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横亘在前,像一条凝固的赤金伤疤,无声地切割着荒凉大地。
河水粘稠,泛着不祥的金属光泽,几乎看不到流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铁锈味,混杂着细沙的干燥气息,吸入肺腑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
猪八戒耷拉着耳朵,肥硕的身躯在酷热下显得更加臃肿,汗水浸湿了他青色的僧衣。
师父,这鬼地方怎么过去啊?
他哼哼唧唧,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抱怨。
这水,稠得跟化了的金子似的,别说人了,怕是鹅毛都得沉底。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火眼金睛朝河对岸望去,金光闪烁不定,眉头微微蹙起。
他没搭理八戒的牢骚,注意力显然被这诡异的河流吸引。
沙悟净默默站在一旁,望着河水,眼神复杂,似乎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脸色比平日更加凝重。
玄奘勒住白马,视线投向那片赤金色的水面。
河面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偶尔鼓起的浑浊气泡,破裂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并未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只是心中升起一丝异样。
这河流,透着一股不属于凡间的死寂。
他取下随身携带的紫金钵盂,缓步走向河岸。
松软的沙土陷下他的脚步,留下浅浅的印痕。
玄奘俯身,小心翼翼地用钵盂边缘触碰那粘稠的河水。
水质冰凉,与空气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
他轻轻舀起一捧水。
赤金色的液体在钵盂中晃动,沉重异常。
就在此时,钵盂接触水面的下方,一抹微弱却清晰的青色光芒,穿透了厚重的赤金,映入玄奘眼中。
那光芒柔和,带着一种清冷的气息,与这河流的暴戾格格不入。
玄奘动作一顿,目光凝注在那片奇异的光源上。
师父,怎么了?
沙悟净注意到玄奘的异样,走上前低声询问。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将钵盂倾斜,让那青光更加清晰地显露。
沙悟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当他看清那河底深处摇曳的青芒时,脸色骤然大变。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这……这是……
沙悟净的声音干涩,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广寒宫的……青玉莲花灯?
他失声低语,仿佛看到了八百年前的幻影。
不可能,它怎么会在这里?
孙悟空耳朵尖,立刻凑了过来。
什么灯?老沙,你看清楚了?
沙悟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大师兄,错不了。八百年前,俺老沙还在天宫当卷帘大将时,曾有幸远远见过一次。
那是嫦娥仙子最心爱的器物,以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灯火是不灭的月魄精华。
只是……只是它从未离开过广寒宫半步,怎么会沉在这流沙河底?
猪八戒也好奇地挤过来,伸长脖子往河里瞅。
广寒宫?嫦娥姐姐?嘿嘿,那可是个好地方。
他脸上露出几分遐想,瞬间忘了渡河的烦恼。
孙悟空没理会八戒,火眼金睛早已全力催动,两道金光直射河底。
浑浊的赤金河水在他眼中变得透明。
河床深处,淤泥与枯骨之间,果然静静躺着一盏约莫巴掌大的青玉莲花灯。
灯盏雕工精细,莲瓣层叠,栩栩如生,通体散发着淡淡的青辉。
而在那灯芯的位置,蜷缩着一团模糊的光影。
仔细看去,那光影竟隐约呈现出玉兔的轮廓,仿佛一只沉睡的兔子,被封印在灯火之中。
果然是件宝贝。
孙悟空收回目光,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只是这灯芯里的小兔子,看着有些古怪。
玄奘默默听着弟子们的议论,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
广寒宫的宝物,沉寂的河底,灯芯里的兔影……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某个被遗忘的秘密。
他望向河对岸,暮色开始四合,天地间一片苍茫。
渡河之事,看来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夜色渐深,一轮圆月悄然爬上天空,清冷的银辉洒满大地。
白日里燥热的流沙河岸,此刻却被月光笼罩上一层神秘的寒意。
河水依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但在月华映照下,那赤金的色泽似乎淡了些,透出一种诡异的幽蓝。
营地里,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悟空警惕的脸庞,八戒早已鼾声如雷,沙僧则坐在火边,心事重重地擦拭着他的降妖宝杖。
玄奘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白天所见的河底青灯,以及沙僧那番话,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他内心深处某种模糊的预感。
他轻轻起身,披上外衣,独自一人走向寂静的河岸。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步履间带着一种不自觉的探寻。
他想再确认一下,那盏灯是否还在那里。
或许,只是白日看花了眼。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比白日更加阴冷。
玄奘走到白天舀水的位置,凝神向河底望去。
借着皎洁的月光,那抹青辉比白天更加清晰可见。
它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随着水下微不可察的暗流轻轻摇曳。
就在玄奘注视着那青光时,异变陡生。
那盏青玉莲花灯,竟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河底浮了上来。
它破开粘稠的赤金河水,悬停在距离水面不足一指的地方。
灯盏完好无损,青玉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美得令人窒息。
灯芯处的兔形光影似乎也灵动了些,微微舒展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从莲花灯上传来,牵引着玄奘的心神。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鬼使神差地,玄奘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那冰凉滑润的莲瓣。
就在触碰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完美的青玉莲花灯,竟在他指尖下毫无征兆地寸寸碎裂。
无数青玉碎片四散飞溅,如同破碎的星辰。
下一刻,一股冰蓝色的火焰猛地从破碎的灯盏中心爆发出来。
那火焰没有丝毫温度,却带着一种冻彻骨髓的极寒。
火焰瞬间席卷了玄奘全身,将他包裹其中。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便被彻底冻僵,思维仿佛也凝固了。
冰蓝火焰无声地燃烧着,映照着他惊愕的脸庞。
紧接着,平静的河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水中央,一株巨大的桂树虚影拔地而起。
那桂树枝繁叶茂,树影婆娑,散发着浓郁而虚幻的清香。
无数泛着银光的桂树枝条从虚影中伸出,如同活物一般缠绕住被冰蓝火焰包裹的玄奘。
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将他猛地向下拉扯。
河面如同被撕开一个口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凭空出现。
桂树虚影拖拽着玄奘,毫不犹豫地沉入了漩涡之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在漩涡中不受控制地旋转、下沉。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一些破碎的、陌生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玄奘的脑海。
那似乎是极其久远的记忆碎片。
他看到一个身着素白僧衣的年轻男子,眉目温和,气质出尘,与自己如今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
白衣僧人坐在一株开满桂花的树下,对面是一只雪白可爱的玉兔。
玉兔捧着一卷泛黄的佛经,似乎在认真研读。
白衣僧人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件月牙形状的法器,递给玉兔。
那法器散发着柔和的清辉,与今夜的月光如出一辙。
玉兔抬起头,眼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情绪。
它放下了佛经,接过了那月牙法器。
白衣僧人对它说了些什么,但声音模糊不清,听不真切。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玄奘最后的意识。
师父!
一声焦急的呼喊将玄奘从混沌中唤醒。
他猛地咳嗽起来,呛出几口冰冷刺骨的河水。
映入眼帘的是孙悟空放大的、写满担忧的毛脸。
自己正躺在河岸的沙地上,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月光依旧清冷,但河面已经恢复了平静,那诡异的莲花灯、桂树虚影和漩涡都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师父,你怎么样?刚才怎么回事?
孙悟空扶起玄奘,语气急促。
他刚才在营地察觉到河边气息不对,赶来时正看到师父被拖入水底,幸好他动作快,一棒打散了那桂树虚影,将人捞了上来。
猪八戒和沙悟净也闻声赶来,围在旁边,脸上都是惊魂未定。
俺老猪就说这河有古怪!
八戒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玄奘定了定神,脑中还残留着昏迷前看到的碎片的记忆,以及那冰蓝火焰带来的极寒触感。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想要活动一下。
这一看,他顿时愣住了。
只见他的左手手腕上,不知何时,竟凭空出现了一圈细密的金色印记。
那印记宛如一条精致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的皮肤,发出淡淡的金光,带着一种神圣而威严的气息。
这印记并非实体,却清晰可见,仿佛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
这是……
玄奘抚摸着那金色锁链印记,心中充满了困惑与不安。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啊!
一声惊恐的低呼从旁边传来。
沙悟净死死盯着玄奘手腕上的金色印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表情,比之前看到青玉莲花灯时还要惊骇百倍。
沙师弟,你怎么了?
玄奘疑惑地看向他。
沙悟净嘴唇哆嗦着,指着那金色锁链印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师父……这……这是西王母娘娘的……'堕仙枷'!
堕仙枷?
悟空和八戒都吃了一惊,围拢过来仔细查看。
沙悟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神惊恐。
没错!绝对是堕仙枷!俺老沙当年在天庭时见过!
这是西王母用来惩罚那些……那些动了凡心、触犯天规的神仙的!
一旦被锁上堕仙枷,便会打落凡尘,历经轮回之苦,永世不得解脱,除非……
沙僧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情。
动了凡心的神仙?
玄奘心中巨震,他一个凡人僧侣,怎么会跟神仙的刑罚扯上关系?
难道……难道那昏迷前看到的记忆是真的?
那个白衣僧人,是他的前世?
他与那玉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
忽然,从寂静的流沙河对岸,遥遥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却又带着无尽幽怨与期盼的少女声音。
那声音穿透夜色,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金蝉子!
你答应过我的!
你说过十世轮回之后,会回来解开我的锁!
你终于来了!
那一声声穿透夜色的呼唤,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玄奘摇摇欲坠的神识。
每一句都带着刻骨的幽怨,每一字都饱含着漫长岁月的期盼。
声音并不响亮,却奇异地压过了河水的呜咽,压过了悟空焦急的询问,压过了八戒惊恐的嚷嚷,甚至压过了沙僧那带着颤抖的堕仙枷三个字。
它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玄奘混乱的脑海。
金蝉子……
又是这个名字。
他不是唐朝的僧人玄奘吗?
为何这名字如此熟悉,仿佛是他灵魂深处遗忘的烙印?
十世轮回……
解开锁……
那声音里的执念,几乎要化为实质,穿过冰冷的夜气,攫住他的心脏。
玄奘想要开口询问,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手腕上的金色锁链印记,此刻似乎与那遥远的声音产生了某种共鸣,微微发烫,金光流转不定,仿佛活了过来。
沙僧的脸色更加惨白,几乎要瘫软下去。
是她……是她……
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存在。
谁?对岸是谁在说话?
悟空眉头紧锁,火眼金睛全力运转,试图穿透夜幕,看清河对岸的景象。
然而,流沙河对岸依旧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那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缥缈与凄清。
是广寒宫的那位……
沙僧的声音低若蚊蚋,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月宫?
八戒瞪大了眼睛,肥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不可能!月宫远在九天之上,怎么会……
话音未落,玄奘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强大却并不粗暴的力量猛地将他笼罩。
并非拖拽,更像是……牵引。
那感觉无比熟悉,仿佛在昏迷前被卷入漩涡时一般无二。
他手腕上的堕仙枷印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周遭的景物开始扭曲、模糊。
河岸、沙地、月光、甚至悟空他们焦急的身影,都如同水墨画般迅速晕染、消散。
师父!
悟空的惊呼声在耳边急速远去。
玄奘想要挣扎,身体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束缚,动弹不得。
冰冷的河水触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寒意,仿佛直接浸入骨髓,冻结灵魂。
意识再次陷入黑暗,但这一次,没有冰冷河水的窒息感,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
仿佛漂浮在无垠的星海之中,周围是绝对的寂静与清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
玄奘的意识如同漂浮的羽毛,缓缓落定。
他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冰凉却光滑的平面上,寒气丝丝缕缕地透过单薄的僧衣,渗入肌肤。
这寒意与流沙河水的阴冷刺骨不同,它纯净、剔透,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寂。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朦胧的光线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高远而朦胧的穹顶,仿佛笼罩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清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清雅、又带着微微苦涩的草药香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月华的清冷芬芳。
这绝非人间任何一处所在。
他尝试撑起身体,身下的触感坚硬而冰冷,细看之下,竟是一张巨大的、散发着淡淡莹白光芒的玉榻。
寒玉床。
这三个字莫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他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座极为开阔的宫殿。
殿内陈设简单到了极致,除了他身下的寒玉榻,便只有不远处一个同样由白玉雕琢而成的矮几,以及几上放着的一尊白玉药臼和一个捣药玉杵。
殿宇的梁柱、墙壁,都呈现出一种冷硬的玉石质感,通体洁白,却又仿佛蕴含着流动的月光,氤氲生辉。
整个大殿空旷、寂静,弥漫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清冷与孤高。
笃……笃……笃……
轻微而规律的捣药声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这片极致的宁静。
玄奘循声望去。
只见那白玉矮几旁,跪坐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宫装长裙,裙摆如同流动的月华般铺散在冰冷的地面上。
乌黑的长发被挽成一个精巧的发髻,斜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
望仙髻。
又一个词语自动浮现。
少女低着头,正专注地用那白玉药杵,一下下地研磨着药臼中的几株奇异仙草。
那些仙草呈现出半透明的冰蓝色,散发着幽幽的寒气与草木清香。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已经重复了无数个岁月。
清冷的月华透过殿顶的某种奇特构造洒落,柔和地勾勒出她纤细的侧影,给她素白的衣裙、乌黑的长发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明明只是一个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落寞。
玄奘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少女捣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缓缓抬起头,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玄奘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怎样清丽绝尘的脸庞。
肌肤胜雪,眉如远黛,唇似樱点,五官精致得仿佛是九天仙人用最纯净的月光雕琢而成。
她的眼神,清澈如深秋的寒潭,却又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与幽怨。
那眼神,像极了方才在河对岸呼唤他的那个声音。
玄奘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她的耳朵上。
少女的耳垂上,戴着一对小巧玲珑的耳坠。
那耳坠的样式极为奇特,竟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玉兔,嘴里衔着一个圆环。
玉兔衔环。
这造型……玄奘瞳孔骤然收缩。
这分明与他在河底看到的,那青玉莲花灯盏底部的神秘纹路,一模一样!
是巧合吗?
不,绝不可能!
玄奘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强烈的预感冲击着他的神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继续下移,落在了少女放在药杵上的手腕。
纤细洁白的手腕上,赫然缠绕着三条细细的金色锁链!
那锁链与他自己手腕上的印记,质感、光泽、甚至散发出的那种神圣威严的气息,都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是,他手腕上的是一道虚幻的印记,而少女手腕上的,却是三条真真切切、闪烁着淡金光芒的实体锁链!
锁链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发出叮当的轻响,在这寂静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你醒了。
少女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哀伤。
正是方才在河对岸呼唤他的声音!
这里是……
玄奘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
广寒宫。
少女的回答简洁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
广寒宫……月宫……
沙僧那惊恐的声音犹在耳边。
玄奘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无数混乱的念头纷至沓来。
他一个凡间僧人,怎么会来到传说中的月宫?
手腕上的堕仙枷,河底的莲花灯,眼前的少女,她手腕上的金锁,还有那一声声金蝉子……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谁?
玄奘盯着少女手腕上的金锁,沉声问道。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她放下玉杵,缓缓站起身。
随着她的动作,那三条金锁再次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赤着双足,踩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一步步向玄奘走来。
她的步伐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仿佛被禁锢了千年的沉重。
素白的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而微微摇曳,如同月光下荡漾的涟漪。
她走到寒玉榻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玄奘。
清冷的目光落在他手腕那道淡金色的印记上,眼神复杂难明,有惊讶,有释然,有悲伤,还有一丝……怨怼。
我是谁?
她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苦涩笑意。
八百年前,你唤我小玉。
小玉?
玄奘心头一震。
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
八百年前……金蝉子……
他喃喃自语,试图从混乱的记忆中抓住些什么。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玉的眼神黯淡下去,那抹苦涩的笑意也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落寞。
也对,九世轮回,凡尘俗世早已洗去了你的记忆。
若非……若非这'堕仙枷'因你而起,恐怕连这广寒宫,你也永无踏足之日。
她抬起手,指了指玄奘手腕上的印记,又指了指自己腕间的金锁。
此乃西王母娘娘亲手所下的'堕仙枷'。
你手腕上的,是引。
我手腕上的,是锁。
一引一锁,同根同源,纵隔九天十地,轮回百世,亦无法斩断。
玄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沙僧的话再次响起:西王母用来惩罚那些……那些动了凡心、触犯天规的神仙的!
一旦被锁上堕仙枷,便会打落凡尘,历经轮回之苦,永世不得解脱……
他看着小玉,艰难地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只是一个凡人,为何会……
凡人?
小玉轻轻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或者说,是看透世事的悲悯。
你如今是凡人,可你的前世,并非凡人。
你的前世,是佛祖座下二弟子,金蝉子。
金蝉子!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当这个名字从小玉口中清晰地说出,并与自己的前世联系起来时,玄奘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冲击。
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碎片似乎瞬间清晰了一些。
白衣僧人……桂树……玉兔……还有那冰蓝色的火焰……
八百年前,一场浩劫将至,三界生灵涂炭。
小玉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种讲述古老故事的沧桑。
唯有借助月宫至宝'月光梭',穿越时空,寻得一线生机,方能化解。
可月光梭乃广寒宫根本,轻易动用不得,更何况是逆转时空这等逆天之举。
她的目光投向大殿深处,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
当时,身为佛子,心怀慈悲的你,来到了广寒宫。
你找到了我,恳求借用月光梭。
玄奘静静地听着,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清冷的广寒宫,白衣的佛子,还有一个……或许是眼前这个少女模样的玉兔精?
我本是广寒宫中一只捣药的玉兔,因常年聆听大道,又得娘娘点化,侥幸修得人形。
小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怅惘。
守护月光梭,是我与生俱来的职责。
借用月光梭,尤其是用于逆转时空,乃是弥天大罪,必遭天谴。
我本该拒绝。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玄奘脸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可是,你答应了我。
金蝉子,你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答应了我。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带着压抑了八百年的委屈与不甘。
你说,此去凶险,九死一生,更要历经十世轮回之苦,方能功德圆满,重归灵山。
你说,待你第十世轮回功成,重返西天之前,必定会回到广寒宫,替我承担一切罪责,解开我身上的锁链!
你说,你以佛子的慈悲立誓!
你说……
小玉的声音哽咽了,眼眶微微泛红,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落下。
清冷的月华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玄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小玉的少女,看着她手腕上冰冷的金锁,听着她诉说着八百年前的承诺,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愧疚?
不,不仅仅是愧疚。
还有一种……心痛。
仿佛那个承诺,真的是从他灵魂深处发出的。
我信了你。
小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却带着更深的疲惫。
我瞒着所有人,启动了月光梭,将你送回了过去,让你有机会去改变那场浩劫的结局。
而我,则因为擅动月宫至宝,触犯天条,被西王母娘娘发现。
她举起自己带着金锁的手腕,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泣血。
娘娘念我修行不易,又感金蝉子舍身救世之德,并未将我打得魂飞魄散。
只是判我永镇广寒宫,锁上这三道'堕仙枷',日夜受寒冰侵蚀之苦,直至……直至你轮回功满归来,履行承诺为止。
八百年了……
小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整整八百年了。
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捣药,看着月升月落,感受着刺骨的寒冷,等待着你的归来。
我数着你的轮回,一世,两世……九世……
我知道你每一世的经历,知道你每一次在流沙河畔徘徊,知道你每一次埋下信物时的犹豫与挣扎……
我甚至能感受到,你魂魄深处,那不曾完全泯灭的记忆碎片。
她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玄奘。
可是,金蝉子,你的第九世轮回即将结束!
你马上就要抵达灵山,取得真经,功德圆满,立地成佛了!
一旦你成了佛,前尘往事便会彻底斩断,凡俗记忆、七情六欲都将化为泡影!
你将彻底忘记我,忘记广寒宫,忘记你八百年前立下的誓言!
那我呢?
小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凄厉。
那我怎么办?!
谁来解开我的锁?!
谁来还我这八百年的等待?!
三道金锁因为她激动的情绪而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叮当声,金光大盛,仿佛要勒进她的皮肉之中。
玄奘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心神俱震。
成佛……遗忘……
如果小玉说的是真的,那他西天取经的最终目的,竟然意味着对这个苦等了他八百年少女的彻底背叛?
这算哪门子的功德圆满?
这算哪门子的慈悲为怀?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摸自己手腕上的堕仙枷印记。
那印记此刻烫得惊人。
我……
玄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承认?他根本不记得。
否认?可眼前的少女,她眼中的痛苦与绝望,她手腕上沉重的金锁,还有自己腕间这无法解释的印记,都像是在无声地述说着这段被遗忘的过往。
你不信?
小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大殿角落里一处不起眼的阴影。
月光梭就在那里。
你可以自己去看。
玄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角落里,静静悬浮着一个梭形的物体。
它通体由一种奇异的、仿佛凝固了的月光构成,表面流淌着玄奥的符文,散发出古老而强大的气息。
仅仅是看上一眼,玄奘就感到一阵心悸。
那股力量,浩瀚、神秘,仿佛蕴含着时间和空间的奥秘。
就在这时,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
师父!!
轰隆!!
伴随着这声熟悉的呼喊,一股无比狂暴、无比熟悉的气息猛然撞击在广寒宫的无形屏障之上!
整个宫殿似乎都为之震颤了一下!
是悟空!
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玄奘心中一紧,既惊又喜。
哼,泼猴,鼻子倒是灵得很。
小玉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并未阻止。
只是,这广寒宫,岂是你能轻易闯进来的?
话音刚落,只听殿外传来铛的一声巨响!
仿佛是金属撞击在某种极其坚韧的屏障上,发出的沉闷回音。
嗯?
殿外传来悟空惊疑不定的声音。
什么东西,竟然能挡住俺老孙的棒子?
紧接着,是更加猛烈的撞击声!
铛!
铛!
铛!
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广寒宫微微震颤,殿内弥漫的月华也随之波动不休。
但那无形的屏障,却似乎坚不可摧。
没用的。
小玉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守护广寒宫的,不仅是太阴星君的力量,更有月光梭本身的时空法则。
除非他能打破时间,否则休想进来。
玄奘闻言,心中焦急万分。
悟空在外面猛攻,小玉却说无法进入。
难道自己要被困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依旧有些虚弱。
寒玉榻的寒气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
你不用担心他。
小玉他进不来,也不会有事。
小玉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外面那惊天动地的撞击只是微风拂过她话音刚落,殿外的撞击声再次传来,这一次更加凶猛,仿佛要将整座宫殿都掀翻。
轰!轰!轰!
金箍棒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那无形屏障上。
耀眼的金光与清冷的月华激烈碰撞,在殿外形成了巨大的能量漩涡。
然而,广寒宫依旧矗立,只是微微摇晃,那些流淌着符文的玉石墙壁甚至连一丝裂痕都没有出现。
小玉看着殿外的动静,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广寒宫乃太阴星君道场,又融合了月光梭的时空之力,除非是圣人亲至,否则无人能强行闯入。
她语气里的笃定,让玄奘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悟空的厉害,但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那自己岂不是真的要被困在这里?
你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
玄奘看着小玉手腕上闪烁的金锁,又看看自己腕间的印记,沉声问道。
为何?
小玉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金蝉子,你真的要问我为何?
我等了你八百年!
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世又一世地轮回,看着你离灵山越来越近,看着你即将功德圆满,即将彻底遗忘一切!
她的声音再次染上了情绪,带着强烈的控诉。
若再不将你带来,等你成了佛,这八百年的苦守,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走到玄奘身旁,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他手腕上的金色印记。
那印记在她指尖下微微发烫,金光流转,仿佛与她的金锁产生了某种奇特的感应。
这‘堕仙枷’因你的承诺而起,也唯有你……唯有你履行承诺,才能解开。
小玉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
金蝉子,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你会回来。
你答应过,你会解开我的锁。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凝视着玄奘,眼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现在你来了。
虽然你忘了,但这印记不会骗人。
这印记,就是我们之间的羁绊,是你的誓言所化!
玄奘看着她眼中的期盼,再看看自己手腕上清晰可见的金色锁链印记,心头巨震。
这印记并非凭空出现,它是在他在流沙河底,在看到那青玉莲花灯,在触碰到那冰蓝色火焰后才出现的。
那冰蓝色的火焰,那熟悉的寒冷……
他脑海中闪过更多模糊的画面。
月下桂树,一个白衣僧人,一只小小的玉兔。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不舍。
这些画面如同幻灯片般快速闪过,虽然支离破碎,却带着强烈的情感冲击。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画面。
你记起来了?
小玉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她紧张地看着玄奘的反应。
玄奘摇了摇头,那些画面如同雾气般消散,只剩下心底残留的一抹怅惘。
不……只是一些碎片……
他顿了顿,看着小玉腕间沉重的金锁,又看看自己腕间的印记。
可……我如今只是凡人。
我连自己为何会有这印记都不知道。
更不知道……如何解开你身上的锁。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小玉眼中刚刚燃起的希冀。
她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黯淡下去。
你……
她向后退了一步,眼神变得冰冷而疏离。
你果然还是忘了。
你根本没有想过要履行承诺!
你只是想取经成佛,抛下一切!
她的声音充满了失望与痛苦,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
八百年……八百年的等待,八百年的寒冷,八百年的孤寂……
换来的,就是你一句‘我不知道如何解开’吗?!
她手腕上的金锁再次剧烈颤抖,发出刺耳的悲鸣。
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从小玉身上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这股力量与广寒宫的清冷月华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极度的怨恨与阴寒,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
玄奘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身体无法动弹。
那股力量直冲他的手腕印记而来,似乎想要将那印记彻底撕裂。
金蝉子!
小玉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凄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既然你要忘了,那就彻底忘了罢!
既然你要抛下我,那就让这印记,将你我彻底隔绝!
她抬起带着金锁的手,猛地抓向玄奘手腕上的印记!
金光与金锁碰撞,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玄奘只觉得一股剧痛从手腕传来,仿佛灵魂都要被撕裂一般!
住手!
他艰难地喊道,试图阻止小玉。
然而,小玉仿佛陷入了某种偏执的癫狂,根本听不进去。
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在空中凝结成冰晶。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这因果早已注定!
就算你成了佛,也逃不开!
轰隆!
就在小玉的手即将彻底覆盖玄奘手腕印记的瞬间,一声震彻九霄的雷鸣,毫无预兆地在广寒宫上空炸响!
并非殿外悟空引起的声响,而是来自天际,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天威!
恐怖的雷电之力瞬间穿透了广寒宫的屏障,直接落在了小玉身上!
啊——!
小玉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被雷电击中,猛地向后飞去!
她手腕上的三道金锁爆发出耀眼的金光,似乎在抵挡着这股雷电之力,但依旧被劈得火花四溅。
那股阴寒怨恨的力量瞬间消散。
玄奘手腕上的印记也随之黯淡下去,剧痛感减轻了许多。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天罚?
他喃喃自语。
小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她看着天空,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
西王母娘娘的禁制……
她声音虚弱,带着一种绝望。
一旦我动用力量,或者试图对你……对你做什么,禁制就会触发……
她不允许……不允许我强迫你……
她苦笑着,眼中泪水混合着血迹,显得格外凄凉。
金蝉子,你看……
连上天都不允许我强求你履行承诺……
或许……或许我真的该放下了……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一声巨响!
这一次,那无形屏障似乎真的被撼动了!
一道金色的身影,带着无匹的气势,硬生生地挤进了大殿!
是悟空!
他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手中的金箍棒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他的毛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玄奘身上。
师父!
他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挡在了玄奘身前,警惕地盯着小玉。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将我师父掳到这里来!
他手中的金箍棒遥遥指向小玉,散发出强大的威压。
小玉看着突然闯入的悟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复杂地看了玄奘一眼。
妖孽?
她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我是妖孽,那你呢?
你可知,你眼前的师父,曾经是谁?
悟空眉头紧锁,他能感受到小玉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息,以及她腕间那三道金锁蕴含的恐怖力量。
但他更关心玄奘的安危。
俺老孙不管你是谁!立刻放了我师父!
他语气强硬,金箍棒蓄势待发。
放了他?
小玉低头看了看自己腕间的金锁,又看了看玄奘手腕上的印记。
金蝉子,你真的想走吗?
她没有看悟空,而是直视着玄奘。
你真的想抛下一切,去成你的佛,然后彻底遗忘这段因果吗?
玄奘看着小玉眼中的痛苦与期盼,又感受到悟空焦急的目光。
他心中一片混乱。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金蝉子,不知道八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出了那个承诺。
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因为某个原因,已经苦等了他八百年,承受了八百年的苦难。
而这一切,似乎真的与他的前世有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袈裟。
在被河水冲走前,他似乎感觉到袈裟里有什么东西。
他伸出手,从袈裟的内袋里摸出了一片东西。
那是一片已经干枯、呈现出深褐色的树叶。
树叶的边缘带着一圈细密的齿痕,仿佛被什么东西啃咬过。
桂叶。
玄奘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模糊的画面。
月下的桂树,白衣的僧人,还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枯桂叶,又看向小玉。
小玉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片桂叶上,眼神瞬间凝固。
她眼中再次泛起泪光,声音颤抖。
桂叶……
你……你还留着……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片桂叶,但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缩了回去。
每一世……在流沙河畔……
她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玄奘手中的枯桂叶,与他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画面,与小玉的诉说,似乎在拼凑出一幅被遗忘的图景。
那片带着齿痕的桂叶,仿佛是八百年前,金蝉子与玉兔之间,某种无声的约定或信物。
悟空看着玄奘手中的桂叶,又看看小玉的反应,虽然不明所以,但直觉告诉他,这片叶子很不寻常。
师父,这是什么?
他疑惑地问道。
玄奘没有回答,他紧紧地握着那片枯桂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想知道真相。
他想知道,那个白衣僧人是谁。
他想知道,他与这只玉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知道,自己手腕上的堕仙枷印记,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欠下了眼前这个少女,八百年的等待与苦难。
他抬起头,目光从小玉和悟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大殿角落里,那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月光梭上。
月光梭……穿越时空……
或许,那里藏着他想要的答案。
我……
玄奘开口,声音坚定了一些。
我需要知道一切。
他看着小玉,又看向悟空。
我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悟空见玄奘似乎没有危险,也收起了金箍棒,但依旧保持着警惕。
小玉看着玄奘眼中的迷茫与探究,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记起,但至少,他没有立刻选择遗忘。
她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你想知道?
她轻声问道。
玄奘点了点头,紧握着那片枯桂叶。
我想知道。
小玉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走到月光梭旁。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梭形物体,月光梭立刻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强大的时空波动在大殿中弥漫开来。
月光梭能回溯时光,映照过去。
小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虽然无法让你亲身经历,但可以让你看到……看到曾经发生的一切。
她转过头,看向玄奘,眼神复杂。
金蝉子,你……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面对……我们曾经的过往?
玄奘看着月光梭,看着小玉眼中的犹豫与痛苦。
他知道,一旦看到过去,或许会颠覆他对自己的认知,会让他面临艰难的选择。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手腕上的印记,小玉腕间的金锁,八百年的等待,还有那片带着齿痕的枯桂叶……
这一切都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地困住。
他必须解开这张网。
他必须找到真相。
我准备好了。
玄奘沉声说道,目光坚定地看向月光梭。
小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她收回手,月光梭的光芒更加璀璨,仿佛一个旋转的星系。
过来吧。
她对玄奘说道。
玄奘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月光梭。
悟空紧随其后,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了外面。
猴子,你进不来。
小玉淡淡地说道。
悟空焦急地想要上前,但那股力量异常强大,他无法突破。
师父!
他担忧地喊道。
玄奘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
他走到月光梭近前,强大的时空之力扑面而来,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小玉伸出手,轻轻地将玄奘推向月光梭。
进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玄奘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包裹,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月光梭的光芒将他完全吞噬。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落叶,被卷入了时间的洪流。
周围是无尽的光影变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他仿佛在穿越一层层无形的屏障,向着遥远的过去而去。
脑海中的混乱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清明。
那些模糊的画面再次浮现,这一次,它们变得清晰、完整,仿佛触手可及。
他看到了广寒宫。
看到了月下的桂树。
看到了……一个白衣的僧人,盘坐在桂树下,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佛光。
他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玉兔,蹦蹦跳跳地来到僧人身旁。
他看到了……僧人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玉兔的头顶。
那画面,温暖而宁静。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其中,能够感受到那种温暖,那种宁静。
画面继续流转。
他看到了浩劫将至,三界动荡。
他看到了白衣僧人眼中的悲悯与决心。
他看到了僧人来到广寒宫,找到了那只玉兔。
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听到了僧人恳求玉兔借用月光梭。
听到了玉兔的犹豫与担忧。
听到了……那个郑重的承诺。
我以佛子慈悲立誓,十世轮回后,必定归来,为你承担一切罪责,解开你身上的锁链!
那声音,虽然陌生,却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那是他的声音!
白衣僧人,就是他的前世,金蝉子!
他看到了玉兔眼中的信任与不舍。
他看到了玉兔启动月光梭,将金蝉子送入了时空洪流。
他看到了玉兔因为擅动月光梭,被西王母娘娘发现。
他看到了西王母的震怒,看到了玉兔被锁上金色的锁链。
他看到了玉兔被囚禁在广寒宫,日复一日地捣药,等待着那个承诺的实现。
画面不断闪过,从金蝉子被送走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现在。
他看到了自己一世又一世的轮回。
看到了每一次在流沙河畔的停留。
看到了每一次埋下桂叶信物时的犹豫。
他看到了玉兔在广寒宫中,默默地注视着他,默默地等待着。
八百年。
所有的画面都在印证小玉所说的一切。
所有的画面都在告诉他,他确实欠下了这个少女,一个天大的承诺。
他看到了玉兔眼中的希望如何一点点熄灭。
看到了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的疯狂。
他甚至感受到了她腕间金锁的冰冷与沉重。
当所有的画面都结束,当他从月光梭的光芒中走出时,玄奘已经泪流满面。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记起了。
不是完全记起,而是月光梭将那段被遗忘的记忆,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看着站在不远处,脸色依旧苍白的小玉。
看着她腕间沉重的金锁。
看着她眼中残留的泪痕与痛苦。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她。
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八百年的岁月。
悟空在身后焦急地呼唤,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对不起。
他走到小玉面前,看着她清丽却写满了沧桑的脸庞。
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她腕间冰冷的金锁。
金锁在他指尖下微微发烫,与他手腕上的印记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对不起,小玉。
玄奘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歉疚。
我……我忘了。
小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真诚的歉意与痛苦,身体微微颤抖。
她等了八百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他记起。
等他道歉。
等他……履行承诺。
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眼泪再次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等得太久了。
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绝望。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才知道,心中的痛与委屈,从未消失。
金蝉子……
她哽咽着,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玄奘手腕上的金色印记。
你……你真的记起来了……
玄奘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腕,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与颤抖。
他看着那三条冰冷的金锁,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悲哀。
八百年。
只因为他一个承诺,一个在他看来或许只是随口一说的承诺,她却付出了八百年的自由与幸福。
而他,却将这一切遗忘得干干净净。
我该怎么做?
玄奘看着她,认真地问道。
我该怎么做,才能解开你的锁?
小玉看着他眼中认真的神色,知道他并非敷衍。
她苦笑一声,眼中带着一丝无奈。
解开‘堕仙枷’,并非易事。
此乃西王母娘娘亲手所下,除非......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了玄奘手腕上的印记上。
除非……除非这引与锁,彻底融合。
引与锁融合?
玄奘不解地问道。
没错。
小玉点了点头。
你手腕上的印记,是‘堕仙枷’的引,代表着因果的源头。
我腕间的金锁,是‘堕仙枷’的锁,代表着承受的惩罚。
只有当因果彻底了结,当引与锁完全合一时,‘堕仙枷’的力量才会消散。
可是,如何才能让它们融合?
玄奘追问道。
小玉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犹豫。
她看了看玄奘,又看了看殿外的悟空。
这……这需要一个过程。
她声音很轻,仿佛不愿说出口。
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它需要你……需要你以自身的佛性,去承载这八百年的寒冷与孤寂。
需要你……以自己的灵魂,去消弭‘堕仙枷’的力量。
需要你……将我所承受的一切,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玄奘耳边。
以自身的佛性承载寒冷?以自己的灵魂消弭力量?将她承受的一切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听起来,像是一种……牺牲。
转移?
玄奘皱紧了眉头。
转移到我身上,就能解开你的锁?
小玉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一丝不忍。
是的。
‘堕仙枷’的力量并不会凭空消失。
它会找到另一个宿主,直到……直到被完全净化。
而你……
她看着玄奘,眼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你是金蝉子,是因果的源头。
你身上的佛性,或许……或许能净化这股力量。
或许能彻底解开‘堕仙枷’。
玄奘沉默了。
他看着小玉腕间的金锁,看着她眼中隐藏的痛苦。
他想到了八百年的等待,八百年的苦难。
他想到了自己即将功德圆满,立地成佛。
如果成佛意味着遗忘,意味着对这份沉重因果的逃避……
那样的佛,又有何意义?
他抬头看向月光梭,又看向殿外的悟空。
他知道,自己不能逃避。
这是他前世种下的因。
他必须承担这份果。
他必须解开小玉身上的锁。
怎么做?
玄奘再次开口,语气坚定。
告诉我,具体怎么做。
小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她没有想到,在得知后果之后,他竟然还会如此坚决。
你需要……需要以你的魂魄,与我的金锁相连。
她声音低沉。
然后,以你的佛力,引导‘堕仙枷’的力量,一点点地转移到你身上。
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
‘堕仙枷’的力量蕴含着八百年的寒冷、孤寂与怨恨,会侵蚀你的魂魄,消磨你的佛性。
你可能会……可能会失去你的佛力,甚至……甚至会伤及你的神识。
她顿了顿,看着玄奘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你可能会……再也无法成佛。
再也无法成佛。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玄奘心中炸开。
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不就是为了功德圆满,立地成佛吗?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目标,也是他的使命。
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是继续他的取经之路,功德圆满,遗忘一切,还是……放弃成佛的机会,承担前世的因果,解救眼前这个苦等了他八百年的少女?
他看着小玉,看着她腕间冰冷的金锁,看着她眼中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了自己作为玄奘法师,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
那些苦难的众生,那些需要救赎的灵魂。
他想起了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慈悲。
慈悲,不仅仅是普度众生,更是面对眼前的苦难,不逃避,不退缩。
他看着小玉,眼中闪过一丝坚决。
我做。
他没有任何犹豫。
小玉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金蝉子……你……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做出决定。
放弃成佛的机会,这对于一个佛门弟子来说,是何等巨大的牺牲!
我做。
玄奘再次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而坚定。
告诉我,怎么开始。
小玉看着他,眼中泪水再次涌出。
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或绝望,而是因为……感动。
八百年了。
她等了八百年,终于等来了他的回应。
等来了他愿意承担一切的决心。
她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玄奘的脸庞。
金蝉子……
她轻声唤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在心底。
你……你没有变……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平复内心的激动。
然后,她缓缓睁开眼,眼神变得认真而严肃。
她抬起自己带着金锁的手腕,放在玄奘手腕上。
你需要……需要将你的魂魄之力,与我的金锁相连。
然后,以你的佛性为引,引导‘堕仙枷’的力量,进入你的体内。
记住,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
直到……直到‘堕仙枷’的力量完全转移,或者……或者你无法承受为止。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玄奘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小玉带着金锁的手腕上。
两人的手腕紧密相贴,他手腕上的金色印记与她腕间的金色锁链,仿佛活了过来,发出耀眼的金光。
一股冰冷而阴寒的力量,如同潮水般从小玉腕间的金锁涌出,顺着两人的连接点,猛地冲进了玄奘的体内!
玄奘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仿佛被扔进了万丈冰窟!
那寒意并非物理上的寒冷,而是直接侵蚀灵魂,冻结神识!
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强烈的痛苦让他几乎昏厥过去。
那股力量中,蕴含着八百年来的孤寂、怨恨、不甘、绝望……
所有负面的情绪,如同尖锐的冰锥,疯狂地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呃……
玄奘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小玉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眼中充满了担忧与不忍。
她知道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但没想到会如此剧烈。
金蝉子!
她忍不住低声唤道,想要阻止他。
但玄奘却紧咬牙关,强忍着剧痛,没有松开手。
他必须承受。
这是他欠她的。
他催动体内的佛力,试图去对抗那股冰冷阴寒的力量。
然而,堕仙枷的力量太过强大,太过纯粹,仿佛是天道法则的具现,根本不是凡间的佛力能够轻易对抗的。
佛力与阴寒之力在玄奘体内激烈碰撞、纠缠。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绞痛,灵魂像是被撕扯成了碎片。
手腕上的金色印记变得越来越亮,仿佛在疯狂地吸收着小玉腕间金锁的力量。
而小玉腕间的金锁,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变淡,变透明。
坚持住……
小玉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她知道,这个过程对玄奘来说,是何等的折磨。
但她更知道,这是唯一能解开她身上锁链的方法。
这是他们之间,八百年的因果,最后的了结。
殿外,悟空焦急地撞击着无形屏障,却依旧无法突破。
他能感受到殿内传来的强大能量波动,以及玄奘身上散发出的痛苦气息。
他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师父!师父!
他大声呼喊,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与愤怒。
然而,广寒宫内,玄奘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他的全部心神,都用来对抗体内那股侵蚀灵魂的冰冷力量。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只有那刺骨的寒冷,与无尽的负面情绪。
他看到了八百年来,小玉在广寒宫中度过的每一个孤寂的夜晚。
看到了她捣药时的身影,看到了她望月时的眼神,看到了她每一次失望时的叹息。
他感受到了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绝望。
那痛苦,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感觉自己的佛性在一点点地被消磨,被污染。
那些清净无垢的佛光,在那股阴寒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在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放弃吧……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无法承受的……
放弃吧……成佛才是你的归宿……
那是堕仙枷的力量在蛊惑他,试图让他放弃。
但玄奘紧咬牙关,没有屈服。
他想到了小玉眼中的期盼,想到了她八百年的等待。
他不能放弃。
他必须坚持。
他必须解开她的锁。
他必须……承担这份因果。
他调动体内最后一丝佛力,试图去净化那股冰冷的力量。
然而,那股力量太过庞大,太过顽固。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凡人,试图用手中的火把去融化一座冰山。
力量迅速流逝,身体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颤抖,在哀鸣。
他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金蝉子……
小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焦急与痛苦。
她能感受到玄奘的痛苦,能感受到他体内佛力的衰弱。
她知道,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她不想让他再承受下去了。
她宁愿自己继续被锁在这里,也不想让他为了自己,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够了……
她轻声说道,想要松开手。
然而,就在这时,玄奘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让她松开。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片带着齿痕的枯桂叶,放到了两人相贴的手腕之间。
枯桂叶接触到金色光芒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片枯萎的桂叶,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散发出淡淡的清辉。
一股温暖而柔和的力量,从桂叶中散发出来,融入了玄奘体内。
那股力量,与他体内的佛力截然不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和力。
它缓缓地流淌,滋养着他濒临崩溃的魂魄,驱散着那股侵蚀灵魂的寒意。
这是……
玄奘心中一动。
他感受到了桂叶中蕴含的力量。
那是月桂的力量。
那是广寒宫的力量。
那是……他和玉兔之间,八百年来,不曾断绝的羁绊。
那股力量虽然微弱,却如同黑暗中的一丝火光,给了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
它没有直接对抗堕仙枷的力量,而是与玄奘的佛力融合,形成了一种新的力量。
一种既有佛的慈悲,又有月的清冷,既有轮回的厚重,又有羁绊的温暖的力量。
这种力量,缓缓地包裹住了那股冰冷阴寒的堕仙枷之力。
它不再是直接的对抗,而是……净化。
一点点地,温柔而坚定地,净化着那股蕴含着八百年痛苦的力量。
玄奘的痛苦减轻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他知道,这个过程还需要时间。
还需要他继续坚持。
他看着小玉,看着她眼中复杂的表情。
他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桂叶中传递来的温暖力量。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在承受了。
他不是孤立无援的凡人玄奘,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佛子金蝉子。
他是一个融合了过去与现在,承载着因果与羁绊的……
取经人。
他要解开的,不仅仅是小玉身上的锁。
更是他自己身上的,那八百年来的因果之锁。
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
但玄奘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小玉,眼中带着一丝温柔与歉意。
小玉……
他轻声唤道。
等我。
他会在这个过程中,彻底净化堕仙枷的力量。
他会解开她身上的锁。
他会……履行八百年前的承诺。
小玉看着他,眼中泪水再次滑落。
这一次,泪水中没有了绝望,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期盼。
她知道,他不会再忘了。
她知道,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即使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即使他可能会失去成佛的机会,但至少……
至少他回来了。
至少他没有逃避。
至少他愿意承担。
她回握住玄奘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
那温度,穿透了八百年的冰冷,温暖了她早已麻木的心。
殿外的撞击声依旧在继续,但对于殿内的两人来说,仿佛已经远在天边。
他们的世界,只剩下了彼此。
只剩下了那片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枯桂叶。
只剩下了那份跨越八百年岁月,连接着引与锁的……
沉重而深刻的因果。
那片枯萎的桂叶,此刻却成了两人唯一的锚点。
它横亘在玄奘与小玉紧紧相贴的手腕之间,微弱却坚定地散发着清辉。
金色佛光与月白清辉交织,不再是泾渭分明的对立。
一种全新的力量在诞生。
温暖,柔和。
这股力量顺着相贴的肌肤,缓缓渗入玄奘的四肢百骸。
它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滋养着他几近干涸的魂魄。
侵蚀神魂的刺骨阴寒,在这股暖流的冲刷下,竟开始缓慢退却。
玄奘紧闭的双目,睫毛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来源。
月桂。
广寒宫。
还有……八百年未曾真正斩断的,与她的联系。
这力量并不足以直接摧毁堕仙枷那积攒了八百年怨憎的恐怖能量。
但它像一个巧妙的引子。
它牵引着玄奘体内原本纯粹浩瀚的佛力,诱导着它们发生奇妙的转变。
佛的慈悲,未曾减少分毫。
月的清冷,悄然融入其中。
轮回的厚重,是玄奘十世修行的底蕴。
羁绊的温暖,是此刻掌心传来的,独属于她的温度。
一种从未存在过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流转,逐渐壮大。
它不再试图用蛮力去冲撞那道冰冷的枷锁。
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净化。
如同阳光驱散阴霾,如同春风融化冰雪。
温柔地,坚定地,一点点地剥离堕仙枷上附着的痛苦与怨恨。
这个过程缓慢得如同水滴石穿。
玄奘的痛苦并未消失,只是从撕心裂肺的煎熬,变成了一种可以忍耐的钝痛。
他能感觉到,那股阴寒的力量正在被一点点地消融,净化。
但他同样清楚,这需要时间。
需要他以自身的魂魄与佛力为熔炉,以这月桂之力为引,慢慢熬。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小玉。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不再是之前的绝望与死寂。
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翻涌,有痛惜,有迷茫,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收紧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
枯桂叶上传来的暖意,仿佛也传递到了她的心底。
我……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厉害,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小玉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不是那个一心向佛、斩断尘缘的金蝉子。
也不是那个懵懂无知、一心取经的凡人玄奘。
他是这一切的总和。
承载着八百年的因果,背负着十世的修行,也维系着眼前这份沉重的羁绊。
他要解开的,是她腕间的锁。
更是缠绕在他自己灵魂深处,那道名为亏欠的无形枷锁。
痛苦依旧。
前路漫长。
但玄奘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笼罩了他的识海。
他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他再次看向小玉,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更深沉的歉意。
小玉……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等我。
我会净化这一切。
我会解开你的锁。
我会……履行那个迟到了八百年的承诺。
这一次,小玉的眼泪再次滑落。
温热的泪珠滴落在两人相握的手腕上,洇湿了那片枯黄的桂叶。
泪水中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绝望。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
他没有忘。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纵然这个过程撕心裂肺。
纵然他可能因此失去积累十世的功德,失去成佛的资格。
但他在承担。
这就够了。
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掌心相贴,那份温热穿透了八百年的隔阂与冰冷,熨帖着她早已麻木的心房。
殿外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或许并未停歇,只是对于殿内紧紧相依的两人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
只剩下腕间那片散发着微光的枯桂叶。
只剩下这份跨越了八百年时光,沉重得足以压垮轮回的因果。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古老宫殿的梁柱化作流光,冰冷的地面消散如烟。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赤金色的沙粒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温柔的金红光泽。
宽阔的河面,水流平缓,却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沉寂。
流沙河。
河面上,漂浮着点点青光。
仔细看去,竟是八百盏青玉雕琢而成的莲花灯。
灯盏的造型古朴,莲瓣层叠,栩栩如生。
灯芯处,曾有微弱的月白色光华跳跃。
但此刻,随着晨曦的降临,那月魄精华凝聚的光芒,正一盏接一盏地缓缓熄灭。
最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玄奘和小玉发现自己正站在河岸边。
他们依旧维持着手腕相贴的姿势,那片枯桂叶散发的光芒,似乎与这流沙河的晨光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玄奘抬起另一只手,指向河面上最后一盏即将熄灭的莲花灯。
指尖佛光流转,带着新生的月桂清辉。
他隔空一点。
那灯芯中仅存的一丝月魄精华,如受牵引,化作一道细微的流光,破开水面,精准地投入小玉的手腕。
正是那道金锁缠绕之处。
嗡——
一声轻微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
那道如同毒蛇般缠绕了小玉八百年的金锁,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构成锁链的金色符文,开始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
裂痕,如同蛛网般在锁链表面蔓延开来。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金锁寸寸断裂。
随后,那些碎片并未坠落,而是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色星尘。
星尘在晨光中闪耀,如同碎钻,最终消散于无形。
八百年的禁锢,八百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小玉缓缓抬起手腕。
那里皮肤光洁如初,只留下了一道极淡的痕迹,仿佛玉石上的一丝天然纹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如同冰雪消融后,初次绽放的桃枝,带着新生的娇嫩。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又抬起头,望向玄奘。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素僧衣,清晨的河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袂,猎猎作响。
那件佛光璀璨,曾引得无数妖魔觊觎的锦斓袈裟,早已不见踪影。
或许,它真的化作了渡她脱离苦海的舟楫。
玄奘的脸色依旧苍白,带着一种耗尽心神的疲惫。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眉心那一点曾闪耀着十世修行功德的金色佛印,此刻已经黯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仿佛最珍贵的宝物,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华。
值得吗?
小玉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眉心那淡去的印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了她,他付出的代价,是十世苦修,是唾手可得的佛果。
玄奘没有回答。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掌心。
那片枯萎的桂叶,不知何时,竟悄然生出了一点嫩绿的新芽。
那抹新绿,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希望。
他抬起眼,迎上小玉的目光,嘴角牵起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得道高僧的悲悯,没有金蝉子的疏离。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和,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
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河岸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咋咋呼呼的叫嚷。
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了过来,稳稳落在两人面前。
他肩上依旧扛着那个沉甸甸的真经匣子,只是脸上不再是急吼吼的担忧,而是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个偷吃了蟠桃的孩子。
他的金箍棒斜插在地上,棒头上,竟然缠绕着一小截新鲜折下的桂枝,上面还沾着几滴晶莹的露水。
嘿嘿,灵山那边,老孙替你圆过去了。
悟空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金箍棒上的桂枝也跟着摇曳。
如来那老头儿,倒是比想象中通透。他说什么……情丝缠禅柱,也是一种大造化。
他挠了挠毛脸,显然对这话也是一知半解,但只要师父没事,如来那边没降罪,他就放心了。
玄奘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平和。
如来的境界,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执念。
或许,在他眼中,金蝉子的悟,并非只有斩断尘缘一条路。
紧随悟空而来的,是哼哧哼哧跑得气喘吁吁的猪八戒。
他看到玄奘和小玉安然无恙,先是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吸了吸鼻子,凑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几分好奇。
师父,你……你这佛印都淡了,真要……还俗啊?
八戒小心翼翼地问道,眼神在玄奘和小玉之间来回逡巡。
对他来说,成佛可是毕生的追求,师父这般放弃,实在让他难以理解,又有点莫名的……羡慕?
不等玄奘回答,八戒忽然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们脚下的流沙河,发出一声惊叫。
哎呀!你们快看!水里!水里有东西!
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原本平静的流沙河河底,那些赤金色的沉沙之间,竟开始浮起无数晶莹剔透的叶片。
那些叶片薄如蝉翼,色泽月白,在清澈的河水中缓缓上升。
每一片叶子上,都带着清晰可见的,小巧的齿痕。
那是……玉兔的齿痕。
这些叶片,正是玄奘十世轮回中,在每一次经过流沙河时,悄悄埋下的信物。
是他潜意识里,对那段遗忘过往的无声回应。
是他即便忘记了名字,忘记了约定,也无法彻底磨灭的,灵魂深处的印记。
八百年的等待,十世的轮回。
此刻,这些深埋河底的信物,终于重见天日。
它们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浮出水面的瞬间,化作了无数只月白色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扇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美感。
它们围绕着玄奘和小玉,翩跹起舞,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光环。
每一只蝴蝶,都代表着一世的错过,一世的等待,一世未能说出口的承诺。
而现在,它们终于找到了归宿。
一直沉默不语的沙悟净,默默地走到河边。
他将肩上沉重的经担卸下,那根陪伴了他一路,降服了无数妖魔的宝杖,被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
并非惊天动地,却仿佛敲击在某个神秘的节点上。
流沙河,这条承载了无数怨魂与时光碎片的河流,突然剧烈地翻涌起来。
不再是之前的沉寂,而是掀起了滔天的银色巨浪。
河水不再是浑浊的黄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如同月光般澄澈的银白。
浪涛奔涌间,仿佛可以看到无数破碎的时光片段在其中沉浮,闪烁。
那是八百年前,广寒宫的月光梭失控坠落时,搅乱的时空长河。
无数错乱的因果,无数扭曲的时间线,都在这条河中沉淀。
而此刻,随着沙僧宝杖的落下,随着金锁的解开,随着八百信物的重现。
这条混乱的时光长河,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被重新梳理,归于澄明。
翻涌的银浪渐渐平息。
流沙河恢复了平静。
但河水,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仿佛可以一眼望穿亘古。
八百年的错乱时空,在这一刻,终于被彻底抚平。
三个月后。
长安城外,青山连绵。
一个常在山中砍柴的樵夫,逢人便说起一件奇事。
他说那日清晨,他在山路上看见一个穿着素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玉兔,正缓缓向东走去。
那僧人样貌俊朗,气质出尘,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不似寻常僧侣那般宝相庄严。
更奇的是,那僧人的手腕上,缠着一截早已褪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金链子。
他走得很慢,大约每走三步,便会从袖中取出一片翠绿的桂叶,随手往空中一抛。
说来也怪,那桂叶落地之后,并不飘零,而是迎风便长。
几乎是眨眼之间,就长成了一株丈许高的月桂树。
树形优美,枝叶繁茂,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一时间,引得附近许多百姓追随着观看,啧啧称奇,都说是菩萨显灵,纷纷跪地叩拜。
只有此刻正百无聊赖,蹲在云头上的孙悟空,看得最为真切。
他火眼金睛,穿透了那月桂树的表象。
他看得分明,那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桂树?
每一棵月桂树的年轮之中,都清晰地嵌着一卷小小的佛经。
经文是师父亲手所书,字迹平和,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禅意。
而那茂密的树冠之上,托着的也并非桂花。
而是一盏盏小巧玲珑,宛如青玉雕琢而成的莲花灯。
灯芯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月白光华。
悟空挠了挠头,忽然有些明白了。
当年师父在流沙河畔,从那八百盏莲花灯中,拾起的最后一缕月魄精华。
原来,那不仅仅是为小玉解开金锁的力量。
更是他自己在遥远的第一世,亲手埋下的因果。
是金蝉子最初的心动,是轮回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如今,他将这因果,连同他十世修行的感悟,化作这一路的月桂与莲灯,洒向人间。
这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普度众生。
却也是一种别样的慈悲,一种独特的悟。
与此同时。
西天,灵山,大雷音寺。
宝殿檐角悬挂的铜铃,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晃动起来,发出一串清越悠扬的响声。
宝座之上,如来佛祖微微睁开慧眼,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望向人间东土的方向。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如同拈花般的微笑。
金蝉子……
一声轻叹,带着几分欣慰,几分了然。
终究是悟了。
他座前的案几上,供奉着一盏古朴的琉璃盏。
盏中,原本盛放着清水,水中漂浮着一瓣早已枯萎,失却了所有光泽的桂花。
那是当年金蝉子亲手种下的月桂,所开的第一朵花。
也是他当年,赠予月宫捣药玉兔的那一朵。
随着如来的一声轻叹,那瓣枯萎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桂花,竟如同获得了新生一般,缓缓舒展开来。
干枯的花瓣重新变得饱满,莹润,散发出淡淡的,却沁人心脾的清香。
而在那重新绽放的花蕊之中,不知何时,竟蜷缩着一对小巧精致的玉兔耳坠。
耳坠在佛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跨越八百年的等待,一个终得圆满的结局。
情丝与禅意,在此刻,奇妙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