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送蚕人
七月半晌午刚过,日头还吊在山顶上呢,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就聚了一堆老太太。张婶正往竹筛里码纸钱,黄表纸叠得方方正正,嘴里念叨着:给路过的孤魂野鬼捎点盘缠,别在咱们村里晃荡。李大爷蹲在墙根儿,拿石灰在十字路口画白圈,边画边骂:二柱他娘也是个糊涂的,咋由着小子这时候去镇上没听说过'七月半,鬼乱窜,捡了野物丢了魂'
要说这二柱,打小就是个犟种。他爹走得早,娘俩靠几亩桑树拉扯大,去年王婶得了心口疼的毛病,吃药打针全靠他蹬自行车卖桑叶。眼瞅着电视里说现在蚕丝被能卖高价,他早就琢磨着养两筐蚕试试。今儿个赶完集,车后座还绑着给娘买的止痛药,车铃铛叮铃当啷响得山响。
过老石桥的时候,日头刚好躲进山背后,桥面腾起白茫茫的雾。二柱正低头躲石板路上的坑呢,冷不丁听见前头有个破锣似的嗓子在喊:送蚕咯——送好蚕咯——抬头一瞧,桥中央蹲着个老婆子,灰布衫洗得泛白,蓝头巾裹得严严实实,怀里抱着个竹编笸箩,笸箩里的桑叶上爬着些白乎乎的东西。
他刚想绕过去,那老婆子突然抬起头,满脸的褶子跟老树皮似的,可眼睛却亮得像夜猫子,直勾勾盯着他:后生,要蚕不这可是金蚕,吃的是露水,吐的是银丝,养好了能盖三间大瓦房呢。二柱心里发毛,想起村口老人们说的七月半别接生人东西,刚要摇头,忽见笸箩里的蚕宝宝蠕动时,肚子底下竟泛着淡淡的金纹,在暮色里一闪一闪的。
多少钱话一出口二柱就后悔了,可老婆子已经把个蓝布包塞过来:不要钱,只要你好好养着。他下意识接过布包,触到里面软乎乎的蠕动,再抬头时,桥面上只剩白茫茫的雾,老婆子影儿都没了。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王婶正在院角给孤魂野鬼摆供桌,半碗冷饭扣在瓷碟里,旁边搁着三炷香。看见二柱怀里的蓝布包,她手里的饭勺当啷掉在地上:你个讨债鬼!没听见村口老槐树都在哭吗晌午我明明在你车把上拴了桃树枝,咋还能沾惹这些脏东西
二柱却跟没听见似的,蹲在灶台前借着火光数蚕宝宝。一共十三条,比普通蚕宝宝胖两圈,通体雪白,脑袋上隐约有红点,像长了双血眼睛。王婶抄起扫帚要打,他赶紧护在怀里:娘你看,这些蚕跟电视里演的良种蚕一模一样!等它们吐了丝,卖的钱够给你抓十副中药的。
半夜里,王婶被一阵沙沙声吵醒。起初以为是窗棂没关好,风刮着桑叶响,可越听越不对,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撕浸了水的棉纸,混着咯吱咯吱的细碎啃咬。她摸黑穿上鞋,刚走到厢房门口,就闻见一股甜腥味儿,跟那年李大爷家死了头牛,烂在河里的味道似的。
二柱她颤巍巍推开门,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只见土炕上堆着白花花的一片,仔细一看,竟是那些蚕宝宝长大了好几倍,正密密麻麻趴在二柱身上。二柱仰面躺着,双眼瞪得滚圆,却一声不吭,蚕宝宝的脑袋一下一下往他皮肉里钻,暗红的血珠顺着脖子往下淌,在凉席上积成小血洼。
救命啊——王婶的尖叫惊醒了全村人。等大伙举着煤油灯冲进屋,二柱身上的蚕宝宝突然开始退潮般蠕动,顺着墙根往床底钻。有人壮着胆子用灯一照,只见那些蚕的肚子鼓得透亮,里面竟映着模糊的人脸影子,吓得油灯砰地摔在地上。
天还没亮,二柱就咽了气。他浑身的皮肉像是被老鼠啃过,脖子上的伤口翻着白茬,嘴里还卡着半截带血的蚕丝。赵三爷拄着拐杖来了,吧嗒吧嗒抽旱烟:跟民国二十三年那事儿一个样。那年外乡人老周的蚕被人偷了,第二天他就吊死在桑树上,打那以后,每到七月半,就有人看见他抱着竹筐送蚕,接了蚕的人,准保被蚕吸干精血。
躲在人群后的我攥紧了衣角,八岁那年的记忆又翻上来。也是七月半,爹半夜悄悄爬起来,我跟着他到村西蚕房,看见他正把自己的手指放进竹匾里,让蚕宝宝啃食。后来爹被发现时,整个人被蚕丝裹成了茧,只有眼睛那儿留着两个血洞,像是在往外看什么。
村口的雄鸡刚打鸣,大刘就来拍我家的门。他喘得跟拉风箱似的:九子,快回来吧!村西头老李家闺女也接了蚕,现在浑身冒血泡,跟你爸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的声音混着晨雾,让我想起爹坟前那棵总在夜里沙沙响的老桑树,还有他日记本里夹着的、那张泛着血光的蚕丝照片。
第二章:蚕房秘事
进村时正赶上出殡,抬棺材的青壮汉子踩得碎石路哗啦响。大刘蹲在石碾子旁,手里的旱烟卷明明灭灭,烟灰簌簌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他抬头看见我,喉结滚动两下:九子,你可算回来了。昨儿后晌又走了一个,是西头老王家闺女,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片带血的桑叶。
我盯着他泛青的眼下黑圈:和我爹当年一样大刘狠狠嘬了口烟,烟头在暮色里红得像鬼火:可不咋的。你走这几年,村里年年七月半都要折几个人,都是接了‘送蚕人’的蚕。老人们说,那外乡人老周的魂儿附在蚕上,专找贪心的人索命。
推开老宅木门,门轴发出吱呀声,像个老烟鬼在叹气。堂屋神龛上的蚕神牌位还歪着,那是爹当年亲手刻的,木雕的蚕蛾翅膀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鸡血——那年蚕宝宝闹瘟疫,爹照着老规矩杀了只公鸡祭神。床底的樟木箱生了霉,掀开时扑棱棱飞出只花蛾子,吓得我后颈子直冒凉气。
日记本夹在几本泛黄的《蚕病防治手册》里,纸页间掉出张照片:爹站在村西蚕房前,背后的土墙上爬满紫藤蔓,他手里举着个竹匾,匾里的蚕宝宝泛着诡异的红光。照片背面的字被水洇过,血蚕两个字像渗着血:七月半开鬼门,血蚕借身还魂。切记勿碰镇妖石——后面的字被撕了道口子,露出底下模糊的墨迹。
村西蚕房的土墙裂着缝,门楣上的蚕月木匾早褪了色,歪歪斜斜挂着。推开门时,一股混着霉菌和腐叶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有人把十年前的烂桑叶全堆在了这儿。地上散落着碎成渣的蚕茧,有的里面还卡着干硬的蚕尸,黑黢黢的像烧焦的手指头。
墙角的蚕架歪倒着,竹篾条上缠着发黄的蚕丝,我伸手碰了碰,那丝竟像活物似的轻轻颤动。正瞅着,头顶突然传来滴答声,抬头看见房梁上悬着个巨大的茧,足有磨盘那么大,茧皮半透明,里面影影绰绰能看见人形轮廓,胸口位置还在一鼓一鼓地跳动。
我摸出兜里的桃木剑——这是临来前在镇上旧货摊买的,摊主说开过光——手却抖得握不紧。正犹豫要不要捅,外头传来笃笃的拐杖声。赶紧躲到朽坏的木柱后面,看见刘瞎子摸索着进门,他左眼蒙着黑布,右脸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听爹说,这是十年前他偷挖蚕房地基时被野狗挠的。
九子,别躲了,你鞋底的碎石子响得跟炒豆子似的。刘瞎子突然开口,惊得我差点摔了剑。他走到茧子底下,枯瘦的手指在茧皮上敲了敲,茧里顿时传出沙沙的啃咬声:别怕,这是血蚕结的‘人茧’,专拿活人精血当食料。你爹当年就是发现了这个,才……
他从怀里掏出个陶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艾草混着硫磺味涌出来。倒出的黑色液体刚滴在茧上,茧皮就滋滋冒白烟,里面的人形剧烈抽搐,隔着茧都能听见骨头错位的咔嚓声。我眼睁睁看着茧皮上鼓起几个大包,像是有爪子在里面抓挠,突然噗的一声,茧顶破了个洞,掉出条半尺长的虫子。
那虫子浑身雪白,脑袋上却长着张扭曲的人脸,眼睛是两个血窟窿,正咯咯地朝我笑。刘瞎子迅速掏出块绣着八卦的红布盖住虫子,转头对我说:看见没这就是拿活人养出来的血蚕。你爹当年在日记里写的‘镇妖石’,是块刻着八卦的青石,当年道士用它镇住了血蚕的怨气。可现在镇妖石松动了,血蚕才敢出来作祟。
我盯着地上渐渐凝固的黑血:那镇妖石在哪儿刘瞎子叹了口气,手指向村后方向:桑树林深处,老周的坟旁边。可自打民国那事后,没人敢进去,听说里面全是缠着血丝的桑树,人一进去就迷路,最后变成树上的蚕茧。
想起爹死时浑身缠着的血丝,我突然注意到刘瞎子的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三道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出来的。他赶紧扯好袖子:别问了,今晚子时去土地庙,找赵三爷。他知道当年埋镇妖石的具体位置。说完转身就走,拐杖撞在门框上,发出当啷一声。
等他走后,我又在蚕房里转了圈。在北墙根的砖缝里,发现半块残破的木牌,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万历三十年,族长埋血蚕于桑林,以青石镇之。每逢七月半,需以三牲祭碑,否则——后面的字被虫蛀了,只剩血蚕食心四个模糊的笔画。
走出蚕房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路过村口老槐树,看见树上挂满了白色的纸幡,都是这几年死去的人的名字。风一吹,纸幡哗哗响,像是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就听见大刘在背后喊:九子!赵三爷快不行了,他说要见你!
跟着大刘跑到赵三爷家,土炕上的老人瘦得只剩把骨头,眼窝深陷,嘴唇泛着青紫色。他抓住我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九子啊,你爹走前来找过我,说看见桑树林里有发蓝光的石头,还说血蚕的秘密藏在‘人茧’里……他突然剧烈咳嗽,嘴角流出黑血,手指使劲往我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等松开手,掌心里躺着枚生锈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只展翅的蚕蛾——和爹照片里蚕房墙上的砖雕一模一样。赵三爷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嘴里还在念叨:别信刘瞎子……他当年参与埋老周……
夜里我握着铜钥匙睡不着,听见窗外的桑树枝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爬墙。起身推开窗,月光下,院角的老桑树影子晃啊晃,树杈上似乎挂着个白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个篮球大小的茧,正随着夜风轻轻摆动,茧皮上渗出点点血珠,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第三章:古卷疑云
赵三爷咽气那晚,我攥着铜钥匙在煤油灯下看了半夜。钥匙柄上的蚕蛾纹路和蚕房砖雕分毫不差,想起他临终说的别信刘瞎子,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天蒙蒙亮时,悄悄揣上爹的日记本和半卷古籍,往村后桑树林走。
桑树林的入口长着两株合抱的老桑树,树干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都是村里人求蚕神保佑时系的。刚踏进去,脚下的落叶就发出咔嚓声,空气里飘着股甜腻的腐味,像是烂水果泡在糖水里。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头顶有沙沙声,抬头看见树枝上挂着密密麻麻的茧,小的像拳头,大的像水桶,有些茧皮破了口,露出里面半截苍白的肢体。
手心里的铜钥匙突然发烫,顺着感觉走到棵三人粗的老桑树下,树根处有块凸出的青石,表面刻着模糊的八卦纹——这应该就是镇妖石。刚要伸手触碰,身后传来拐杖声。刘瞎子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独眼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九子,你爹就是死在这石头上。当年他想撬走石头,结果被血蚕缠上了。
我握紧桃木剑:赵三爷说你当年参与埋老周。刘瞎子冷笑一声,掀开左袖,整条胳膊爬满暗红的丝状物,像活物似的蠕动:不错,当年老周的蚕被偷,我们几个年轻的怕他报官,就……可谁知道他养的是血蚕,他的魂附在蚕上,每年都要拉人垫背。他突然剧烈咳嗽,血丝从指缝里渗出来:现在镇妖石裂了缝,只有用活人血祭才能补上——就像当年老族长干的那样。
话音未落,周围的桑树突然发出咯咯的怪响,树枝上的茧纷纷裂开,露出里面裹着蚕丝的人体。我看见其中一个茧里,分明是爹临死前的衣服!转身想跑,却被树根绊倒,钥匙甩进了灌木丛。刘瞎子一步步逼近,胳膊上的血丝猛地伸长,缠住了我的脚踝。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大刘的喊声:九子!快往东边跑!他举着燃烧的火把冲进树林,火光照亮他腰间别着的杀猪刀——这是村里杀猪匠的传家刀,开过光的。刘瞎子被火光一照,惨叫着松开手,化作一团黑雾钻进了老桑树。
大刘拽起我就跑,直到看见桑树林边缘的土地庙才停下。他喘着粗气掏出个布包:在赵三爷床底下找到的,像是本老账本。打开一看,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桑树林的地形图,还有一行行朱砂字: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五,埋外乡人老周于桑树林第三十九棵老桑下,镇妖石在其坟东三步。
第三十九棵老桑……我想起刚才看见的老桑树,树干上有三道刀疤,正是爹日记里画过的标记。等再返回桑树林,天已经全黑了。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数桑树,数到第三十九棵时,果然看见树下有堆新土,旁边的青石上刻着周顺之墓四个小字,正是当年外乡人老周的名字。
用随身携带的铁锹挖了不到两尺,就碰到了坚硬的石板。撬开石板,下面是个三尺深的土坑,坑里躺着具白骨,头骨上缠着半截蓝头巾——正是二柱遇见的送蚕人装扮。
白骨怀里抱着个漆盒,打开后里面躺着半卷羊皮古卷,边角已经碳化,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图文:吾村祖上善育蚕,万历年间,族长听术士言,以活人饲蚕,取其血丝。血蚕成,蚕丝坚如铁,然怨气聚于桑林,每逢鬼节便借蚕还魂。道士以青石镇之,需每年七月半以三牲血祭,方可保平安。后有歹人贪财,杀外乡蚕匠老周,其魂附血蚕,怨气更盛,镇妖石渐松……
古卷最后画着幅图:镇妖石位于桑树林中央,呈八卦状,周围埋着十二具人骨,正是当年参与埋老周的十二个人——包括刘瞎子和赵三爷。突然,远处传来蚕啃桑叶的沙沙声,越来越近,像是有千军万马在逼近。
快找镇妖石!大刘举着火把转圈,火光照见前方空地上,八块青石呈八卦阵排列,中央的主石上有道半指宽的裂缝,裂缝里渗出黑血,沿着八卦纹路流淌。我想起古卷里说以血补石,咬咬牙割破手指,血珠刚滴在裂缝上,整个石阵突然发出蓝光,周围的桑树剧烈摇晃,树枝上的茧纷纷掉落,里面露出早已风干的尸体。
就在这时,桑树林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无数冤魂在嚎叫。我看见刘瞎子的身影从黑雾中浮现,他跪在镇妖石前,浑身的血丝正被石阵吸收,渐渐变得透明:老周,我们对不起你……话音未落,就化作一堆灰烬。
等再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镇妖石的裂缝合上了,周围的白骨和茧子都不见了,只有那棵老桑树上,系着的红布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大刘拍了拍我肩膀:村里的哀乐停了,看来血蚕的事儿暂时了了。
回到村里,看见王婶蹲在门口给二柱烧纸钱,火盆里的纸灰飘向村西。她抬头看见我,眼里闪过一丝感激:九子啊,你爹要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我点点头,摸了摸口袋里的古卷,知道有些秘密,还是永远埋在桑树林里比较好。
夜里,我又翻开爹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发现了他新写的字,墨迹很新,像是刚写上去的:九子,镇妖石虽稳,血蚕未绝。记住,每年七月半,给村口老槐树系条红布,给路过的孤魂野鬼捎点纸钱——别让他们再被血蚕盯上。
窗外,桑树枝叶沙沙作响,这次听起来不赵三爷咽气时,指尖的老茧刮得我手腕生疼。他往我手心里塞了枚铜钥匙,钥匙柄上铸着只振翅的蚕蛾,翅膀纹路和村西蚕房的砖雕分毫不差。大刘蹲在炕沿边卷旱烟,烟叶味混着赵三爷临终时的血腥气,熏得人太阳穴突突跳:九子,他说的‘桑树林第三十九棵老桑’,你还记得不你爹当年总在那棵树上系红布条。
守灵夜熬到子时,我摸黑翻出爹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照片,边角被火燎过,却仍能看清爹站在蚕房门口,身后的土墙上用朱砂画着歪扭的八卦——和赵三爷给的钥匙上的蚕蛾,正好凑成蚕神镇八卦的老规矩。照片背后的字洇着泪渍:血蚕认主时,会啃食宿主耳后朱砂痣,就像当年老周……
村西蚕房的木门挂着拇指粗的铁链,铜锁早生了绿锈。钥匙刚插进锁孔,门轴就发出吱呀声,像有个老妇人在叹气。手电筒光束扫过霉斑密布的墙壁,突然定在北墙根——那里有个半人高的凹洞,洞里码着七具蜷曲的白骨,每具白骨怀里都抱着个蚕茧,茧皮上用金线绣着周顺之魂。
九子!身后突然传来刘瞎子的咳嗽声,惊得我手电筒摔在地上。老瞎子拄着枣木拐杖摸进来,左眼的黑布渗着血渍:你爹当年就是在这儿找到的古卷。他弯腰捡起我掉落的钥匙,指尖划过蚕蛾雕花时突然颤抖,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半,老周被埋在桑树林,我们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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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头顶的房梁咔嚓裂开道缝,拳头大的茧子咚地砸在白骨堆里。茧皮裂开的瞬间,我看见里面蜷着具风干的童尸,后背生着蚕蛾般的透明翅膀,耳后还留着块指甲盖大的朱砂痣——和爹日记里画的血蚕宿主特征分毫不差。
刘瞎子突然掏出个陶瓶,往茧子上倒黑色液体:硫磺混着艾草灰,专克血蚕茧。液体渗进茧皮时,童尸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白里爬满红色丝状物,咯咯笑出声:还差三个,就能凑够十二生魂……老瞎子猛地推我:去墙角!那儿有暗格!
暗格里的羊皮古卷已经碳化,却还能辨出朱砂字迹:万历年间,族长以活人饲血蚕,取丝织甲,遭天谴。道士以八卦青石镇于桑树林,需每年七月半以十二生魂血祭,方保平安。图上标着十二处红点,第一处正是我家老宅,第二处是刘瞎子家,第三处……正是赵三爷的坟头。
原来他们当年没杀老周,是拿他当活祭!我捏紧古卷,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沙沙的蚕食声。手电筒照向窗棂,只见上百只血蚕正顺着玻璃往上爬,每只蚕的脑袋上都长着村里熟人的脸——二柱、老王家闺女,还有我爹。
刘瞎子突然惨叫着摔倒,他的裤脚被撕开,脚踝处缠着圈红丝,和童尸后背的纹路一模一样:九子,镇妖石在老桑树底下,可当年我们埋石时……话没说完,血蚕已经撞破窗纸涌进来,老瞎子猛地把我推向暗格地道:顺着地道走,别回头!
地道里潮气刺鼻,墙缝里嵌着半片残破的木简,刻着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五,刘富贵、赵老三、陈老九合谋埋尸——陈老九正是我爹的名字。原来爹当年被迫参与埋尸,才被血蚕盯上,难怪他死时被蚕丝缠成茧,耳后朱砂痣被啃得血肉模糊。
爬出地道时,天已经蒙蒙亮。桑树林的入口立着棵老桑树,树干上刻着三道刀疤,正是爹日记里的标记。树下的青苔被翻开,露出半截八卦青石,石面上的裂缝里渗着黑血,腥味混着晨露,熏得人作呕。
刚要触碰石头,身后传来送蚕咯——的呼唤。转身看见石桥上的老太婆,蓝头巾下露出半张脸,左脸有块烙铁印,和古卷里画的万历族长一模一样!她怀里的竹筐泛着血光,筐里的蚕宝宝啃食着片带字的桑叶,仔细辨认,竟是赵三爷的生辰八字。
九子啊,老太婆开口,声音像蚕啃桑叶般沙沙响,镇妖石镇得住尸,镇不住人心。你爹当年替你们陈家挡了血债,现在该你还了——她抬手一指,桑树林深处亮起十二点红光,正是古卷上标记的十二处生魂位置。
我突然想起古卷里的破阵之法:需用当年参与者的直系血亲之血,在镇妖石上画出逆八卦。摸出爹留下的银蚕钩,刀刃划过掌心,血珠滴在青石裂缝的瞬间,整个桑树林剧烈震动,老桑树上的红布条纷纷断裂,露出藏在枝叶间的十二具人茧——正是这几年接过蚕的村民。
九子!大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哭腔,村里又有人接了蓝布包,这次是你娘——话音未落,桑树林的红光突然暴涨,老太婆的身影化作无数血蚕,顺着我的袖口往血管里钻。危急时刻,我把古卷按在镇妖石上,朱砂字迹突然发出金光,将血蚕逼出体外。
天亮时,桑树林恢复平静。镇妖石上的裂缝消失了,却多了道新刻的纹路,像只展翅的蚕蛾,翅膀上缀着十二颗红点。大刘蹲在旁边喘气,手里攥着从赵三爷家找到的账本,最新一页写着:陈九子,七月半子时,需在老槐树系十二道红布,缺一不可……
回到村里,看见娘正蹲在院角喂鸡,脚边放着个蓝布包。我冲过去抢过布包,里面的蚕宝宝突然化作金粉,在阳光下闪了闪,消失不见。娘抬头看我,耳后不知何时多了块朱砂痣,和爹日记里画的一模一样。
夜里,我照着古卷上的图示,在老槐树系了十二道红布。月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形成个巨大的八卦图案。远处的桑树林传来沙沙声,这次却像有人在低声哼唱:七月半,鬼门开,送蚕人,讨债来……
第四章:桑林惊魂
刘瞎子揣着半瓶雄黄酒,在我领口别了片桃树叶:进林子甭乱说话,看见穿蓝布衫的就往树根撒朱砂——这是你爹当年教我的。他裤脚捆着艾草绳,走路时沙沙响,惊飞了路边的夜鸦。七月半的月亮像块破铜镜,照得桑树林入口的老桑树影子格外狰狞,树干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刚踩进落叶堆,脚下就咕啾冒黑水,腐叶味混着铁锈味钻鼻子。刘瞎子突然拽住我手腕,用拐杖敲了敲面前的老桑:数到第三十九棵就停下,当年我们埋镇妖石时,每棵树都砍了三道疤做记号。他的指甲缝里塞着朱砂,指尖划过树皮时,刀疤竟渗出几滴黑血,在苍白的月光下格外刺眼。
数到第三十七棵时,头顶突然传来咔嚓声。我抬头看见树杈上挂着个茧,足有笆斗大,茧皮半透明,里面蜷着个穿灰布衫的男人,脚踝处缠着圈红丝——和爹死时的模样分毫不差。刘瞎子猛地往地上撒雄黄:别看!这是血蚕的‘引魂茧’,专勾熟人的魂!
话音未落,茧皮滋啦裂开道缝,露出半张烂脸。我Recognize那是三年前死去的李大哥,他突然咧嘴笑,嘴里爬出几条血蚕,正顺着树枝往下掉。刘瞎子一把将我按进腐叶堆,血蚕擦着我后颈爬过,凉津津的触感像有人用指甲划了道。
第三十九棵老桑比周围的树粗两圈,树皮上用鸡血画着扭曲的蚕形符号,符号周围爬满密密麻麻的蚂蚁,全是红头黑身,正是古卷里记载的守墓蚁。刘瞎子蹲下身,用拐杖敲了敲树根:底下是空的。他刚要扒开落叶,林子深处突然传来婴儿哭声,一声接一声,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
是老周媳妇的魂!刘瞎子声音发颤,当年我们埋老周时,她刚生完孩子没三天……话没说完,穿蓝布衫的女人就从树后飘出来,怀里的襁褓滴滴答答往下滴血,走近了才看清,襁褓里裹着的是个血蚕茧,茧皮上还粘着几缕胎发。
她的脸烂得没块好皮,蛆虫顺着眼窝往下爬,却直勾勾盯着我:还我孩子……还我茧……我突然想起古卷里说,血蚕会夺初生婴儿的魂做茧,当年老周媳妇的孩子怕是早就成了祭品。刘瞎子赶紧往我手里塞朱砂包:往她眉心撒!快!
朱砂粉扑上去的瞬间,女人发出尖啸,襁褓里的血蚕茧啵地炸开,成千上万只幼蚕涌出来。刘瞎子拽着我绕到老桑背后,树根处果然有个洞口,洞口周围刻着八卦纹,正是镇妖石的位置。可刚摸到石头,地面突然震动,落叶下钻出无数血蚕,红通通的像片流动的血海。
拿着石头快走!刘瞎子把桃木剑塞给我,从腰上扯下艾草绳甩向血蚕。他的裤脚早被咬破,血蚕顺着小腿往上爬,每咬一口就留下道红痕,迅速连成当年埋尸时的八卦阵图案。我这才看清,他脚踝处的红丝原来不是胎记,是血蚕种下的镇魂咒,当年他们十二个参与者,每人都用自己的血养着一只守阵蚕。
抱着镇妖石往林子外跑时,听见刘瞎子在身后喊:去祠堂找族谱!第十二页夹着当年的血契……回头望了眼,老瞎子已经被血蚕裹成个红茧,他的枣木拐杖滚在落叶里,杖头的蚕形雕饰正在渗血,和镇妖石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桑树林的雾气突然浓得化不开,我摸着兜里的桃树叶,想起爹说过桃叶指南的老规矩,顺着叶子尖端的方向跑。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棵老槐树,树上拴着十二道红布——正是我今早系的。这才惊觉,竟在林子里转了整整一圈,又回到了入口。
怀里的镇妖石突然发烫,石面上的八卦纹渗出金光,照亮了树后藏着的石碑。凑近一看,碑上刻着周顺之墓,碑脚堆着七个蓝布包,正是这些年村里接过的送蚕包。每个布包上都绣着生辰八字,最新的那个,绣着我娘的名字。
月光穿透云层的瞬间,我看见桑树林深处站着个佝偻身影,灰布衫、蓝头巾,怀里抱着竹筐。她慢慢转身,脸正是古卷里画的万历族长,可左脸的烙铁印却变成了刘瞎子的独眼疤痕——原来这么多年,送蚕人根本不是老周的魂,是当年十二个参与者的怨气,借着血蚕不断借尸还魂。
攥紧镇妖石往村里跑时,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蚕食声,比来时更密、更急。路过石桥时,水面倒影里,我看见自己后颈不知何时多了块红印,形状竟和镇妖石上的蚕形纹一模一样。刘瞎子临终说的血契在祠堂族谱里,可此刻我更怕的是,怀里的石头虽然镇住了桑树林,却把血蚕的诅咒,永远烙在了自己身上。
进村时听见更夫敲梆子,咚——咣——,三更天的梆子声格外刺耳。祠堂方向突然传来火光,映红了半片天。我想起古卷里说血蚕畏火,却在看见火光的瞬间浑身发冷——那火苗不是红色,是诡异的幽蓝色,正是二柱死时蚕宝宝眼里的光。
怀里的镇妖石咔嚓响了一声,我低头看见石面上裂开道细缝,缝里渗出滴黑血,落在桥板上,瞬间化作只极小的血蚕,正顺着我的鞋带往上爬。
第五章:祭坛现形
祠堂的蓝光像鬼火似的飘在瓦檐上,我踩着碎石跑过去,听见里面传来咚咚的磕头声。门缝里漏出的光不是寻常烛火,泛着青紫色,照得供桌上的蚕茧忽明忽暗——正是第四章结尾提到的十二具人茧,此刻正像心脏般一鼓一鼓地跳动。
九子,快躲!大刘突然从柴垛里窜出来,拽住我后领。他肩头挎着杀猪匠的牛皮工具包,里面露出半截刻着符文的桃木槌:刚看见族长带着几个汉子抬着镇妖石进了祠堂,供桌上摆着十二碗鸡血,这是要开‘血蚕祭坛’!
踹开侧门的瞬间,血腥味扑面而来。祠堂正中央用鸡血画着巨型八卦阵,镇妖石被嵌在阵眼,裂缝里渗出的黑血正顺着纹路流淌。族长站在供桌前,手里举着本烧得半焦的族谱,正是刘瞎子说的血契——我看见泛黄的纸页上,第十二条名字正是我爹,墨迹新得能蹭脏手指。
把人带上来!族长一声令下,两个汉子押着我娘走进来。她后颈的朱砂痣红得滴血,衣服上爬满细小的银丝,正是血蚕吐的丝。供桌上的十二个蚕茧突然同时裂开,露出里面裹着的村民,都是这些年接过蓝布包的人,此刻他们的耳后都有红印,连成个完整的八卦阵。
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族长转身,脸上涂着锅底灰,眼神却亮得瘆人,万历年间咱老族长用活人饲血蚕,才有了咱村的丝绸生意。后来道士埋了镇妖石,可这些年村里旱的旱、涝的涝,牲口养不活,蚕丝卖不出——他抬手一指镇妖石,都是这石头断了咱村的财路!
我这才看清,镇妖石下方刻着行小字:断血蚕者,断人丁。原来当年道士设的是双生阵,镇住血蚕的同时,也断了村里的气运。族长抓起把蚕蛹撒进八卦阵,蛹壳裂开,露出里面刻着生辰八字的木人——每个木人的心口都插着银针,正是村民们的替身。
今晚用十二生魂祭石,血蚕大人就会显灵!族长举起柴刀走向我娘,刀刃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蚕形纹,正是古卷里记载的祭蚕刀。大刘突然甩出桃木槌,砸中族长手腕:你疯了这是拿全村人的命换钱!
混乱中,我看见族谱第十二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正是刘瞎子说的血契。上面按满红手印,十二个名字里,我爹的名字旁边画着个哭脸,墨迹被泪水晕开——原来他当年是被逼着按的手印,难怪死后被血蚕缠上。
祭阵已成,谁也跑不了!族长嘶吼着,八卦阵突然亮起蓝光,镇妖石的裂缝里飞出上百只血蚕,每只都长着参与埋尸者的脸。我娘突然挣脱束缚,扑过来挡住飞向我的血蚕,她后颈的朱砂痣滋啦冒青烟,竟把血蚕烫成了灰。
娘!我扶住她,发现她手里攥着半片桃树叶,正是爹当年总别在她鬓角的那种。老辈人说,桃叶能挡三灾,没想到关键时刻救了我们。大刘趁机用杀猪刀砍断镇妖石的八卦纹路,石面上的蚕形纹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骨签——刻着万历族长的生辰八字。
当年道士留了后手!我想起古卷里的替劫阵,抓起骨签按进阵眼,用始作俑者的骨血镇阵,才能断了血蚕根!骨签刚触到鸡血,整个祠堂剧烈震动,供桌上的木人纷纷炸裂,蚕茧里的村民惨叫着倒地,耳后红印渐渐消退。
族长突然惨叫着跪下,他的脸迅速干瘪,皮肤下鼓起游走的硬块,正是血蚕在啃食他的魂魄。我看见他袖口滑下,手腕上刻着和镇妖石一样的八卦纹——原来他才是当年埋尸者的后代,世世代代守着这个血腥的秘密。
九子,快看镇妖石!大刘指着石头惊呼。裂缝里渗出的黑血突然变成金色,石面上浮现出老周的脸,他朝我点点头,渐渐消散。供桌上的蚕茧全部化作飞灰,露出底下十二枚玉简,正是当年十二个参与者的替劫玉简,我爹的那枚裂痕愈合,泛着微光。
祠堂外传来鸡叫声,天快亮了。我娘醒过来,摸着我后颈的红印掉泪:你爹走前说,陈家的子孙要守着镇妖石,直到血蚕绝种……她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装着爹的骨灰和半片蚕形玉佩,正是古卷里画的蚕神信物。
处理完祠堂,我在族谱里发现了更惊人的秘密:万历族长其实是老周的祖先,当年他为了研制血蚕丢了性命,后人却借此谋财,才有了百年血债。而所谓的送蚕人,不过是血蚕借了初代族长的模样,年年收割生魂,填补镇妖石的损耗。
天亮后,村民们围在祠堂前,看着镇妖石上新生的金纹,像只展翅的蚕蛾。张婶带着几个老太太来烧解冤钱,每叠纸钱上都拴着我娘绣的桃叶符:九子啊,以后每年七月半,咱都给老周和那些冤魂多烧点,让他们在底下别惦记着现世的仇……
夜里,我抱着镇妖石坐在村口老槐树下,月光把石面上的金纹照得透亮。忽然听见桑树林方向传来沙沙声,却不再是恐怖的蚕食声,倒像是有人在哼老蚕歌。大刘蹲过来,递来碗热乎的疙瘩汤:甭怕,咱村的规矩还在,血蚕再凶,也凶不过人心向善。
喝着汤,我摸着后颈的红印,知道这道疤会跟着我一辈子。但正如古卷最后写的:镇妖石镇的不是邪祟,是人心的贪念。
第六章:夜半叩门
镇妖石嵌回祠堂那晚,我累得沾枕头就着,却在子时被砸门声惊醒。咚咚咚,像是有人用刀柄砸门,响三声停一阵,跟老辈人说的鬼敲门规矩一模一样。我摸着枕边的桃木剑,听见娘在东厢房翻身,床板吱呀响——她后颈的朱砂痣还没消,让我心里直发紧。
门缝里渗进的月光格外亮,照见门影上晃着个佝偻身影。我踮脚从窗纸破洞往外看,穿灰布衫的老太婆正抱着竹筐站在院中央,蓝头巾滑到脖子,露出左脸巴掌大的烙铁印,正是古卷里画的万历族长模样。她嘴角咧得快到耳根,冲我晃了晃竹筐:小陈啊,该还蚕了——
竹筐里的沙沙声像炒豆子,我突然想起刘瞎子临终说的血蚕借壳。怀里的桃木剑突然发烫,这才惊觉没按老规矩在门框挂艾草——下午埋他时慌了神,竟忘了在门楣插桃枝。老太婆往前挪半步,鞋底碾过青砖,发出咯吱的碎响,像是踩碎了什么硬壳。
娘!快把灶膛里的热灰泼出来!我大喊着往厨房跑,摸出半捆晒干的艾草。老辈人说,七月半夜里遇着送蚕人,得用灶火克她。划亮火柴的瞬间,老太婆突然转头,眼白里爬满红丝,跟二柱死时的蚕宝宝一模一样。
艾草刚烧起来,浓烟就裹住了院子。老太婆发出嘶嘶的尖叫,竹筐里的蚕宝宝全滚了出来,落地就变成指甲盖大的幼蚕,密密麻麻往门里钻。我抄起晒谷笸箩扣住大半,剩下的顺着门缝爬进来,冰凉的触感擦过脚踝,惊得我踢翻了煤油灯。
噼啪一声,灯油泼在艾草堆上,火苗腾地窜起来。老太婆的身影在火光里扭曲,最后砰地炸开,只剩个蓝布包掉在地上。我捡起布包,里面躺着片带字的桑叶,用朱砂写着大刘的生辰八字——他今早在祠堂帮忙时,袖口蹭过镇妖石的裂缝。
天亮去敲大刘家的门,院门虚掩着,堂屋传来他媳妇的哭声。推开门就见大刘蜷缩在炕上,胳膊上爬着几条血蚕,正顺着血管往心口钻。他媳妇手里攥着个湿透的蓝布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半夜听见院墙上有动静,早上起来就看见这东西挂在窗棂上……
我掀开大刘的袖子,看见血蚕头部有块黑斑,正是古卷里说的认主标记。赶紧掏出刘瞎子留下的硫磺粉,撒在他胳膊上,血蚕滋滋冒青烟,缩成小黑点。大刘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九子,我梦见老周的媳妇了,她怀里抱着个血茧,说要拿我的魂换孩子……
村里的怪事跟着冒出来。李寡妇家小娃突然发高烧,嘴里喊着茧里冷,掀开被子看见背上有片红印,跟镇妖石上的蚕形纹一模一样。张大爷家的老黄牛发疯撞牛棚,牛角上缠着血丝,被血蚕爬过的地方都烂出了洞,连兽医都直摇头:这牛像是被抽了精魂。
最瘆人的是村西蚕房。一到半夜,就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像被人掐着嗓子似的,忽远忽近。有胆大的年轻人结伴去看,回来说看见房梁上挂着个巨大的茧,里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形,穿的正是老周当年的灰布衫。
七月半后的第七天,我抱着古卷蹲在老槐树下。张婶过来往我手里塞了把桃叶:九子啊,昨儿夜里我梦见赵三爷了,他说桑树林的‘引魂茧’又多了三个,都是这月接了布包的人……她说话时,老槐树的影子突然晃了晃,像是有人在树后躲了躲。
翻开古卷最新一页,发现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墨迹新鲜:血蚕溯源自万历,借人皮囊代代传。要破此劫需寻根,万蚕窟里找母蚕。想起陈老先生说的万蚕窟,后颈的红印突然发烫——那是镇妖石留下的标记,难道真要我去当血蚕的引路人
夜里守着娘睡觉时,听见窗外的桑树枝叶响得格外厉害。悄悄推开窗,月光下,桑树林边缘站着个穿灰布衫的男人,正慢慢转身。那是爹死时穿的衣服,可等看清脸,却是刘瞎子的独眼在发光——原来血蚕能借任何死者的模样,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九子,带镇妖石来桑树林。男人开口,声音混着蚕食声,正是老太婆和刘瞎子的嗓音混在一起。我握紧桃木剑,突然想起古卷里的破幻口诀,咬破指尖在窗纸上画了个逆八卦。刚画完,男人的身影就变了,露出底下蠕动的血蚕本体,尖叫着钻进了桑树窟窿。
这一夜,我在门框上挂满了艾草和桃枝,在院子四角摆了盛着鸡血的瓷碗——这是陈老先生教的四象守宅法。娘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院角的鸡血碗里漂着片桑叶,叶面上用血水写着三日后,吓得差点摔了碗。
第三天晌午,大刘来找我,手里攥着从蚕房捡的半片玉简,上面刻着万蚕窟入口在老井。我们村西头确实有口枯井,井沿刻着模糊的蚕形纹,小时候爹总不让我靠近。摸着玉简上的纹路,后颈的红印突然火辣辣地疼,像是在呼应什么。
九子,你看井里!大刘的手电筒照向枯井,水面映着个巨大的茧影,正随着波纹一鼓一鼓。我突然想起二柱死时,那些钻进床底的血蚕,原来它们最终都汇聚到了这里,等着时机成熟,就顺着老井去更深的地方,孵化出更可怕的东西。
井口突然刮起阴风,吹得人站不稳。我听见井底传来送蚕咯——的呼唤,这次混着上百个声音,有二柱、老王家闺女,还有刘瞎子。大刘猛地拽住我:快走!这井不对劲!可我的脚像生了根,后颈的红印疼得我直冒冷汗,恍惚间看见井底浮出个巨大的人脸,正是古卷里画的血蚕母体,眼窝里爬满了幼蚕。
九子!娘的喊声惊醒了我。回头看见她站在桑树林边缘,手里举着爹的银蚕钩,钩尖挑着盏煤油灯。灯光照在井沿的蚕形纹上,突然亮起金光,井底的呼唤声戛然而止。我这才惊觉,刚才差点被血蚕的幻像勾了魂。
当晚,村里的老人自发在老井旁烧纸钱,张婶带着几个老太太念起了《蚕神往生咒》。火光映着井沿的桃树枝,把蚕形纹照得通红。
第七章:血咒溯源
镇妖石在祠堂显现金纹的第三日,我揣着半片玉简去了隔壁槐树村。陈老先生的土坯房藏在一片竹林后,院墙上爬满何首乌,木门上贴着褪了色的蚕神镇符纸——这是十年前他帮我们村驱过一次蚕瘟时留下的。
九子啊,你脖子上的红印咋跟镇妖石的纹路一个样陈老先生推了推裂了缝的老花镜,从樟木箱底翻出套《桑邑异事录》。线装书里夹着张蝉翼般的剪纸,上面是个被蚕丝裹成茧的书生,脚下踩着十二只血蚕,正是古卷里十二生魂祭的阵图。
他指着泛黄的书页:你说的‘送蚕人’,在咱这地界叫‘茧魂’。宋朝有个姓吴的知州贪长生,抓囚徒喂血蚕,想拿蚕丝织‘不老甲’。后来被斩于桑林,血蚕却顺着地下水跑到你们村,附在了万历族长身上。说话间,他又摸出个龟甲,上面刻着万蚕窟,蚕神冢,三圣物,破茧门。
三圣物我想起怀里的镇妖石和爹留下的桃木剑。陈老先生点点头,从神龛上取下个锦囊:还差《蚕经》。你爹当年在旧书店收过一本,封皮上画着吞月蚕蛾,对吧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那书是明朝蚕户秘传,专门记血蚕的七灾八难。
辞别时,陈老先生往我兜里塞了把柏子香:走夜路时点上,血蚕怕柏木气。路过他院子里的老桑树,我看见树干上缠着十二道红布——正是我们村七月半的规矩,原来他早算出这事会牵连两村。
赶回村连夜翻旧书店仓库,霉味混着纸张潮气扑面而来。爹的旧书桌还在角落,抽屉里堆着没卖完的黄表纸,其中一张画着和陈老先生剪纸一样的茧魂图。搬开压在最底下的樟木箱,终于在箱底摸到了《蚕经》,封皮上的蚕蛾纹已经褪色,却还能看出翅膀上的八卦印。
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桑葚叶,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血蚕母巢在‘万蚕窟’,其地必具三象:老井通幽、桑根盘阵、茧影映月。翻到破阵篇,果然画着桃木剑、镇妖石和《蚕经》三件圣物,旁边注着:以宿主血祭阵眼,方见真容。
宿主我摸着后颈的红印,突然想起二柱死时,血蚕曾爬过我的鞋底;刘瞎子临终前,我的指尖曾沾过他的血——原来从接过镇妖石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血蚕阵的活引。
第二天晌午,大刘带着三个汉子来了,每人腰上别着桃木钉,怀里揣着黑狗血浸过的黄表纸。张婶她们在村口老槐树系了三十六道红布,大刘压低声音,说给咱们挡煞。他手里提着个竹篓,里面是晒干的艾草、糯米,还有陈老先生给的柏子香。
按照《蚕经》指引,我们在村西老井旁摆了三圣阵。镇妖石压着井口的蚕形纹,桃木剑插在井沿正北,《蚕经》摊开在正南。我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镇妖石裂缝的瞬间,井底突然传来咔嚓声,像是冰层裂开,接着升起股恶臭的黑雾,雾里裹着无数细小的蚕鸣。
快看!其中一个汉子指着水面。井水里浮现出层层叠叠的茧影,大的如磨盘,小的似拳头,每个茧上都映着村里人的脸。大刘突然指着个血色茧子:那是老周的媳妇!她怀里抱着的……
茧子里蜷缩着个婴儿,浑身缠着血丝,正是古卷里说的血蚕幼体。《蚕经》突然自动翻页,停在万蚕窟入口图,图上的地形竟和老井周围的桑树林一模一样——原来所谓的万蚕窟,就藏在我们村的桑树林底下,通过老井连通着地下暗河。
陈老先生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血蚕借人的贪心生根,靠人的怨气壮大。看着井里的茧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送蚕人年年出现,为什么镇妖石总在七月半松动——只要村里还有人对金蚕吐丝抱有贪念,血蚕就会借着这份欲望,在人心深处不断孵化。
九子,你看《蚕经》!大刘指着书页惊呼。原本空白的末页,此刻浮现出一行血字:欲断血咒,先断人念。三圣归位之日,便是茧魂散时。话音未落,镇妖石突然发出共鸣,井里的黑雾渐渐退去,水面重新变得平静,仿佛刚才的异象只是幻觉。
离开老井时,张婶带着几个老太太来了,每人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盛着新煮的麦仁粥。给井下的冤魂送点吃的,张婶把碗摆在井沿,老辈人说,饿鬼吃饱了,就不会惦记着活人的魂。
夜里,我在爹的日记本里发现了新线索:他曾在桑树林深处见过刻着万蚕窟的石碑,旁边画着十二只蚕蛾围绕老井的图案。后颈的红印此刻不再发烫,反而透着丝丝凉意,像是镇妖石在提醒我,真正的破局之道,从来不在圣物本身,而在人心对欲望的克制。
收拾好三圣物,我望着窗外的桑树林。月光下,每棵桑树的影子都像抱着竹筐的送蚕人,可当我戴上陈老先生给的柏木手串,那些影子又变回了普通的枝叶。
或许正如《蚕经》所言,血蚕最可怕的不是它的毒牙,而是它让人心生的贪念——只要我们记得给孤魂野鬼留半碗热饭,给老规矩留三分敬畏,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终究会被人性里的善念,永远封在镇妖石下的万蚕窟。
第八章:迷雾迷踪
七月半后的第九天,天还没大亮,我和大刘就带着柱子、铁蛋、二顺三个汉子出发了。每人腰上别着桃木钉,怀里揣着浸过黑狗血的黄表纸,竹篓里装着陈老先生给的柏子香、张婶炒的糯米,还有爹留下的那本《蚕经》。大刘扛着把磨得发亮的杀猪刀,刀刃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这是村里杀猪匠传了三代的辟邪刀。
村口外的老林子常年雾气腾腾,老一辈人都叫它迷魂林。刚走到林子边,凉气就往脖子里钻,雾气浓得像煮糊的米汤,两米外的树影子都模模糊糊。铁蛋胆小,攥着桃木钉的手直发抖:九子哥,咱真要进去啊我爹说这里头进去就出不来……
怕啥,咱有镇妖石和《蚕经》。大刘拍了拍腰间的布包,里面装着从祠堂请出来的镇妖石,跟着九子走,按老规矩来。我翻开《蚕经》,首页画着迷雾辨向图,说要顺着柏树生长的方向走——柏树枝叶稠的一面朝东,能带出迷魂阵。
刚进林子,脚下的路就变成了烂泥塘,布鞋一踩就往下陷,拔出脚来还带着股腐叶的酸臭味。走了没几步,前头的柱子突然停住:你们听,是不是有小孩笑空气里飘着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像小娃娃躲在树后玩捉迷藏。
转过一棵歪脖子树,果真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小闺女,梳着俩羊角辫,蹦蹦跳跳地就过来了:大哥哥,你们找啥呀我帮你们找呀!她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攥着片桑叶,上面爬着条白胖的蚕宝宝。
我想起《蚕经》里说的茧魂化童,赶紧拽住大刘的袖子,冲他使劲摇头。大刘会意,把杀猪刀横在胸前,刀刃上的符文发出微光。小闺女见我们不搭理,脸色突然变了,脸蛋发青,眼睛往上翻,露出眼白里的红血丝,指甲咔嚓变长,变成青黑色的爪子:坏东西!都得给我做茧!
她身子猛地膨胀,转眼间变成个磨盘大的血蚕,浑身红通通的,脑袋上还顶着褪色的红肚兜。铁蛋吓得腿软,摔在烂泥里:妈呀!这是老槐树村传说的‘蚕童鬼’!我赶紧掏出柏子香点燃,浓烟一起,血蚕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用糯米!我喊了一声。二顺抓起竹篓里的糯米就撒,血蚕沾到糯米滋滋冒白烟,疼得直甩尾巴。我趁机举起桃木剑,按《蚕经》上的口诀念道:蚕归茧,魂归泉,邪祟退散莫靠前!桃木剑发出金光,一剑刺中血蚕脑袋上的红点——那是它的命门。
血蚕惨叫着化成一滩黑水,臭味熏得人作呕。可林子深处传来更密的沙沙声,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蚕在爬。我们不敢多留,顺着柏树的方向拼命跑,不知摔了多少跤,衣服上全是烂泥和树汁。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的烂泥突然变干,雾气稀了些,前头影影绰绰露出个石头台子。走近一看,是座古老的祭坛,石头缝里爬满青苔,中央立着个三层楼高的大茧,茧皮半透明,里面影影绰绰能看见人脸在动——有二柱、刘瞎子,还有万历族长的脸,每张脸都在流泪,嘴里无声地喊着救命。
这就是《蚕经》里说的‘万蚕母巢’大刘咽了口唾沫,手心里全是汗。祭坛四周刻着密密麻麻的蚕形纹,和镇妖石上的纹路一模一样。我翻开《蚕经》,里面的母巢图和眼前的场景分毫不差,图下注着:破巢需斩母蚕,其腹有白纹,乃万恶之源。
话还没说完,祭坛突然震动,大茧轰地裂开道缝,一股腥臭的血雾涌出来。铁蛋不小心踩中祭坛边缘的凹槽,里面冒出的黑雾瞬间缠住他的脚,转眼就爬满了小腿,变成细密的血丝——正是血蚕附身的征兆。
快用黑狗血!我抓起陶罐泼过去,黑狗血泼在黑雾上滋滋响,铁蛋这才挣脱。可大茧里的动静越来越大,裂缝里伸出一只磨盘大的血蚕脑袋,浑身长着人脸,每张脸上都挂着村里人的表情,看得人头皮发麻。
准备桃木钉!我大喊一声。柱子和二顺掏出桃木钉,钉在祭坛四角的蚕形纹上,大刘举起杀猪刀砍向血蚕伸出的触角。我趁机翻开《蚕经》,用指尖血在书页上画了道破阵符,镇妖石突然从布包里飞出,悬在祭坛上空,发出金光笼罩住母巢。
血蚕的嘶吼声震得林子发抖,可我们顾不上害怕,按照《蚕经》的指示,一步步逼近祭坛中央。此时我才看清,母巢茧皮上渗出的血珠,每一颗都映着村里的景象——有人在偷偷收集蓝布包里的金粉,有人在桑树林里寻找金蚕的踪迹。原来血蚕之所以不灭,正是因为总有人对金蚕吐丝,金满屋的传说抱有贪念。
九子,快看母蚕腹部!大刘突然指着血蚕。它蠕动时,腹部露出一条白色的纹路,弯弯曲曲像个贪字——这就是《蚕经》里说的万恶之源。我握紧桃木剑,手心里的血顺着剑柄流到剑身,符文发出刺眼的光,朝着白纹狠狠刺去……
第九章:生死对决
桃木剑刺中白纹的瞬间,整个祭坛发出金属般的嗡鸣。血蚕的嘶吼声像千万根钢针扎进耳朵,我看见它腹部的贪字纹路突然裂开,涌出黑色的脓血,每滴脓血落地都化作小血蚕,密密麻麻往我们脚背上爬。
用黄表纸!大刘甩着杀猪刀砍断缠过来的血丝,刀刃上的符文沾了血,发出蓝火。柱子和二顺早把浸过黑狗血的黄表纸搓成火把,此刻点燃扔向血蚕群,火焰碰到血蚕就炸出金粉,正是老周传说中的金蚕血。
我这才看清,母蚕身上的人脸全是这些年接过蓝布包的村民,他们的表情从痛苦渐渐变成贪婪——二柱死时的血蚕曾爬过他藏私房钱的陶罐,刘瞎子临终前攥着的银蚕钩刻着日进斗金,就连我后颈的红印,也是在摸过镇妖石裂缝里的金粉后出现的。
原来血蚕靠人的贪心养着!我大喊着,翻开《蚕经》念起断贪咒:蚕噬金,人噬心,一念成魔万劫沉!镇妖石突然发出强光,石面上的金纹化作十二只蚕蛾,绕着母蚕飞舞,每只蛾翅都映着村民在桑树林偷偷收集金粉的画面。
血蚕吃痛,尾巴甩向祭坛石柱。二顺躲避不及,被扫中肩膀,鲜血滴在石柱的蚕形纹上,纹路突然亮起红光,露出里面刻着的万历族长生辰八字——原来每根石柱都是当年活祭的人柱。
铁蛋,把桃木钉砸进人柱眼!我扔出随身携带的八棱桃木钉。铁蛋抹了把脸上的泥,咬着牙爬向石柱,钉尖对准生辰八字的心位狠狠砸下。随着最后一根桃木钉入石,祭坛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母蚕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大刘瞅准时机,杀猪刀狠狠劈在母蚕腹部的白纹上。刀身卡住的瞬间,他脖子上的银蚕吊坠突然发烫——那是他爷爷当年参与埋尸时留下的,此刻正发出红光与母蚕抗衡。九子,你看它肚子里!
借着镇妖石的金光,我看见母蚕体内裹着个巨大的茧,里面蜷缩着穿灰布衫的男人,脚踝缠着红丝,正是老周的模样。他的胸口嵌着块八卦青石,石面上刻着十二道血痕,正是当年十二个参与者的血债。
原来母蚕裹着老周的魂!我突然想起古卷里的借尸还魂,母蚕根本不是邪物,是老周的怨气和村民的贪念养出来的活阵。握紧桃木剑刺向茧心的青石,剑刃接触的瞬间,老周的虚影睁开眼,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
祭坛剧烈震动,石柱纷纷倒塌。我抓住镇妖石,看见石面上的金纹正在吸收母蚕的黑血,裂缝里渗出的不再是黑血,而是透明的蚕泪。血蚕群发出最后的尖啸,化作金粉飘向天空,每粒金粉上都映着村民在七月半摆冷饭、系红布的场景——原来敬畏之心,才是最厉害的破阵符。
当啷一声,杀猪刀落在祭坛上。母蚕庞大的身躯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个普通的蚕茧,茧皮上绣着老周媳妇的名字。大刘捡起茧子,发现里面躺着枚玉简,刻着恩怨已了,勿念。铁蛋瘫坐在地,摸着脖子上的红印,那印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普通的胎记。
回去的路上,雾气散了,林子深处露出块石碑,上面刻着万蚕窟三个大字,旁边是万历族长的忏悔文,字迹被刀刮去大半,只剩贪心起,血蚕生清晰可辨。张婶说得对,老辈人传下的规矩,不是怕鬼,是怕人心被贪念蛀空。
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响,这次传来的不是哭声,而是孩童的笑声。路过石桥时,我看见水面倒映着自己后颈的红印,已经淡得像片褪色的桑叶。大刘拍了拍我肩膀,手里拎着从祭坛带回的茧子:今晚就把这茧埋在老周坟前,再给赵三爷他们烧点‘解冤钱’。
夜里,村民们自发聚在桑树林,给每棵老桑树系上红布。我把《蚕经》和镇妖石重新埋回祠堂,石面上的金纹变成了展翅的蚕蛾,翅膀上驮着十二颗星星,正是村里十二户人家的方位。张婶带着老太太们念起《蚕神安魂咒》,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没有恐惧,只有劫后余生的平静。
我知道,血蚕的故事不会被彻底遗忘,但只要每年七月半,村口还会有人挂艾草、摆冷饭,桑树林的红布还会在风中摇晃,那些藏在人心深处的贪念,就永远会被老规矩拦住,不会变成啃食血肉的血蚕。就像陈老先生说的,镇妖石镇的不是邪祟,是代代相传的敬畏——这,才是咱老辈人传下来的真规矩。
第十章:茧魂长歌
七月半的月亮刚爬上老槐树,张婶就挎着竹篮来敲我家的门。篮里装着新摘的艾草,叶片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混着柏木香气:九子啊,把这艾草挂门框上,今年的露水重,驱邪最灵验。她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却还是记得给每家每户送艾草的老规矩。
我接过艾草时,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串红绳,绳头系着从镇妖石旁采的柏木珠子——这是村里新兴的平安结,铁蛋媳妇带着几个妇女连夜编的,说是能挡住送蚕人的脚步。门框上的旧艾草还没摘,张婶却执意要换:老辈人说,七月半的艾草得沾着鬼门开的月光才管用。
祠堂的方向传来咚咚的梆子声,更夫老周头敲着梆子走街串巷:关好门,莫留缝,孤魂野鬼不进门——声音混着烧纸的焦香,在暮色里飘得很远。大刘蹲在祠堂台阶上,正给镇妖石描金,石面上的蚕蛾纹路在火光里明明灭灭,翅膀下的十二颗星点,对应着村里十二户曾接过蓝布包的人家。
铁蛋带着社员在桑树林守夜呢,大刘用袖口擦了擦汗,指间还沾着金粉,他说新蚕种今晚要蜕皮,得防着有‘老规矩’来串门。他指的老规矩,是村里人口中逐渐淡去的送蚕人传说,可每个人都记得,七月半的桑树林边,总得留盏昏黄的马灯。
我摸着后颈的红印,已经淡得像片褪色的枫叶。陈老先生临终前塞给我的《蚕经》,此刻正躺在祠堂的香案上,封皮的蚕蛾纹与镇妖石的金纹遥相呼应。翻开泛黄的书页,末页多了行用金粉写的小字,是铁蛋的笔迹:血蚕吃的不是血肉,是人心缝里的贪念。
夜更深时,我抱着爹的日记本坐在老槐树下。纸页间飘落片金箔似的桑叶,是从第三十九棵老桑上摘的,叶脉里藏着隐约的八卦纹——那是镇妖石的碎光染成的。日记本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句娘的话,用蓝布包上的丝线绣着:你爹走时说,镇妖石最该镇的,是咱心里头的慌。
祠堂的钟突然敲响,惊飞了槐树上的夜鸦。我看见桑树林边缘晃着几个黑影,是村里的汉子们在给老周的坟添土。坟头的青石上,不知谁摆了半碗新煮的麦仁粥,瓷碗边放着片舒展的桑叶,像极了那年二柱捡的蓝布包上的纹路。
九子哥,喝碗粥吧。小芳抱着粗瓷碗跑过来,她是张婶的侄孙女,总爱跟着大人学挂艾草、系红布。碗里的麦仁粥还冒着热气,映着月光,恍惚间竟与十年前王婶摆的那碗冷饭重叠。小芳把碗放在老槐树的树根旁,认真地说:奶奶说,孤魂野鬼喝了热粥,就不会惦记着借人的身子养蚕了。
远处的桑树林传来沙沙声,这次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蚕食,而是夜风拂过新叶的轻响。我望着祠堂方向,镇妖石的金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个巨大的蚕蛾影子,翅膀覆盖着整个院落,像是给村子织了张看不见的保护网。
临睡前,我把爹的银蚕钩挂在门框上,钩子轻轻晃动,碰响了串着的桃树枝。月光下,桑树林的轮廓不再狰狞,反倒像个安睡的巨人,怀里抱着无数白胖的蚕宝宝。忽然想起陈老先生说的规矩如蚕,需代代吐丝,此刻终于明白,那些挂在门框上的艾草、系在老桑树上的红布、摆在坟前的麦仁粥,都是人间最温暖的茧,裹着千年不变的敬畏。
当第一声鸡啼响起时,我看见张婶正在村口的石桥上烧过桥钱,纸灰飘向河面,像极了当年送蚕人竹筐里的金粉。她对着河水喃喃自语:老周啊,债还清了,规矩也守住了,你就安心吧。水面倒映着她佝偻的身影,与十年前那个在门框上挂艾草的中年妇女渐渐重合。
晨雾里,几个孩童追着蝴蝶跑过桑树林,笑声惊起了枝头的麻雀。他们路过老井时,会自觉地绕开井沿——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记得铁蛋叔说的老井里住着护蚕的灵。阳光穿透雾霭,照在镇妖石的金纹上,那只展翅的蚕蛾仿佛真的动了动,翅膀上的星点化作流萤,飞向每一户亮着灯的人家。
这一晚,村里没有传来惊悚的惨叫,只有艾草香混着麦仁粥的甜,在七月半的夜里静静流淌。我知道,送蚕人的故事终将变成老辈人嘴里的古经,但那些被小心守护的规矩,就像桑树上的新叶,会在每个清晨重新舒展,用最朴素的方式,镇住所有妄图破茧的邪祟。
夜深了,我听见窗外的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那声音不再是诅咒,而是一首漫长的歌,唱着人心的善念如何织就最坚韧的茧,裹住了恐惧,也护住了代代相传的温柔与敬畏。月光下,镇妖石的金光渐渐融入黎明,而人间的烟火,正从每扇飘着艾草香的窗格里升起,比任何符文都更明亮,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