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紫禁城的初冬,寒意已深。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旷的宫道,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浣衣局后院的青石板,被井水泼溅得湿滑冰冷。
沈清灰跪在那里,身上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单薄宫装,根本抵御不住这刺骨的寒意。
她的双手冻得通红,关节僵硬,手背上裂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每一次搓洗衣物,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她是沈清灰,浣衣局最低等的宫女,此刻正因失手洗坏了新宠宸妃娘娘——沈明月——的一方云锦手帕而受罚。
那手帕是沈明月故意扔给她,又趁她不备用滚水烫坏的,可在这深宫里,谁又会听信一个罪奴的辩解
没用的东西!连方帕子都洗不好,要你何用!掌事李嬷嬷尖酸刻薄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沈清灰早已麻木的心上,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沈清灰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胸口一阵熟悉的闷痛袭来,那是当年逃亡路上落下的病根,在寒气的侵袭下隐隐作祟。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喉间那股腥甜强行咽下。
不能倒,她告诉自己,至少现在不能。
远处传来了銮铃轻响,一顶八宝玲珑暖轿在宫人簇拥下缓缓行来,停在了不远处。
轿帘被一只戴着名贵暖玉镯子的手掀开,露出了宸妃沈明月那张娇美却略显苍白的脸。
紧接着,身着明黄常服的年轻帝王萧玄翻身下马,动作自然地将一件厚实的紫貂斗篷披在了沈明月肩上。
风大,小心着凉。不是让你好生歇着么萧玄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与关切。
沈明月虚弱地咳了咳,柔顺地依偎进他怀里,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跪在地上的沈清灰,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得意,随即化作楚楚可怜:臣妾想着陛下要来这边巡查,心里挂念……哎呀,那不是……
李嬷嬷早已谄媚地迎上前去:回禀陛下、娘娘,是这贱婢手脚笨,奴婢正罚她……
萧玄的目光淡淡扫过沈清灰,如同看一件碍眼的脏东西。他的注意力全在怀中的沈明月身上,语气是绝对的偏袒:既犯了错,便依规矩处置。月儿,此地秽气,我们回宫。
是,陛下。沈明月乖巧应着,在转身的瞬间,却用只有沈清灰能捕捉到的角度,投来一个冰冷而嘲讽的眼神。
暖轿远去,留下满院愈发凛冽的寒风。沈清灰缓缓抬起头,望着那顶消失的轿子,眼中一片死寂。
她曾是林惊鸿,镇国公府嫡女,名动京华,与萧玄青梅竹马,帝后之约早已传遍朝野。
三年前,林家蒙冤,满门倾覆,她侥幸逃生,却被当时的庶妹、如今的宸妃沈明月窃取了身份、信物,以及那个曾许她一世长安的男人。
林惊鸿死了,活下来的是沈清灰,一个连尘埃都不如的浣衣婢。
一闪而过的熟悉,加倍的厌憎
几日后,萧玄因巡查宫中库房账目,再次路过浣衣局附近。
彼时沈清灰正吃力地搬运着一桶刚漂洗过的厚重衾被,脚步踉跄。
陛下驾到——!
沈清灰心头一紧,慌忙跪下。
萧玄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遭,本意是检查内务府是否有懈怠。
然而,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跪伏在角落的、不起眼的宫女身上。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刚才为了稳住那几乎要倾倒的木桶,下意识地用手肘抵了一下腰侧,那个动作,迅捷而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像!太像了!
像极了年少时,那个总爱与他争辩棋局、不肯认输的红衣少女!
惊鸿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过他的脑海。他心头猛地一跳,随即又被强烈的厌恶感覆盖。
他定睛看向沈清灰——形容枯槁,满面尘霜,眼神麻木空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底层奴婢的卑微与认命。怎么可能是她!
林惊鸿早就死在了三年前那场大火里,这是他亲耳听到的回报!
眼前这个,不过是个妄图引起他注意的贱婢!竟敢模仿惊鸿!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立刻被解读为刻意的、拙劣的模仿。
萧玄只觉得一阵反胃,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冷冷地对身后的王瑾道:告诉内务府,浣衣局这等腌臢之地,也该好好整肃整肃!别让什么不三不四、心思龌龊的人,污了宫闱清净!
这话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在沈清灰身上。
她伏在地上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被至亲至爱之人厌弃的寒冷。
心思龌龊她什么都没做,只想卑微地活下去,可在他眼里,连她的存在本身,都是一种罪过吗
飞蛾扑火的试探,雷霆万钧的惩罚
萧玄那一眼中的复杂情绪——那一闪而过的熟悉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厌恶——并没有完全逃过沈清灰的眼睛。
尽管那熟悉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也许……也许他还记得一点点也许,还有一丝可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长。绝望中的人,总是会抓住哪怕最渺茫的希望。
几天后,当萧玄再次因事路过浣衣局外院时,沈清灰正与其他宫女一同晾晒衣物。她看到那明黄的身影由远及近,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沈清灰深吸一口气,状似无意地,将手中一件晾晒的、属于某个低位份嫔妃的素色中衣,用一种极其特殊、只有她和萧玄年少时偷偷研究过的活结方式系在了晾衣绳上。
这种结,外人看来平平无奇,但只要轻轻一拉某个特定的线头,就能瞬间解开,是他们当年为了传递秘密纸条而发明的小把戏。
她做完这个动作,立刻低下头,假装专心整理其他衣物,心脏却擂鼓般狂跳。
萧玄的目光随意扫过晾衣杆,并未停留。但当他走出几步后,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个结!
那个看似普通的系法……为什么该死的如此眼熟!
他豁然转身,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沈清灰!只见她低着头,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苍白而瘦削,一副卑微怯懦的样子。
是她!又是她!
上次是模仿动作,这次是模仿他们少年时的秘密!她到底想干什么!
一次又一次地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提醒他那个早已死去的、代表着背叛和耻辱的名字!
她以为这样就能引起他的注意,攀上枝头吗!
简直是痴心妄想!不知死活!
来人!萧玄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把那个贱婢给朕拖过来!
沈清灰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太监粗暴地拖到萧玄面前,重重按跪在地。
她惊恐地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极致厌恶的眸子。
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萧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谁给你的胆子,一再用这种腌臢手段来污朕的眼!你以为模仿几分故人的皮毛,就能改变你卑贱的身份吗还是你觉得,朕不敢杀了你!
奴婢……奴婢没有……沈清灰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下意识地辩解。
还敢狡辩!萧玄抬脚,狠狠踹在她心口!
沈清灰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嘴角立刻溢出了鲜血。
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比寒风和旧疾更让她痛苦的,是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憎恶。
拉下去!萧玄看也不看她一眼,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冰,重打三十廷杖!给朕打!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痴心妄死的下场!
他拂袖而去,背影决绝而冷酷。
沈清灰被拖走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只听到周围宫女太监们幸灾乐祸的窃笑和议论,听到廷杖落下时沉闷的声响,以及自己骨头仿佛要碎裂的痛楚。
她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就这样被彻底碾碎,碾成了血和泥。
沈清灰终于明白,他不是不记得,他是记得的,正因为记得,所以才更恨,更厌恶。
毒蛇的低语,绝望的封印
沈清灰被打了三十廷杖,打得皮开肉绽,只剩半条命,被丢回了浣衣局那间漏风的柴房。
就在她奄奄一息、高烧不退的深夜,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床前。
是宸妃,沈明月。
她挥退了跟随的宫女,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破草席上、如同死狗一般的沈清灰。
啧啧啧,我的好姐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沈明月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却带着毒蛇般的冰冷,听说你不安分,想用些小把戏勾引陛下真是不知死活。
沈清灰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沈明月蹲下身,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林惊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你这条命,是我当年一时心软留下的,现在看来,真是留错了。
沈清灰瞳孔猛地一缩!她果然知道!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沈明月轻笑一声,笑容里满是恶意,你是不是还想着告诉萧玄真相你觉得他会信你这个罪臣之女、卑贱宫婢的话,还是信我这个与他‘情深意重’、为他‘落下病根’的宸妃
她顿了顿,欣赏着沈清灰眼中浮现的绝望,继续道:我今天来,是给你提个醒。你那个流放在岭南瘴疠之地的宝贝弟弟林惊羽,听说前几日染上了时疫,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当然,也看你的表现。
沈清灰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惊羽!她唯一的弟弟!
还有,
沈明月的声音愈发阴冷,当年把你从火场救出来、送你逃走的那个忠心耿耿的奶娘,如今在浣衣局的张嬷嬷手下做事吧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万一哪天‘不小心’摔断了腿,或者掉进冰窟窿里……啧啧,真是可怜。
你……你敢!
沈清灰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嘶哑的字。
我为什么不敢
沈明月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蔑,杀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让你生不如死,或者让你在乎的人替你受过,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陛下现在厌恶你入骨,就算你死在哪个臭水沟里,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她俯视着沈清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所以,林惊鸿,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像条狗一样,安安分分地活在泥地里,或许……我还能让你弟弟和你那老奴才多活几天。若是再敢有任何异动,或者试图说出半个不该说的字……
她没有说完,但那毒蛇般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明月袅袅离去,留下沈清灰一个人躺在冰冷的黑暗中,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弟弟……奶娘……
那是她在这个世上仅剩的牵挂!
她不能……她不能因为自己一丝渺茫的、愚蠢的希望,而害死他们!
萧玄的厌恶,沈明月的威胁,像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彻底压垮了她。她终于明白,在这个深宫里,真相一文不值,她的挣扎只会带来毁灭。
从这一刻起,林惊鸿彻底死了。
活着的,只有一个失去灵魂、为了保护仅剩的亲人而选择彻底沉默的躯壳——沈清灰。
她的心,沉入了无边的、冰冷的深渊,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角落里,送药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他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但,这宫里的水太深,他一个小人物,又能做什么呢
血枯症现,唯一药引
沈清灰在柴房里躺了足足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
那三十廷杖几乎要了她的命,更让她心如死灰的是沈明月的威胁和萧玄那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眼神空洞麻木,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机械地做着浣衣局最苦最累的活计。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卑微地耗尽余生时,一个更大的、更黑暗的阴谋,悄然降临。
宸妃沈明月病倒了。
消息如同惊雷般在宫中炸开。据说宸妃娘娘是旧疾复发,此疾源于当年(被她篡改和编造的)舍身救驾时伤及心脉,落下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血枯症。
此症发作时,心血亏败,非寻常药物可医治,眼看着就要香消玉殒。
萧玄为此焦急万分,几乎废寝忘食,日夜守在流华宫。
太医院束手无策,各种名贵药材如同流水般送进去,却收效甚微。
看着病榻上日渐憔悴、咳血不止、却依旧强撑着安慰他的沈明月,萧玄心如刀绞,对她的救命之恩和深情厚谊更加深信不疑,也对自己未能保护好她而充满了愧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宸妃大限将至时,一个自称来自南疆的异人毛遂自荐,献上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方子。
此方声称,要根治宸妃娘娘的血枯症,需以一种极为特殊的药引——活人的心头之血。
更苛刻的是,此人必须体质至阴至纯,且曾身中七绝散剧毒而侥幸未死,其血脉中方蕴含着救命所需的生息。
七绝散!这三个字一出,朝野哗然。那是三年前用来赐死林家重犯的奇毒,中者必死无疑!怎会有人幸存
就在萧玄疑虑之际,榻上的沈明月适时地抓住了他的手,气若游丝:陛下……臣妾……不怕……只盼……能寻得一线生机……
那异人立刻磕头:陛下,林家案卷宗浩繁,难免有漏网之鱼或误中此毒者!恳请陛下彻查宫中奴婢,或许……或许奇迹会出现!
为了救治爱妃,萧玄最终下令彻查。
当负责验身的太医和嬷嬷来到沈清灰面前时,她麻木地伸出手臂。
她早已不在乎任何检查,只求能安稳地活到弟弟和奶娘平安的那一天。
然而,当验血结果出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个卑贱的浣衣宫女沈清灰,竟然……完全符合那苛刻到匪夷所思的药引条件!
消息传到萧玄耳中,他手持验身报告,久久无言。
是他那个让他莫名熟悉又莫名厌恶的宫女那个不知廉耻、妄图模仿惊鸿的贱婢
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一丝微弱的、几乎被他忽略的不安涌上心头。取活人心头血……这手段未免太过……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立刻想到了沈明月垂危的模样,想到了她舍身救驾的恩情,想到了沈清灰那张让他厌恶的脸和她罪臣之后的身份。
那一丝不忍,迅速被他对沈明月的深情和对沈清灰的偏见所淹没。
他甚至冷酷地想:或许,这就是天意。让她用这卑贱的血,来偿还林家欠下的债,来救他心爱的女人,也算是她唯一的价值了。
拟旨。萧玄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不容置疑的决断,宣沈清灰即刻起,迁入‘静心苑’,由太医院专人看管,全力配合宸妃娘娘医治。不得有误。
静心苑:不见天日的囚笼
静心苑,宫中最偏僻、最冷清的所在。
如今,这里成了沈清灰新的、也是最后的囚笼。
她被带到这里,换上了一身干净但依旧朴素的衣裳。
一日三餐有人按时送来,仅仅维持着她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院门终日紧锁,高高的宫墙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息,如同一个活死人墓。
第一次取血,在一个阴冷的午后。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面无表情地按住她的四肢,将她牢牢固定在冰冷的床榻上。
一个须发皆白、眼神漠然的老太医走上前,撩开她胸前的衣襟,露出下面嶙峋的肋骨和苍白的皮肤。
沈清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冰冷的银针刺破皮肤,带着一种缓慢而残忍的精准,探入心脉附近的血管。
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像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顺着特制的细管,一滴滴落入那个准备呈给宸妃娘娘的白玉碗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痛哼。
老太医取走了大约一碗血,动作熟练地为她止血、上药,然后带着人迅速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不祥。
沈清灰独自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衣衫,胸口剧痛难忍,浑身虚脱无力。
她蜷缩起身子,像一只被遗弃在荒野、奄奄一息的小兽。
这,仅仅是开始。
按照异人的说法,宸妃娘娘的血枯症需要长期调养,每隔三五日便需取一次心头血作为药引,少则一年,多则数载。
于是,静心苑那扇沉重的院门,便会定期打开。
太医和嬷嬷们如同执行例行公事的机器,面无表情地走进来,重复那套残忍而熟练的流程。
一次又一次。
沈清灰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掉。她变得骨瘦如柴,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如同骷髅。
胸口的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反复被刺破,留下狰狞的疤痕和持续的隐痛。
每一次取血后,她都需要躺上很久很久,才能勉强积攒起一丝活下去的力气。
支撑她的,不再是任何希望,而是沈明月那恶毒的威胁,是对远方弟弟和奶娘安危的担忧。
她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却又不得不强撑着。
沈清灰不知道的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关于她的信息其实并不完全准确。
她只隐约知道自己体质特殊,成了宸妃的药引,却并不清楚沈明月编造了怎样一个感天动地的血枯症故事,更不知道萧玄之所以如此冷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坚信沈明月是当年那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林惊鸿。
这种信息的不对等,让她对萧玄的恨意更加纯粹,也让她彻底失去了向他求助或解释的念头——在一个认定你是罪人、厌恶你入骨的人面前,任何解释都只会是自取其辱。
而萧玄,一次也没有来过静心苑。
他似乎刻意遗忘了这个地方,遗忘了这个为他的爱妃提供着生命源泉的药人。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朝政和陪伴日渐康复的沈明月身上,享受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深情付出的自我满足。
偶尔想起沈清灰,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厌恶和废物利用的冷漠。
毒蛇的探望,反复的凌迟
与萧玄的彻底漠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明月的格外关照。
在一个难得有阳光的午后,沈明月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屈尊降贵地来到了静心苑。
彼时沈清灰刚刚经历过一次取血,正虚弱地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那一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看到沈明月那张容光焕发、精心修饰过的脸,沈清灰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缓缓垂下了眼睑。
屏退左右后,沈明月走到沈清灰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哎呀,姐姐,些许日子不见,你怎么憔悴成了这般模样真是让妹妹心疼。
沈清灰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沈明月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不过,也多亏了姐姐这身子骨。太医说了,你的血果然是灵丹妙药,妹妹我喝了之后,感觉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呢。她故意挺了挺胸,展示着自己健康的姿态。
说起来,姐姐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千万别寻短见。
沈明月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阴冷,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妹妹我这病可就没人治了。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啧啧,你那远在岭南的宝贝弟弟,还有宫里那个老不死的奶娘,怕是都要给你陪葬呢!
沈清灰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沈明月满意地看到她的反应,继续用淬了毒的言语凌迟着她:姐姐你知道吗陛下现在对我可是言听计从。前几日他还抱着我说,幸好找到了你这个‘药引’,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还感慨说,当年林家若不是谋逆,以姐姐你的身份,本该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只可惜……造化弄人,让你沦落至此。不过,如今你能以这种方式为陛下、为我尽一份心力,也算是你这罪人之身,最后的一点用处了。
她顿了顿,凑近沈清灰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恶毒的音量低语:姐姐,你知道陛下私下里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说你空有几分小聪明,却心胸狭隘,善妒成性,当年若非碍于婚约,他根本看不上你。如今和你这卑贱的模样一比,他才庆幸当初没有真的娶了你。你说,可笑不可笑
沈清灰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恨意和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绝望!她死死地盯着沈明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明月被她眼中那浓烈的恨意惊得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冷笑着说道:怎么不甘心不甘心也没用!林惊鸿,认命吧!你这辈子,就注定是我的垫脚石,我的血库!乖乖听话,或许还能让你在乎的人多活几天。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脖颈,留下一个无声却致命的威胁。
说完,她像一只斗胜的孔雀,扬着头,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袅袅离去。
沈清灰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猛地涌了上来!
她死死捂住嘴,将那口心头血又生生咽了回去,剧烈的咳嗽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几乎要散架。
窗外的阳光明明那么好,可她却感觉自己身处在无边的、冰冷的黑暗地狱之中,永无宁日。
每一次沈明月的探望,都像是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再狠狠地剜上一刀,让她在无望的痛苦中反复沉沦。
最后的祭品,最后的清醒
时间如同静心苑窗外那缓慢移动的日影,无声无息地流逝。
沈清灰的生命,也在一次次的取血中,被无情地消耗着。
她的意识时常模糊,身体虚弱到了极致,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带着满腔的冤屈和恨意死去,让那个毒妇永远得意,让在乎的人因为自己而继续受着威胁。
她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沈明月最后一次来探望时那恶毒的言语,反而让她在濒死的绝境中,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清醒。
她不能再指望任何人,不能再做任何无谓的尝试。言语是苍白的,辩解是无力的,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留下一个无法被磨灭、无法被模仿、只有那个人能最终确认的——证据。
一个用她的生命和鲜血写下的、最后的控诉。
机会很快来了。
皇太后的寿辰将至,宫中一片繁忙喜庆。
为了让宸妃娘娘能以最佳状态出席寿宴,异人再次提出了建议——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次固本培元的治疗,需要比以往更大量的、更精纯的心头血作为药引。
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当圣旨再次送到静心苑时,沈清灰异常平静地接了旨。
她甚至对前来宣旨的太监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看透一切的悲凉。
宣旨太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匆匆宣读完便落荒而逃。
血染白布,飞鸿绝笔
最后一次取血,在一个阴沉的下午。天色灰暗,如同沈清灰此刻的心境。
她被按在冰冷的床榻上,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那熟悉的、按压的力道。
老太医面无表情地撩开她的衣襟,那片饱受摧残的肌肤已经薄得几乎透明,隐约可见下面青紫色的血管。
这一次,老太医的动作似乎比以往更加果断,银针刺入的深度也更深。
剧痛!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沈清灰全身!仿佛她的心脏真的被那根冰冷的针彻底刺穿,生命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的身体本能地痉挛了一下,视野瞬间被血色覆盖,又迅速转为黑暗。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脱离这具残破的躯壳,向上飘浮。
就在意识即将完全消散的最后一刻,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的意志力,她猛地动了一下被按住的右手手指!
她的指尖,因为刚才取血的动作,还沾染着自己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心头血。
她用尽最后的神智和力气,在那位负责记录用药、此刻正躬身站在一旁的小太监捧着的托盘边缘——那上面铺着一块准备用来擦拭血迹的、干净的白布——用指尖飞快地、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划下了一个极其微小、极其隐晦的符号!
那是一个由几条简单的曲线组成的图案,看似随意涂抹,却蕴含着特殊的韵律和构造。
——飞鸿印!
是当年,她和萧玄在一次次斗智斗勇、传递秘密纸条时,共同约定、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秘密标记!是年少轻狂时,信任与情谊的见证!
做完这个动作,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细微的、短暂的动作。
太医和嬷嬷们只专注于收集那碗比以往更加粘稠、也更加精纯的血液。负责记录的小太监也只当是血滴溅到了白布上,并未在意。
太医,血……血好像自己停了!一个嬷嬷有些惊慌地喊道。
老太医上前探了探沈清灰的鼻息,又摸了摸她冰冷的手腕,最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对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记下,药人沈氏,油尽灯枯,殁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用一条鲜活生命换来的药引,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身后只是留下了一件用完即弃的、毫无价值的废物。
静心苑的门再次被锁上,里面只剩下那个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如雪、胸口衣襟被暗红血迹浸透的女子,和逐渐冰冷下来的空气。
她死了。
带着满腔的冤屈和恨意,带着那个用生命划下的、不知是否能重见天日的最后印记,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座囚禁了她青春、耗尽了她生命的冰冷囚笼里。
草蛇灰线,汇流成海
命运的齿轮,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转动。就在沈清灰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的同时,几条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正在宫廷的各个角落,悄然汇聚。
太医院里,那位年轻正直的御医,终究没能放下对异人药方的疑虑。
他冒着风险,暗中查阅了大量古籍医典,甚至托人寻访了宫外精通南疆巫蛊之术的隐士。
最终,他几乎可以肯定,宸妃娘娘所用的,根本不是什么救命良方,而是一种透支生命、制造虚假康复假象的邪术!
只是苦于没有直接证据,又忌惮宸妃和陛下的态度,不敢声张。
太监总管王瑾,心中那份疑虑和不安也日益加深。
沈清灰临死前那异常平静甚至带着诡异笑容的眼神,让他心惊肉跳。
他将多年来的观察,包括深夜琴声、宸妃言行破绽、沈清灰身上与林小姐吻合的旧伤等等,都详细地记录在了一份密奏中,只待一个合适的、或许能让陛下听进去的时机。
而那块沾染了沈清灰最后心头血和飞鸿印的白布,则经历了一段阴差阳错的旅程。
那个负责记录的小太监,本想将这块污损的白布丢弃,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沾染了药引之血的东西,或许有什么忌讳,便随手将其与记录用药的簿册放在了一起,打算稍后一并处理。
恰巧,太后寿宴在即,宫中各项事务繁忙,内务府清点库房,核对用度。
这份关于宸妃特殊治疗的用药记录和相关物品,按规定需要存档备案。于是,那块染血的白布,连同簿册一起,被送到了内务府掌事太监手中。
掌事太监在例行检查时,看到了那块白布,以及上面那个奇怪的血色符号。
他并未在意,只当是哪个环节不小心弄脏的,正准备将其拣出丢弃。
就在这时,王瑾恰好因为核对寿宴相关事宜来到内务府。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了掌事太监手中的那块白布,以及上面那个若隐若现的、似乎有些熟悉的血色符号。
等等!王瑾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这块布……是从何而来
掌事太监不明所以,据实以告:回总管,这是静心苑那边送来的,说是记录宸妃娘娘用药的簿册和相关物品,这布许是哪个环节不小心沾了血污……
静心苑宸妃用药血污
王瑾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个符号!他猛地从掌事太监手中夺过那块白布,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不会错!绝对不会错!
这个符号!这个由几条看似随意的曲线组成的图案!
正是当年他曾在镇国公府旧档、在林老将军密信署名处、甚至在林惊鸿小姐遗落的丝帕上见过的——飞鸿印!林家嫡系独有的私密印记!更是当年林小姐与陛下……
用血写成的飞鸿印!
沈清灰……用她的心头血……留下了这个印记!
她真的是林惊鸿!!!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劈开了王瑾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猜测、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全部得到了印证!
宸妃是假的!静心苑那个刚刚死去的、被当作药人折磨致死的卑微宫女,才是真正的镇国公府嫡女!才是陛下当年明媒正娶的未婚妻!而陛下……陛下他……
王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险些站立不稳!
他知道,这件事情一旦捅破,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但他更知道,他不能再沉默了!那个无辜枉死的女子,需要一个真相!
备轿!快!去章华殿!王瑾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白布,如同攥着一枚即将引爆的惊雷,老奴要面见陛下!立刻!马上!
真相如刃,风暴将至
章华殿内,萧玄正有些心绪不宁地批阅着奏折。
不知为何,从刚才起,他的心口就一阵阵地发闷,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他烦躁地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
是因为太后寿宴临近,还是因为……那个静心苑他下意识地回避去想那个地方,回避去想那个名叫沈清灰的宫女。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王瑾急促而失态的呼喊声:陛下!陛下!老奴有天大的要事禀报!十万火急!
萧玄眉头紧锁,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何事如此慌张!
王瑾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那块染血的白布,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请看此物!这个标记……陛下!您好好看看!您可还认得!
萧玄的目光落在白布上,落在那个暗红色的、小小的符号上。
一瞬间,仿佛时间静止。
那个符号……
那个深埋在他记忆最底层、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属于他和那个红衣少女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
飞鸿印!
怎么会!
为什么这个标记会出现在这里!还是用……血写成的!
说!萧玄猛地起身,一把抓住王瑾的衣襟,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块布!这个标记!是怎么来的!
王瑾不敢隐瞒,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激动,将白布的来历、自己多年的疑虑、以及关于沈清灰真实身份的惊天推测,连同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密奏,泣不成声地全部说了出来!
……静心苑的沈清灰……她才是真正的林惊鸿小姐啊陛下!当年是沈明月设计顶替了她的身份……她一直被蒙蔽、被囚禁……那所谓的‘药引’……陛下!您……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剜在萧玄的心上!
他想起了浣衣局那个熟悉的动作,想起了那次拙劣的活结暗示,想起了沈清灰那双麻木空洞却偶尔流露出倔强的眼睛……原来那不是模仿!不是勾引!那是她一次次绝望的、无声的呐喊!
而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厌恶她,斥责她,惩罚她,将她打入尘埃!他甚至……甚至下令取她的心头血,去救那个窃取了她一切的毒妇!
就在这时,殿外太监惊慌失措的声音再次传来,如同敲响了最后的丧钟:启禀陛下!静心苑……静心苑传来消息……药人沈氏……殁了!就在刚才……取完最后一次药引之后……
轰——!!!
萧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殁了……
惊鸿……死了……
被他……用作药引……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死了……
在他看到这个血色标记、即将知道真相的这一刻……死了!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响彻整个章华殿!
手刃毒妇,血色宫闱
不——!!!
那声撕心裂肺的嘶吼,耗尽了萧玄全身的力气。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
惊鸿……他的惊鸿……那个曾经明媚如骄阳、与他并肩纵马、红衣烈烈的女子……那个在他落魄时、危难中,始终不离不弃、甚至为他背负污名的女子……
竟然……竟然一直活着!活在他眼皮底下!活在他最鄙夷、最厌恶的角落!
而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信了那个毒妇的谎言!他将窃贼奉为珍宝,将明珠弃于泥淖!
他一次次践踏她的尊严,无视她的暗示,甚至……用她的心头血去滋养那个鸠占鹊巢的骗子!
他亲手将她推入了地狱!
沈!明!月!!!
萧玄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毁天灭地的恨意和疯狂!
他一把夺过侍卫腰间的佩剑,赤红着双眼,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发疯似的冲出了章华殿!
目标——流华宫!
流华宫内,沈明月正满心欢喜地试戴着太后赏赐的东珠头面,憧憬着在寿宴上艳压群芳、彻底坐稳后宫之主的宝座。
那个眼中钉肉中刺终于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地位了!
就在这时,殿门被人从外面轰然踹开!
萧玄浑身浴血,手持滴血的长剑,带着一身令人窒息的戾气,一步步向她走来!
陛……陛下沈明月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珠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萧玄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朕来问你!三年前!镇国公府!林惊鸿!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骗子!毒妇!!!
沈明月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不可能!那个贱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她强自镇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陛下!您在说什么啊!臣妾听不懂!臣妾就是惊鸿啊!您忘了臣妾当年是如何救您的吗您忘了我们的情分了吗
情分!萧玄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中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朕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才会信了你这个满口谎言的毒妇!才会把鱼目当珍珠!才会……
他猛地俯身,一把掐住沈明月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眼中是刻骨的恨意:说!你当年是如何威胁她的!你是如何让她不敢开口!你是如何让她眼睁睁看着朕宠信你、折磨她!说!!!
沈明月被掐得几乎窒息,死亡的恐惧让她再也无法伪装!
她看着萧玄那双疯狂而绝望的眼睛,终于崩溃了,断断续续地哭喊道:是……是臣妾……是臣妾用她弟弟和奶娘的性命威胁她……是臣妾告诉她……陛下您厌恶她入骨……她若是敢说出真相……就让她在乎的人……全都给她陪葬……陛下饶命……饶命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玄的心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沉默,不是麻木,不是认命!而是被逼无奈!是被他这个混蛋和这个毒妇联手逼到了绝境!
他不仅是帮凶,他就是元凶!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该死!!!
萧玄怒吼着,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沈明月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温热的、腥甜的液体,却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意,只有无边的冰冷和空虚。
沈明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倒在了血泊之中,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为何会瞬间崩塌。
萧玄丢下长剑,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踉踉跄跄地冲出流华宫。
他要去静心苑!他要去见她!他要去见他的惊鸿!
静心苑:无声的控诉,崩溃的帝王
当萧玄推开静心苑那扇沉重而冰冷的门时,看到的,是那个躺在床榻上、瘦骨嶙峋、面无血色、胸口衣襟被暗红血迹浸透的女子。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凝结着未干的泪珠,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解脱,又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
这就是他的惊鸿!
这就是那个曾经策马扬鞭、神采飞扬的林惊鸿!
这就是那个曾对他说萧玄,我信你的女子!
而他……将她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噗通——
萧玄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爬到床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却又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他不敢碰!他怕自己这双沾满了罪孽和鲜血的手,玷污了她最后的安宁!
他看着她胸口那片狰狞的、反复被刺破的伤口,想到那些被取走的、温热的血液,想到她每一次承受的痛苦和绝望……
啊——!!!
一声比之前更加绝望、更加痛苦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惊鸿……惊鸿……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语无伦次,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是我混蛋……我不该信那个毒妇……我不该厌恶你……我不该……我不该让你受这么多苦……
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打我……你骂我……求求你……求求你再看我一眼……
可是,床榻上的女子,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他伏在床边,将脸埋在她冰冷的手心里,滚烫的眼泪不断滴落,却温暖不了那早已逝去的生命。
他想起了他们少年时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她的笑容,她的骄傲,她的才情,她的深情……所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将他的心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赎,唯一真实的温暖。
而这一切,都是他亲手摧毁的。
永恒的囚笼,活着的墓碑
从静心苑出来后,萧玄下达了一系列旨意。
追封林惊鸿为孝烈贞愍皇后,以皇后规制下葬,入主中宫。
为镇国公府平反昭雪,恢复爵位。
将沈明月挫骨扬灰,其家族党羽尽数诛灭。
严惩所有参与构陷、虐待皇后之人。
……
他做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补偿,给了她死后无上的哀荣。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斯人已逝,再多的尊荣也换不回她的生命,再深的忏悔也无法洗刷他的罪孽。
国葬那日,他一身缟素,亲自扶灵,形容枯槁,眼神空洞。文武百官跪伏在地,看着这位年轻帝王失魂落魄的模样,无人敢言。
从那以后,萧玄彻底变了。
他遣散后宫,独居深宫,变得阴郁、暴躁、偏执。
他时常一个人枯坐在章华殿,对着空气说话,仿佛惊鸿还在他身边。
他常常去那间被封存的静心苑,一待就是一整天,抚摸着她留下的痕迹,陷入无边无际的回忆和自责。
他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能看到那个穿着灰色宫装的女子,用那双死寂的眼睛,在宫殿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看着他。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坐拥万里江山,却活得像一个囚徒,被永远禁锢在那段充斥着鲜血、谎言和悔恨的过往里。
他的皇宫,成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他的龙袍,仿佛永远带着那洗不掉的、属于林惊鸿的血腥味。
他没有再立后,也没有留下任何子嗣。
许多年后,这位孤僻暴戾的帝王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时,紧紧攥着的是一块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染着暗沉血迹的白布碎片。
他望着虚空,眼神涣散,嘴唇翕动,似乎在低声呼唤着那个早已刻骨铭心的名字。
或许,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可以去往那个没有谎言、没有背叛的地方,向那个被他亲手摧毁的女子,献上他迟到了太久的、卑微而徒劳的忏悔。
但这世间,早已没有如果。
他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和悔恨,不过是他罪有应得的报应。
而那份在他清醒之后汹涌而来的深情,早已沾满了鲜血和肮脏,变得廉价、丑陋,甚至……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