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五年,春。
我杀人的时候,总是很安静。
我袖中的薄刃滑出,贴着目标的喉咙轻轻一划,血珠溅上我的眼睫,像一滴未落的泪。
第二十四个。我轻声念道,指尖抹过刀锋,将血迹擦在死者的衣襟上。
这次的目标是个富商,据说贪了不少赈灾银两,雇我的人连证据都备好了,像是生怕我杀错了似的。
我嗤笑一声。
我不在乎对方有没有罪。
我只在乎钱给没给够。
窗外传来脚步声,我翻身跃上房梁。
门被推开,几个侍卫举着火把冲进来,见到尸体后大惊失色。
刺客肯定没走远!追!
我无声地勾了勾唇,等他们散开后,轻盈地翻出窗外,消失在夜色里。
但我没想到会被堵在朱雀长街。
对方显然早有准备,十几个黑衣侍卫将她团团围住,刀光映着月色,森冷刺目。
刺客晚山茶。为首的男人缓步走近,玄色官服上的金线飞鱼纹在火光下凛凛生威,皇城司拿人,束手就擒。
我眯起眼。
燕别故。
皇城司指挥使,天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据说他办案从不留情,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没一个能活着走出诏狱。
而晚山茶这三个字,在皇城司的通缉榜上挂了整整五年,悬赏黄金千两,至今无人能摘。
我舔了舔唇角,笑了:燕指挥使亲自来拿我真是荣幸。
这已不是我们第一次交手。
三年前西市围剿,我借火油烟雾脱身;去年重阳夜宴,我扮作舞姬从他剑下溜走。
皇城司的密档里,我的画像被朱砂圈了又圈,旁边批注:身法诡谲,善伪装,尤擅利用地形脱逃。
而此刻,他玄色官服上的金线飞鱼纹在火光下凛凛生威,剑锋却比月色更冷。
话音未落,我突然扬手,三枚银针疾射而出!
燕别故侧身避过,再抬眼时,我已掠上屋檐。
身后传来他冷峻的喝令:弩箭准备——,箭雨擦着我衣角钉入瓦片,我反手甩出腰间软索,借力翻上城墙。
他在三息内纵身追上。
我们在城墙上对峙。
夜风掀起他官服下摆,也吹散我鬓边一缕散发。
我背对着万丈高空,退无可退。
燕别故的剑尖抵在我喉间,只要再进一寸,就能要了我的命。
你已无路可退。他声音冷硬,束手就擒。
我却笑了,抬手慢慢摘下了蒙面的黑纱。
月光下,这张脸艳丽如刀,眼角一颗泪痣平添几分妖异。
皇城司的卷宗里写我姿容殊丽,却漏了后半句——越是美丽的毒花,越懂得如何让人心甘情愿咽下剧毒。
不,燕指挥使。我轻声道,任由剑锋在颈间压出血线,我还有一条路。
血珠顺着脖颈滑下,像胭脂泪坠在雪白的皮肤上。
只是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我望进他骤然紧缩的瞳孔,笑得像淬了蜜的刀:就要看大人愿不愿意放我一条生路了。
剑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果然。
我勾唇。
英雄难过美人关,连铁面无情的燕别故也不例外。
趁他分神的刹那,我突然抓住他手腕借力翻身,绯红裙裾在夜空中绽开,如一朵真正的山茶坠向护城河。
大人!赶来的侍卫惊呼。
燕别故冲到墙边时,我已坠入护城河,湍急的水流吞没我最后一缕笑声:下次见面,请大人喝一杯断头酒呀~
是的,我逃了。
我又逃了。
——
永和十年,冬。
十五年前的济善堂。
庚午跪在雪地里,后背被藤条抽得皮开肉绽。
敢偷厨房的馒头反了你了!管事嬷嬷啐了一口,今晚就跪在这儿,冻死了正好省口粮!
他咬牙不吭声,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才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冻硬的馒头,塞给身后发抖的我。
……乙未,吃。
乙未——也就是后来的我——那一年我十岁,饿得眼睛发绿,我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啃了两口,又掰了一半塞回他手里。
一起。
两个孩子缩在雪地里,分食着半个偷来的馒头。
那晚之后,我们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济善堂的孩子没有名字,只有干支代号。
他是庚午,我是乙未。
我们蜷缩在漏风的柴房里,分食偷来的半个硬馒头,用木炭在斑驳的墙上画歪歪扭扭的记号。
庚午,我望着窗外的飘雪,冻裂的脚趾在草鞋里蜷缩,等我们长大了,你想做什么
他往冻僵的掌心呵了口气,白雾朦胧了他的眉眼:我想去书院当抄书先生。
为什么
因为……他难得露出几分羞赧,书院的炭盆烧得最旺,抄一页书能换两个铜板。他顿了顿,到时候,我买糖糕给你吃。
我咯咯笑起来:那我要开间花铺!就卖山茶花,红的白的都有。
为什么是山茶
因为……我晃了晃枯瘦的小腿,它开在冬天啊,像我们一样。
庚午突然抓起我的手臂,在瘦骨嶙峋处狠狠咬了下去。
啊!我疼得浑身一颤,指甲掐进他手背里。
月光从破瓦缝漏进来,照着他睫毛上凝的霜,也照着我手臂上渗出的血珠。
疼吗他松开嘴时,唇上还沾着我的血。
不疼!我梗着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
他忽然把自己的手臂伸到我嘴边:那你咬我。
我愣住了。
柴房外北风呼啸,他手臂上还有被藤条打出来的青紫痕迹。
快点。他固执地往前凑,要留一样的疤才行。
我张嘴咬住他手臂内侧最嫩的皮肉,直到尝到铁锈味才松口。
庚午疼得倒吸冷气,却咧着嘴笑:看,这样我们就有一样的记号了。
月光下,两个渗血的牙印并排摆着,像两弯小小的月牙。
疼就记住。他用袖子擦掉我手臂上的血渍,以后谁欺负你,就这样咬回去。
我学着他的样子,用里衣最干净的一角按住他的伤口:那要是……我们走散了呢
不会的。他指着我们手臂上还在渗血的齿痕,有这个在,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柴房外突然传来管事的咳嗽声,我们慌忙吹灭偷藏的蜡烛。
在黑暗里,我摸着手臂上火辣辣的伤口,突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后来啊......
后来我们真的走散了。
庚午被一位穿锦袍的官老爷领走了。
那日雪特别大,官老爷的马车檐角挂着鎏金铃铛,叮叮当当,像神仙坐的轿子。
乙未!他被抱上马车时突然挣扎起来,官老爷的随从按着他的肩,他却拼命把手伸向我,记得我们的约——
话未说完,车帘唰地落下。
我追着马车跑了两步,突然感觉掌心被塞了什么——半块饴糖,底下还压着张皱巴巴的纸。
车轮碾过积雪,渐行渐远。
我站在风雪里,看着那个小黑点彻底消失,才慢慢摊开手心。
饴糖已经化了,糖汁浸透了纸条。
我哆嗦着剥开,就着厨房透出的微光,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等我能做主了,就回来接你。
墨迹很新,像是今早匆忙写的。
有几个笔画晕开了,像是被水渍浸过。
我忽然想起昨夜,庚午蜷在通铺最角落,借着月光在破账本上写写画画。
我问他做什么,他慌忙合上纸页:练、练字呢。
原来是在写这个。
雪落在我睫毛上,融成水珠往下掉。
我急忙把纸条贴在心口,怕雪水弄糊了字迹。
那时候我们多傻啊。
以为咬出来的疤能对抗岁月,以为一张纸条就能拴住命运。
却不知道,这世道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穷孩子的梦,连带着那点甜,一起碾碎在车轮底下。
——
庚午离开后的第二天夜里,济善堂起了大火。
那晚本该是我轮值洗夜香桶。
管事嬷嬷嫌臭,总把洗桶的活儿丢给我们这些年幼的孩子。
我蹲在后院井台边,寒风刮得木桶哐当响,手指浸在冰水里,冻得发红发胀。
忽然,前院传来一声巨响。
我抬头,看见浓烟从主屋的窗口翻滚而出,火舌眨眼间就舔上了房梁。
尖叫声四起,孩子们像受惊的麻雀一样从通铺里逃出来,可门已经被火封死了。
走水了!快跑——
管事嬷嬷的嘶喊戛然而止,一根燃烧的横梁砸下来,正压在她背上。
我僵在原地,直到热浪灼痛了脸才惊醒。
转身要跑时,火星子溅到堆在墙角的夜香桶上,轰地炸开一片火海。
剧痛从右腿蔓延上来,我低头,看见裤管烧着了,皮肉发出可怕的滋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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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比庚午咬我时疼千百倍。
我发疯似的拍打火苗,跌跌撞撞往后门爬。
身后传来梁柱倒塌的轰鸣,热风卷着火星子扑在我背上,像有恶鬼在追。
后门的门槛卡着我的伤腿,我拼命往外挣,听见皮肉撕裂的声音。
终于滚到雪地里时,我回头望去。
济善堂已经烧成了火笼。
三十多个孩子的哭喊声混在噼啪的爆响里,渐渐弱下去。
雪落在我的伤腿上,居然不觉得冷了。
我想起庚午临走前留给我的纸条:等我能做主了,就回来接你。
现在,连等他回来的地方都没有了。
济善堂烧毁的那夜,我拖着被火燎伤的腿,在雪地里爬了半里路。
血从膝盖渗出来,冻成冰碴,每挪一步都像是刀子在刮骨头。
破庙里挤满了乞丐,我缩在最角落,和一只瘸腿的野狗争抢半块发霉的馒头。
狗咬了我的手,我咬了回去,满嘴狗毛和血腥味。
疼才能记住。
记住活着就得抢。
雪下了三天,庙里饿死了两个人。
第四天清晨,我扒了他们的鞋,换了一碗稀粥。
卖粥的老头盯着我手臂上的齿痕,咧嘴笑了:丫头,你这疤挺别致。
我没说话,把粥灌进喉咙,烫得舌头发麻。
——永和十二年,腊月廿三,小年夜。
街上张灯结彩,酒楼的香气飘出十里远。
我蹲在巷子最深处,看着富人家的丫鬟们提着食盒来来往往,油纸包里漏出的糕点渣掉在雪地上,很快被野猫舔干净。
忽然,长街尽头传来马蹄声。
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缓缓驶来,四角悬着鎏银铃铛,风一吹,叮叮当当。
车前两个带刀侍卫开路,车后跟着四个小厮,还有个穿杏色比甲的丫鬟,手里捧着暖炉,呵出的白气都是香的。
我下意识往阴影里缩了缩。
马车经过巷口时,帘子被风吹起一角。
车里坐着个少年,雪青色锦袍,玉冠束发,正低头翻书。
车窗外的灯笼光映在他侧脸上,眉目如画,清冷得像庙里供的瓷菩萨。
我呆呆地望着,突然想起庚午。
他现在……应该也穿得起这样的衣裳了吧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上的齿痕,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侍卫突然朝巷子瞥了一眼,我慌忙低头,把脸埋进膝盖里。
少爷,那边好像有个小乞丐。我听见丫鬟小声说。
车里的少年头也没抬:天寒地冻的,给些银钱吧。
一枚碎银子滚到我脚边,在雪地里闪着刺眼的光。
等我再抬头时,马车已经走远了,铃铛声混在风雪里,渐渐听不见了。
我捡起那枚银子,上面还沾着丫鬟手上的脂粉香。
真好闻啊。
像另一个世界的气味。
雪越下越大,我攥着银子,突然很想哭。
但眼泪还没掉下来就冻在了眼眶里,刺得生疼。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我数着:一更天了。
该去找个暖和的地方过夜了。
起身时,我看见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我的脚太小,靴子又破,印子浅得风一吹就没了。
就像从来没人来过一样。
——
那之后,我像野狗一样在城里游荡。
城南破庙的屋檐下挤满了乞丐,我抢不过那些大人,只能睡在最漏风的角落。
有时去酒楼后巷翻泔水桶,运气好能捞到半块没啃干净的肉骨头。
腊月里最冷的一天,我在当铺门口捡到件破棉袄,棉絮都结成了硬块,但总比单衣强。
刚披上肩,就被个高大的乞丐揪住头发:小贱种,这也是你能穿的
他抢走棉袄时,我咬了他手腕。
他痛叫着甩开我,我趁机抓起地上的雪团塞进他衣领,转身就跑。
我跑得很快——济善堂的孩子都跑得快,跑得慢的,早就饿死了。
开春时,我跟着流民混出了城。
田野里的野菜刚冒尖,就被挖得精光。
我学会辨认哪些树皮能啃,哪些蘑菇吃了会肚子疼。
有次饿极了,我偷了农家晒的腊肉,被追着跑了三里地。
那晚我蜷在河堤下的洞里,一边啃着抢来的腊肉,一边看手臂上的齿痕。
伤口结了痂,又被我咬破,反反复复,总也好不了。
疼才能记住。
记住我是谁,记住要等谁。
直到有一天,我流浪到了皇城外邻县的市集。
暮色四合时,一个佝偻的老乞丐蹲到我面前,咧开缺牙的嘴笑:丫头,饿了吧
他递来半块发霉的麦饼。
我盯着那块饼,胃里绞出酸水。
三天没进食了,连野狗都不愿靠近的垃圾堆我都翻遍。
饼上的霉斑像一朵朵灰绿色的花,可那香气还是勾得我喉咙发紧。
老乞丐的手很暖,轻轻拍我的肩:慢点吃,跟我来。
他带我去了城隍庙后的草棚,那里堆着发黑的棉絮。
我蜷在角落狼吞虎咽时,他突然压上来,枯枝般的手指扯开我的衣领。
别怕,他喘着粗气,口臭喷在我脸上,爷爷疼你......
我摸到了身下的碎瓦片。
原来杀人和杀鸡真的没什么不同。
瓦刃割开他喉咙时,血像温热的雨溅在我脸上。
老乞丐瞪大眼睛,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歪倒在一旁。
雪从草棚的破洞飘进来,落在他的瞳孔上,很快被余温融化成血水。
我盯着染血的手发呆,血从指缝滴落,和雪混在一起,像化了的糖汁。
我忽然想起庚午给的饴糖,也是这么黏在掌心……可这次,再没有纸条了。
阴影里走出个戴斗笠的男人,鹿皮靴踩在血泊里,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世上的光,照不到你这样的人。他踢了踢老乞丐的尸体,但‘孤灯’可以给你一把刀,让你自己烧出一条路。
斗笠男人丢来的匕首插在血泊里,刀柄的山茶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想活着他蹲下来,指尖沾了老乞丐的血,在我眉心画了一道,孤灯不收乞丐,只收恶鬼。
我盯着插在血泊里的刀。
老乞丐的血正顺着地缝蜿蜒而来,触到刀锋时突然分流,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劈开了。
雪落在我睫毛上,久久不化。
我抓起匕首,刀刃映出我脏污的脸——眼睛像两团烧尽的炭,哪里还有乙未的影子
三日后,我跟着他走进城外乱葬岗。
腐臭的土坑里躺着三个绑住的男人,他们的罪状写在一旁的纸条上:奸商、贪官、负心汉。
选一个。他丢给我一把生锈的刀,活下来的那个,就是你的投名状。
我盯着其中最年轻的那个,他嘴唇哆嗦着喊饶命。
我的刀尖悬在他咽喉上方,不住地颤抖。
怎么斗笠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心软那不如去济善堂的废墟里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反正那里早该有你一副棺材。
雪落在刀刃上,融成水珠滴在那人脸上,像泪一样滑落。
我忽然想起大火那夜,三十多个孩子烧焦的手扒在门框上的模样,像一丛枯死的山茶枝。
我......我的喉咙发紧,却听见自己说:我做得到。
刀锋划破寒风的瞬间,我狠狠咬上手臂的齿痕。
鲜血涌进口腔的咸腥,盖过了那人喉间溢出的最后一声呜咽。
他的笑声在乱葬岗上回荡,惊起几只乌鸦。
它们扑棱棱飞过残月,像极了济善堂烧焦的梁木上,那些四散飘飞的灰烬。
血和泪都是咸的,但师父说,杀手不能流泪——所以从那天起,我只会流血。
我接过那把刀,也接过了这个世道的真相——
原来杀人比乞讨容易,
原来活着,本来就是要吃人的。
永和二十年,春。
疼吗
疼就记住,以后谁欺负你,你就这样咬回去。
我站在生死场的中央,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血从我的刀尖滴落,混着雨水,在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还剩下三个人。
一个使双刀的女人,一个独眼的壮汉,还有一个——是我。
师父说过,生死场里,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我舔了舔嘴角的血,腥的,咸的,像是那年济善堂的大雪天,庚午分给我的那口冻馒头。
独眼壮汉先动了。
他的斧头劈过来时,我侧身避开,反手一刀划开他的腰腹。
他怒吼一声,拳头砸在我肩胛骨上,我听见自己骨头咔嚓一声响。
疼。
但比不上我手臂上的疼。
那里有一道齿痕。
这样,就算过了很多年,我也能认出你。
庚午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清晰得像昨日的雪。
我猛地抬臂,用齿痕的位置硬生生挡下独眼壮汉的斧柄。
皮肉撕裂的瞬间,我短刀捅进他的喉咙。
血喷了我满脸。
双刀女人趁机从背后袭来,我旋身,刀刃相撞,火星四溅。
她的刀很快,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
我的手臂在流血,齿痕的位置火辣辣地疼,可我却笑了。
疼才好。
疼才能让我记住,我为什么活着。
我故意卖了个破绽,她果然上当,一刀刺向我心口。
而我迎上去,让她的刀锋擦过我的肋骨,同时,我的短刀没入她的心脏。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疯子……她倒下去时,嘴唇翕动。
我喘着气,跪在血泊里,雨水冲刷着我的脸,混着血,像泪一样流下来。
我低头看着手臂上的齿痕,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指尖滴落。
我慢慢凑近,牙齿抵上那道旧疤——
庚午……
我活下来了。
可你在哪儿
生死场的铁门缓缓打开,我拖着染血的身躯走出来。
左臂垂在身侧,齿痕的位置血肉模糊——那里本该结痂的,可我总在愈合前重新咬破,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场外,师父抛来一瓶金疮药。
恭喜。他似笑非笑,斗笠下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光,从今日起,你就是‘孤灯’的人了。
我接住的瞬间,指节因脱力而颤抖,血从齿痕处滴落,在泥地上绽开暗红的花。
代号是要我赏你一个,还是你自己取他踢了踢脚边尸体,这些死人,可都没机会选。
我盯着那滩血,忽然想起济善堂的冬天——破瓦缝里钻进来的月光,照在柴房墙角的野山茶上。
那花红得刺眼,像是雪地里的一滩血。
晚山茶。我抹去唇边的血沫,就叫这个。
哦他挑眉,倒是个漂亮名字。
山茶开在冬天,我攥紧药瓶,碎瓷片扎进掌心,越冷,越要见血。
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混着血水在脚边积成浅洼。
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被雨幕模糊,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济善堂的雪,和那个咬着我手臂说疼才能记住的少年。
可现在的我,早就分不清疼的是伤口,还是记忆。
那之后,我用晚山茶这个名字,用力又肮脏地活着。
我接的第一单任务,是个教书先生。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还沾着墨渍,伏在案前批改学生文章时,烛火映得他眉目温润。
这位姑娘,夜已深了,可是迷了路他推开门时,手里还握着一支毛笔。
我藏在袖中的匕首突然变得千斤重。
他是无辜的。
师父给的密函上写得清楚:城南柳巷,周姓塾师,无武功,无仇家,杀之可得黄金二十两。
有人花钱买您的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对不住。
刀刃刺入他心口时,他竟没有躲,只是睁大了眼睛,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地上。
血很快浸透前襟,他慢慢滑坐下去,嘴唇颤抖着问:为…什么
我答不上来。
他的血是温的,顺着刀柄流到我手腕上,黏腻得像化了的饴糖。
那晚,我用沾血的手数着银票,在城里最贵的酒楼点了满桌珍馐。
红烧蹄髈油光发亮,翡翠虾仁晶莹剔透,杏仁酪甜香扑鼻——都是济善堂里做梦也闻不到的滋味。
可刚咽下第一口,胃里就翻江倒海。
我冲出去趴在栏杆上呕吐,胆汁混着血丝落在楼下乞丐的破碗里。
他抬头看我,浑浊的眼球倒映着我华美的衣裙。
姑娘,他咧开缺牙的嘴,钱不干净吧
我擦着嘴冷笑:这世上有干净的钱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辩解太像当年的管事嬷嬷,她总说济善堂的米谁家不是这么来的。
回到雅间,我逼着自己继续吃。
蟹黄汤包咬破的瞬间,汁水迸出来,像极了刀刃捅进血肉的触感。
真奇怪。
明明饿得发疯,明明这些吃食用命换来的——
可为什么,咽下去的每一口都像在吞刀子
——
到第三单时,我终于学会了不吐。
到第五单,我能在杀人后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再去酒楼点一盅冰糖燕窝。
到第十单,我发现原来人血和胭脂是同一种红——抹在唇上都很衬肤色。
你看,习惯多可怕。
它让你忘记自己吃过多少苦,也忘记自己造过多少孽。
只有手臂上的齿痕还在疼。
每次任务结束,我都咬着那里直到满嘴血腥。
疼才能记住。
记住我是谁。
记住我本该是谁。
再后来,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擦净刀上的血。
我学会了用目标的血在山茶花上描金。
我开始研究怎样让咽喉的切口更漂亮,喷溅的血不会弄脏新做的衣裳。
原来杀人也是门手艺,讲究快、准、狠,讲究心无旁骛。
——
我站在皇城司的案卷室,指尖拂过那卷落满尘灰的文书。
永和十二年冬,济善堂失火,三十七名孤儿葬身火海。
纸页已经泛黄,墨迹却仍刺目。
我的目光停在名单上——乙未二字被朱砂狠狠划去,旁边批注:已确认死亡。
我忽然想笑。
他们以为我死了。
也对,谁会去查一群孤儿的死活谁会记得那场火烧得太快、太巧,偏偏在庚午被带走的第二夜
案卷角落还粘着一片焦黑的纸屑,隐约能辨出彻查二字,却被人生生撕去。
原来这场火,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真相。
因为没人在乎。
我合上册子,灰尘簌簌落下。
我该在乎吗
一个靠杀人讨生活的恶鬼,一个连名字都浸满血的杀手,难道还要为十五年前的冤魂讨公道
窗外忽然飘进一片雪,落在案卷的乙未二字上,很快融成水渍,像滴迟来的泪。
我伸手一抹,字迹便晕开了,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也好。
乙未早就死在那个雪夜了。
活下来的,只能是晚山茶。
——
永和二十五年,大寒。
那一夜,我杀的是个富商,据说贪了赈灾的银子。
得手后我被皇城司指挥使堵在城墙上。
你已无路可退。他的剑尖抵住我喉间,束手就擒。
我笑了,慢慢摘下蒙面黑纱。
月光下,这张脸艳丽如刀,眼角泪痣在火光中盈盈欲坠。
不,燕指挥使。我轻声道,我还有一条路。
我向前一步,剑锋刺破皮肤,血珠顺着脖颈滑下。
只是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我望进他的眼睛,笑得肆意,就要看大人愿不愿意放我一条生路了。
趁他怔愣的瞬息,我抓住他手腕借力翻身,纵入护城河中。
湍急的水流吞没我之前,我听见他在城墙上厉声喝令: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之后三日,我像条丧家之犬在城里逃窜。
肩头的箭伤溃烂流脓,高烧烧得眼前发黑。
皇城司的搜捕越来越紧,连乞丐窝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第四日破晓,我拖着伤腿躲进了城隍庙——十五年前杀老乞丐的那间破庙。
蛛网密布的佛像后,我蜷在当年染血的草堆里,从怀中掏出最后三枚毒针。
我在供桌下埋了火油,梁上悬了铁蒺藜,连香炉灰里都混了迷药。
若皇城司的人敢闯进来,至少能带走三五个陪葬。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屏住呼吸。
大人,血迹到庙门口就断了。
搜。
是燕别故的声音。
我攥紧毒针,听着靴底碾过碎瓦的声响。
一步、两步......
就是现在!
我猛地拽动藏在袖中的细绳,梁上铁蒺藜暴雨般倾泻而下!
惨叫声中,我如鬼魅般掠出,弯刀直取为首之人的咽喉——
却在刀锋触及他皮肤的刹那,忽然嗅到了一缕冷冽的松墨香。
像雪落在陈年宣纸上,又像十五年前济善堂的冬日,那个总蹭书院笔墨的男孩袖口的气息。
刀尖蓦地一颤。
就这一瞬的分神,皇城司的弩箭已破空而来。
我旋身避过弩箭,箭矢擦着脸颊划过,带出一道血痕,血珠甩在斑驳的佛像脸上,顺着褪色的金漆滑落。
好身手。燕别故长剑出鞘,剑光劈开供桌上的蛛网,可惜。
我后撤撞翻香案,香灰漫天飞扬。
左手摸向腰间时,铁蒺藜的尖刺扎进掌心——这痛感让我清醒。
弯刀格住他劈来的剑势,火星迸溅,震得供桌残烛剧烈摇晃。
我们撞破腐朽的庙门,一同跌进铺天盖地的大雪中。
冰凉的雪片扑在脸上,我趁机滚出三丈远。
腰后的铁蒺藜撒在雪地里,像潜伏的毒蛇。
他追来时靴底踩中暗器,身形微滞的刹那,我暴起突袭。
弯刀贴着剑刃上挑,刀尖精准挑开他右袖。
嘶啦
裂帛声混着风雪格外清脆,玄色官服右袖裂开,露出麦色小臂上淡白的齿痕。
雪花落在那个月牙形的印记上,就像当年济善堂的雪,落在他为我挡藤条时伸出的手臂上。
我呼吸停滞,弯刀僵在半空。
他的剑却未停——
噗嗤!
剑锋穿透肩胛的瞬间,我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疼。
多荒唐啊。
我踏遍尸山血海寻他十五年,如今他的剑却先一步找到我的血肉。
晚山茶。燕别故将剑拔出时,血珠顺着剑尖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红珊瑚珠子,雪粒凝在他睫毛上,将那双眼睛衬得愈发冰冷,你输了。
暴雪呼啸着灌进衣领,我踉跄后退,仰面倒在雪泥里。
突然就笑了,笑声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染血的手抬起,恍惚想去碰他的脸——
像那年济善堂的雪夜,两个孩子蜷在柴房,他伸手拂去我睫毛上的霜花。
可指尖还未触及,他的剑锋已划破我的衣袖。
嗤啦——
命运就这样撕开一道口子。
露出我手臂上那道陈年齿痕——痂叠着痂,血肉模糊,是我这些年反复撕咬的印记。
他的剑当啷坠地。
乙未......
这个十五年没人唤过的名字,从他唇间颤抖着溢出时,我忽然觉得好累。
原来最疼的不是剑伤。
是看清他眼底震惊的那一刻。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他的轮廓,我望着灰蒙蒙的天,想起那个雪夜里,他塞给我的半块饴糖。
真甜啊。
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他跪下来时,玄色官服浸在血泥里,金线绣的飞鱼纹脏得不成样子。
颤抖的手指按在我伤口上,温热的血从他指缝溢出来,融化了地上的雪。
乙未......他声音哑得不成调。
我望着他笑。
笑这世道太大,大到我踏遍尸山血海寻他十五年,都没能找到他。
笑这人间又太小,小到我们同在这座皇城,他缉拿追捕的钦犯是我,我刀下无数的亡魂里——也有他。
雪越下越急,像要掩埋这荒谬的相逢。
我摸出袖中山茶匕首,对准自己心口。
二十五。我笑着对他说,圆满啦。
我活了二十五年,杀了二十四个罪大恶极之人。
第二十五个,是我自己。
刀尖没入血肉时,我听见他撕心裂肺喊我乙未。
可世上早就没有乙未了。
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此刻正抱着她的尸体。
这样,也好。
庚午…我轻唤他旧日的代号,喉间涌上的血沫让声音支离破碎,你看……我们谁都没活成……当初想要的样子……
他的眼泪砸在我脸上,滚烫的,转瞬就被风雪冻成冰痕。
多可笑啊。
我们重逢在这一刻——他穿着官服,我染着鲜血;他名动京城,我恶贯满盈。
偏偏是这一刻,命运才肯让我们相认。
我忽然想起城墙上的戏言。
到头来,那杯断头酒终究是欠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