,有人做侍女,天差地别自然也会引起明争暗斗。
我一贯会明哲保身,但我这个侍妾的身份多多少少还是招来了不少的嫉恨。
见我迟迟不被燕世子召见,她们也就放下心来欺辱我。
有一次甚至将一桶冷水从我头上淋下来,刺耳的嘲笑声中,我还是选择隐忍,默默回了寝屋换衣裳。
然而很快,到了晚上我便发起高热。
我记得花园里有一处长了薄荷,能疏散风热,清利头目,便提着油灯摸索过去。
我顺利找过去,嘴里嚼着一大把薄荷叶,一转身,撞见他一身白衣坐在树下。
我一声尖叫,被吓得坐在地上。
“是谁?”他率先开口,循声看过来,但顶着油灯,我注意到他眼神是涣散的。
我看清了脸,连忙跑过去行礼:“回世子,是我,罗雨意。
”他温和地笑了:“是你啊,最近过得好吗?”我脸烧得红彤彤的,此刻也无暇顾及了。
他这样像老友一般的问候让我昏了头脑,竟然不愿意离去。
“我过得很好,托世子的福。
世子,夜里凉,怎么不回去呢?”他说他做错了事,父亲让他出来吹吹冷风,醒醒神。
后来我知道,他说的错事就是留着我们这些耳目的命。
我提着油灯,站在风口:“那我陪着世子吧。
”他没有拒绝,反而与我聊起家常。
我在这一晚,无法控制地,爱上了这个温和漂亮的人。
在他眼里,我仅仅是我,无关任何身份。
直到深夜,有人来寻他。
他向我辞别,站起来,步子却很慢,走上石子路时,他踉跄了一下。
赶来的侍卫及时扶住了他,眼神却阴寒地盯着我。
“世子,她恐怕知道了您的秘密。
”雀目之症吗,我的确观察出来了。
我的脸烧得滚烫,手心却冰冷,语无伦次地保证:“世子,我不会说的,我发誓。
”燕允拦住了侍卫,转身笑了笑:“雨意,你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
”就为了这句话,哪怕后来宫外的贵人得知我与燕允走得比较近,逼迫我为他打探情报,我也没有答应。
其他侍妾联手欺压我,我都悄悄地还了回去。
他们拿我永康郡的爹娘要挟我,我也不肯松口。
我是个孑然一身的人,哪怕只是为着他的信任,我也不能背叛他。
但我太高估自己的品行了,我惜命,远不如燕太子和燕允那样高洁。
所以那个雷雨夜,当我缩在周侍妾的窗下,听见她与人在商议刺杀燕太子和燕允时,我逃了。
起先我手脚冰凉,满腔怒火,只想要揭发她们。
然而次日,我便得知燕太子被污蔑结党营私,贬为庶人。
那一刻,我知道他大势已去。
我的脑海里全是那天晚上听到的话。
“那个罗雨意,一副谄媚的嘴脸,整日巴结燕允,我看也一道杀了好。
”“哼,杀了怎么够,把她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那才痛不欲生呢。
”“还是姐姐有办法。
”我难受得扶着树吐了出来,耳朵里一边是燕允的笑貌,一边是她们的嘲讽。
我做了逃兵,趁着太子府大乱,我逃了出去。
我不敢打听这里的事,只从此隐姓埋名,安安分分做安胜坊的一个小药师。
直到我捡到失忆的燕允。
5或许真是命运弄人。
我好容易快忘记了自己的懦弱和背叛,上天又让我遇到了落魄的燕允。
他纵使一身污泥,跌落神坛,也仍然保持着他的温柔和仁善。
这样的人待在我身边,使我那颗卑劣的心,再次蓬勃跳动。
燕允将我视作他的救命恩人,对我言听计从,我也带着心虚和愧疚,只想把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我知道他喜欢吃红丝馎饦,但为了省钱,从未与我提过。
于是这天,我神神秘秘地,拖着他进了一家酒楼。
坐定,我点了两碗红丝馎饦,又要了一壶清酒。
我拍拍腰袋:“放心吧,今天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他被我看穿心思,又感动又心疼:“雨意,你不用为我花这么多银子。
”我撑着脑袋望着他:“我是自愿的。
”馎饦端上来,白白的雾气中,罗凛坚定道:“雨意,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我瞧着他有些傻气的样子,蓦地笑了。
我只希望,这样的日子,长久些,再长久些。
吃完,又饮了些清酒,我们才走出酒楼。
现在罗凛已经会很自觉地戴着帷帽,虽然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突然,我被一群官兵推到路边,罗凛眼疾手快扶住我,神情十分不满。
何人这么大的阵仗?我好奇望去,顿时僵在原地。
是周侍妾,她如今是新皇的周昭仪。
我下意识笼了笼罗凛的帷帽,背后冒着冷汗,垂首站在一边,只求她赶紧过去。
一阵甜腻的香气飘过,我轻舒口气。
下一秒,我被一股力道粗鲁地提出来,丢在轿辇前。
周昭仪高傲地打量着我:“罗雨意,果真是你。
”我骨头都给摔疼了,但只能强忍着给她行礼,面露讨好。
她眼里满是讥讽:“当初让你跟着我们奔前程你不肯,如今成个破落户,也是活该。
”我顺着她的意:“是民女没有眼光。
”她与我本没有仇怨,哪怕是当初没有与他们为伍,到底也没有耽误他们的大事。
但人的劣性,大抵见到了落魄的旧人,都是要羞辱一番的。
她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殿前失仪,仗责三十”便离开了。
我被压着跪下,眼见鞭子就要落下。
下一秒,有人从背后紧紧抱住我,鞭子破风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齐落下。
我转身,眼泪再也忍不住,想要推开罗凛。
“你让开,我能受得住,你让开。
”他紧紧地抱着我,不肯松手。
行刑的官差见了,狞笑一声:“倒是郎情妾意,那且看看受不受得住了。
”他的鞭子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恳求罗凛:“你快走吧,我求求你了,你快走。
”我死死拉着罗凛的帷帽,生怕露出一点惹人怀疑。
罗凛第一次如此固执,嘴角溢出鲜血也不肯松手。
我哭得毫无形象:“求求你了,罗凛,你好不容易才恢复,不能再受伤。
”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行刑完,官差撤了,行人也都散了。
只剩我抱着浑身是血的罗凛在雨中哭得泣不成声。
我害了罗凛,我又一次害了罗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