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陈文锦 > 第一章

文庄文锦

晚上,又梦到地藏菩萨!
他骑在一头虎头龙身狮尾组合成的奇异的谛听兽身上。右手锡杖,左手莲花。
这段时间,地藏菩萨频频入梦。梦中我都会来到一个地方。一个简陋破旧大房子。只是每次还没到院门口,梦就醒了。
这地方实在觉得熟悉,想破脑袋却又想不起是哪里
我根据梦境画了图,派出随从走访各地,但始终没有母亲和姐姐的消息。
地藏菩萨的意愿,似乎是在催我要亲自去找。

九年前,载着母亲的小船往东而去。
我派人往东方去寻找,始终也没有找到母亲,甚至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随着时间的流失,我愈发焦虑。心情也日益郁闷。却又无能为力。
那日,我来到临榆。
进入临榆地界,我的心就一阵阵地抽搐,内心有一种莫名的紧张。
我听凭感觉的指引,往城外走去。
太阳高照,晴空万里。我走在田间小道,心中埋怨自己未能全力以赴去寻找母亲和姐姐。
一直找不到他们,我归结是神佛对我的责怪。
就这样,边自责,边循着心的指引,走向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越往前走,所见与梦境越来越相像。
一个很大的宅院,被篱笆包围。透过敞开的大门,隐约看到院子里,晒着刚出粒的稻谷。
一阵含糊不清的歌声飘过来,是一个老年妇人悲苍的声调。
我听不清歌唱的什么内容,但声调莫名牵动着我的心,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我加快脚步,在敞开的大门口看到一个老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睛茫然,原来是一个瞎子。
她正挥舞着手里的竹竿,驱赶吃谷子的麻雀。
我站在门口,渐渐听清了老妇人唱的歌:
我的文锦呀,你在哪里
我是这样想你,我何时才能见到你。
小麻雀呀,你飞遍东南西北,可曾见到我的文锦。
我的文熙呀,你在哪里
我是这样想你,我何时才能见到你。
小麻雀呀,你飞遍东南西北,可曾见到我的文熙。
这不是我的母亲在呼唤我和姐姐吗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五脏六腑颠倒翻滚,好似有一把勺子在肚子猛烈搅拌。
我冲进院子,顾不上脚下的滑动的谷子。我匍匐着爬到老妇人的身前,我抱住她的脚,高喊:妈妈,妈妈,我是文锦呀。
老妇人听到来人呼喊妈妈,却不敢相信。
你又是哪个坏小子,来捉弄我这个瞎眼老太。
不是的,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文锦。我急切地从贴身内衣里掏出护身神佛,妈妈,你摸。这是我们家的地藏菩萨佛。
老妇人抖抖索索抚摸着神佛。然后,弯腰抱住我的头。泪如雨下,凄惨的声音比思念儿子时哭得还要悲伤。
儿呀,真是我的文锦呀。

母亲的眼睛是因过度思念哭瞎的。
现在只有姐姐下落不明。
我曾经向周家二郎询问当初追踪我姐姐的情形。二郎说,他追到一处悬崖,见到一双女鞋。
然后他就宣称我姐已经跳海自尽。
我知道这是二郎的好意,他只是找个理由放姐姐一条生路。
我追问:照当时的情形,我姐姐是不是真的跳海了
他摇摇头。
另外一种说法,说是我母亲日夜思念我们姐弟,哭瞎了眼睛。精神也变得疯狂。
村里一些调皮的孩子,有时便会恶作剧。男孩模仿儿子,女孩模仿女儿,逗瞎老太玩。
小孩子们不懂得一个思念不知生死儿女的母亲的悲伤。
恶作剧次数多了,瞎眼母亲便会反击。
某一天,来了一位女孩,女孩十六七岁模样,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丝绸般柔顺,尽管已经走过千山万水,疲惫不堪,二只眼睛却如晨星闪烁。
她从西方过来,一路乞讨一路询问妈妈的踪迹。那天,女孩也是被瞎女人的歌声吸引。来到了这个院子。
她看到这个瞎妇人,听到她唱的歌。就踉踉跄跄跑过去,扑倒在地,抱着女人的双腿。一边哭,一边高喊着:母亲,母亲。
不巧的是,在女孩到来之前,正有几个孩子恶作剧后刚离开。
母亲以为是孩子又来恶作剧了。气愤之极,一边怒斥,你们这些坏孩子,又来捉弄我这个瞎老太。可怜我那苦命的孩子呀。
越说越气愤。她举起手中的的木棍,对着声音的方向挥下去。老妇人越打越生气,直到有人赶过来,把女孩从她身边拉开。
女孩后来死了。但这个女孩是不是我的姐姐。谁也不认识。母亲看不见,也认不出来。
我没有要求开馆验尸,因为如果这个女孩果真是我姐姐。我和妈妈会多么伤心懊悔呀。
如果那不是我姐姐,我相信一直比我强的姐姐,肯定会活得好好的。
在我有生之年,我会继续找她。直到找到她。

姐姐是为了掩护我逃跑,故意暴露行踪。最终生死不明。
父亲被贬那年,我十三岁,姐姐十五岁。
父亲从佛州太守的职位上被政敌冤枉,被贬遥远的疆城为甲奴。
我们在佛州的日子也变得艰难。
母亲和女仆秦妈商量,决定到疆城寻找父亲。那是一个遥远的路途,从东往西,穿越整个国家。
我们从秋天出发。不知不觉,走了将近一年。我们在秋天出发,经历冬冻,春暖,夏炎,现在又是秋爽时分。
尽管是秋日季节,因为一直在走的缘故。身上还是微微在出汗。多日不洗澡,身体感觉腻得慌。
一阵阵海风吹来,腻味的身体,有了一丝清爽。清爽让精疲力竭也减轻了几分。
快走。大海不远了。秦妈笑着对我和姐姐大声说,我们坐在海边,看看大海。这样我们的疲惫就会被海风吹走。
正拖着腿努力前行的母亲,听到了秦妈的话,也止不住笑了。
夕阳西下,坐在海边看夕阳,十分美呢。母亲点头表示赞同。
很快就要天黑了。要尽快找一个地方歇息了。秦妈看了看天空,说道。秋天的海边,晚上会很凉的。
此时,我们走在砂砾铺成的路上。一眼望去,稀稀拉拉几户人家。此刻路上看不到行人。
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肯借宿的好心人呢。母亲担忧地说。
真希望快点到父亲那里。一直走在前面的姐姐回头说道。
还要走很远很远的吧我看着母亲,问。
可不是,还要走很远的路,还要翻山越岭,走很难走的路呢。母亲看着我们,所以,还要继续打起精神,拼命赶路才成。
我们四人沉默着继续赶路。尽管想努力走快些,砂砾石头顶着我们已经磨得很薄的鞋底,却是不能再走快了。
我们往那座茅屋走吧。秦妈指着远处靠近海边的一座茅草屋,说道,也许可以恳求借宿一晚。
是呀,最少有个热汤也好呀。
我们已经有几天都是睡在荒郊野外,一日三餐,啃生硬的窝窝头,喝路边冰凉的溪水。
砰砰砰。我们怀着期待,看着秦妈敲着茅屋已经破旧不完整的大门。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老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
您好。秦妈回应道。
大门打开。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女人站在门口。
你们是谁呀她眼睛快速扫了我们,问站在门口的秦妈。
秦妈弯了一下腰,说道,我们是南边佛州来的。这是主家和二个孩子。
我母亲笑了笑,弯了一下腰。
是要去疆洲寻找孩子父亲。秦妈继续说,想求您能够让我们借宿一晚。哪怕是住在草棚,只要有一个遮风挡雨地方就好。
如果能这样,就感激不尽了。母亲附和道。
哦,是这样呀!老妇人看了看我和姐姐,说道,孩子们真是可怜。
可是没有办法,这里一家人家都不会给你借宿。
这里的风气都这样吗秦妈感叹道。
妈妈拉着我们,走近些,弯腰说:太太,看在孩子面上,还是恳请您同意借宿一晚。妈妈摸着我的头,孩子实在是累得不行。只要有一个遮风地方,哪怕睡在地上也行。
这是哪儿的话呀。原本借宿是没有问题的。老妇人解释说,只是近期有几户人家,因为心好,给路人借宿。不想借宿的是人贩。晚上趁主人家睡着,抱走了主人家的孩子。
因为一直找不到人贩子。乡民闹事。于是,官府就下令,不得留宿路人。否则会被处罚。
哦,是这样。您看,我们都是瘦弱的女人和孩子,可不是人贩子。妈妈低声说道。
那也是没办法。您看,官府的告示就在路口树干上贴着呢。
妈妈走到不远处的树旁。自言自语道:果然如此,官府告示任何人家不得留宿陌生人。
那可糟糕了。看样子今天还要有雨。总不能住在野外。那请问附近是不是有可以住宿的店吗秦妈问道。
老妇人探出头,看看天空。看样子真要下雨呢。不过最近的店也远着呢。走到那里,也要半夜了。
老妇人抬手指着远处,半里地外,有一座桥。桥下原来是盐场的盐工住着。桥洞起码有个房子的样子。晚上挡个雨也是可以的。你们就在那里住下吧。
过会可以来我家拿些热水和干草。晚上孩子睡在干草上,也会暖和些。
那就十分感谢了,秦妈鞠躬说道,那就麻烦主人您了。过会我会过来拿些热水和干草。
妈妈拉着我和姐姐的手,鞠躬说道:真是感谢您了。
我们匆匆往桥走去。
希望那里没有其他人先住下。秦妈走得很快,想要早一步赶到,以免被别人抢先。
你爸爸在就好了。妈妈有些不满地说,你爸爸做太守,就不会颁布这样不好的法律。

果然如老妇人所说,桥洞布置成房间的模样。
只是原来用木板做的墙,因为年久失修,已经破损。站在桥洞口,风灌进来,呼呼的海风声音,瞿瞿瞿就像吹响的哨子声。·
总比住在野外要好。这个洞,晚上用衣服堵一下吧。秦妈对妈妈说。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我去刚才的老妇人家要些热水,抱些干草。
秦妈放下包裹,转身往老妇人家方向走去。
我和姐姐坐下来,依偎着靠在桥边。
妈妈把肩上的包裹放在地上。手脚并用,开始清理地面。
过会秦妈回来,用干草铺一下,晚上睡觉就暖和多了。
妈妈拿出包里的干粮,饿了么饿的话,就先吃点。秦妈回来,用热水泡一下,味道会美很多。
我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真是饿极了。也不等秦妈的热水回来,拿起一个糍粑啃起来。
姐姐起身,帮着妈妈清理桥洞。
虽然是住一夜,也要尽量干净些。妈妈说。
是的,妈妈。姐姐回答妈妈,无论多辛苦,只要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就是一个家。找到了爸爸,都会好的。
弟弟,你也要坚强。
我点点头。继续吃着糍粑。

秦妈回来得真快呀
外面有脚步声。但没有人回答妈妈的话。
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男子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女子胸前挂着一尊观音佛像、
两人慈眉善目,微笑着,给人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男人的声音也是温暖,我们夫妻经过这里,看到有二个女子带着二个孩子进了桥洞。
男子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说道:所以想过来看看,是不是被拐卖的孩子。
哦。不是,不是。妈妈听到这话,忙不迭解释:我们三人是一家人,这两位是我的孩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我们的仆人秦妈,去前面讨热水和干草了。
哦。是这么回事吗女子用质疑的口吻问道。
是呀。我妈妈说得没错。我是姐姐,他是弟弟。我姐姐开口说道。
小孩子不用怕。我们是当地的乡绅。受官府委托,如果看到有人贩子嫌疑的人,就会过来查探。如果真是被拐卖,你们不用害怕。放心说出来,我们会保护你们。男子看着我和姐姐,说道。
不是的,我们是一家人。姐姐抓住妈妈的手,继续解释。
先生。我们是佛洲太守陈潇的家人。我夫君受冤枉被贬疆城。几年来杳无消息。我们这是去寻他。
哦。是这么回事。男子笑着说,因为这里近期发生几起人贩事件。民情不满,看到你们进来,特意过来盘查。
佛洲陈潇太守呀,我记得夫君曾经说过,您在京城时,与他有过一段时间的同事之谊。女子看着男人,用询问的口气问男人。
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男人面露悲戚,对女人说,看着昔日同僚家人今日如此境遇,真让人心疼。
夫人,我与尊夫昔日曾有短暂的同僚之谊。男人转头看着我母亲,说,今天看到你们如此境况,实在是于心不忍。鄙舍离此不远,如不嫌弃,可以到寒舍暂住一宿。
母亲迟疑一会,犹犹豫豫说道:看到官府告示,不得为路人留宿。所以,不敢麻烦大人。
你们是故人家眷,算不上陌生路人。男人以非常诚挚的声音说,你们一路跋涉,非常辛苦。大人且不多说。孩子着实可怜。
是呀,是呀!孩子真是太不容易。真是可怜之极呀!
女人在旁边帮腔。
兴许是这句话打动了我母亲。
那就非常感谢大人和夫人。不敢有太多奢求,只求能给孩子们喝点热粥,有个避风的地方睡觉。母亲鞠了个躬,低声道谢。
男人点了点头,夫人不用客气。简单的热粥热水总是有的。那我们走吧。我在前面带路。
请大人稍等片刻。母亲不好意思地轻声说,还有一位女仆,到前面人家求些热水,还未回来。
哦,女仆呀。男人轻声说道,不妨事。我们等她一会。
男女二人对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经意的笑容。似乎事情就此成了。

终于可以吃到热乎的晚饭,这真让我高兴。我跟着男女二人,兴高采烈地走在第一个。
只有秦妈,似乎满怀心事。
男人把我们安排在一间单独的茅草屋中。安排人烧了热水,让我们洗漱一番。
很久没有洗热水澡了。即使满怀疑惑的秦妈,也有了欢快的心情。
男人陪我们一起喝了热粥。
饱饱的肚子和洗了澡的松快感觉,在暖融融的房间里。我朦朦胧胧的听着妈妈和男人说着我的父亲,以及我们一年来的颠沛流离。
到疆城,可是很遥远。真是千里迢迢呀。男人感叹道。
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呢妈妈感叹道,即使如此,孩子们也是满腔热情,说无论多么辛苦,也要坚持。
后面还有很远的路呢。
男人面露难色,说道,从这里到疆城,起码还有二个你们从佛洲到这里的路呢。
往后的路也不知怎么走呢
我们这里,几百年来就是晒海盐的地方。每天都有盐船到全国各地。我可以问问,是否有船可以捎你们,哪怕是一程路也好。
那真是感觉不尽。
只是顺手之劳。夫人用不着放在心上。更无需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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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起身离开。
妈妈因为有这样一个好消息,男人走后,仍然觉得兴奋。
只有秦妈似乎有些担忧。

早上,女人送来了热粥和一些咸菜。说男人出门去问船的事情了。
早饭后不久,男人进到草屋,气息尚未平稳,似乎是匆匆赶回。
真是运气好。正好有盐船去那个方向。虽然这船不能一直捎你们到疆城。但船老板答应送你们到京城。男人兴奋地说,即使这样,也是几百里路呢。
母亲十分开心,笑着不停地鞠躬,说:真是感谢您的帮忙。我家大人有您这样的同僚,真是幸运。
那收拾一下行李,我用我家小船把你们送到盐船。我已经约好时间,那盐船早上就要出发呢。不要让船老大等太久。
母亲打开搭在肩上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些钱,说:实在是打扰您和夫人了。这些钱无法弥补住宿和饭钱。只是表达一点心意。
男人惊喜地看着母亲拿钱的布袋。却没有收钱。
母亲对男人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一层。
出门不远就是海岸。男人的小船就停在岸边。
海面异常平静,像丝绒一样。让第一次看到海的我和姐姐稀奇不已。
母亲有些紧张。秦妈从昨夜到现在,不安的心情,始终没有变。
男人把我们四人扶上船。解开缆绳,撑起船篙,小船摇摇晃晃,离开海岸,向海中央一个小岛划去。
晨曦中,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波光粼粼。看得眼睛发花。
海浪轻轻地拍着小岛的石头岩壁,把绿色海藻和白色泡沫拍送到了岸上。
小岛岩壁旁停着二条比男人的船略大一些的船。每条船上都站着一个身体壮实的男人。皮肤显出古铜暗红。
两个人看着我们的船靠过去,脸上堆起了谄媚的假笑。
一共四个人吗其中一个船夫大声喊道。
男人没有说话,把大拇指压在掌心,伸出右手。对面的两个船夫点了点头。
然后,男人打开大拇指,五个手指叉开。
对面的二个男人相互对视一眼,再次点了点头。
男人把船靠过去。三条船靠在了一起。
船太小。四个人一起,也许承受不起,男人笑着对我们四个人说,因此,请二个人一条船。
见我们犹豫,男人抬手把我和姐姐拉到了一条船。
两条船是去同一个地方吧妈妈担心地问道。
男人笑着说,不用担心,老天自会安排一切。
然后用力把秦妈推到了另一条船上。回头抓住妈妈,当把妈妈推到船上时,他故意踩了一脚船帮,妈妈立足不稳,张开双手努力想抓住些什么的时候。男人一把抢走了妈妈肩上的包裹。
妈妈高声叫到:先生,这里面是我们四人一路的盘缠呢。
你们到的地方,无需用钱。男人不等妈妈反应,一把船篙,小船已经离开妈妈所在的船很远了。
就此告别。我把你们交给他们,我的职责就此结束。祝你们一帆风顺。
两位大哥,请走同一条路,到同一个地方呀。妈妈哀求道。
不用担心,大家最终都会同登彼岸的。一位船夫说道。
说完,两个男人同时大笑。船篙往水下用力一撑。原本并排的船头,一东一西,眨眼之间,已经分道扬镳。
文锦呀,文熙呀。妈妈大声喊着我们的名字,文熙要保护好你戴着的地藏菩萨,文锦要保护好你带着的刀。
船老大,请您行行好,调转船头,让我们和孩子们一起。
我看着妈妈,大喊:妈妈,妈妈。
妈妈一下看看我们,一下又向着船夫作揖哀求。
夫人,不要求他们了。他们就是没有人性的人贩子。秦妈冷冷地说道。
哈哈,船夫大笑,这位夫人是聪明人。
您说的是,我们正是传说中的人贩子。
妈妈仍然大声哀求,脱下身上的长袍,船夫大哥,这个衣服还值几个钱,请你行行好,掉头回去。
船夫只是哈哈大笑。看我妈哀求得啰嗦,抬腿把她踹倒船舱。
夫人,人贩子是没有人性的。秦妈跪在船舱,朝着我妈磕了个头,说,感谢夫人和太守当初搭救之恩。今日就此永别。
不待我母亲和男人反应,转身跳入大海。
船夫出其不意,来不及抓住秦妈,只能大声怒骂:混账女人。这次赔钱了。
然后停下手中的船篙。把我母亲捆绑住,扔在船舱。
小船一路向东摇去。
这些情形,我远远地看着,现在想起,仍然心酸不已。

两只船分开的一刻,我们姐弟也是拼命呼喊:妈妈,妈妈。
我们俩喊到喉咙干疼,心狠的人贩子也没有心软。他只是摇着船,嘴里哼着听不懂的歌,一直往西。
你们喊破天也没有用,即使龙王能听到,你们的妈妈也听不到。人贩子讥笑说道。
弟弟,没有办法了。姐姐搂着我说。
姐姐,摸一下你的地藏菩萨像还在不在
在的。姐姐摸了摸自己贴身戴着的地藏菩萨。
父亲给你的刀在的吧。姐姐问我。
在我贴身口袋里呢。我摸了摸贴身内衣口袋。
从家里出发,心中想着,只要是家人在一起,无论多辛苦,也是幸福的。没想到这片茫茫大海却是一家人的生死离别之地。
我和姐姐在船上,度过了几个昼夜,饿了人贩子就给一块薄饼,哭累了就躺在船舱盖着草帘睡觉。
人贩子带我们到一个个地方兜售。
年纪太小,人太羸弱,干不了重活。逐渐的,人贩子脾气开始变坏。
妈的,你们两个混蛋赔钱货。
略有不满意,人贩子就会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这倒是不要紧,我们只是担心妈妈。
那天,我们到了一个地方,走在街上,听到路人的谈话,知道这个地方叫热河,
人贩子来到这里,是听人说,热河的大地主周扒皮家要买两个仆人。
那天午饭,人贩子给我们吃了次饱饭。
吃饱了,打起精神。不要疲泱泱的。人贩子恶狠狠地说。
人贩子把我们带到一个大庄园的侧门。等了许久,出来一个个子高瘦的中年男子。
男子挺着胸膛,斜眼瞄着人贩子,就这两个瘦小孩声音像是在用鼻子说话。
管家大人,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廋小。其实筋骨好着呢。人贩子点头哈腰地谄笑道。
这个被称为管家的人,走过来,双手在我身上到处抓抓摸摸,然后说:站好。
他用力压住我的肩膀,力气很大,我使劲站立,才勉强站稳。
管家用同样的方式,试了试姐姐。
管家大人,您看,这两个孩子平时饱少饿多。只要让他们吃饱,有的是力气。
好吧,你开个价吧
人贩子抬起双手,对着管家二个食指交叉叠放。
管家摇摇头。
人贩子举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展开,其它三指弯曲贴在手心。
管家仍然摇头。
人贩子似乎急了,低声哀求道:管家大人,您总不能让我赔钱吧。
管家说道:再减一。否则就算了。
人贩子装出无奈的样子,犹豫着点了点头:好吧。
就这样,我们姐弟被卖到了热河地主周扒皮家。

管家把我们带到了佣人住的地方。把我们交给了佣人头。
佣人头有二个,一个是婢女头,一个是工人头。婢女头管女佣,工人头管男佣。
这里有个规矩,男佣和女佣吃住都得分开。
我紧紧抱着姐姐,死活不肯离开姐姐。姐姐也抱着我哭着不愿撒手。
最后没有办法,婢女头无奈地说:
还是小孩子呢。就暂时在一起吧。
工人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无奈表示同意。
天黑了,管家回来带我们到了一处灯火明亮的地方。这是一间在半山坡上的大房子。
从山底往上看,周边一片漆暗,只有这房子亮得通红,好像着了火。
山风和着海风,吹到身上,凉飕飕,冷冰冰。
见到主人,小心说话。在进门前,管家低头嘱咐我们,尤其是和三郎说话。更要小心谨慎。
但他没有和我们说那个是三郎。
房间里真是暖和。管家推开门的一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紧跟着我。管家低声说。
大厅里站着好多人。但只有三个男人坐着。
一位年纪大的男人,坐在中间,身材魁梧,面似红枣,声如洪钟。整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在大声说话,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淹没了所有其他人的声音。
两个年轻男子,分坐在两侧。三位女仆,站在他们旁边服侍。
这是周春富周老爷。管家把我们带到桌前,轻声说,叫周老爷好。
周老爷好。我俩的声音蚊子一样轻。好像话被嘴唇挡住了,
周老爷,两位少爷。这是新买的佣人。管家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说道。
让他们抬起头。坐在右手的年轻男子大声说道。
三郎少爷问你们话呢。管家拉了一下我们的胳膊。
三郎少爷,许是刚来,陌生。乡下孩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管家解释说。
你们叫什么。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要柔和得多。我知道,那就是二郎了。
二郎少爷。他们兴许没有名字。我已经问了几遍。没有问出来。管家说道,穷人家的孩子很多都没有名字的。
嗯。二郎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那....管家,就由你为他们起个名字吧。没有名字,管起来不方便。这时,中间那位周老爷开口说道。
好的,老爷。管家弯腰,小心慎惟地回答,那姐姐叫阿大,弟弟叫阿二吧。
在场的人,听到管家这么说,都哈哈大笑。笑声几乎把房间的屋顶都要振开。
买来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吗周老爷发话,看他们俩脸色苍白,又瘦又弱。管家,叫他们干什么好呢
这时,坐在右边的三郎开腔说道,父亲,刚才我观察这两小孩,叫他们叫人也不敢大声,叫行礼也很木讷,也没名字,又弱不禁风。其实性子是很倔呢。我想一切都还是要按规矩来,新来乍到,女的白天打水,晚上洗衣。男的白天下地和打柴。
周老爷点点头:三郎说得是。但他们这么瘦小,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做得来,管家你就看着安排事情吧。
也不能照顾太多。否则其他下人会看不过去。三郎说道。
说得也是。周老爷点点头。
管家把我们带到佣人房间。房间又小又脏,床上的草席有股子霉味。这个房间应该很久没有人睡了。
我从别的地方找到一张草帘子,姐弟俩就盖着草帘子睡了一晚。
十一
翌日早上,佣人头很早就把我们叫醒。早上山间的冷风和着海风,咸咸的,冰冷的。
佣人头把打饭的碗筷给了我和姐姐。叫我们赶快去打饭,说,如果晚了,也许就吃不上了。
我抓起两只碗,小跑着追上佣人头。
怎么你一个人没叫上你姐姐吗
姐姐的早饭一直都是我打的。我说道。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厨房。
我先给姐姐打了一份,放下饭碗,然后开始给自己打。这时,我的后脑勺被重重地打了一下:
规矩不能打两份。一个蛮横无理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头,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大个子女人,正瞪着眼睛看着我,一脸怒气冲冲的狠劲。
我给姐姐打的。我小声说。
姐姐为什么不自己来。
哦。厨子头。新来的,不清楚规矩。佣人头说,明天叫你姐姐自己来。
我点点头。
然后,厨子头又给了我两份饭。这是午饭。佣人在外干活,中午是不回来吃饭的。
饭是咸的。后来小翠告诉我,饭是放了盐煮的。人吃了盐,才有力气干活。
小翠是专门做纺织的女婢。她从锡洲贩卖到这里。
冬天就要来了。要在冬天封冻之前,囤积足够多的干柴,和饮用水。
我被分配去打柴,姐姐被分配去打水。
打柴在后山,打水在前面山脚。
每天我要砍三担干柴,姐姐要担六桶水。
管家给了我砍刀和扁担绳索,给了姐姐水桶和水瓢。
一早,我们赶着露水,一个上山,一个下山。我们在门口告别,姐姐叮嘱我:树林里注意蛇。
我一路往上走,来到半山腰,这里灰色的山石星星散落在黄土上。
山石后面,那里杂树丛生。
我走进杂树林,左看右看,不知如何下手。
我左手抓住一小树枝,右手举刀用力劈。劈了几下却砍不断。树枝割破了左手,献血往下滴。
我茫然若失,心情实在糟糕。是恨自己无能,也恨世道不公。坐在枯树下,再想起姐姐,想想她弱不禁风瘦小的身子,怎么挑得起两桶水。不觉潸然泪下。
太阳升到了山顶,雨露已经干枯。一个老樵夫经过,看到我坐在树下流泪,问我:从来没有看过你。你是哪家的樵夫
我是周老爷家新买的佣人。我边哭边回答。
那你要赶紧的。周老爷家佣人,规矩是新人每天三担柴。樵夫说,你可要加快速度。周家三郎管得严。
樵夫看看天,时间还早。看你小孩可怜。我教你怎么砍。
听到有人帮忙,我振作精神。老樵夫半是教我,半是帮我砍柴。到中午时,勉强有了一担。
我匆匆忙忙吃完饭。一刻不敢闲。学着老樵夫教的砍柴技巧,在夕阳西下前,终于砍完三担柴。
我在小房子等了有一会,姐姐才左手揉着右肩,右手揉着左肩,摇晃着头走进屋。
姐姐你怎么样我着急得问道。
弟弟你怎么样姐姐却急着问我。
一个老樵夫,帮我砍了一担,我自己砍了二担。总算完成任务。
我也是,一位叫小翠的女孩,帮我打了二桶水。我自己打了四桶。总算是完成任务。
姐姐你还行吗
你呢弟弟。
很累,但我能顶住。
我也是,我们一定要活着坚持下去,然后去找妈妈。
我点点头。
想起不知被人贩子卖到何处的妈妈,和不知生死的父亲,我们说着就相互搂着哭。
晚上,我们姐弟紧紧抱着,因为极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尽管艰辛,姐弟两人能够在一起,倒也舒心。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就要男女分开。女婢头和男佣头分别来领人。我们仍然是紧紧搂着,誓死不分开。
如果把我们分开,我们宁愿死。我们姐弟俩齐声高喊。
管家没办法,报告了周老爷。
胡说,这是规矩。怎么可以随意改。周老爷很气愤。
打也要把他们分开。否则,其他佣人怎么想二郎对管家说,姐弟要在一起,要一间屋,夫妻也要在一起。我们这里岂不是成了客栈
周老爷闻说点点头,三郎说得对。管家你去办。
实在不听话,就打。三郎补充说。
管家离开的时候,二郎开口说话,父亲,弟弟。我看这两个孩子性子倔。也是初到此地不适应。说不定打死也不肯分开。与其打残废,还要养着他们。不如就先这样,让他们暂时在一起。
二郎说的有道理,周老爷点点头,管家,亏本的买卖咱不做。你去轻微教训一下,就说念他们初犯,本老爷这次就不计较。如果姐弟要住在一起。每天工作要加量。
从此,每天晚上,我们姐弟增加了洗衣和纺纱的工作。
十一
白天,姐姐打水,我砍柴。晚上,我帮姐姐洗衣服,姐姐纺纱。
管家派小翠教姐姐纺织,小翠京城人,父母双亡。姑妈觉得女孩是累赘。把小翠卖到了周老爷家。
姐姐很快就学会了纺织,但小翠还是找借口每晚都来。
每到月挂半空,我和姐姐才能躺下睡觉。
尽管辛苦,姐弟俩能在一起,再辛苦都能忍受。
每天晚上,姐弟俩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父母亲。这是我和姐姐唯一的心灵慰藉和活下去的动力。没有他们,我们撑不到今天。
周二郎会在晚上巡视佣人住的地方。防火防盗,阻止佣人们打架斗殴,倚强凌弱。
那晚,我们正在说着思念父母的话,恰被路过的二郎听到。二郎走进房间,说道:
你们年纪尚小,思念父母,情有可原。只是疆城千里之遥,翻山越岭,渡河过海,路途十分险恶。即便是大人,也难以顺利走到。因此,就是要离开,也要等长大。暂时安心在此。
二郎话说完,就转身离开。
二郎不巡夜的时候,三郎就会巡夜。
那晚也是不巧,我和姐姐正聊着锡洲的生活,说起家人齐全,其乐融融的幸福,我们就笑。说起母亲不知所踪,父亲生死不明。我们就掉眼泪。
看到我悲痛欲绝,姐姐说:弟弟,不要担心。尽管说不长大,也许走不了这么远。但父母等不到我们长大那一天。我们一定要做其他孩子做不到的事。
我点了点头,
好的。我听姐姐的。我们找机会一起逃出去。
如果两个人一起逃。也许不容易。我们只有分开跑。
话说到此时,门外闯进了凶神恶煞一样,怒气冲冲的三郎。
你们二个混账小王八蛋。你们在商量逃跑吗
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三郎已经站在我们床前。他壮实高大的身材,恶狠狠的瞪着眼睛,就像一个厉鬼。
姐姐一骨碌翻身下了床,跪在三郎身前,三爷,我们一家三口,被人贩子拆散。现在不知母亲生死。心中挂念,因此才会胡思乱想。这几天,因为想念太深,才会有这样的胡言乱语。
我也下床跪在姐姐身旁,说道:三爷,我姐姐说的是。我们只是思念家人,这都是胡思乱想。
三郎瞪着我们,说,你们胡说我不管。但我看你们两人,年纪虽小,心性却倔。不像其他孩子一般不经世事。
三郎转身离开,嘴里念叨着:你们好自为之。
我和姐姐不敢再说话,于是闭嘴闭眼上床睡觉。尽管心中忐忑不安,因为太疲惫,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迷迷糊糊,被人声吵醒。看到三郎带着二个恶奴随从站在床前。不容分说,就把我们姐弟抓起,拖着拉出门外。我们姐弟被拖着,踉踉跄跄跟着他们急速的步伐,来到上次那个大厅。
此时,大厅已经燃起了火把,火把把大厅照得血一样红彤彤。
所有的男女佣人,都被叫到大厅,大家都知道这个时间被叫起,一定是有大事发生。大家鸦雀无声,安静地站在大厅两旁,看着我和姐姐被拖进大厅,拖到周老爷的面前。
周老爷还是坐在上次那张椅子上,身前燃起着一只炭火烧得通红的火炉。
他手插在腰间,板着脸,像红枣一样红的脸膛,被熊熊的火焰照得像正烧着的火炭。
三郎从火炉中拿起一把钳子,通红的钳子夹着一个被烧得同样通红的周字铁牌。
三郎看了一眼佣人们,又看了一眼周老爷。然后,恶狠狠地说:
按照规矩,凡是逃跑的佣人,或者试图逃跑的佣人,都要在脸上烙上印字。
这是祖上的规矩。周老爷补充说。
今天巡夜,我听到这两个小黄八蛋正在商量如何逃走。因此,按照规矩,今晚要在他们脸上烙印。
佣人们看到这个情形,都闭上双眼,不忍直视。
我和姐姐跪在地上,看着三郎手中的字牌冒着缕缕青烟,从通红到乌黑。
三郎再次把字牌放入火炉。他走近姐姐,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拖到火炉旁。
他叫恶奴抓住姐姐,取出再次烧红的字牌。
我看到姐姐无奈又害怕的眼神,手脚并用,爬到三郎身旁,双手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
但三郎一脚把我踢开。用手拽住姐姐的头发,姐姐的脸向上的一刹那,通红的字牌刻在了姐姐的脸色。
姐姐的凄惨哀鸣,响彻整个大厅,飞出房外,打破了寂静的夜空。
然后,三郎抬腿把痛苦地哭泣的姐姐踢到在地。抓住我,我已放弃抵抗,逆来顺受地跟随着三郎的动作。
大厅,一片寂静衬托着我和姐姐悲戚的哭声。
周老爷和三郎扫视了一眼在房间的所有人。然后上来二个恶奴,把我们姐弟拖到门外,扔在冰冷的地上。
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是极度害怕。烙印消耗了我们所有的体力。我们好不容易相互扶持着回到小屋。也记不起是怎么上了铺,就这样死一样躺了很久。
姐姐,实在疼得要命。请上地藏菩萨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姐姐费力地爬起来,从贴身内衣的空袋里,颤颤巍巍地捧出地藏菩萨像。
姐姐把地藏菩萨像恭敬地放在床沿。拉上我,跪在地上,我们忍着剧烈的疼痛,咬紧牙关,虔诚地跪拜。姐姐说:我们要恭敬,满怀诚意地磕头。
姐姐,真的不疼了。我欣喜地说道,姐姐,你呢。
我也不疼了。
姐姐,你脸上的烙印没有了。
嘿,弟弟,你的也消失了。
我们相互摸着对方脸上原来烙印的地方,忍不住欣喜地哭泣。
早上,我醒的时候,我看到姐姐已经醒了。她的明亮的大眼睛扑散扑散地,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说:姐姐,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我也是。
我们说起梦里的情形。我们昨晚居然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姐姐拿出贴身放着的佛像,放在昨晚梦中放的地方,我们一起拜了下去。
透过早上微弱的晨光,我们看到地藏菩萨的脸色,长长的白眉毛旁,分明有二个烙印,二个淡淡的周字,清晰可辨。
十二
从那以后,姐姐好像换了一个人。原来每天都和我说个不停的姐姐。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即使必须要说的事情,也是寥寥数言,就不再多说。
大部分时候,姐姐都是皱着眉头,有时候一脸严肃地看着远方。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既心痛,却无能为力。有时候,忍不住问姐姐怎么回事姐姐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挤出一丝笑容,说:姐姐没事的。就不再多说。
那段时间,我突然觉得生活这样无趣。如果不是内心还存有希望,觉得倒不如死了才好。
转眼就是过年。即使再苛刻的地主家,也会放假三天。
佣人们都是无亲无眷,被从各地卖来,相互之间也没有丝毫关系。整个过年,冷冷清清,毫不热闹。男佣们除了喝醉就是打架,喝醉了酒就调戏女婢。
春节期间,二郎和三郎倒是最忙的时候。
小翠经常过来玩,姐姐不冷不热地和她聊着,很多时候,都是聊京城日常,和道路河川,以及人情世故。
我看着姐姐开始说话,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内心希望小翠能够天天来和姐姐聊天。
春节过后,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来。山上绿草成荫,树枝上嫩黄的新芽冒出了头。
年后开工第一天,二郎照例到各处巡视。
二郎看到我们姐弟,招手让我们过去:怎么样明天出去干活没问题吧听管家说好几个男佣要么喝酒生病,要么打架受伤。不知你们两人是不是可以正常出去干活。
我正要开口。姐姐抢着说:
二郎少爷。我们身体好着呢。姐姐走到二郎身前,因为男佣不够,据说男佣的活干不满。年节期间,用的柴火多。而年节刚过,买布料的商人却少。我想恳请二郎少爷同意我晚上不纺织。白天和我弟弟一起上山砍柴。
我奇怪一直不大开口说话的姐姐,怎么会突然主动求二郎少爷。
我看着姐姐,搞不清她的想法。
二郎少爷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看我,看看姐姐。
谁做什么事情,都是由父亲安排。我做不得主。不过,你说的事情倒确实如此。我会和父亲请求。准能让你上山砍柴。
他再次看着我们姐弟,脸露微微的欣喜,说道:看到你们姐弟一个冬天过来,身体健康,平安无事、真是老天保佑。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二郎少爷一走,我迫不及待问姐姐,能一起上山砍柴,我自然高兴。可你怎么会突然提出这个想法
我也是看到二郎少爷,临时起意。姐姐的脸色一脸喜悦,甚至可以说容光焕发。
我当时满心的奇怪,不明白姐姐的意图。但看到姐姐这么高兴,也跟着开心。
过了一会,管家来了,手里拿着扁担捆绳和砍刀。
阿大,二郎少爷说让你山山砍柴。这是工具。
管家大人,让你费心了。姐姐从坐着的门槛上轻盈地站起来,迎接管家。
管家犹犹豫豫,好像有话不好开口。
姐姐于是问道:管家大人,是不是有其它难言之隐的事情要说
正是。管家尴尬地一笑,说道,女佣上山砍柴,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如果没有二郎少爷的请求。老爷是不会同意的。
但三郎少爷说,上山砍柴,是男人的事情。如果你要上山,必须剪掉长发。
姐姐听到这话,一时不知所措。我也很是心疼。
姐姐的长发柔和美丽,乌黑发亮。太阳下面,如丝绸一般柔滑。头发是姐姐的骄傲。
我正要提醒姐姐。姐姐却嫣然一笑,对管家说,理当如此。
然后,把头低下,伸到管家眼前。
姐姐那头美丽的头发,就在我眼前,被一刀一刀齐齐地割断。
姐姐的眼泪吧嗒吧嗒和秀发一起落在地方。
十三
第二天很早,我和姐姐就上了山。
这是自从被人贩子贩卖以来,姐弟俩第一次手拉手一起走路。
来到山脚下,我实在忍不住,问姐姐:姐姐,你的秀发被剪短,弟弟我实在心里难过。姐姐,你有什么心事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姐姐仍然不说话。但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真是神采飞扬。自父亲被贬以来,我是第一次看到姐姐这么高兴。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睛里的光,灿若晨星。
姐姐紧紧拉着我的手,走得飞快。走到半山腰,那里有一处平地。
地坪上黄色的土地,开出了小小的各色野花,绿草已经发出嫩芽。姐姐四处张望,看到没有人。就拉着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似乎不愿分开。
春天到了。是新的开始了。姐姐从脚下,采了一朵小野花。
是呀。我说。
然后,姐姐拉着我,走到悬崖边,抬手指着远方。
现在,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了。姐姐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我想过了,我们靠双脚走去疆城找父亲,实在太难。甚至无法办到。
我们拼了命也做不到事情。强行要做,岂不是可惜。这里离京城很近,小翠说,快走二十天,慢走一个月也就到了。
我想好了,你一路去京城。如果遇到好心人,你就打听父亲的行踪。然后,等合适的时候,你再回来接母亲和我。
母亲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呀。
就像卖我们一样,人贩子不会把母亲卖到很远的地方。母亲应该离我们不远。那个地方一定会有码头。
小船走不快,也走不远。
我点点头。
姐姐,我们马上走吧。
不行,我们不能一起走。我们肯定跑不过周家的追兵。
但是,假如我走了,三郎少爷和周老爷,就会折磨你,拷打你。
我会往你的反方向跑。我会想办法掩护你,为你争取时间。如果他们找到我,打我折磨我,我会忍住。一直到你回来找我。
姐姐抬手摸着我的脸,我的眼泪噗噗往下掉,姐姐也是哭个不停。
过了一会,姐姐止住哭泣,拿出身上的地藏菩萨像,塞在我手里:弟弟,我们没有时间哭。越早跑,走得距离就越远。他们就越难找到我们。
等到你晚上没回去,他们就会派人追。
你要拼命跑。小翠说,三十里外有条河,过了河,再往前跑二里,就能看到一座山,半山腰有座塔。这是一个庙里的塔。你先躲在庙里。等追兵走了,你再出来继续跑。
那和尚不帮我怎么办
小翠说庙里的和尚是好人。他们会帮你的。姐姐拍了拍我的头,如果真不帮你,也是我们命不好。我们也认了。
好啦,我陪你下山。
我们俩匆匆忙忙下山,到了十字路口。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姐姐大哭。姐姐的眼泪也掉在我的肩上。湿了我的肩膀。
但马上,姐姐推开我。
快跑吧。等你到了京城,才有希望。然后回来找姐姐和妈妈。
姐姐拿出水壶,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我,姐姐以茶当酒,这壶水,权当给弟弟的壮行酒了。
我也学着姐姐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然后,抹去眼泪,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跑。一边流泪一边跑。再也没回头。
后面传来姐姐的喊声,一路小心!把菩萨像和匕首藏好。
十四
半夜时分,大悲寺的山门,被十多个火把照得通红。
十几个男人粗鲁地大喊大叫,把寺庙的和尚都吵醒了。
这伙人,正是周家二郎和他带领的恶奴。
姐姐在我们分手的地方,往反方向跑。姐姐故意留了记号,让追赶的人觉得我们俩是一起跑的。周家二郎和三郎,循着姐姐逃跑的方向追了一段路。在一个泥泞的河边,看到脚印,才知道上当。
于是,二郎继续追姐姐,三郎掉头来抓我。
三郎手持棍棒,气势汹汹,朝着庙里大喊,:赶快开门。我是周家三郎,有家奴逃跑。有人看见进了庙门。马上把人交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一众恶奴附和着高喊。
庙里的和尚穿好衣服,纷纷走出卧房,聚在山门前的路旁。
深更半夜,和尚没有主持世高法师的允许,不敢开山门。庙外的三郎忌惮寺庙的威严,也不敢擅自闯入。
见到山门一直紧闭,没有打开的意思。三郎一行人着急却也无奈。只能更加大声的起哄叫嚷。
突然,山门打开,一位威严的老和尚站在门口,老和尚一身青衣,身材高大坚实,方方的脸膛上有二股粗黑的眉毛。
老和尚笔直地站着,说话虽轻,却自有一股威严。
听说你们在找逃跑的下人
是的,老和尚,有人看到这小子进了寺庙。把他交出来。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
寺庙里只有和尚,寺规不准留宿俗家人。
老和尚,把恶奴交出来。三郎失去了耐心,对老和尚说话也不再客气,不交出来,我们就进去搜啦。
这位施主,本寺是皇家御令建造,虽不及皇家寺庙的威严尊贵,却也受官府保护。施主如果擅闯,想来官府定会有所追责。如果我报到皇家总寺院。不知京里会如何处置。
三郎瞪大眼睛,咬着牙关,心里恨得痒痒的。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但他知道,老和尚说得没错。
本想就此回去,但手下人的窃窃私语,佑人说我们闯进去。佑人说老和尚说的,你们掂量掂量。也是对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说得没错。也有人这么说、
还是趁早回去,我的话都是为你好。
老和尚对二郎说。
二郎有些尴尬,不想在下人面前丢了面子的心,让他进退二难。
我知道那个毛孩子往哪边跑了。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钟楼那里传来。
二郎抬起头,看到一个长相和自己酷似的中年男子,从钟楼后面出来。他指着寺庙后面的方向,孩子往那里跑了。不过他晌午时分已经离开,应该跑出很远。想来你们也已经追赶不上。
听到男子的轻蔑语气,二郎没有像对和尚一样粗野鲁莽。他点点头,带领恶奴转身离开。
男人哈哈大笑,惊起了钟楼后面林中沉睡的小鸟。
翌日一早,大悲寺派人做了打探。
周家的信徒告诉大悲寺的师父,在海边一个悬崖,看到姐姐的鞋。二郎回来报告,说姐姐已经投海自尽了。往京城方向追赶的三郎,第二天清晨,也已打道回府。
听到姐姐的消息,我虽然心存姐姐还活着的侥幸,内心悲痛万分。
十五
一周后的一个清晨,世高法师离开寺庙,往京城方向云游。他一手托钵,一手拄着锡杖。后面跟着一位光头小和尚。
一老一少两位和尚,白天走大道,饭时行乞,渴了就在河边喝些凉水。晚上就到寺庙挂单。
那日,两人来到礼拜寺。老和尚为小和尚安排好挂单事宜,转身对我说:孩子,我们尘缘到此。你安心在此挂单。你的俗缘就此开始。
他摊开合十的双手,用右手抚摸我的光头,温和地嘱咐说:一切尘缘,皆因你身上的地藏菩萨像而来。你要好好保护它。
当晚,我就在礼拜寺挂单住下。白天和和尚们一起诵经礼拜,晚上就睡在斋堂。
如此三日,第四日早晨,我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惊醒,睁开眼,见床边站着一位素服威严的中年男子。他身穿白色道服,配缁色衣缘,头戴方巾,脚蹬云履。
他面带微笑,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我姓关。我近期在此斋戒,昨日梦中得地藏菩萨指引,说找到睡在斋堂门后的男孩。说这个男孩有一尊极为灵验的地藏菩萨佛像。我家女儿生病多年,遍访名医而不得愈。因此到此求菩萨保佑。
今天过来,果然和梦中所见一样。孩子,我已经说明缘故,可否借你的护身佛一用。
男人言辞诚恳,看他诚恳的样子。就像我父亲在我生病时的表情。
我不由得拿出贴身的佛像。男人双手捧起,对着佛像行了一个大礼。他前后左右,仔细端详,双手微微颤抖,早知此佛像原有南梁萧统太子所有。你既然有此佛像,想来必然家世必然不一般。你是何人之后。
我如实回答:我是佛洲原太守陈潇之子。
哦,原来如此。陈太守蒙冤被贬。新皇已经准备为他昭雪。不知你是否有陈太守的家传信物。
我拿出贴身的匕首,双手捧起,这是家父被贬离家时,交给我的。
男人拿起匕首,看到匕首上陈潇字样。我果然没有想错。确是故人之后。
这匕首你父亲曾经给我看过。曾经托付,如果有人持这匕首求助,务请帮忙。
菩萨保佑。果真如当日所托一样。
十七
这位男子原是当朝宰相。和我父亲一同蒙冤下野,近日刚刚起复。
关宰相女儿关白妗,被皇后收为养女,不知何病,一直不能治愈。梦中地藏菩萨指引,找到我的佛像。
宰相把佛像放在女儿闺房,女孩日日虔诚叩拜,念诵《地藏经》。半年后,病体得愈。
后来,皇太后身患沉疴,也是借了这尊佛像,也霍然而愈。
朝廷传来消息,说我父亲当日未到疆城,就已身死。我闻此消息,想起父亲身死,母亲和姐姐不知所踪,不觉悲伤不能自己。
宰相为我还了俗。认我为侄。然后,安排我进了翰林院读书。
后来,皇后做媒,把宰相之女嫁与我。
婚后第二年春天,朝廷任命我为津门太守。
我到任后的第一道政令,就是严惩人贩子。
第二道政令,是废除农奴制度。周家三郎平时倚强凌弱,作恶多端,被贬为庶民。家主之位,由二郎继承。
小翠已无家人,我把小翠招到家中,作了夫人的丫鬟。
我在秦妈投海自尽的小岛,为她立了一块石碑,纪念他与人贩抗争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