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里的萤火
煤油灯芯
噼啪
爆开火星,在墙面上投下林夏微微颤动的影子。她将冻得发红的手指拢在铁皮灯罩旁取暖,笔尖悬在作业本上方迟迟未落
——
最后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就在舌尖打转,却被突然灌进柴房的冷风搅得支离破碎。
吱呀
——
腐朽的木门被踹开,林夏慌忙将作业本塞进被褥底下,膝盖却重重磕在砖墙上。月光裹着酒气涌进来,林阳晃着空酒瓶撞进门槛,歪歪扭扭的影子几乎要将她吞噬:哟,咱们家的大学生还在装模作样啊
碎玻璃碴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夏盯着弟弟锃亮的皮鞋,那是父亲上个月专门从镇上买来的,牛皮鞋头擦得能映出人影。而她脚上的解放鞋,鞋帮早已磨得发白,鞋底还沾着今早割猪草时带回来的泥。
妈说要留着煤油点灯。
林夏攥紧被褥边缘,指甲深深掐进粗布纹路里。她记得傍晚时母亲将煤油桶藏进了橱柜最上层,铁皮与木柜碰撞的声响像根刺,扎得她眼眶发酸。
林阳突然扑过来抢煤油灯,灯罩
当啷
坠地,火苗瞬间窜上堆在墙角的干草。林夏尖叫着用身体护住作业本,干草燃烧的焦糊味混着刺鼻的煤油味弥漫开来。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秀兰举着扫帚冲进来时,林阳正蜷在地上假哭:姐、姐她想烧死我!
反了天了!
林建国的吼声震得门框直晃。他抄起墙角的竹扫帚劈头盖脸打下来,林夏本能地抱住头,竹条抽在手臂上的剧痛让她浑身发抖。李秀兰站在门口绞着手,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在丈夫转头瞪她时慌忙低下头。
读书读书!
林建国踹翻了煤油灯的残骸,供你吃供你穿,还敢祸害家里的东西!明天就去王婶家裁缝铺做工,别在这儿装文曲星!
林夏的眼泪砸在作业本上,晕开了刚写好的数学公式。她望着弟弟躲在父亲背后得意的笑脸,忽然想起上周在课堂上,陈远山老师指着黑板上的
北大
二字说: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学府,那里的图书馆比咱们整个村子都大。
那时窗外的阳光正好,照亮了老师眼中闪烁的光。
深夜,等全家人的鼾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林夏摸黑爬起来。她从墙缝里抠出藏了半个月的蜡烛头,用火柴点燃时,橘色的光晕映亮了贴在墙上的北大明信片
——
那是她用省下的早餐钱,在镇上书店买的。照片里的博雅塔倒映在未名湖上,美得像童话。
吱
——
隔壁传来父亲翻身的声响,林夏吓得吹灭蜡烛。黑暗中,她摸索着摸到枕头下的课本,冰凉的纸张触感让她渐渐平静下来。自从上初中后,这样的夜晚不知重复了多少回,她早已练就了在黑暗中默背课文的本事。
月光从柴房的破瓦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夏蜷缩在草堆上,回想起白天在学校的时光。陈远山老师特意给她留的练习题,还有课代表羡慕的眼神,都像星星一样在脑海中闪烁。她咬着嘴唇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个冬天,等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一切都会好起来。
突然,柴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林夏屏住呼吸,听见母亲压低声音的抽泣:她爸,要不还是让夏夏继续读吧,这孩子是真聪明......
妇人之仁!
父亲的怒吼震得窗户纸簌簌作响,女娃读再多书也是别人家的,林阳明年上高中还得花钱!
林夏将脸埋进臂弯,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袖。她想起上个月数学竞赛获奖时,陈老师把奖状贴在教室最显眼的位置,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林夏同学证明了,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差!
那一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认可的,是有价值的。
蜡烛芯在黑暗中渐渐冷却,林夏却毫无睡意。她摸索着从床底拖出那个用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的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从小学到现在的课本和作业本。指尖抚过封面上自己稚嫩的笔迹,她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考上北大,一定要离开这个把她当作累赘的家。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林夏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课本塞回床底。她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就要起床去割猪草了。推开柴房门的瞬间,寒风扑面而来,她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觉得这刺骨的冷也没那么可怕了
——
因为她心中有一团火,比煤油灯更亮,比蜡烛更暖。
悬崖边的曙光
晨雾还未散尽,林夏握着镰刀的手掌已沁出冷汗。田埂上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她却不敢放慢脚步
——
若是赶不及在父亲起床前割满两筐猪草,又要换来一顿责骂。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刺骨,她却想起昨夜父亲那句
明天就去裁缝铺做工,心里比晨风更冷。
林夏!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喊声。她回头,看见陈远山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车筐里塞满了课本和练习册,在蜿蜒的土路上颠簸着朝她驶来。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陈老师
林夏慌忙将镰刀藏到身后,却被陈远山敏锐地捕捉到她手臂上新鲜的鞭痕。他眉头紧锁,声音里满是心疼:你父亲又动手了
林夏别过脸去,倔强地摇头。远处传来母亲呼唤林阳起床的声音,温柔得让她眼眶发烫。陈远山从车筐里翻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刚批改好的试卷:这次模拟考,你又是年级第一。按照这个成绩,考上北大不是问题。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涟漪。林夏望着试卷上鲜红的分数,想起昨晚在黑暗中默背的公式,想起墙上那张北大明信片,喉咙突然发紧。可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她苦笑着将试卷塞回纸袋:老师,我恐怕读不了书了。
陈远山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晨光穿透薄雾,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林夏盯着陈远山磨破的袖口,那是为了给学生印复习资料,骑车去镇上印刷厂时刮破的。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将父亲要她辍学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她哽咽着说:我妈也劝过,可我爸说......
说女娃读书就是浪费钱。
陈远山沉默良久,突然跨上自行车:带我去你家。
林夏的心猛地悬到嗓子眼。她知道父亲最讨厌老师登门,上次因为作业问题,陈远山来家访,父亲当着老师的面把她的作业本撕得粉碎。可看着陈远山坚定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推开家门时,林建国正在往旱烟袋里装烟丝,看见陈远山,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老师来做啥我家闺女不读书了,您也别白费心思。
陈远山将林夏的试卷摊在桌上,语气平静却字字有力:林大哥,这是林夏最近的模拟考成绩,全省能排进前五十。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她能上北大,将来就是咱们村子第一个大学生,是能改变命运的大事。
命运
林建国冷笑一声,烟袋锅子重重敲在桌子上,女娃有啥命运嫁人生子才是正途!我供她读到初中已经仁至义尽,林阳明年上高中还要花钱,哪有闲钱给她浪费
李秀兰在灶台边偷偷抹眼泪,林阳缩在角落里,幸灾乐祸地盯着姐姐。林夏攥紧衣角,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多希望母亲能站出来说句话,可母亲只是低头继续烧火,连头都不敢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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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出钱。
陈远山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虽然不多,但供林夏读完高中没问题。等她考上大学,还有助学贷款。
林建国嗤笑:您这是图啥非亲非故的,凭啥帮她
就凭她是个好苗子。
陈远山的目光落在林夏身上,那眼神让她想起课堂上温暖的阳光,我教了半辈子书,从没见过比她更聪明、更努力的学生。如果因为没钱读书就放弃,我良心不安。
林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从未想过,除了自己,还有人如此坚信她的未来。父亲还想说什么,却被陈远山打断:林大哥,您就当是借我的。等林夏将来有出息了,让她把钱还我。如果她考不上大学,我一分钱都不要。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建国皱着眉头,反复摩挲着旱烟袋。李秀兰偷偷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里满是愧疚与心疼。林阳突然跳起来:爸,别听他的!姐肯定考不上,到时候钱打水漂了!
够了!
林建国猛地拍桌,震得煤油灯摇晃不止。他盯着陈远山手中的存折,又看了看林夏布满血丝的眼睛,最终重重叹了口气:成,就按你说的办。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夏夏考不上好大学,这钱你自己担着!
林夏差点跪了下去,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句颤抖的
谢谢。陈远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谢什么,好好读书才是正事。
送走陈远山后,林夏回到自己的柴房。阳光透过破瓦洒在床铺上,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北大明信片,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照片里的博雅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向她招手。她知道,这道悬崖边的曙光,将照亮她通往梦想的道路。
接下来的日子,林夏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借着月光背诵课文;放学后帮家里做完农活,又躲进柴房做题到深夜。陈远山经常给她送来额外的练习题,还帮她联系县城的名师辅导。在老师的帮助下,她的成绩越来越好,离梦想也越来越近。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一天放学回家,林夏发现自己藏在床底的纸箱不见了。她发疯般翻遍整个柴房,最后在猪圈旁找到了被撕碎的课本和作业本。林阳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半截麻绳,脸上挂着得意的笑:让你装模作样!看你还怎么读书!
林夏浑身发抖,蹲在地上捡起那些破碎的纸张。泪水滴在泛黄的书页上,她突然想起陈远山说过的话:真正的强者,不会被打倒,只会越战越勇。
她深吸一口气,将碎纸小心翼翼地叠好
——
哪怕前路荆棘丛生,她也绝不会放弃。
红榜惊乡邻
蝉鸣撕开七月滚烫的空气时,林夏正蹲在溪边浣衣。棒槌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里,远处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她抬头眯眼望去,陈远山的二八自行车歪歪扭扭地碾过田埂,车把上挂着的牛皮纸袋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夏夏!
陈远山跳下车时,草鞋陷进泥里半只,脸上却笑出了褶子,省状元!全省理科第一!
棒槌
咚
地掉进溪水里,林夏看着老师掏出那张被汗水洇湿的成绩单。林夏
703
分
几个字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眶发疼,耳畔响起的蝉鸣突然变得遥远。她想起无数个蜷缩在柴房的夜晚,想起煤油灯下冻僵的手指,想起陈远山骑着自行车穿过暴雨送来的复习资料,喉咙突然像被塞满了棉絮。
消息比山风跑得还快。等林夏攥着成绩单回到村口时,石板路上已经挤满了人。王婶举着蒲扇挤到最前面,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这是咱们村第一个状元还是女娃
李大爷颤巍巍地扶着老花镜,反复念着成绩单上的名字:啧啧,比当年县中学的校长儿子还厉害!
林建国蹲在门槛上猛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自从答应让林夏继续读书,他就再没踏进过女儿的柴房。此刻看着村民们围着女儿问东问西,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又蹭。李秀兰躲在人群后抹眼泪,围裙兜着刚从菜园摘的黄瓜,想递过去又怕丈夫看见。
听说北大的校长要亲自来送录取通知书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林夏这才注意到陈远山怀里的牛皮纸袋,隐约露出烫金的
北京大学
字样。她的膝盖突然发软,若不是身旁的王婶眼疾手快扶住,险些跌坐在地。
夜幕降临时,林家小院被灯笼照得通明。林阳缩在角落啃玉米,腮帮子鼓得老高,时不时瞪姐姐一眼。林建国破天荒杀了只老母鸡,鸡肉炖蘑菇的香气飘出老远。酒过三巡,隔壁村的媒婆扭着腰跨进门槛:他叔,我给夏夏寻了门好亲事!县医院院长的儿子,研究生毕业......
砰!
林建国的酒碗重重砸在桌上,酒水溅湿了炕头的北大宣传册。他涨红着脸吼道:我女儿要上北大!
这话惊飞了梁上的燕子,也惊得媒婆张着嘴说不出话。林夏望着父亲,第一次发现他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已经成片。
录取通知书送来那天,整个镇子都轰动了。北大招生办主任握着林夏的手说:我们在全省找了十年,才等到你这样的学生。
摄像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林夏看见人群里李秀兰抹着眼泪,林阳咬着指甲别过脸,而陈远山站在最角落,笑着偷偷抹眼睛。
当晚,林夏独自坐在柴房。月光穿过窗棂,照亮墙上那张边角卷起的明信片。此刻真正的录取通知书就摆在膝头,烫金的字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她轻轻抚摸着
北京大学
四个字,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
县里给了五千块奖金!
林建国的声音压不住兴奋,要不咱给林阳买台新电脑他明年高考也能用......
他爸,
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夏夏这些年......
女娃早晚要嫁人!
父亲的吼声震得窗户纸沙沙响,再说了,她读书的钱不都是陈老师出的
林夏抱紧录取通知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墙角的煤油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她摸到床底那个用麻绳捆着的纸箱
——
里面装着她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课本,每一本都贴着工整的标签。手指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她想起陈远山说过的话:教育不是投资,是点燃火种。
第二天清晨,林夏背着装满旧书的麻袋出了门。她要去县城给贫困生捐赠书籍,顺便看看新开通的图书馆。路过村口时,王婶塞给她一捧煮熟的鸡蛋:到了北京想吃啥,婶子给你寄!
李大爷硬往她兜里塞了包核桃,粗糙的手掌上还沾着泥土。
林阳突然从槐树后冲出来,涨红着脸把一个信封塞给她:路上......
路上买水喝。
不等林夏反应,他已经跑远了。信封里是皱巴巴的三百块钱,还有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姐,你真厉害。
汽车发动时,林夏透过车窗回望。父亲站在村口,背影像棵弯曲的老槐树,却固执地不肯挥手。母亲追着车跑了好长一段路,手里还举着她落下的围巾。陈远山骑着自行车跟在车旁,大声喊着:到了北大记得给我寄明信片!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扬起细碎的尘土。林夏摸着口袋里的字条,想起昨夜柴房里的争吵。或许改变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子的观念,比考上北大更难。但她知道,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了
——
就像暗巷里的萤火,终有一天,能照亮整片夜空。
断亲书与启程
立秋后的夜风裹着潮气灌进柴房,林夏对着煤油灯摊开信纸,笔尖悬在泛黄的纸面迟迟未落。远处传来林阳打游戏的欢呼声,混着父亲咂酒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三天前收到的北大入学须知就摆在膝头,报道日期旁被她用红笔重重圈了三次。
吱呀
——
门被推开,李秀兰端着一碗鸡蛋羹进来,围裙上还沾着灶灰。趁热吃。
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林夏望着碗里卧着的溏心蛋,想起小时候弟弟生病才能吃到的待遇。
妈,我后天就走。
林夏的声音很轻,却惊得李秀兰的手一抖,蛋液溅在粗陶碗沿。母亲慌忙用围裙去擦,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花:你爸说......
说女娃读那么多书没用,还不如早点嫁人换彩礼。
煤油灯芯
噼啪
炸开火星,林夏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事。自从得知县里的五千块奖金被父亲拿去给林阳买电脑,她就知道,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了。她从枕头下抽出一叠纸,那是陈远山帮她办好的助学贷款合同:我不用家里的钱,贷款和奖学金够我读完大学。
李秀兰突然抓住女儿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林夏生疼:夏夏,别跟你爸犟了,他也是为这个家......
为这个家
林夏猛地抽回手,声音不自觉拔高,为这个家把我当泼出去的水为这个家让我一辈子困在山沟里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看着母亲瞬间苍白的脸,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但那些压抑多年的委屈,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
深夜,林夏在煤油灯下写下断亲书。字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每一笔都像是在割自己的心。她想起小时候偷用弟弟的铅笔被父亲打得手背红肿,想起为了省电费在月光下背书差点摔下山坡,想起陈远山说
知识能让人长出翅膀
时眼里的光。笔尖重重划破纸张,她咬着牙写下最后一个字。
第二天清晨,林家小院炸开了锅。林建国举着断亲书,手气得直哆嗦:反了天了!养你十八年,就换来这个
林夏站在院子中央,阳光照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上,背后是打包好的两个蛇皮袋
——
里面除了课本,只有两套换洗衣物。
我不是白眼狼。
林夏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铿锵,等我毕业后,会把这些年陈老师出的钱都还上。但从今天起,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林阳突然冲出来,一脚踢翻了蛇皮袋。书本和衣物散落一地,林夏弯腰去捡,却看见弟弟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趁父亲不注意,她低头一看,是半块没吃完的月饼
——
那是弟弟最爱的五仁馅。
混乱中,村口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陈远山骑着自行车赶来,身后跟着镇上派来的采访车。记者们举着摄像机涌进院子,镜头对准了僵持的一家人。林建国的脸涨得通红,想要发作却又在闪光灯下有些慌乱。
林夏同学接受了县图书馆的邀请,
陈远山大声说道,她要把这些年的笔记和藏书都捐出去,帮助更多像她一样的孩子!
人群发出一阵惊叹,林夏看着老师鼓励的眼神,突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当汽车缓缓启动时,林夏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李秀兰追着车跑,边跑边喊: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林建国背着手站在村口,始终没有回头,但林夏清楚地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车开出去很远,林夏打开弟弟塞给她的月饼。咬下第一口时,她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
不知是月饼里的咸蛋黄,还是自己的眼泪。陈远山递来一张纸巾,笑着说:北大图书馆的藏书,可比你这些笔记精彩多了。
这句话让林夏破涕为笑。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青山,想起昨夜写断亲书时的决绝。或许斩断的不是亲情,而是那些束缚她的偏见与枷锁。当汽车驶入高速公路,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的手上,她突然觉得,未来的路虽然未知,但充满了希望。
黄昏时分,汽车抵达县城。林夏在图书馆捐赠完书籍,又去看望了几个贫困生。看着孩子们捧着她的笔记如获至宝的样子,她突然明白,自己吃过的苦,终于有了意义。
夜色渐深,林夏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手机突然震动,是林阳发来的消息:姐,我把电脑卖了,钱给你当路费。
她握着手机,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或许亲情就像盘根错节的老树,即便被偏见的藤蔓缠绕,也依然在深处,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脉相连。
第二天清晨,林夏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站台上,陈远山举着北大的明信片向她挥手,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火车缓缓启动,她贴着车窗,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渐渐后退。口袋里的断亲书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真正属于她的人生,刚刚开始。
北大园里的新生
未名湖畔的柳叶在秋风中轻颤,林夏攥着学生证站在图书馆前,玻璃幕墙映出她拘谨的身影。身后拖着的蛇皮袋与周围同学的拉杆箱格格不入,掌心的汗水将入学指南洇出深色褶皱。三天前还在山村土路上奔波,此刻却站在无数人仰望的学术殿堂,这种不真实感让她想起幼时偷望星空的夜晚。
同学,需要帮忙吗
清脆的声音打断思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笑眼弯弯,伸手接过她肩头的棉被,我叫苏晴,化学系的。看你盯着借阅指南十分钟了,是找不到路吗
跟着苏晴穿过摆满学术海报的走廊,林夏的目光被墙上的院士照片牢牢吸引。当看到
女性杰出校友
专题栏时,她的脚步不自觉放慢
——
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女性面孔,在灯光下散发着与李秀兰截然不同的光芒。等你毕业,照片也会挂在这里。
苏晴突然说,惊得林夏险些撞上旋转门。
宿舍里,三个室友正在布置床铺。北京姑娘周雨桐递来一盒稻香村点心:听说你是省状元太厉害了!
林夏缩在角落拆开蛇皮袋,当褪色的碎花枕套露出时,周雨桐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半秒,让她的手指瞬间发僵。直到苏晴接过枕套赞叹
手工刺绣好漂亮,她才敢继续整理行李。
第一堂课就让林夏尝到了差距。教授用英文讲解前沿课题,周围同学奋笔疾书,她却因陌生的专业词汇急得手心冒汗。下课后,她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对着电子词典逐句翻译课堂笔记。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笔记本上,她忽然想起柴房里的煤油灯,此刻的苦涩与那时竟如此相似。
转机出现在校庆日。林夏在礼堂后排听校友讲座,当屏幕上出现家乡的梯田画面时,她猛地坐直身体。主讲人是从山村考进北大的学姐,如今已是知名教育公益者。改变一个女孩的命运,就是改变一个家庭的未来。
学姐的话让林夏眼眶发热,散场时,她攥着讲座单页追到后台。
寒假返乡的火车上,林夏抱着装满旧书的纸箱。车窗外的山峦逐渐染上熟悉的土黄,她摸着口袋里学姐给的公益计划书,心跳越来越快。出站时,竟看见陈远山推着二八自行车等在寒风里,车筐里塞满了学生们拜托转交的文具。
林夏回来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她带着募捐的图书走进村小,二十多个女孩挤在漏风的教室里,眼睛亮得像缀满星星的夜空。李秀兰站在人群外,鬓角的白发比上次更多,却始终不敢上前。倒是林阳抢着搬书,嘟囔着:姐,我这次月考进年级前十了。
最轰动的是那场露天演讲。林夏站在晒谷场临时搭的台子上,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乡亲。林建国蹲在角落抽旱烟,却把身体转向她的方向。我曾经和你们一样,
她举起北大校徽,以为女孩就该围着灶台和孩子转。但知识给了我翅膀,也能给你们翅膀。
台下响起零星掌声,渐渐汇聚成浪潮。
深夜,林夏被敲门声惊醒。月光下,李秀兰捧着新纳的千层底布鞋,嘴唇颤抖:夏夏,娘错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泪水浸湿了对方的肩头。远处传来林阳背单词的声音,混着虫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返校前,林夏去了王婶家。王婶的孙女怯生生躲在门后,手里攥着她送的笔记本。妮子说要考北大。
王婶抹着眼泪笑,你看,这世道真的变了。
春天来临时,林夏加入了公益社团。她带着学弟学妹们回到家乡,在村小建起图书室,为女孩们开设周末课堂。当看到曾经帮她割猪草的小芳,在作文里写下
我想成为像夏夏姐那样的人
时,她站在山坡上,望着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忽然明白陈远山说的
点燃火种
是什么意思。
图书馆的玻璃窗倒映着她伏案学习的身影,桌上摆着两份试卷
——
一份是北大的专业课,另一份,是给家乡女孩们准备的线上辅导资料。手机屏幕亮起,是苏晴发来的消息:今晚的学术沙龙,有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来演讲,给你占座了!
合上笔记本,林夏对着玻璃中的自己微笑。从暗巷里的萤火到照亮他人的光芒,这条路上有泪水,有伤痛,但更多的是希望。她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改变个人命运而奋斗,更要成为一束光,照亮更多女孩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