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女帝,翻云覆雨。
亦为困兽,未生已死。
一、再见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二皇兄知道了这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听闻了世间最大的笑话。
他乱发遮面,形容狼狈。此刻毫无顾忌的大笑,使那半张从发间露出的脸看起来疯癫可怖。
难不成你喜欢那个暗卫流着卑贱血液的奴才,连喜欢都低贱。
他的话难听得紧,却也算有理有据。
我母妃原是浣衣婢女,因父皇与宠妃的怄气侥幸爬上龙床。六年前她薨于风寒,是时身居妃位。
当年与父皇怄气的那位宠妃,便是二皇兄的母妃丽贵妃。
她认定我母妃托了她的福气才得到帝王宠幸,理应唯她马首是瞻,可我母妃偏偏是条翻了身就不肯再认命的咸鱼,非但不遂她心意,还跟她的宿敌皇后娘娘站到了一起。
因此她与我母妃从来不睦,他的儿子也动辄便拿出身折辱我。
郑霄,孤再问一遍,你想清楚回答——影三在哪儿
我耐着性子问二皇兄第二遍,可他只是冷笑,我便命刑部差役把烧着烙铁的炭盆端到他面前。
这样冷的天气想必皇兄是要暖和一阵子才想得起来了。
他挣扎了几下,只能徒劳地拽紧锁着手脚的铁链。
毒妇!你不得善终!贱人!灾星!
他先是咬牙不语,接着在烙铁炙烤皮肉的滋滋声中惨叫咒骂起来,像极了一条狂吠的狗。
我接过身旁公公递来的锦帕掩住口鼻
。
走出大牢时,已是暮色四合。寒风凛冽,我裹紧狐裘坐上步辇,周身都裹挟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
关于影三的下落,二皇兄一个字都没说。
不过我原本也没指望他会说什么,拷打只是为了拷打。
皇宫二十四暗卫早早被我遣了出去,命令领了两道,一是活捉乱臣贼子郑霄,二是力保郑霄暗卫影三。
当晚,我回宫后照例药浴,泡到一半,外头便小声通传二十四暗卫全部归位。
于是我披衣起身,赶去偏远的清宁宫。
清宁宫西配殿灯火幽微,我屏退侍从,推门而入就见一人靠窗小憩。
影三。
我整理衣冠,沉声唤他。喉咙有些发紧。
那人倏忽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像被露水浸湿的小鹿般的眼睛,干净得不惹尘埃。
明明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杀人木偶,眼睛却生得这般无辜。
我心中郁结,长长叹息,没等将这口气息吐尽,便被一道凛冽的寒光闪了眼。
兵器铿锵,震耳欲聋,我垂手而立,寸步未动。
电光火石间,影三已被我的三个暗卫死死压在地上。
他的佩剑已脱手,落在我脚边。
我拾起剑,走到他面前蹲下。这把剑铸造精良,剑柄处有凹凸的花纹,握着很是称手。
想杀我为什么我问他。
他的口鼻涌出鲜血,将惨白的脸衬得更加骇人。看这情形,他应是早受了内伤,方才那副安静的模样不过是在等待拼死一击的机会。
可他必然知道,郑霄有他这样的暗卫,如今身为一国之君的我又怎会没有
我誓死效忠二皇子......
听他费力地说着,我失笑摸上他的脸:这有何难
等他死了,你再誓死效忠我便是。
他哑然,半晌后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忠仆无二主。
那便做我的面首。
我丢开他的剑,试图擦去他唇角的鲜血,却怎么都擦不净。
废了他的内力。我立刻放弃了那般费力无功的行为,转身离开前吩咐押着他的三名暗卫。
二、旧识
虽然刚过双十年纪,可我少时从军伤过头,记性已不大好,加之太后的汤药关照,记性已是愈发不好。关于影三的记忆,有些已经模糊了。
可是深刻的事情,还是清晰的。
比如我头一次见到他。
彼时我奉旨南巡,途中遇刺,逃窜中剥了死去宫女的衣衫匆匆换上,身负重伤躲进阴暗的山洞,动弹不得。
而他奉了郑霄的旨意搜查深山,若遇太子,即刻击杀。
我便是那个尚未被揭穿女儿身的太子,郑霄则尚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地位尊贵的二皇子。
进到山洞的影三错把我当做卷进了皇室争斗的无辜宫女,而重伤之下我只得用性命去赌他是个良善之辈。于是,我认下了宫女的身份,恳求他收留我些时日。
我赌对了。他的确是良善之人,雇了马车将我先送到了他落脚的小院。
那是个只有五间瓦房的小宅院,位于京城城郊,小院子里的石子小径旁开满菊花。寒冬腊月里,白菊如雪盛放。
美极。
他偏爱菊花。
院里的春菊、夏菊、秋菊、冬菊各种一圃,冬春两季开得灿烂。可惜剩下那两季菊花的模样,我没能见到。
那年冬天他没怎么回小院,雇了邻家农妇照料我起居。初春时,农妇忙于农事,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也得空回小院勤了些,于是不再雇佣那农妇。
相处日久,我俩之间生出了暧昧情愫。他在我常晒太阳的廊下安了张竹榻,给我买过的小玩意儿装了满满一木匣。
我最爱在晒太阳时,将那只木匣子抱在怀里,掏出小物件儿对着阳光一个个仔细瞧。草编蜻蜓的右翅膀上有小豁口、蝴蝶木簪的尾巴下藏着颗细碎的碧霞玺、猪惊骨手链是白、红、黑、黄、紫五色丝线拧起来的......如今一回想,这些小玩意儿就像在眼前。
他送我一条小狗,土黄色的毛、白色的下巴。我在园中走动时,那条小狗就摇着尾巴跟在我身后,我蹲下去摸它的头,它就会朝我露出软软的粉色肚皮。
影三唤那小狗阿楚。他同我说,阿楚是他的本名,做了贵人的侍从才更名影三。他还说,若他有一日回不来了,唯愿我与那小狗还能记得这世上曾有个阿楚。
其实,我知道他必定有不能归来的一日。做达官显贵的侍从,已是以性命换银钱的活计,更何况做皇子的暗卫。虽然他未曾告知我他的具体身份,但是我已从他的举止和随身物件看出他必定是郑霄的暗卫,是个将为主而死视作至高使命的杀人木偶
。
可我不但答应了,还告诉他,我名唤暮羚。
自从我的同胞兄长郑霆溺水而亡,再无人唤我暮羚。我成了深受父皇器重的三皇子郑霆,背负上他该当风光无限的人生。在当时,那个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只有我同母妃知晓。
那日,影三唤我第一声暮羚时,我愣怔许久。恍惚间,十来年的内廷心计、朝堂对垒、亲友相杀都不曾有过,仿佛,我仍是那个心智懵懂、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还比如,我最后一次见他。
暮春时节的某日,曾经鲜少来人的小院里站满甲兵,菊花梗被踩进泥里,花叶凋残。
郑霄站在我面前,玉冠束发,蟒袍加身,天潢贵胄,气势逼人。
小厨房里传来阵阵狗吠,接着便是哀嚎。直到熊熊炉火的闷吼压过了那哀嚎声,阵阵焦香从烟囱飘出来。
不识人的野狗,连本宫也敢咬,果真是随了贱主。郑霄叫骂着,笑得却极灿烂。
皇兄想要教训一条狗,何必贵步临贱地本宫自当杀之奉上。我也笑着,攥紧了衣袖下的拳头。这群不速之客撞进院子时,阿楚挡在我面前冲他们吠叫,惹怒了郑霄,被他手下的士兵拎着后颈扔进了小厨房的灶膛。
郑霄面露鄙夷,冷哼一声。他长相阴柔,承袭了丽贵妃的美貌。可是再美的面孔,做这种表情还是叫人恶心。
你当本宫瞎了眼欺君罪人,还胆敢自称本宫,是嫌死状不够难看么还不跪下磕头!
我仍笑:圣旨未下,本宫便是太子。本宫为太子一日,这称呼就一日不变,为太子一刻就一刻不变。倒是皇兄,今日就要做了父皇的主当心传了出去,言官稍加笔墨,皇兄就要落个僭越之罪。
说到此处,我收起了笑意。
二皇兄闻言面如土色,好一阵才恢复如常。甲兵上前将我团团围住,我的双手叫人反剪到了背后,痛得直不起腰,只能任由他们将我押上囚车。
发现我有欺君大罪,郑霄也学聪明了,知道不必再用刺杀那等下三滥的手段。只需将我押解回京,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被押上囚车后,我忍不住看向郑霄背后的那个黑色身影。是影三,他白着一张脸,垂手站在郑霄后头,不敢将目光投向我,自始至终也不曾挪动一步。
三、绝情
今日早朝沸反盈天,听说郑霄被囚在刑部大牢的朝臣们差点儿掀翻议政殿的屋顶。
林将军大骂我残害手足。
陈丞相劝诫我需谨遵伦理纲常。
这些车轱辘话,在我当初下旨掘地三尺搜捕郑霄的时候,他们就说过几遭了。
然而,我称帝不足一年,又是头一位女帝,不得不装得仁厚些。于是我免了郑霄死罪,下旨收了他的姓氏,赦他在牢房中安度残生。
可老臣们仍是不满。
于是我又颁了诏书,封四皇兄的遗腹子为太子,给这群老顽固们一个盼头,总好过他们为了所谓的伦理纲常与我拼个鱼死网破。
在朝堂与众人周旋了一个多时辰后,我头脑昏沉地坐上步辇,大太监问我去哪儿,我想也没想道清宁宫。
行至宫门前,恰逢太医从里头出来,说影三内伤严重,应当好好调养,近期不可运功。
我遣退众人,进到内室。重重撩起的床帏后,脸上恢复了些血色的影三皱眉睡着,口鼻都掩在被子下,也不嫌憋闷。
我上前将他的被子拉到下巴处,然后坐得远远的看他的睡颜。
他睡着的模样恬静得很,叫人不自觉也跟着静下来。
我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看到兄长带我去放纸鸢,还教我背诵少师教他的文章。
奶娘带我去玩耍,周遭却变成冰冷的水。我死死挣扎,好在水底有股力量将我托举起来。周遭又成了白绫,巨大的棺椁沉沉地压下来。
我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母妃居高临下得站在我面前,扇了我许多巴掌,厉声斥道死的怎么不是你!
我猛得起身,身后木椅猝然倒地,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
屋内已炳烛,此刻近酉时了,原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托着脑袋睡着了。
我手脚发软,堪堪扶桌站稳,只觉得有叫我不适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我看向床榻,见影三匆匆别过脸去。
在他避开我的视线前,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困惑,于是抬手一摸,脸上湿漉漉的,哭的人竟然是我。
要喝水么我的声音是哑的。
他这才又转头看向我,道一声不必。
我自顾自倒了盏茶水,半蹲他身侧,又问:要喝水么
陛下千金之躯,何苦如此他坐起身来,目光直直看向我,坦荡又愤怒。
我不理解他的情绪。是因我囚禁了他的主人,还是我叫人废了他的内力可比起郑霄对我的暗杀与折辱、他对我的背叛,我所做的那些又有何过分呢
是我糊涂了。这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是你那把剑插进我胸膛。我把茶盏放到矮桌,起身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对上他的视线,可我已经把那东西熔成了铁块,还打算把它打成你前主子的脚镣,你待要如何
影三脸色难堪,终于低下头去:你何必这样绝情。
绝情
我轻笑一声,解了外袍,开始一层层褪下衣衫。
你要做什么他问。
我要做什么
我停下动作,看了他半晌,又将衣裳一件件穿回去。
我本想叫他看看,看看我衣裳底下伤疤纵横的身体。
我想要告诉他,质问他:今日朝臣骂我不守伦理纲常,竟能狠心将同胞兄长送进牢狱。可他们心知肚明,皇家哪来的手足之情,若是有,我身上这些是拜谁所赐阿楚,你最清楚不过!你最清楚不过,可你还是问我怎么这样绝情。那我也该问你一句,你又是何必那样绝情你明知他有心杀我,你明知!
可他的一句话便叫我清醒过来。
他并不怜我,我多说何益如今我囚了他主人,又困住他,反过来跟他说我的伤痛,也是可笑。
你好生休息,明日我还来看你。
我起身,拂袖而去。
四、太后
出了宫门,候着的公公侍女十几个便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将我搀上步辇。
大公公问我要不要用晚膳,我摇头,想了想又要他吩咐御膳房煮好补汤送到我殿内。
他战战兢兢地应了。
我垂眸扫过步辇旁随行的每个人,皆如同寒蝉一般,顿时觉得无趣极了。
想想也是,本就是性情狠戾的人,还如同天煞孤星般克死了周遭数人,有谁不惧怕呢
我抬眸,见宫墙外的天边挂着一轮孤月。就那么遥遥挂着,不知寒,也不知周遭夜幕的黑。
正盯着那月亮出神,忽听有人道:可是有甚喜事叫陛下如此愉悦
大约是我脸上带了自嘲的笑意,大公公误以为我心情愉悦便忖度着时机与我搭话,
我丢了个眼神给他,他立刻又噤了声。
他从前侍奉父皇,而父皇并不像我这般阴鸷,所以他还没有摸清在我身边该如何伺候。
既然他有心与我亲近,那我便耐着性子给他指条明路:关照好清宁宫那位,不准任何人进他宫门。
奴才领旨。只是,若太后娘娘——
他刻意沉吟,可见并非真心与我亲近,我便接到:太后贵为后宫之主。在这后宫之中,她老人家的意愿自然无人可以违抗。
奴才明白。
翌日,我照例去太后宫中请安。
一进宫门,便看掌事宫女浣梅的脸色坏得很,地上三两个小丫鬟瑟缩成一团跪着,不知犯了何事。
奴才坏了事打发了便是,姑姑何必动气我命令侍从将那几个吓到瘫软的丫鬟拖了出去。
浣梅看我的眼神有些闪躲,只道:陛下圣安,太后娘娘等候陛下多时了。
我照着往常的时辰来请安,她却候着我,自然是有事了。
我不动声色地进入内室,掀开帷幕的瞬间,顺势抬手给匿在暗处的影卫一个不可妄动的讯号。
下一刻,青花瓷杯迸裂在我耳侧的雕花门上,四散的碎片闷声跌进厚实的狐绒地毯。
眉梢刺痛。
儿臣罪极。我伏地请罪,血珠滴落在青色广袖上。
陛下贵为天子,何罪之有她一如从前貌美,斜倚在榻上,凤眸斜睨着我,满头珠翠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叮叮作响。
十年前,父皇下旨将我过给膝下无子的皇后,不久又封我为太子。母妃因这事欢喜极了,直到风寒去世的前几日还叮嘱我,往后要好生听皇后娘娘的教导。
而这位皇后娘娘从前就是这般冷冷打量我,连嘴角的笑意都像结着层薄霜。现在做了太后,仍是如此。
我答:既不知母后因何烦忧,又不能为母后分忧,儿臣有罪
。
她勃怒。
哀家竟不知你还有如此孝心!封个不足月的娃娃做太子,好得很!哀家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叫你堪堪坐稳此位,如今龙椅还没焐热,你倒先算计起退路了。你,好得很!
的确,我称帝之初,百官愤然,就我知道的企图将我拉下皇位的家族势力就有十几支。
那时少不得她出面斡旋。可那阵子,她早已同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若那时弃我,待新帝上位,她的下场只会同我一样,大抵只会比我体面些许罢了。
我心中清明,她并非是生气我封四皇兄的遗腹子做太子,而是气我私自决定了这事。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见那群老东西虎视眈眈,才出此下策,暂将他们稳住。吃奶的孩子何足畏惧莫说是天花还是疟疾,单是落水着凉——
我边说边跪行到她身侧,不等伸手触碰到她,便被她甩了一巴掌。
珠玉相击,琅琅悦耳。
住口!她的手在抖。
我低眉抹去淌到眼角的血,敛去了一脸惶恐,再抬眸时笑得温和:母后息怒,儿臣并不单是说说。
她瞧着我,那双凤眸渐渐被恐惧占据,不过最终还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过去数年,她在父皇面前对我嘘寒问暖,背地里却对我非打即骂。父皇辞世后,她更加没了忌惮。
即便如此,往日的请安我们都还能心照不宣地装出副母慈子孝的模样,眼看今日势必要顶着一脑袋血出宫门,我也懒得再装,又与她寒暄寥寥几句就匆匆告退了。
太后的熙和宫地处高位,出了宫门往东,入目便是东升红日、似锦云霞。
如此良辰美景,叫我看了真是辜负。我闭了眼,只觉得北风吹得脸都僵了,连眉梢的伤口好像都冻住了,不再流血了。
五、倾诉
接连几日,我没再去清宁宫,并非自作多情地以为影三看了我眉上的伤口会担心,而是不愿再叫他看见我的狼狈。
听大公公李福全说,太后遣了些宫女过去照顾影三起居。
今早,太后宫里的浣梅又送了糕点来,站在桌边絮语,说太后有心为我寻些朝臣家中的适龄公子充盈后宫,现下住在清宁宫的那位实在上不得台面。
我敷衍地应着。其实自打影三住进去,我就安排了几个暗卫常驻照拂,免得他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悄无声息死了。
过了晌午,我便去了清宁宫。
影三身着白衣斜坐廊下,正闭眼小憩。我见惯了他着黑色衣衫,还从未见他穿过白衣,清俊淡雅,像极了世家公子。
即使与朝臣家中的公子相比,他又怎会落得下风呢
这次没等我走近,他就睁开了眼睛。
我讶异于他的恢复速度,上前调侃道:天寒地冻,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在等我
我想他大概会起身离开,或是干脆不搭理我,却不成想他看了看我,又抬眉看向正屋的方向。
我也看过去,屋门大开,几个模样标致的宫女进进出出,正拿进新的器具,换出旧的来。
妻妾成群,你这是要坐享齐人之福了我继续调侃。
陛下玩笑了,奴才哪里敢。听闻太后有意为陛下充盈后宫,坐享齐人之福的另有其人才是。
我挑眉。一向寡言的影三还能说出这样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话来,有趣。
我要选郎君进宫,你不开心
奴才不敢。
一口一个奴才,是心有不满。
陛下与奴才是云泥之别,不可失了规矩,先前是奴才放肆。
我抬起他的下巴,俯身直视他的眼睛:你今日才是真放肆。不要自称奴才了。
大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本就苍白的皮肤照得几近透明。碎光闪烁的眸子这样看起来几近金色,美得叫人心痒。
太后懿旨,我违抗不得。
我叹了一口气,在他的眉骨落下一个吻。
不知为什么,我看着他时总是想要叹息。
难不成你也愿意招人进宫你登基不久,如此行径难免——他自觉失言,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我看着他良久,而后屏退左右。
我坐到他身侧,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缓缓道:
阿楚,我七岁时落入荷塘,长我一岁的三皇兄跳进去将我托举起来。
我同他躺在一张榻上,他死了,我却活下来。
可当年,天下人皆知五公主薨了。
我从此作为三皇子活着,习文、从军,勾心斗角。他死去时只能穿着女子装束,我生怕再叫他丢了脸面。
我追查当年落水之事,追来追去,追到自己母妃头上。你猜为何原是想叫父皇去宫中坐坐,就能叫人将我丢进荷塘。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不得不缓了一阵才继续说下去。
母妃临终懊悔不已,字字句句皆是对我兄长不住。
皆是,对他不住。
阿楚,我生母并不爱我,加之兄长已死。
世上无人爱我。
即便今日,世人只知原太子殿下是个女儿身,却不知我本就是五公主郑云。
世上无人知我。
若是将要进宫的人里,有个肯问我冷暖。若是我能养育自己的骨肉,如兄长那般爱我,我为何不愿意我万死也要求此事。
我抬头看向神情复杂的影三,看着他脸上的些许怜悯,只觉得指节涩胀,胸间闷痛。
既不爱我,何必怜我。
我为他抚平衣襟的褶皱,淡淡一笑:这些话你只当消遣听听,我改日再来看你。
离开时,我听到了一声暮羚。回头看去,影三还是坐在原处,低着头并未看我。
原是幻听。
六、阴谋
我扔了李福全上的茶水,要他自去慎刑司领罚。
他哭喊着解释说先皇最喜喝烫口的茶,他一时疏忽才上错了。
我揉着眉心叫人将他拖了出去。
暗处的角落走出一个瘦高个子,夜行装,三角眼、吊梢眉,走路悄无声息。
他名为沉锋,是我的暗卫首领。
三爷,李福全此人与那个叫浣梅的奴婢来往颇为密切,爷的行迹多为他传去熙和宫。
我点头,吩咐沉锋遣人去慎刑司传令小惩即可,不要叫李福全死在了里面。留着他在身边,总比太后再多安个新耳目过来好防范。
李福全在我面前时,开口太后,闭口先皇。自认为效忠太后,便能得太后庇护。蠢笨如斯,能在后宫活到今日也是神迹了。
李福全事小。眼下荆州匪患难平,林将军的独子林麒已在此地清匪,你明日也去吧。我走到沉锋面前,手搭上他肩头,他忙跪了下去。
林家风光久矣,再立此功,林老将军恐要坐上龙椅慷慨陈词了。
奴才明白。沉锋垂首道,只是荆州匪患现已平十之八九,若不叫林家立此功——三爷可否允奴才带支亲兵......
不,孤要他立功。我打断沉锋的话,立大功。
沉锋道:三爷是说
林氏一门自称忠勇无敌,孤便成全他们。为国捐躯,忠心可鉴,流芳万世。
奴才领命。沉锋退了下去。
我将荆州府官上的奏折又翻了一遍,其上大肆夸赞林麒之英勇、亲民。
案上还放着林老将军呈上的陈情书,字字句句皆是他林家满门对昱朝的忠心,力劝我饶过郑霄,免得皇室断了血脉,先皇泉下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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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心死掉的功臣,绝后的家族,才是他林家对大昱最后的忠心。
我合上奏折,轻揉额角。
林老将军,怪只怪你年近耄耋,却还蠢得同李福全一样,不知我朝已换了新主,偏还念着旧主的脾性与喜好。
七、
刺杀
是夜,浓烈的咸腥气味涌来,我猛然惊醒,握住枕边短剑。
我吹动隐哨,无人回应。
微风拂来,床帏微张,我一跃而起,将纱幕后的人影压在身下,一剑划破了他的喉管。
粘稠的滚烫喷溅到我的半边脸上,我抹了一把,从那具没了生气的躯体上起身,撩开床帏,走了出去。
漆黑的夜色同寒气一道渗进屋里,我看不清周遭情形,只能侧耳听四周动静。
屋内还有人,气若游丝。
不待我分辨,挂在胸前的隐哨忽然颤动起来。窗扉猛地开了又合上,脚步声渐近,屋内也亮了起来。
是我的两个贴身暗卫。
点上烛火的赤凰将纱罩安放妥当,合上火折子,接着双膝跪地,直挺挺戳到我面前,肩上的伤口还淌着血。
同她并排跪着的是同样带伤的肆蛊。
奴无能,叫那人跑了。赤凰请罪。
烛火掌起,屋内的惨烈便一览无余。桌椅板凳等陈列好端端的一个不少,却凭空多出了五具没有生息的身体,其中四具是我的暗卫,第五个则是被我抹了脖子的那个。后者身手并不算好,所以能接连夺我暗卫性命的应是赤凰所说逃了的那人。
一个身上满是血窟窿的人跪在床柱前几步处,我走上前去,蹲到他面前。
是沉锋。
他垂着被血珠打得黏腻的睫毛,歉疚地看着我,眼底阴暗,喃喃道:奴才无能,当以死谢罪。
他身前是好些血脚印,触目惊心。可见为了不叫刺客近我榻边,他顽抗得有多艰难。
我初见沉锋时,他还是一身胡人装扮,骑坐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两军对垒,他一人杀百人,毫不费力。若不是被他自己族人设计,他也不会轻易败在我手中,进而被我收入麾下。
死有何难待他日你将逃脱那人千刀万剐,方不负孤。我捡起他掉落在地的长剑,塞到他手中,叫他撑着稳住身体。
三爷,此人常居西北方向,约莫五里处。肆蛊接了刺客冷掉的血,喂饱了他小叶紫檀钵里的蛊虫,看着躁动的蛊虫如是说。
肆蛊是个神奇人物,精通各种奇门异术,连我都要忌惮他三分。巫蛊术无疑是他修习的最为神秘与恐怖的一个。
我点头,叫肆蛊和赤凰先将沉戟搀扶回去疗伤。
三人走后,我将梳头的茶油倒在榻上,一把火点了朝文殿。
肆蛊所说的西北五里区域内,不过两个文臣府邸,再有便是林大将军府。
我不杀他,他便杀我,还要如何踌躇我握紧手中短剑,站在摘星台上,看着远处烧红了夜空的朝文殿。
三爷切不可轻举妄动。若爷亲去,岂不如入群狼环伺之境!执城在我身后道。他是二十四暗卫中功夫最差的,却是我遇到的功夫最好的谋士。
他说的确是实话。
可我刚对林氏起了杀心,就出了这种事情。由此得见林氏一门的忠心绝不向我,林麒,不能不杀。
执城,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么我如今的境地又好到哪里我转身苦笑,不过是几时死罢了。收拾行李,明日动身前往荆州。
领命。
朝文殿的火势在众人喊出的走水声中渐渐消弭。
烈焰如花,开至荼蘼。
我亦如此。早便如笼中困兽,难逃一死。
可是,所有想要我死的人,皆得死在我前头才行。
八、夜访
我做了次梁上君子,悄无声息溜进了清宁宫。
屋内只有影三一人睡得香甜。
这便是住得偏僻的好处了。朝文殿那边像要翻了天,他这儿还是岁月静好。
你怎么来了
他问。
我忘了他是五感过人的暗卫,就像此刻睡眼朦胧的他忘了整个皇宫都是我的。
无处可去。我把抱在怀里的木匣子放到桌上。
偌大的皇宫,陛下哪里去不得。
他彻底醒了,也记起了我是皇帝。
我看着他披衣而起,沐光向我走来,恍惚了一刹:可我也只想来这里。
见了他,我说话总是不大正经。
他没接茬,视线扫过桌上的木匣,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匣子里是什么
我答: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烧了袖子也要护着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我将那只破了的袖子藏到另一只完整的袖子下面,面不改色地回视他。
影三不该是个暗卫,他太聪明,就算是唯命是从的暗卫,至少也应当是执城那样可以做谋士的暗卫,我想。
的确。放火时,我还特意看了这小匣子一眼,心想烧了便烧了罢。终究还是没舍得,在火势变大时又返身将它抱了出来。
草编蜻蜓、蝴蝶簪子和猪惊骨手链,其实这些小玩意儿早前在影三的小院子里就被烧了一遍,原先的那只匣子更是已烧得辨不出原模样。即位之初,我返回了那处郑霄被一把火烧了的城郊小院,从黑漆漆的黑砖石里将那个小匣子扒出来,将里面的玩意儿包进帕子带回了宫。
我说它不值钱,并非无关紧要。我把木匣推到影三面前,替我保管一阵,过阵子我再问你讨回来。不可撬锁。
影三默默收回拨弄铜锁的手。
我累了,在你这儿睡半个时辰许不许再有一会儿就是早朝了。我脱了外袍,踢了靴子,爬到影三床上,盘着腿仰脸看他。
他眸光一闪,将那木匣收入角落的木箱,问道:你打算去哪儿
许不许睡我问他。
要去哪儿他仍问。
我无奈:荆州,去平匪患。
他面露惊诧,向我走了几步: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
攘外安内。皇帝可以御驾亲征、抵御外敌,怎么不能亲平匪患、救百姓于水火罢了,别吵我,睡吧。
我撩开他的被子钻进去,里头还是暖乎乎的,心里居然也跟着有些暖意。
影三半晌没说话,忽然道:我也去。
我差点睡着,头脑不大清醒,随口问道:去做什么
陪你。他说。
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因背对着他,并不会叫他看到神情,所以我并没有刻意隐藏脸上的情绪。
上来睡吧,天快亮了。我打岔。
他没再坚持,而是走远了些。
我回头看他,他又坐到了桌边。
我坐了起来,看着他别扭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很累了,什么都不会做。你上来睡吧,天寒。
知道了。他只应了一声,却纹丝不动。
今晚的氛围像极了我俩还在城郊小院时,说起话来没有尊卑与顾忌。
我重新钻进被窝,打了个哈欠昏睡过去。
九、北上
早朝时,我宣布了要前往荆州的消息,然后将朝政之事丟给了林老将军和陈丞相。
朝堂众臣再度沸腾起来,林陈二人则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劝我留下还是跪下谢恩。
临行前,太后将我喊去熙和宫,赏了我二十鞭笞和一声蠢货。
爷,忍着点。
赤凰边说边往我后背上的伤口涂药。
我本想嗤笑她的大惊小怪,刚开口就漏出一声呻吟来。
刚行了一天的路,车马停在路边整顿休息。这一声在小小的马车车厢里就响亮得过分了。
我便闭紧了嘴唇,待赤凰涂完药下了车,才长出了口气,擦掉脸上的冷汗。
当真是年纪大了,这点痛都扛不住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赤凰又从外面递进些烤好的干粮来。
她掀帘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直挺挺杵在外头的背影。
还不进来打算把自己冻成冰棍吗,影三
我说着掷过半块馒头去。
影三虽然没了内力,身手还是敏捷,轻轻松松躲了过去。那块馒头便滚进了泥水里。
粮食带得不多,怎么这样浪费。他转身看着我,蹙着眉头。
馒头是你躲掉的,还能赖我
听了我这话,他哑口无言,连眉头都忘了皱。
无妨,我继续逗他,没了粮食,打家劫舍便好。
你怕是忘了自己为什么去荆州。他道。
我耸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在自己地盘拿东西也不许
无聊。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转身走了。
不禁逗。
我抽出件大氅,叫车外的侍从给他送过去,免得他夜里骑马冻成了冰疙瘩。
又行了大半夜,我趁着夜深出了马车,骑上赤凰准备的马匹。我虽宣称要去荆州剿匪,实则是去取林麒性命,因此不能与这队车马同去。
于是按计划让赤凰穿上我的衣服坐进马车,我自己则换成她的装扮趁夜色离开。
月色朦胧,寒风刺骨,我拉紧缰绳,逐渐落到队尾。
脱离车队前,我往队伍中深深看了一眼。人影攒动,并不能分辨谁是谁。
十、残匪
我快马赶到荆州城时,城内百姓已安定生活,一个个提起林小将军皆赞不绝口。
我找了家茶馆点了盘桃花酥,就着茶水吃完,顺便打听到了荆州城残匪的消息。
先前进城抢掠的悍匪被林麒的部队打得落花流水,剩下的百十来人逃窜回了独龙山老巢。林麒等人现在已将那山围了起来,因独龙山地势易守难攻,便放了两遭山火,打算耗到那群土匪投降。
可不敢往那儿去,凶险的嘞。茶倌儿听我打听独龙山怎么走,连连劝解。
有林将军庇护,我还担心这些做什么我赏给那茶倌两文钱,听说陛下也要亲临剿匪,平息匪患指日可待。
茶倌儿听了我后半句,脸色变得鄙夷,可终究没说什么大不敬的话:将军一直打胜仗。
我点头,说了句点心不错,出了门去。策马出城,行半个时辰就能看到独龙山。
山下驻扎的士兵不算多,堪堪把几个进出山的关口守住。
执城早我两日来到荆州,已将独龙山的形势摸得一清二楚。
三爷,山上草屋里关着几个女子,被土匪抓去当人质的。执城整理着木箱里的人皮面具,小心地拿小刀片刮擦面具边沿。
易容术是肆蛊的秘术,执城只跟着他学了点皮毛。但也足够糊弄外人了。
难怪林麒放了两次山火都没成功,还是个慈悲为怀的小将军。我轻蔑一笑。
执城挑起面具,将那黏腻的东西贴上我的脸,道:不止如此。荆州知州的女儿也被掳来了,知州为救独女,难免与林小将军争执。独龙山久攻不下与此事不无关系。
知州的女儿都能被绑上山当人质,有趣。
我拿起铜镜,看着镜中面容陌生的女人流露出玩味的笑意。
当夜,执城带我从陡峭的山崖攀上独龙山,去到后山的茅屋后,他引开了把守的土匪,而后用迷烟迷晕了屋中的几个女人。
不多时,他便从里头扛了个女子出来。
这女子姿色庸常,被抓来后受到刺激,神志变得不大清楚。同她关在一处的女子都不敢接近。因此他便把我化装成这女子模样,不易露出破绽。
我翻进草屋,找了个角落卧下。
若是林麒能带兵攻上山来,我便能在被他解救时顺理成章地接近他。那会是我杀他的好时机。
现下,林麒投鼠忌器,不敢强攻。那我只好想个法子把这些女人救下山去,只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救出这些女子的人不可以是我。
那个州官的女儿,大概可以利用一下。
十一、奸夫
一连两天,我只吃到了馊馒头。
想想扔影三时掉进泥水的那块馒头,忽然觉得他当时的话着实有理。
送馒头来的那汉子像个高壮的黑塔,每早上都扔进半筐发馊的馒头,再像拎鸡崽一样拎起个瘦弱的女子出了门去。傍晚时分,被拎出去的女子又会像条死狗一样被丢进来,遍体鳞伤。
昨日他往我的方向瞄了一眼就一脸厌恶地转回头去。捉起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黄衣姑娘走了,彼时我正一手抓着一块硬馒头,如同拿着珍馐般傻呵呵地往嘴里塞着。
今日,那黑塔却径直朝我走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大意是嫌我晦气,脏了他的手。
出了草屋,强烈的日光叫我不由眯起眼。
外头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将我从黑塔手里拎过去,那人嫌我拎着重,还骂了声娘。
我任由他骂着,眯眼打盹。我常年习武身上的肉结实些,自然比同等身形的闺阁小姐重不少。
我就说那小娘们儿是个骚货。大哥前些天还捧在手心怕化了,今天可算是识破她的真面目了。抓着我的那人道。
同他并排走的那个声音尖细些:话是这么说,大哥不还是没下去手。啧啧,看看这个傻娘们儿。
话题好像转移到我身上来了。
我假作痴傻状抬头,任由涎水顺着嘴角淌下。
拎我的那个提脚便踹了我一下,我仍是傻笑。
不知道大哥怎么想的,那小骚货勾搭旁人,叫咱们兄弟睡了不正好解气。犯得着把这傻子拎去,给那个跟她通奸的上吗一刀下去,不就得了。
你懂什么给他一刀是便宜他。上完这恶心人的傻娘们儿,往后定是不行了。旁边那个道,再说了,那小贱货的爹是州官,大哥也不敢轻易动她。
州官的女儿,被这波土匪的头头看上了,现在还与旁人通奸
我还在想怎么找到这女子,今日便能见到她了。天助我也。
我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抹了把口水。嘴里不住地哼哼唧唧的,屁股便又挨了一脚。
想要把我送到那奸夫床上去——得看看待会儿屋子里的那几个人有没有命活。
为了不叫林麒起疑心,我自然不能杀光这儿的所有人。但是,杀五六个,还是无碍大局的。
这样的念头在见到那个所谓的奸夫时戛然而止。
奸夫被粗麻绳捆缚着,像只五花大绑的粽子静静地躺在一个光头男人的靴下。
竟是影三。
大哥,人带来了。拎着我衣领的那人说。
屋内光线有些暗,光头男的脸恰好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哼了一声。
我的衣领当即一松,整个人闷声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向我撞过来。
那光头土匪将影三踢了过来。
我躲也没躲,抗下巨大的冲击力,将影三抱在怀中打了几个滚。
他体温高得烫人,好在意识还清醒,眼神清明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就从我身上滚了下去,费力地想撑起身子。
可没等他稳住,旁边的壮汉便一脚踹了上去。他没有防备,脸抢在地上,再抬头时,一片淋漓的鲜血。
眼看那壮汉又要补上一脚,我立刻吱哇乱叫着扑上去,做出要与影三厮打的架势,实则用后背接了这一脚。
遭鞭笞的伤口还没长好,挨那一脚的瞬间,我疼得眼前发黑,直挺挺扑到了影三的身上。
屋里的男人们爆发出快活的笑声。
那壮汉似是来了兴致,一下又一下接连不断踢在我与影三身上。我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影三则闷声不吭,男人们的笑声愈发热烈,一个软糯的女声夹杂在里面,既无力又突兀。
够了,别这样。
没人理会她。
我惊叫着捂住头,从指缝里窥视那声音的主人。她站在我们左前方,身上的衣服颜色质朴,脸上也灰扑扑的,实在不引人注目。
一双杏眼倒是灿烂如星,满含的怒气叫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她,应当就是州官的女儿了。
别打了!颤抖的声音带了哭腔。
再看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我见犹怜。只可惜我是被按在地上猛踹的。
也不知影三能不能撑住,我低头看他,却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原想着他要是意识模糊便好了,要当着他的面杀人,总觉得不大舒坦。尽管他大概率认不出我,尽管他的双手也不干净。
可看着他这般清醒的模样,叫我如何动手。
十二、恶趣味
好啦。
粗犷的男声乍然打断了屋内的一切动作。
光头土匪继续道:前戏够久了,该干正经的了。把他俩的衣裳扒了。
这女的还灌不灌花汤啦,大哥尖嗓子男人走到我近前,手里端着一只土碗。
花汤,无非就是催情药。谁知道这群土匪会不会按着喂牲口的量煮这东西。我从前曾见过有男人喝了花楼里的这东西,许是量没把握好,行房事没排解畅快,不光把那玩意给烧不行了,脑子也混沌了。
不等那光头土匪回答,我便哼哼唧唧爬起来,抹着鼻涕眼泪凑到端药那人眼前。
甜!甜!我把手伸进药碗,沾了那褐色的汁水往嘴里送,喝!喝!
我若不喝,他们定要硬灌,如今我主动来抢这碗,一室的男人反倒觉得新奇又好笑,拦也不拦我。
我仰头倒了大半碗进嘴里,噗地一声,如数喷了出来,摔了那土碗跳脚大喊:哇呀呀!呸呸呸!苦!
头发猛地被人拽紧,我被扯得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视线与拽我头发的那人相触,许是瞬间的眼神漏了破绽,那大汉看向我的眼睛里闪过讶异。
我连忙闭了眼,哇哇大哭。大汉的巴掌这才雨点一般接连落下来。
够了,你们怎么如此残忍!即使没有良心,难道也不怕林将军攻上山处置你等么那女子喊道。
光头男闻言仰天大笑,道:处置眼看这天下就要易主,他还有心思管我山寨的事小娘子不知,那废物皇帝前两天要来这荆州剿我等,半路被截杀,早就身首异处了。与其惦念那小将军,你还是想想自己的爹吧。皇帝死在荆州,你爹一个州官还能活给我把这俩人衣裳扒光,叫小娘子看看她情郎的畜生模样。
截杀,好得很。
那伙人果真是按捺不住了。
那女子闻言已经傻了,哭哭啼啼瘫在地上。
布帛撕裂的声音传来,我看着那双粗大的手在我胸前撕扯着。影三不知何时转过身去了,被另一人撕扯着衣服。
既然林麒不上山来,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无聊极了。
我伸出手去,扼住扯我衣服的那双手。那双手挣了几下没能挣开,压着我的壮汉错愕地看向我。
我打了个哈欠,勾勾唇:爷不陪你们玩儿了。
无视男人惊怖的双眼,我将他拉到地面,翻身用膝盖顶住他的咽喉,摸起土碗碎片割了上去。
鲜血喷涌而出。
我在男人衣上蹭蹭手掌,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
疼,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的。
啊啊啊——那州官的女儿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然后耷拉下脑袋昏了过去。
我看着高坐堂上的光头土匪,歪了歪头:来看看谁是废物,如何
十三、搏杀
能成为土匪头子,拳脚功夫当属不错的。
光头块头大,力气也着实不小几。吃了他两拳一刀,我就跪在地上没有气力起身了。所幸他并没有讨到便宜,也半跪在我对面呕了血。
敢装疯卖傻!今日就叫你知道厉害。他声势不减,唬人得很。
大可一试。我嗤笑,尽量克制身体脱力的颤抖。
影三被捆着手脚,帮不上忙。
屋里头尖嗓子那人不知我如今情况没敢贸然靠近我。
刚交手时光头没料到我的身手才没有喊人来,如今想喊也难了。尖嗓子大抵吓傻了,不知道此刻情形,只要他往这山寨里喊一声,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同光头动手前,我已吹动隐哨,只是不知执城何时才能赶来。
光头撑起身子,将滴着血的刀锋指向我,脚步趔趄地朝我走来。
我暗暗屏气,待他走到近前,待那大刀划破空气逼至我脖颈时低头堪堪躲过,同时
右腿后踢,以脚尖抵着刀背,借着光头的力道继续将那刀往里送。
光头大骂一声,将那大刀翻了个角度,不使那刀将他拦腰斩断。
可即便如此,他的半截手指还是掉落在我眼前,一柄大刀也随之死死钉住我的衣袖。
劲风袭来,我扯断袖子,手脚并用起出刀,滚到影三身旁。
快走!我以刀割断影三手脚的束缚,来不及躲闪便被捡漏的尖嗓子踹倒在地。
大哥,我抓住她了——尖嗓子还没邀完功,便被人一个手刀斩晕了。
是影三。
他若无其事地从尖嗓子身上摸出一把匕首,站到我与光头之间。
阿楚!还不快逃!别送死!我竭力起身,光头现在正暴怒,影三应对不来。我虽没有十分把握,但比今日更难的情形也有过,还不至于将性命交代在此。
转眼光头已如泰山压顶般逼至影三身前,影三却不知厉害地转脸看向我。我急得向后扯他,却见他手中的匕首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正中光头胸口,甚至穿透那骨肉后还钉入了两丈开外的门板。
他,还有内力。
我早知马车上的尸首不是你。影三说着弯下腰,手起刀落了了尖嗓子的性命。
接着,他走到我面前,俯下身来,抬手揭开我的假面,他滚烫的手掌滑到我的脖子,渐渐收紧:我自负的陛下,你以为将所有人都算计到了你的圈套里,如今不如替自己算算还有谁人能救你呢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不,不同了。以往影三脸上的那种惴惴、顺从甚至于怨恨,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狡黠的得意。
我愣愣地看向仍抓着他衣角的手,忽然觉得讽刺。
呼吸随着他手上力道的加重变得异常艰难。
一只黑色的骨哨忽然出现在我眼前,这哨子造型怪异,我初见肆蛊将它奉上时根本看不出它的用途。
肆蛊说这东西叫做隐哨,是以鲛骨喂养受孕的母蛊,将母蛊与其产下的幼蛊炼成骨质,做成隐哨。吹动一只隐哨,虽无声响,其他几只却会随之震动。
哪...来...的...我艰难出声。
影三忽然松了我的脖子,转而抬起我的下巴。
隐哨上的绳子就勾在他清瘦的手指上,他的眼睛含着戏谑:同你一起上山的那人颈上的,你动手前这东西还在震动。
难怪执城,许久未到。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松开了他的衣角。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是瞄了一眼,眼中的戏谑深了些。
陛下在难过他问我。
我掩了多余的情绪,露出个无所谓的笑来:如今要如你心愿了,你却啰嗦起来。可即便我死了,你也救不出你的主子。
我见他眉心微动,随即轻轻握住他的手:不如留我一条性命,先帮你把这火泄了如何
我自然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脸上的红肿与血污看起来大抵还叫人恶心。可花汤的效力使然,影三眼尾的欲色还是浓重起来。
十四、绯夜
他的吻毫不吝啬地落下来,搭在我肩头的手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他的呼吸粗重,体温灼人,我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在他的指尖拂过后苏醒过来,如火炙、如蚁噬。
即便如此,我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外的脚步声、叫嚷声。
他感受到我的心不在焉,箍住我后脑的手加重了力度,唇齿更加野蛮地攻城略地。
我竭力推出一丝空隙,含糊道:有人...
他便将滚烫的脸贴到我颈肩,轻笑道:无妨,是林麒的兵。
林麒的兵
分明,是我昱朝的兵。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自不量力地想制止他的动作,不得已央求:别在这,他们....会看到...
他半晌不语,呼吸一下下打在我的伤口上,火辣辣的痛。忽然,他将我拦腰抱起,举步走进内室。
之后的事情,无非还是痛。痛到窒息,然后麻木、昏厥。
我恍惚间听到影三压抑地说着什么,我听到他声音里的嘲笑,他好似说陛下倒是有天赋的。
这种侮辱的话,我只愿是梦境里的,并不愿真是他说出来的。
我醒来时,身旁空了。只听帐外影三正在同旁人说着什么。土匪窝的床帏是厚重的土布,只有明光一道从外头射进来,我才知一夜已过去了。
将军救命之恩,我铭感五内,当衔环相报。是影三的声音。
若非苍王以身涉险,小将怎会如此顺利攻下独龙山。当是小将回报苍王才是。陌生男人的声音。
那陌生男人大抵是林麒了,可他方才叫影三苍王。
我昱朝没有这样一个王爷,除非他是外域的王......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一个冷战。
床帏忽得一抖,那明亮的缝隙变大了。影三撩开了土布帐子。
你醒了他探身进来,将被子拽到我肩上,随后退了出去,将床帏掩得结结实实。
那条缝隙没有了,我睁着眼睛陷入黑暗,听力更加敏锐了。
昨日不慎中了贼人的奸计,是这位姑娘牺牲清白救了我。烦请将军先准备些衣物,我想将这姑娘带回去。
影三这样说。
小将明白,这便差人去办。苍王重情重义,自然不会薄待如此侠肝义胆的女子。
重情重义,侠肝义胆......我听着这些客套话,只觉得累,索性阖了眼皮。
如此情势,已不在我掌控之中,只得从长计议,见机行事。
十五、归程
再次与影三同乘一辆马车,我俩的位置互换了。如今是我的性命悬于他的股掌之中。
马车颠簸,他不单命人铺了厚厚的毯子,还将我揽在怀中,以减少我受到的碰撞。
没能得到妥善医治,我身上的多处伤口火热得厉害,烧得脑袋也昏沉。
清醒的一小阵,抬眼便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下巴。他的模样我偷偷看过许多回,却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在想怎么杀了我
他没有低头,揽着我的胳膊纹丝不动。如果不是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我可能会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想你会怎么杀了我。我回答他,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又昏睡了,再清醒些时又道,林将军喊你苍王。
北胡首领,楚苍。如此情境下与陛下坦白,是我失礼了。
郑霄呢你同他是何关系我头痛得厉害,已没有精力斟酌着说话。
我是他的暗卫。他道。
北胡的首领,来做昱朝皇子的暗卫......这种奇怪的事情,闻所未闻。
既然他不肯解释缘由,我便不再追问此事。可是猜测,也能猜个一二。北胡人生性残暴,崇尚弱肉强食的野兽之道。皇子间的搏杀,凶残得多。子弑父,弟弑兄,再正常不过。楚苍即位之前,需要外面强大的合作伙伴,至于他这些年怎么会以暗卫的身份留在郑霄身边,他不说,我便不问了。
你来独龙山是巧合吗我想从他怀中坐起来,可是没力气。
他轻轻用力,不容我反抗地将我揽回怀里。
不是。
跟我来荆州,被我困在宫中,收留我在你院中,有哪一件不是刻意为之
你伤得厉害,还是歇歇吧。他道。
我闻言闭了眼睛,竟是没有一件是不经算计的吗
我挣脱他的怀抱,以最后的力气坐到远离他的对角,倚着车厢抬眸与他对视:那我此行是为杀林麒,你知是不知
他的目光有些闪躲:知。
陪我来荆州,孤身上独龙山,皆为阻我
是。
若我执意杀他呢
你身负重伤,林麒武功高超,你杀不了他——现下昱朝内斗,众臣皆以为女帝已死,天下易主。你已没必要杀他了。
若我执意杀他呢我盛怒之下呕出血来。
许是被我的模样吓到了,他立刻半跪到我面前,用手去抹我下巴上的血渍,语气却是与这般温柔的动作截然不同的狠戾:那我会杀了你。
我定会杀他。我躲开他的手,用衣袖囫囵擦去残血后,仍怒视他。
影三的眼神并不像他方才的语气那般强硬,我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像是怜惜的情绪,这次他连语气都放缓了:不要为了做不到的事赌气。
这是要去荆州城吗我问到。
影三毫不迟疑地回答:是。
阿楚,不管你做了何种谋划,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我握住他的手,放到我的喉咙处,要么在到荆州前杀了我,要么就等着看林麒怎么死。
影三有些粗粝的手掌向上,从我的脖子抚摸到脸颊,指尖在我的耳廓处停留:可我从不选旁人指给我的路。林麒不能死,你也不能,暮羚。
唇齿相依,呼吸交织。他揽我入怀,这次吻得极尽温柔。
我轻轻勾唇。
听到他又唤我暮羚,我便知道了,他并非暂不杀我,而是不忍杀我。
十六、算计
抵达州官府邸,那州官大约不知道影三身份的尊贵,只将一间装饰简陋的偏房分他住,我也理所当然住了进去。
一连十几日,白日里影三几乎不在房间,只在半夜三更回房。
林麒那边知道关照他,因此我得到了不错的医治。只是那大夫蹙眉的模样和出门后的叹气声,叫人生厌。
十几日过后,影三开始反常地囿于这偏房的方寸之间,寸步不出。
你看得我发毛。我从不怎么愉快的睡梦中醒来,真切的窒息感还让我心悸得厉害,睁眼就看到影三就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的动作算得上温柔地将我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怎么还没好也该好起来了。
不会好了。我发自内心地笑出声,很久没笑成这样,胸口发紧,竟然还咳嗽起来。
影三像看着什么可怜的东西一样看着我,我讨厌他那样的眼神,于是闭上眼。
陛下不是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吗怎么也甘心做虚张声势的人了。他说着,扶住我的肩,喝点水吧。
我睁开眼,见他手里捏着只茶碗。
用不着好起来,我一样可以杀他。我说。
影三捏着茶杯的指尖泛白,手背因用力暴起青筋,他却仍说:喝点水吧。
你喜欢我,阿楚。我笑着看向他,上次我也是这样问了你两遍。现在你像我一样地喜欢了。
他面色微怔,继而半跪到地上,柔声哄我:喝点水吧,你的嘴唇都干了。
我侧过身,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他生得多好看呀,生得这样干净、漂亮。叫人轻易就陷进那双浮着碎光的眼眸里。
我抬手去抚摸他的脸,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会是假的呢那些菊花开得那样好,你抱着小阿楚对我笑得那样好,那样好的日子和阳光,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哑了嗓子,低头咳了几声,咳出几滴清泪来,抬起脸时带着乞求的笑:你我心知肚明,陛下。你我皆不是良善之辈。何苦再问。
陛下你也清楚不必唤我陛下了,是郑霄还是别的谁,你们要拥立的新皇。我收回手指,对他冷冷一笑。
他不语,只是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外头有些杂乱的声音,忽然传来了叩门声。
苍王,独龙山的悍匪杀了狱卒,越狱了。林麒在门外压低声音道。
影三蓦地起身,疾步走向门口,几步后忽然驻足,回头看向我,眼中带着些许狐疑。
我面无表情地望回去。
他短暂思索后出了门去,临走前我听他对林麒说,派些人手来护好这偏房。
爷,我们何时动身影三走后不久,赤凰悄无声息来到我床前,将一只珠玉步摇递到我面前,郑霄出狱,已经毒杀了太后,宣称太后因女帝驾崩伤心病重,打算择日宣布其死讯。
不急,先将他的后援首领除掉再说。我接过发簪,确是太后最爱的那支发簪,她每每责打我,这上头的玉珠都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于年少的我,却是清脆悦耳的恐怖声响。
悍匪越狱,所以不日后林麒的死,与我这样一个伤重不治的垂死女帝有何关系
没有谁会想到是我差人放出了悍匪。虽然这群悍匪现在群龙无首,早就急于奔命,不会为了复仇自投罗网。
可是没关系,只要世人以为林麒是被他们报复而死就好。我会成全林家的忠义,让这位百姓口中的常胜将军流芳千古。
影三说得对,我确实在算计。
离宫,让那群蠢蠢欲动的家伙露出真面目是我的算计。
让郑霄得到他的党羽自以为凭能耐为他争取到的自由,然后由着他与太后博弈也是我的算计。
任由影三跟我出宫,然后叫他得到单独行动的机会同样是我的算计。
每个棋子都很听话地落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除了影三。
我没能算到他的外王身份,也看不清面对他时的自己。
影三在黄昏归来,点燃一支墙角的烛火。
吃药了没他开口的第一句是问这个。
我闭着眼装睡,只觉得他渐渐走近了。身上一轻,是他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他身上有浓浓的草药味道。
因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沾上什么脏东西就会要了命。所以他每每进屋前都会沐浴清洁,还会换上药草熏过的衣裳。
暮羚。他轻轻靠在我的头发上,声音轻得惊不起一只蝴蝶,好起来吧,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杀了他也可以我问。
影三将脸埋到了我的肩上,声音闷闷的:好起来吧。
我本想再说些刻薄的话,可听他的语气就像个委屈的孩子,忽然觉得无趣起来。
阿楚,倘若我死了,你要用多久忘了我我问他。
他在我的侧颈轻轻落下一个吻,温柔虔诚。
你不会死。
是人都会死的,不过是在这世上受苦的时限有长短之别罢了。我转过身,投进他的怀里,药草的味道叫我舒服了一些,记我两季好吗你那小院里的夏菊和秋菊我还没看过,你就在那两季替我看看它们。
我会带你去看。他说。
可郑霄将它们都烧死了,不是么那便不必记得我了。我蜷在他怀中,叹了口气,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你选了他做盟友,而不是我。
因我早知道昱朝的太子郑霆,骁勇善战,英武非凡,可他弑父杀兄,为了皇位不择手段。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我还知道他有不死之身,哪怕是九死一生之险境,亦能死里逃生。
我闻言失笑,嘴里的血腥气浓重起来。我将它强压下去,翻身将影三压在身下,用早藏在袖中的匕首尖抵住他的心口。
他只有一瞬惊诧,继而脸上带了真切的笑意:我说过太子郑霆有不死之身。
我将刀尖往下压了一指,寒光凛凛的刀尖便染了殷红。
别故作深情了,你我皆是无情之人,这事还需我来提醒你吗
我也曾这样以为。影三任由我刺破他的皮肉,不做反抗,还坚信不疑。
我捆住他的手脚,站在床边垂眸看他。
他一直看着我,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喉间的血腥不减,我甚至能感觉到赤凰带来的那些蛊虫在我的脏腑噬咬。新伤旧疾,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那些蛊虫是在啃噬我内脏的瘀血和腐肉。
用肆蛊的蛊虫去腐,得以行动自如地再活个十几日,总好过剩下在床榻上蹉跎百十日。
我背身呕出一口血,悄无声息卷入袖中而后走向门口。
不出意外,此刻赤凰已率领暗卫与前去追捕逃匪的林麒交上了手,而荆州州官也应当见到了证明我身份的令牌。
屋外的火光一波胜过一波,将屋内映照得宛如白昼。
罪臣李丰岭救驾来迟,请陛下赐罪!
荆州州官一声声喊着,嗓子都喊哑了。
临出门我侧身看向影三,他仍看着我,一瞬不瞬的。
今日一别,但愿你我死生不复见。
我撂下这一句,推门而出,看着匍匐在地的众人道:即刻启程,摆驾回宫。
十七、对峙
京都外城城门大开,荆州州官的先头军队畅通无阻地进到了城内。
我乘坐的马车在军队中段,车马行至城外大军驻扎处,我在仆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一行甲兵风尘仆仆向我走来,领头的两个将士身形高壮,步伐急促。
陛下!来到我身前,两人齐齐跪地,磕头跪拜,他们身后的士兵也跟着行起大礼。一时间尘土四起,我恍然又看到了大漠风烟。
平身吧,孤可没气力扶你二人。我拍拍满脸青胡茬的那人,两年未见,玉面将军名不副实了。
吕靖安兀自起身,恼道:陛下如此不知轻重,我哪里还有心思梳洗打扮。
听听,孤不过玩笑一句,他倒是恼——咳咳——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抬手屏退侍从,握住吕靖安小臂稳住身子,待止住了咳嗽才看向站在一旁的田粟,委屈你们了。
田粟摇头,只半蹲到我身前,示意我趴到他背上。
陛下,先到帐中议事吧。
我没推脱,任田粟背起我往营帐走。
他们曾跟我同在漠北厮杀,两人皆从无名小卒成了后来的左右副将。直到郑霄见我在漠北孤倨,心生不安,不知跟父皇说了什么,我被调回京都才与他二人分开。
两年前,我的女子身份曝光。父皇有意治我之罪,我便属意可信的大臣将他二人暗调回京都附近的南北二郡,各自领兵待命。那时我选了个彗星冲月夜逼宫,一向痴迷天相的父皇有所顾忌,我才得以保下太子之位和这条性命。
即位之后,为避人耳目,我又将他二人安排到南方御外敌,直至今日才又相见。
皇城易守难攻,贼人仍在负隅顽抗,我二人暂时想不到好办法,只能先围堵皇城,耗到他们投降为止。田粟沉吟片刻,道,孟将军手下有批精锐,若是他们攀上皇城,那么——
漠北孟将军——孟翎,也是个有趣的人。
当初他便是戍边主帅,意外发现我是女的,差点儿将我就地处置。我大喊自己是太子,唬了他一瞬,趁机与田吕二人制住他。我们仨正在小角落发愁下一步怎么走,说来也巧,那夜北胡几个颇有能耐的奸细摸入我们的驻地,见到被捆缚的孟翎大喜过望,好在我们三个及时赶到,大杀了一场。
奸细解决了,我们三个和孟翎都挂了彩,并排躺在一个营帐里数星星。田粟动之以情,我胁之以生死,吕靖安诱之以美人,孟翎都只是冷哼,但是我们都痊愈后,他选择了装糊涂。
北胡南侵之心昭然若揭,边疆形势并不乐观,孟翎的人决不能因今日时势回来。我看着田粟背后的布防图,道,太子在郑霄手里,不能不思虑。西北著勒与郑霄交好,虽是弹丸小国,士兵却善于作战。若是他们为了能从郑霄那里得到些土地而前来救援,那么事情就会棘手许多。
若真如此,那只能硬打了。吕靖安道。
太子年幼,若是谁有不臣之心,你二人立刻将其斩杀,并诛九族,断不可留下祸根。
陛下何意
阿霆,你想做什么!
我笑了笑,走到营帐角落的木箱处:孤今日的身体正如强弩之末,时日无多。待月黑风高之夜,我会携暗卫同入皇城,届时你们就在皇城外等待那城门大开时,将叛军一网打尽。
掀开箱子,便看到我从前的那副银甲还有那把陪了我六年的佩剑。父皇待我不薄,兵甲都是最好的,即使过去了八年时光,仍然不失光华。
我必须将太子从郑霄手中带出来。四皇兄郑晏与我为盟,品性高洁、知人善任——奈何早逝,徒留此一子。
其实那日立那婴孩为太子,不单是我的缓兵之计。
太后意在垂帘,视我为提线木偶,重臣不满我女子身份,有意再立新帝——身处夹缝之中,我只能边谋划弑后,边立下太子,好使那些迂腐老臣能早早倒向太子阵营。即使我弑后不成,年幼的太子也会成为太后培养的第一人选。
若我死了,就由他继承大统。他不像我,也不像郑霄,他会像他早逝的父亲,会像我的三皇兄,成长为一个正直、善良、明理的国君。
鄙恶如我与郑霄,活该自相残杀。
十八、相杀
赤凰回来了,独自一人。
同她一道去截杀林麒的十名暗卫无一生还。
奴无能。
无能这两个几乎不会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字,最近出现的次数属实太多了。
是影三。林麒已被属下等设计落单,影三却半路杀出,属下等毫无还手之力。赤凰抬头看我,目眦尽裂,眼中的恨意似是要喷薄而出,爷,影三那厮内力——
明日换上吧。我打开角落的木箱,不要丢了孤的脸。
赤凰神色大骇:爷,让奴一道去吧。六个人如何能保证爷的安危让奴一道去吧。
明日,孤要你高坐马上,教世人都看到当年大漠上的太子郑霆。我去搀扶跪伏在地的赤凰,赤凰,忠心如你,必不会叫孤失望。
赤凰以头抢地:奴领命,必不负漠北杀神英姿。
乍然听到她再提起这名号,我忽得想起在漠北纵马杀敌的日子,不知哪日就落了这样一个傻里傻气的名号。
可当时提到这几个字,敌军确是闻风丧胆的。那时我便顶着如此威风的名号,守在一个月也洗不了一次澡的漠北,同田吕二人捕蛇猎鹰,何等恣意、痛快。
哪想到会有今日这般光景。
念及此处,我整理好腕间金丝,束紧夜行衣出了营帐。雾色深重,暗夜朦胧,我的身后始终有轻微的声响追随着,回首望去却空无一人。
这些年来,我已习惯暗卫的保护。正因这群来去无踪的人始终在我周遭,使得我即位前后的三年中,即使行至再危险的境地,我所踏上的始终是坦途。
两个黑影一闪而过,如同夜鹰乘风而上。皇城上值守守卫的灯笼随风闪动,我感受到胸前的隐哨颤动起来,随即攀上皇城。
我一路进到皇宫内殿前头,如同过去多年,畅行无阻。
只是身后追随的声音逐一消失了。
殿前站着一个人影。
我停下脚步,仰头看他。
孤当是哪个夜入皇城来,原是无头野鬼。阶上人影嘲弄道。
我拱手道:没能恭祝皇兄喜登大宝,做鬼也是难以瞑目。
孤登不登基干你何事,要你来扫孤的兴致。那人影抬手,四面随之涌来如潮火光,兵器铿锵声几乎要将我淹没。
火光映照着居高临下的郑霄,他身穿黄袍,笑得志得意满:不过,来了也好。你自寻死路,就不能怪孤没给你留活路了。今日你也该尝尝烙铁的滋味。拿下!
我回首望向来时的路,除了向我围过来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又抬头,与郑霄遥遥对望。直至他的表情变得惊骇,失态大喊道:杀了她!给孤杀了她!
他大概也没能想到,他对我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了。
杂碎。
我啐出一口血沫,抽出腰间软剑,直直朝着郑霄走过去。
短兵相接,手腕震颤。我始终盯着郑霄,踏着无数甲兵的血向他走去。
居高临下的他惊惧后退,又像是给自己打了气,怒视着我迎上来。
长阶上蒸腾着血气,无数呻吟从身后传来,一同传来的还有无尽无绝的逼上前来的脚步声。
是我一手创造的人间炼狱。
我看着再支撑不住,步步后退的郑霄,作揖笑道:恭贺皇兄初登大宝。西方极乐无限,皇兄慢慢享受。
金丝出袖,绕颈收紧。
以这金丝送他,也不负他这几日的帝王身份。
无头尸体砰然倒地,我反身看向逼上前来的众兵士:郑霄谋逆,毒杀太后,幽禁太子,妄图称帝。尔等诛杀叛军,护驾有功,封官进爵、赏金百两,何如!
血洗长阶,魂入暗夜。
长久静默后,面前的士兵丢盔卸甲,高呼万岁。
开城门,迎盟军!我丢下软剑,坐在台阶上喊了这一声,随即仰躺进遍地血泊。
只要城门一开,这群现在对着我高呼万岁的人,不多时就会被田吕二人所带的军队包抄斩尽。
郑霄已死,皇城可以攻下,但是如果辨不清林麒与影三的立场,太子今后的路就不会坦荡。林麒、影三——如之奈何
十九、离开
赤凰做得很好。坊间传闻皇城被攻破那日,女帝红巾束发、银甲披身,遇顽抗之人,手起刀落间便策马而过,无一人能近她身。
这段时间,肆蛊化妆成了幽禁太子的守卫首领,一直陪护在太子身边。
据他说,郑霄对太子很关照,衣食不曾苛待。
我在太子身边待了两日,一到他床前他便啼哭不休。乳母无奈,直道她从未见太子如此哭闹。可我知道,大抵是我杀孽太重,身上的煞气叫他难受。
第三日,我见到了沉戟。他穿着北胡的装束,向我行了大礼。
他说对我不住。
他从前跟随的是苍王的生母,为保苍王上位而征战沙场,被内奸设计后为我所救继而成为了我的暗卫。他说他在做我的暗卫时,是忠心耿耿的,他从没想过当初死在了内斗中的苍王竟然还活着,不但成为了郑霄的暗卫,还被我囚禁在了宫中。
影三的内力没被废除,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背身不语,良久后对他说暗卫叛主当死。
他向我磕了三个头后拔剑自刎。
其实他是有机会离开的,或者他选择赴死时是可以不穿北胡装束的。可他还是在我归来后,穿着那样的衣服向我谢罪。
他自认为两不辜负,其实我俩心知肚明他未曾辜负的只有他的北胡。
执城早被赤凰救了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个哑巴医女。当初执城在独龙山被影三发现,被逼至绝境后使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重伤昏迷被医女所救。
我命人将那医女押入了大牢。执城跪地求我不要难为那女子。
我以那女子相挟要他扶持太子至弱冠。执城含泪点头,我转身欲走,他却道你何必如此要挟,即使我无甚被你拿捏的也是为你之命是从。
即使你要我亲手杀了那女子,我亦不会犹疑。他道。
择日娶了那女子吧,今日这话别叫她知道。我离开前这样说。
最后一件事,是让肆蛊将赤凰化妆成我的模样,接下来的二十年,我要她作为女帝守护在太子身边。
奴只求能陪在爷身边,奴只求生死随爷去。赤凰明知我的回答,却还是泣不成声。
赤凰我现在要你做的比你想做的要难得多,不要叫我失望。我将腰间软剑和袖间金丝抛给她,待你百年时,多带一身帝王装进陵墓。
奴领命。赤凰答。
我很喜欢她这一点,不论我给她怎样的命令她都不会过问缘由,且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二十、重逢
江南烟雨朦胧,我撑着一支破油纸伞踩进泥泞的暮色。
客栈前的士兵把刀刃逼至我面门,厉声道:来者何人!
我欠了欠身,哑声道:我要见你们将军。
两个守门士兵面面相觑,良久怒视我道:哪来的刁民,速速离开。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林将军不是爱民如子手下的兵却要滥杀无辜。我收起伞坐到客栈门口的石墩上,解下包袱,翻出一只被雨水泡了的馒头,慢慢扒掉湿软的部分,民女有要事要禀报将军,烦请两位大哥通禀一遭吧。
两人并没有进去通报,也没再赶我。大有要看我能坚持到几时的架势。
夜色越来越深重,雨点也密集起来。守卫换了班,换来的那两个远远地躲在门里头,不时瞥我一眼。湿掉的衣服黏在身上,不怎么舒服,吃了凉馒头的肚子也有些疼,我坐在石墩上一动不动,终于等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要见林麒影三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身白衣出尘,美得不似凡人。
也不全是。我仰脸看他,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睛。
他往前走了两步,那把伞便笼在了我头顶。
暮羚,你已经重新得到一切,何苦再来这一趟他问我。
我本就没失去它们,只是要握得更稳一些。我从包袱里拿出那只不怎么体面的木盒子,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件件从里头掏出来,然后一一掷到地上,这一趟是来找答案的。
什么答案影三看着满地的零碎,无动于衷的模样。
我避而不答:京都的林老将军病重,林麒不能在床前尽孝不是焦急得很吗
我慢慢起身,没能站稳便扶了影三一下,他立刻反手扶住我。
你说这些做什么他压低声音问我,声音带着怒气。
我是来给林麒送信的,林老将军的亲笔信,说不定还会是临终的交代。
胡闹,你到底要做什么他贴面过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
我说了,找个答案。我绕过他,走到客栈前,手伸进怀里,两位大哥,我这里——
身体被大力拉扯进一个结实的怀抱,影三的气息不容抗拒地欺压过来,我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奋力抵抗他的唇齿。
我被吻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被抱了一路,然后被扔进温暖柔软的床铺。
等适应了眩晕,我才看到影三红着眼睛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我。
他看了我半晌,转身翻出几件衣服递给我:换上吧,当心着凉。
我没拒绝,背过身去换上衣服。
等我换好衣服,影三已将我换下来的湿衣服收走了。
你想要这个我拿着一只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问他。
那不是林老将军的信。他说。
纵使是张白纸,林麒也会为了它见见我。
影三在我对面叹气:你杀不了他的,暮羚。为什么不肯放弃
你可以。我回视他,若他杀了我,你会不会为我杀了他
不会。影三毫不犹豫地说。
这就是我要找的答案了。我冲他笑了笑,将那纸包放进怀里。
影三想要来搀扶我,被我大声呵斥了回去。
既无爱慕之心,就别再做逾矩之事了。我冷声说。
林麒就在此刻推门而入,表情并不和善,他甚至没有理会影三的存在:你要见我
林将军的军队号称护国军,却被女帝的军队驱之江南,连老将军病重都不得一见,民女实在替将军不值。我答道。
林麒这才像刚看到影三,拱手道:苍王,此女来历不明,可否容小将——
她无甚威胁。影三几乎是立刻就走到了我身边。
口是心非,才是他给我的答案。
民女此处有封家书,是林老将军差民女送来的。
打开。林麒命令我。
我走上前去,打开层层油纸,拆出那张满是字迹的信纸来:将军可是要民女念给将军听吗
林麒这才将那信纸接过去。
信自然是假的,一眼就看得出。
他接信的同一刻,我便转身看向影三。
该画上句号了,我这惴惴的一生。纸上淬了毒,即使不能致命,林麒的后半生也可能会变成废人了。
本就寿数将尽的我,自然不在乎走得痛快一些。
别碰——信——我抬手擦掉嘴角流出的温热,影三的轮廓渐渐模糊,终于陷入一片黑暗。
恍惚间我记起他曾在大好的阳光里抱着我,对我说,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不好么,暮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