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墨香晨昏
春末的晨光爬上青砖墙,惊醒了檐角铜铃。我轻手推开雕花木门,松香混着檀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工作台上那卷亟待修复的《牡丹亭》残本下,压着张边缘微卷的书宣。
白粥在砂锅里,溏心蛋要趁热吃。
糖渍杨梅放在冰鉴第二层,不许空腹吃。
今日有雨,伞在门后黄杨木架上。
沈砚之的瘦金体在宣纸上洇出毛边,像他每次离家开会前,总要把叮嘱刻进我掌心的温度。纸角还沾着星点朱砂,定是他临走前又帮我整理了那些散落的印泥。
指尖抚过最后一行突然晕开的墨迹,那里原本该是落款的位置。窗柩漏下的光斑忽然颤动,后院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我攥着宣纸往后院跑,老银杏树下躺着摔成两半的陶瓮,湿润的泥土里斜插着半支带露的粉芍药。仰头看见墙头晃动的月白衣角,金丝镜链在晨风里划出流光。
沈先生好雅兴,我踩上石凳去够他悬空的西装裤脚,放着跨国并购案不管,倒学起采花贼了
墙头的人僵了僵,沾着草叶的牛津鞋小心翼翼避开我新栽的兰草。他抱着满怀芍药翻身落地时,晨风掀起他妥帖的衬衫下摆,露出腰间暗红的刮痕——定是翻墙时被老墙的碎瓦划的。
并购案哪有沈太太难哄。他单手解下金丝眼镜,鼻梁上还留着熬夜看财报压出的红印,上个月你说工作室缺个春色,我让苏秘书搜罗了三个苗圃......
我忽然踮脚咬住他滚动的喉结,他剩下的话就碎在了陡然急促的呼吸里。怀里的芍药扑簌簌落了一地,他腕间沉香串缠上了我的桃木簪。
沈砚之,我隔着衬衫描摹他心口那道疤,那是他替我挡下失控展柜留下的印记,你把整个春天都搬来,不如把自己赔给我。
他胸腔震动出低笑,带着薄茧的指尖抹开我唇上沾的朱砂。前院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刹车声,二十位穿香云纱的绣娘抱着各色丝线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苏秘书举着平板电脑欲哭无泪:沈总,纽约那边......
告诉他们,沈砚之将我鬓边碎发别到耳后,目光比春阳还稠,我在修复比明代古书更珍贵的孤本。
檐角铜铃又响,他留在案头的手机突然亮起。锁屏照片是我们大婚那日,他跪在沈家老宅祠堂,将我名字一笔一画添进族谱泛黄的纸页。
第二章
雨打琉璃**
暮色染透云絮时,我正在给《雨打芭蕉图》补全虫洞。雨滴砸在琉璃瓦上的脆响突然变得密集,抬头看见宣纸般的天穹裂开一道缝,墨色顺着屋梁蜿蜒而下。
晚晚!苏雨晴抱着青瓷盆冲进来时,雨水已经在地砖上绽开凄艳的花,西厢房顶的瓦——
我踩上八仙桌去够那幅摇摇欲坠的古画,冰裂纹瓷瓶在脚边炸开。雨水混着百年尘埃落在眉骨,恍惚看见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沈砚之也是这样破开漫天碎玻璃朝我扑来。
竹梯吱呀声混着雨声漫进来时,我还当是风声。直到玄青袍角掠过窗棂,鎏金袖扣在电光里闪过,我才看清那个本应在曼哈顿会议室的人,此刻正立在梯子上徒手掀开碎瓦。
沈砚之!我攥着淋湿的《雨打芭蕉图》,看他湿透的衬衫贴在后背,雨水顺着下颌流进锁骨,你的视频会议...
他扬手抛下块残瓦,溅起的水花惊散池中锦鲤:纽约暴雨,航班取消了。谎话说得面不改色,如果忽略他腕间还戴着今早视频时那支百达翡丽。
苏雨晴突然轻咳一声,我这才发现抢险队不知何时换成了沈家老宅的园丁。穿香云纱的绣娘们捧着干燥的丝绵纸候在廊下,像群安静的雨燕。
下来。我把姜汤往窗台一搁,他小臂上那道十公分长的疤刺得眼眶发烫。那是他替我挡下整个檀木展柜时留下的,碎玻璃在皮肉里埋了三个月才清干净。
沈砚之低头将最后一片新瓦卡进凹槽,雨幕在他周身织成珠帘。他转身时,我隔着雨看见他睫毛上坠着的水珠:夫人上次说琉璃瓦太招摇...
话音戛然而止。我隔着湿透的绢帛按住他渗血的掌心,古画上的芭蕉叶正贴着他脉搏跳动。他腕间的沉香手串突然断裂,二十一颗佛珠坠入雨洼,荡起三十一个同心圆。
三年前你说要修旧如旧,他忽然将我沾着瓷片的手拢进掌心,可有些东西碎了,就该换个更好的。
惊雷炸响的瞬间,整座宅院突然灯火通明。我望着突然亮起的雕花灯笼,终于发现所有灯罩都换成了防潮的桑皮纸,灯穗上坠着缩小版的古籍修复工具。
前院传来厢房倒塌的轰响时,沈砚之正用西装下摆裹住我发抖的手指。他贴着我的耳垂低笑,雨声也盖不住嗓音里的得意:看,我说旧的不去——
温热的唇突然压下来,吞掉后半句混账话。他舌尖带着纽约咖啡的苦香,指腹却揉着我后颈哄孩子似的轻拍。雨声渐歇时,我摸到他后腰藏着的东西——今早视频会议时他展示的并购案文件,此刻正躺在他西装内袋里泡澡。
第三章
拍卖惊鸿**
秋拍会的鎏金请柬沾着龙涎香,我隔着防菌手套轻抚《松雪斋集》残卷。拍卖师锤音未落,二楼包厢突然传来玉牌叩击声。二十七次,和昨夜沈砚之在越洋电话里敲击麦克风的频率一模一样。
七号女士出价三十万,还有加价吗
三十万一次——
我攥紧修复刀,刀柄上缠的湘绣帕子突然散开。帕角并蒂莲纹在灯光下泛出金丝,这分明是沈家绣娘的手艺。举牌瞬间,二楼珠帘后传来更清脆的敲击。
一百万!拍卖师尾音发颤,天字厢贵宾出价一百万!
鎏金楼梯传来木质手杖的闷响,穿香云纱长衫的老者捧着锦盒踱步而下。他颈间晃动的翡翠平安锁眼熟得骇人——那是我在沈家老宅祠堂见过的传家宝。
沈老先生嘱托老朽,务必让少夫人尽兴。老者将锦盒推到我面前,檀木盖自动滑开,露出躺在丝绒上的翡翠柄修复刀,他说您上个月摔坏的那柄,该换新的了。
全场哗然中,我捏起夹在锦盒里的洒金笺。松烟墨写着《闲居赋》选段,却在终优游以养拙处突兀地晕开墨点,像极了某人克制情动时滚落的汗珠。
拍卖厅侧门突然灌进穿堂风,苏雨晴提着我的织锦工具箱气喘吁吁:沈总包了后三场拍卖,说您要是还不解气,他就把整条古籍街买下来...
我猛地掀开翡翠刀柄,微型投影仪在掌心亮起。沈砚之的侧影浮现在《松雪斋集》残页上,他身后纽约会议室的电子屏正显示着本场拍卖的实时数据。
晚晚,他指尖划过平板上我蹙眉的影像,你每皱一次眉,沈氏就收购一家拍卖行。视频背景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英文惊呼,他腕间新换的沉香串突然断了线。
二十一粒佛珠滚落镜头,每颗都在檀木桌面上弹奏出《凤求凰》的调子。我忽然看清他身后文件堆里的青花碎片——正是昨夜暴雨中摔碎的那只雍正官窑碗。
拍卖师开始倒计时时,我摘下婚戒压在竞价牌上。二楼包厢传来瓷器碎裂声,沈砚之的私人飞机轰鸣着降落在庭院,旋翼气流掀飞了十八幅古画防尘罩。
两百万第三次!
槌音与舱门开启声同时炸响。沈砚之的唐装下摆还沾着苏州裱画巷的糨糊香,他夺过我的修复刀划开西装内衬,飘落的并购合同每页都印满唇印。
收购十二家拍卖行的代价,他把我指尖按在喉结的牙印上,是每天试三百种口红色号。
防菌手套突然被咬破,他舌尖卷走我指腹的朱砂。投影仪还在播放纽约会议录像,满屏跨国公司大佬正跟着视频学习裱褙古籍的三十八道工序。
**第四章
梅坞雪霁**
沈砚之包下整座茶山那日,三十筐庐山云雾正在来的路上发了霉。他面不改色地签完赔偿单,转头把直升机改装成移动烘干房,螺旋桨卷起的风里都带着茶香。
你这是糟蹋明前茶。我裹着狐裘靠在观景亭,看他徒手拆开发霉的茶饼。青金石袖扣碾碎在茶渣里,暗蓝粉末渗进他掌纹,拼出我们初见那日的星空。
他忽然将霉变的茶膏抹在我锁骨,冰凉触感激得我后仰。孕肚抵上他硌着怀表的胸口时,山巅传来今年第一声雪裂。
霉变的何止是茶。他舌尖卷走我耳后的茶渍,三十位非遗传承人恰在此时现身梅林。打银匠敲击雁柱的声音惊飞寒鸦,我看见自己的肚兜纹样被复刻在银锁上——那方并蒂莲肚兜分明是十四岁弄丢的旧物。
雪粒开始坠落时,沈砚之正用茶刀剖开陈年普洱。茶饼内飞飘落的刹那,我望见泛黄的棉纸上印着苏州裱画巷的门牌号。那是我们初遇的雨天,他替我捡拾被风吹散的《快雪时晴帖》残页。
少夫人请看!老绣娘突然抖开十米长的红绸。双面异色绣上,三百六十五种并蒂莲姿态在雪光里渐变,最终汇成沈家族谱的婚契纹样。我抚过右下角突兀的空白处,那里用我修复古籍的边角料绣着沈砚之&宋晚。
孕吐来得猝不及防。我弯腰时,珍藏的冰裂纹盏摔在青石板上,昨夜熬的安胎药在雪地洇出红梅。沈砚之突然单膝跪进雪泥,染血的指尖在素绢上勾画。
冰朱砂要取初雪调配。他撕下衬衫内衬接住我唇角的血,腕间沉香手串再次断裂。佛珠滚进茶釜时,我看见每颗内壁都用微雕刻着孕检日期。
茶山突然灯火通明。二十架无人机吊着金丝楠木箱降落在梅坞,箱中金缮修复的瓷器残片,全是我这些年修复古籍时失手弄坏的器物。最底层躺着我母亲的旧嫁衣——领口破损处被金线补成衔珠凤首。
碎瓷尚可金缮,沈砚之将冰朱砂点在我眉心,宋晚,你十五岁打碎的那只定窑碗,我补了七年。
雪片落进他解开的领口,那道疤正在发烫。我忽然想起昨夜他视频会议时,背景音里古怪的刮擦声——原是他在亲手打磨宝宝长命锁的银胎。
子时梆声惊破雪幕时,我摸到他藏在唐装暗袋的糯米字。可食用的活字模用当归蜂蜜熬制,拼起来正是那年裱画巷雨帘上,我随口吟的半阙词:
残页逢君补,余生请修裱。
第五章
枕上河山**
子时的梆子声惊落梅梢雪,我摩挲着枕下活字模的齿痕。沈砚之的体温忽然撤离,丝绸被面滑过孕肚的凉意激得人清醒。赤足踩过暖玉地砖时,望见书房漏出的光晕里浮动着药香。
推门刹那,他慌乱掩住面前泛黄的线装书。松烟墨混着川贝枇杷膏的气息,镇纸下压着的洒金笺洇开星点褐斑——是今晨我孕吐时打翻的酸梅汤。
《妇人大全良方》我抽走他手中狼毫,笔杆还带着肋下的温度,沈总何时改行做铃医了
砚台边的青瓷碗突然打翻,深褐药汁在宋锦桌旗上漫成山脉。他腕间新换的沉香珠串撞出裂响,十八颗珠子滚进《千金翼方》的书缝,每颗内壁的荧光涂层都写着产检指标。
苏秘书说古法安胎...他耳尖漫上可疑的绯色,扯过洒金笺要遮抄录的文字。我忽然按住他尾椎处的青紫——这是连日在太师椅上抄书落下的淤痕。
月光爬上他誊写的《十产论》,瘦金体在坐产二字突然晕开。我这才发现他执笔的右手虎口贴着肌效贴,砚台边缘搁着缓解腱鞘炎的艾灸贴。
沈砚之,我将他起茧的指尖按在胎动处,你比宝宝还让人操心。
他忽然打横将我抱到黄花梨拔步床上,孕妇枕里飘出熟悉的沉水香。扯开湘绣枕套的瞬间,七百颗决明子倾泻如星,其中混着二十一枚刻字的相思豆——正是我修复《乐府诗集》时丢失的镇纸石。
第两百三十页。他衔住我反抗的指尖,将《齐民要术》残卷塞进我怀里。羊皮封面的水印在月光下显出模糊轮廓,像极了产检时瞥见的四维彩超。
显影药水泼洒的刹那,古籍空白处浮现出宝宝的面容。墨线勾勒的胎发间藏着极小的批注:【其母颦眉时,父心如刀绞】,字迹洇透三层宣纸。
五更天的雪光照亮拔步床顶的暗格,九百九十九封未寄信笺如瀑垂落。最早那封落款是2015年谷雨,洒金笺上画着裱画巷雨帘中拾残页的少女——那正是我们初遇的时辰。
当年收购十二家古籍拍卖行,他拆开我十五岁弄丢的并蒂莲肚兜,金丝线头在黎明里闪动,不过是想让某位小修复师别再为寻残本哭鼻子。
晨雾漫进窗棂时,他正将安胎药熬成蜜丸。陶罐底部沉着当年定窑碗的碎瓷,金漆修补的裂缝里,我望见自己年少时跌坐在裱画巷青石板的倒影。
雪停了。三十里外沈家老宅传来轰鸣,无人机群吊着金丝楠木箱穿越云层。为首那架悬着缩小版活字印刷盘,枣木字块正拼出我们初见时他说的第一句话:
姑娘,你掉的不是残页,是我的命簿。
第六章
青囊春暖**
梅雨浸润裱画巷的清晨,我正给《妇科秘录》残卷补绢。沈砚之的体温忽从背后缠上来,广藿香混着艾草气息漫过耳际:夫人该饮药了。
他袖口沾着露水,掌中鎏金盏里的药汤浮着并蒂莲纹。我蹙眉欲躲,却见他变戏法似的捧出青瓷攒盒——九宫格里盛着蜜饯金枣、糖渍雪蛤,最中央躺着枚双面绣香囊。
苏杭七十二家药铺的镇店宝,他衔住我推拒的指尖,将香囊系在腰间,都在这儿哄你。
湘绣囊面突然露出半片熟宣,竟是我修复《妇婴方》时遗失的批注笺。墨迹被重新托裱,在胎动不安旁添了朱砂批红:【已聘金陵杜圣手,其祖为乾隆朝保胎圣医】
惊雷劈开云层时,前院忽然传来争执。十八位白发医者围住诊案,为首的杜老先生正举着我修补的《济阴纲目》残本:宋娘子修复的这张安胎方,正是我杜家失传百年的...
沈砚之突然将我拦腰抱起,鸦青长衫扫落案头脉枕:内子畏苦,还请诸位将汤剂制成糖画。他腕间沉香珠垂落,十二道红丝线悄然缠上我脚踝——是昨夜我翻身时蹬散的安胎绳。
暴雨叩击琉璃瓦时,望见厢房堆满红木箱笼。杜家祖传的紫铜药吊子与苗银拔罐摆在一处,最里间的樟木箱渗出药香——竟是我阿娘陪嫁的药碾,十年前被典当行收走的旧物。
沈砚之,我扯住他暗绣回纹的衣领,你翻遍江南当铺,就为找这个
他低头咬断我颈间红绳,和田玉平安锁坠进掌心:何止江南。温热的唇印上锁骨旧疤,陇西收药时遇见位老掌柜,说他二十年前经手过宋氏医箱。
暮色漫过花窗时,杜老先生呈上朱漆诊箱。掀开隔层的瞬间,《女科辑要》残页如蝶纷飞——那分明是阿娘临终前焚毁的手札,页脚却多出沈砚之的批注:【已验方三百,配比改良十一处】
少夫人请看。杜老展开卷泛黄的婚书,沈氏族徽旁印着宋氏医家朱砂章,光绪年间,沈家太夫人难产,正是宋家姑祖母施针救下的。
沈砚之忽然将合卺酒浇入药炉,火焰窜起青紫色。他自灰烬中拾出枚熔化的金锁片,赫然是我们大婚时佩戴的同心锁:当年典当行熔了宋家旧物打金器,我便把整座熔炉买下了。
更鼓声惊飞夜鹭时,他正用艾草灰替我染指甲。东厢忽然传来捣药声,三十位药童齐诵《达生歌》。我望着廊下新悬的琉璃药瓶,每个都盛着不同月份的安胎药材,在月光里流转如星宿。
宝宝的小名...他忽然将耳朵贴在我腹间,唤作『补阙』可好
檐角铁马叮咚,我想起十八岁修复的第一本医书,残破封皮上正是《补阙肘后方》。原来有些缘分,早在我们相遇之前,就已在泛黄的书页间生根。
第七章
百晬缀锦**
补阙百日宴那日,沈家老宅的千年银杏落了场金箔雨。我抱着襁褓穿过三重月洞门,望见回廊下悬着七百盏琉璃药瓶,每个都盛着不同节气的晨露,映出杜老先生誊写的《婴童百问》。
少夫人且看。苏雨晴突然掀开影壁前的锦缎,十二架紫檀屏风上,竟用百草霜绘着补阙每夜的睡颜。松烟墨里混着朱砂,在夜啼那幅旁题着蝇头小楷:【父抱行千步,母忧减三分】
沈砚之的体温忽从身后缠来,他腕间新换的沉香珠串压在我肩头:今日要试的虎头鞋,鞋底纳着《千金方》。话音未落,绣娘们捧出二十四个锦盒,最末那对杏黄软靴上,赫然缀着我儿时弄丢的银铃铛。
正厅忽然传来捣药声。三十六位药童抬着鎏金抓周盘鱼贯而入,盘内却不是寻常物件。紫檀药碾挨着古籍修复刀,犀角刮痧板旁卧着青瓷听枕,最中央的澄心堂纸上,沈砚之抄录的《育婴家秘》正泛着龙脑香。
沈家规矩,他忽然将我的指尖按在犀角板纹路间,抓周要抓三巡。
补阙的莲藕臂第一次挥向药碾时,杜家老爷子突然老泪纵横。那尊紫檀药碾底部,竟刻着宋氏医堂的徽记——正是外祖父当年悬壶济世的旧物。
第二巡抓住古籍刀时,檐角七百药瓶齐鸣。我这才发现刀柄缠着的湘绣帕,原是阿娘当年包裹《补阙肘后方》的残布,经纬间还渗着三七粉的苦香。
最后一巡最为蹊跷。补阙的拳头攥住沈砚之的沉香珠串,十八颗乌木珠突然迸裂,露出内里鎏金的安宫牛黄丸。杜老颤巍巍捧起药丸:这...这是我杜家太爷爷为慈禧太后制的...
惊雷炸响后檐,沈砚之忽然解开唐装襟扣。他心口那道疤上,竟纹着缩小版的宋氏医堂平面图。朱砂刺青间游走着小楷:【戊戌年谷雨,于裱画巷拾得吾妻碎玉】
当年典当行不肯吐露医箱下落,他握着补阙的小脚去踩心口刺青,我便将整条街买下来,日日去问。
暮色漫过花窗时,前院忽然传来橹声。二十艘朱漆画舫满载红木箱笼,为首的船娘唱着新填的采莲谣:琉璃瓶里晨露白,沈郎踏破金莲来...
苏雨晴掀开最末那箱的鲛绡帐,我十四岁典当的梅花断纹琴静卧其中。琴腹内整整齐齐码着泛黄车票——正是沈砚之这些年寻访宋氏旧物的轨迹。
夜宴饮至三更,沈砚之忽然离席。循着药香找到西厢时,望见他正将百日宴的残酒熬成琥珀膏。药吊子旁搁着本烧焦的《妇婴宝鉴》,残页间夹着褪色的超声波影像——那分明是我们失去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你问我为何执着古籍修复,他从陶瓮挖出陈年雪水,只因在碎瓷残页里,瞧见众生皆有重圆时。
更鼓声惊落银杏叶时,补阙忽然在怀中啼哭。沈砚之将安宫丸化入蜜水,蘸着在襁褓写长乐未央。月光爬上他新添的白发,我才惊觉百日宴所有贺礼,都是这些年在深夜里一件件寻回的宋家旧物。。。。
终章
杏林春满**
补阙抓周宴后的第七个谷雨,沈家老宅的千年银杏抽新芽时,我正为《宋氏女科全书》做最终校勘。沈砚之的体温忽从背后漫来,广藿香里裹着龙井新茶的涩:杜老在祠堂等我们。
推开描金门扉的刹那,七百盏琉璃药瓶齐鸣。补阙穿着我旧年修复的《本草图谱》纹样襁褓,正踮脚去够神龛里的鎏金匣。杜老先生颤抖着捧出匣中物——竟是光绪年间宋氏姑祖母问诊沈家太夫人的脉案原本。
少夫人请看。泛黄的宣纸上,血崩二字旁赫然添着新鲜墨迹,字迹与我修复笔记如出一辙。沈砚之忽然解开唐装衣襟,心口刺青竟与脉案上的穴位图完全重合。
这七年我试针七百次,他引着补阙的手指按向神阙穴,终是参透当年姑祖母的梅花针法。晨光穿过琉璃瓶,在他脊背映出宋氏医堂的经络图,每处穴位都对应着沈氏收购的药材行。
惊雷劈开晨雾时,前院传来朱漆箱笼落地的闷响。二十年前典当行的老掌柜跪在青石板上,身后是当年宋氏医堂的全套器具。那尊紫檀药碾底座突然脱落,滚出颗蜡封的安宫丸——正是补阙抓周时攥破的那颗。
物归原主。老掌柜叩首时,补阙忽然抓起药碾里的艾绒。沈砚之腕间沉香珠应声而断,十八颗珠子滚进《女科全书》的函套,每颗内壁都显出新刻的穴位名。
谷雨茶汤沸腾时,杜家三十位长老齐至。他们展开十丈长的《杏林盟书》,光绪年间的朱砂印旁,沈砚之早已添上我们的婚书纹样。补阙的胎发忽然被风吹进松烟墨,在永结同心处晕出并蒂莲。
妈妈看!补阙忽然指着千年银杏的树洞。探手取出油布包裹的物件,竟是阿娘临终前焚毁的《产育秘录》——烧焦处被金丝绣成沈氏族徽,夹页里塞满沈砚之这些年寻药的车票。
暮色染红裱画巷时,沈砚之在宋氏医堂旧址升起烫金牌匾。补阙用抓周时的古籍刀划开红绸,匾额露出杏林春三个字,却是用七百种药材拼嵌而成。他忽然将安宫丸化入黄酒,泼墨写下副楹联:
残页重圆承古意,青囊未老续新篇
更鼓声惊飞宿鸟时,沈砚之正教我辨新收的陇西当归。补阙忽然抱着梅花断纹琴跑来,琴腹滚出颗蜡丸——正是姑祖母当年留给沈家太夫人的续命方。月光爬上沈砚之新生的白发,我才看清药方背面小楷:
凡施此方者,必与沈氏血脉同寿
谷雨变成细雨时,他忽然将续命方浸入药酒。火光窜起的刹那,七百盏琉璃瓶同时映出我们的影子。补阙在杜老怀中酣睡,腕间银铃铛刻着《补阙肘后方》的残句:
但求人间无阙,何惧焚身以光
晨光再临银杏树时,沈家收购的最后一家药铺挂上新匾。沈砚之将我当年修复古籍的边角料熬成金箔,在裱画巷口砌成碑林。每块碑都刻着散佚的宋氏医方,补阙正用抓周时的药碾研磨第一味药材。
风起时,七百盏药瓶又响。我望着碑林间嬉闹的补阙,忽然读懂沈砚之当年在并购合同上的批注:
古籍可修,青囊可续,唯宋晚不可再失
雨丝穿过千年银杏的新叶,沈砚之的沉香手串再次缠上我腕间。补阙的银铃铛声与药瓶清音合奏,在裱画巷的青石板上,写下第三十六代传承的序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