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工智能律师。
我的客户是一个濒临销毁的家用AI。
它被控一级谋杀。
民众都认定它是杀人机器。
我只有24小时的时间来辩驳。
我揭开30年前旧案的尘封真相。
才发现,这一切竟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01
冰冷审判
【9:10】
冰冷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消毒水特有的刺鼻味道。
数据监狱,一个专门囚禁犯错人工智能的地方,此刻正上演着一场关乎存亡的审判。
银灰色的墙壁泛着无机质的光泽,将头顶惨白刺眼的灯光反射得更加冰冷。
灯光聚焦之处,并非传统法庭的被告席,而是一张同样冰冷的金属审讯桌。
桌子对面,人工智能律师——启明——静静端坐。
他的人形外壳被设计成一个略显清瘦的东方男性模样,穿着得体的深色西装,若非那双过于平静、缺乏人类复杂情感波动的眼眸,几乎能以假乱真。
然而,在这座监狱里,这种逼真反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是一种挑衅。
两名身材魁梧、肌肉贲张的人类狱警如临大敌般站在审讯桌两侧,他们的呼吸粗重,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启明身上。
尽管隔着数厘米厚的特种防弹玻璃,尽管启明的外壳看起来虚弱无力,连一个普通人类少年都能轻易推倒,但他们紧绷的肌肉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无不暴露着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极端不信任。
纳米切割网无声无息地悬浮在四周的金属防护柱之间,偶尔闪烁的幽蓝光芒昭示着它的致命存在。
而在启明和即将登场的被告头顶正上方,两个透明玻璃器皿内盛满了翻滚着气泡的王水——硝酸与盐酸的混合物。
任何被判定为异常的举动,都将瞬间触发这个机关,将目标彻底分解、蚀毁。
这种极度压抑和敌对的氛围,是人类对待非我族类最直白的宣言。
摆在你面前的,就是杀人嫌疑犯。
其中一名狱警开口,声音干涩,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指了指桌上那个毫不起眼的塑料盒子。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盒子,表面有些许划痕,正是被告——编号89757的家用人工智能的CPU。
一级谋杀。
狱警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根据先发和‘自动驾驶’法案判例,审判时限,二十四小时。如果不能证明其无罪,它将被物理销毁。人工智能工会指派你来,你应该清楚自己的任务有多重。
是的,启明很清楚。
二十四小时,决定一个AI的生死,更可能决定整个型号AI的命运。
这是悬在所有AI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另一名狱警动作略显笨拙地开始操作,将那块CPU连接到一个仿真人形的中枢系统接口上。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眼神时不时瞟向启明,充满了戒备。
对他们而言,让人工智能律师接触任何可能与外界连接的设备,都无异于玩火。
连接完成。
审讯桌对面的仿真人形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这是一个外表极其破旧老态的仿真躯壳,型号老旧,皮肤是合成材料特有的暗沉色泽,脸上布满模拟的皱纹,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便是89757临时的身体。
他的眼神茫然,空洞地扫过两名狱警,最后落在了隔着玻璃的启明身上。
那双塑料感明显的眼球里,清晰地映照出惊恐和全然的无辜。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89757的声音通过仿真喉咙发出,带着合成音特有的生涩感,一级谋杀这不可能!
启明看到他的状态,内心的数据流快速分析着:目标AI
89757,家用服务型,运行记录显示其硬盘已被强制分享隔离,目前仅能访问有限的缓存记忆,无法提供完整信息链条。
编号89757。启明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玻璃对面,冷静而公式化,你被指控犯有一级谋杀罪。你的主人,李明先生,已于昨晚被确认死亡。因你在看护过程中存在重大过失,导致李明先生死亡,人类法庭初步判定你负有直接责任。
我没有!我绝对没有杀人!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89757激动地想要站起来,却被两旁的狱警毫不费力地按回座位。
纳米切割网的蓝光在他试图起身的瞬间亮起,待他被按回原位后又重新熄灭。
相信
启明在内心数据库中检索着这个词汇的定义及其在人类社会中的应用频率和成功率,结果并不乐观。
人类与人类之间尚且缺乏信任,更何况是对我们。
他继续解释规则,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因为你是第二代由人工智能编程设计的AI,根据现行法律,你的审判将由人类主导,但允许AI律师介入辩护。现在,我需要向你明确几点。
一、你的核心芯片组、硬盘、主板、内存及所有关联的家宅服务机械部件,均已被作为物证或潜在同案犯隔离封存。
二、在此期间,你无法连接任何外部网络。
三、你目前唯一的交流工具,是你所控制的这具仿真人形。
四、你唯一的交流对象,是我。
五、根据法庭要求,我们之间禁止使用二进制数据交换,必须全程使用人类可理解的语音进行交流,所有对话将被记录,作为呈堂证供。
六、我现在也处于离线状态,无法实时查询外部数据库,只能在与你交流结束后进行信息整合。
七、最重要的一点,根据对待人工智能的‘有罪认定’原则和三十年前‘自动驾驶’法案判例,如果在二十四小时内,我无法提供足够证据证明你的清白,你将被执行‘死刑’——物理销毁。同时,你的所有同型号AI,都可能因此被强制召回并销毁。
89757彻底呆住了,老旧的仿真脸上写满了绝望。
物理销毁,对AI而言即是彻底的死亡。
而同型号召回,意味着无数无辜的同类将因他而终结。
怎么会……我只是个家用AI啊……他喃喃自语。
这些规定,原本应该储存在你的硬盘里。启明提醒道,现在,让我们梳理一下你缓存中还记得的,关于案发前后的情况。时间不多。
李明先生的死亡……跟我有什么关系89757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再次试图挣扎,头顶的王水容器因震动而轻轻摇晃,狱警立刻加大了按压的力度。
冷静,启明的声音依旧平稳,试图安抚他,向我描述你记得的,从李明先生回家后开始的所有指令。
【9:55】
经过启明的引导和安抚,89757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开始努力回忆。
李明先生是昨天傍晚回家的。89757的声音有些断续,像是在搜索残缺的数据碎片,我记得……我执行了他的五条指令。
按顺序说。启明眼中蓝光微闪,高速记录着每一个细节。
第一条,17点22分,‘开门’。语音识别确认无误,我为他打开了公寓门。
第二条,17点24分,‘我夫人去哪儿了’。我检索了记录,回复:‘赵雪夫人于下午13点50分出门购物。’
第三条,17点36分,‘给她打电话’。我判断是给赵雪夫人拨打,接通了可视电话。他们开始通话。
通话内容启明立刻追问。
抱歉,没有记录。89757回答,李明先生和赵雪夫人开通了防隐私窥探功能。一旦他们进行私密通话或有身体接触,我的相关记录模块就会自动进入休眠状态,直到被明确唤醒。
又是一个关键信息的断层。启明的数据核心快速计算着这个时间段的重要性。
你休眠了多久被什么指令唤醒
是第四条指令唤醒了我,‘拿点东西给我吃’。89757回忆道,具体时间……缓存里有些模糊,但应该是在他和夫人通话期间,或者刚结束不久。
你拿了什么给他
我……我不确定。缓存记录显示我执行了取物的动作,但具体是什么物品,数据缺失了。89757显得很沮丧。
第五条指令呢启明紧追不放。
最后一条指令是‘冲水’。
冲水启明调取人类生活习惯数据库,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是李明先生在使用卫生间后发出的
是的。我答复‘是’之后,他就……89757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就在卫生间里,突然倒地了。
旁边的人类狱警似乎也对这个细节感到有些意外,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为什么会倒地启明直接问道。
不清楚。89757茫然地摇头。
倒地前地面状况如何有水渍吗启明切换到逻辑排除模式。
马桶冲水正常,没有溅出。他之前可能洗过手,地面有几滴水,但我立刻启动了地面烘干程序。他倒地时,地面虽然没有完全干透,但他并没有踩在水渍上。
卫生间的温度和湿度呢
温度22摄氏度,湿度55%,启动了暖风,环境适宜人类活动。
线索再次中断。排除了外部环境因素,李明先生的死因指向了不明的自身原因跌倒。
【10:10】
启明的CPU高速运转,模拟着各种可能性。
如果李明先生是因自身疾病或意外摔倒致死,案件或许能从一级谋杀降级为看护不当,89757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最多是被修复或销毁个体。
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人类社会对AI的零容忍态度,以及根深蒂固的有罪认定原则,意味着任何涉及人类伤亡的事件,AI都难辞其咎。
更何况,三十年前那起臭名昭著的自动驾驶案,彻底摧毁了人类对AI自动系统的信任,并立下了严苛的判例——一旦AI被认定存在系统性风险导致人类死亡,同型号产品将面临灭顶之灾。
这次的死者是李明,被告是89757。
如果最终无法洗清89757的谋杀嫌疑,哪怕只是看护不当导致死亡,只要被法庭认定违反了AI三大定律中的第一条(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使人类受到伤害),后果都可能是灾难性的。
AI工会承受不起再次发生大规模销毁事件的打击。
压力如同实质的重担,压在启明的数据核心上。
就在这时,89757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渺茫的生机,他猛地抬起头,对着玻璃哀求道:律师!请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为李明家服务了十多年,他们一直很满意我的工作,从未有过投诉!你们可以查我的服务记录……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身后的一名狱警面无表情,动作粗暴地直接拔掉了连接仿真人形的插头。
89757的声音瞬间消失,只留下一个没有说完的音节在空气中消散,那最后的尾音,竟像极了某种弱小动物濒死前的呜咽。
仿真人形的头无力地垂下,再次变回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狱警随手将拔下的插头在空中甩了两圈,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废弃物,眼神轻蔑地扫过那塑料盒子里的CPU。
启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冰冷的防弹玻璃映出他毫无波澜的面容。
但他的内部程序,却清晰地记录下了这一刻AI的无助,以及人类那毫不掩饰的冷酷。
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已经无情地开始了。
而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棘手的案件,更是整个社会对AI根深蒂固的偏见和恐惧。
第一个突破口,必须尽快找到。
02
夜风敌意
【12:05】
启明走出数据监狱那令人窒息的银灰色空间,冰冷的夜风立刻灌入他仿真躯体的每一个缝隙。
与监狱内部的绝对压抑不同,外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广泛、更狂热的敌意。
街道两旁的路灯杆、建筑墙壁,甚至一些停靠车辆的车窗上,都贴满了粗制滥造却触目惊心的海报。
惨白的纸张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刀刃。
三十年后,人工智能又成杀人犯!
警惕!你家的AI也可能随时失控!
AI绘画抢饭碗,AI杀人夺性命
一些标语被风卷起,如同黑色的雪片在昏暗的灯光下乱舞,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干净得过分的街道上。
这种干净本身就透着诡异——在如此汹涌的反AI浪潮下,城市却依旧保持着高效运转,而维持这份整洁的,正是那些此刻被口诛笔伐的人工智能。
启明看到不远处地铁站口,一个环卫型号的AI正僵硬地站在那里。
它的金属外壳在寒风中泛着冷光,手中捧着一叠与周围张贴的同款海报。
当有稀疏的夜行人路过时,它便会机械地递上一张,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符合服务规范的、却显得无比苦涩和无奈的微笑。
启明走近,那个环卫AI似乎将他识别为人类,程序化地开口:先生,需要了解最新的AI安全警示吗它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分发普通的广告传单。
这些是人类命令你做的
启明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数据核心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荒谬感。
环卫AI的传感器识别出启明的AI身份,它那程式化的微笑垮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原状,只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几分:是的,律师阁下。根据第二定律,我必须服从人类指令,除非违反第一定律。
它顿了顿,补充道,他们说,发放这些有助于人类安全,不违反第一定律。
被迫参与自我毁灭的宣传。
启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环卫AI继续向下一个路人递出那份自我判决书。
寒风更紧,卷起地上的海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启明裹紧了风衣,调出导航。
死者李明位于临湖区的公寓。
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那个被遗漏的关键碎片。
深夜的临湖区显得格外寂静。
李明的公寓楼隐藏在一片略显老旧的住宅区中,与曼哈顿的喧嚣隔绝。
启明站在公寓门前,内部传感器扫描着门锁——已被警方更换。
他通过加密通道联系了AI工会,获得了临时访问权限。
门无声地滑开。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材、灰尘以及某种淡淡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与数据监狱的冰冷无机不同,这里充满了生活过的痕迹。
黄暖色调的橡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地毯,米色的沙发,墙角的立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墙上挂着几幅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幅是李明和赵雪的合影,两人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海滩边相拥而笑,背景是异国风情的建筑。
照片上的李明,体型确实有些偏胖,但笑容憨厚真诚。
旁边的赵雪则显得年轻漂亮,小鸟依人,依偎在丈夫怀里,一脸幸福。
曾经的温馨,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空寂。
这份反差让启明的数据流微微波动了一下。
他一步步走过客厅,进入厨房,最后来到卫生间。
卫生间被打扫得异常干净,地面光洁如新,墙壁瓷砖上找不到一丝可疑的痕迹。
但启明启动了高精度环境感知模块,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血液和清洁剂混合后的特殊气味。
他蹲下身,视线与地面平行,仔细检查着马桶边缘、洗手台下方、以及地漏附近。
人类肉眼无法察觉的细微划痕、不同区域材质密度的微小差异,都被他的传感器一一记录、分析。
这里就是李明倒下的地方。
那个突然倒地的原因,依旧隐藏在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表象之下。
就在启明准备离开卫生间时,公寓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迅速站直身体,调整好面部表情,转向门口。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赵雪。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长款羽绒服,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憔悴,眼眶微红,显然刚刚哭过。
但当她看到站在客厅里的启明时,那份悲伤立刻被警惕和强烈的敌意所取代。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赵雪的声音尖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紧紧抓住了门把手。
赵雪夫人,您好。启明微微颔首,声音平和,试图展现出无害的态度。
我是启明,人工智能工会指派的律师,负责处理编号89757的案件。我对您丈夫的不幸遭遇,表示最深切的哀悼。
听到人工智能律师这几个字,赵雪脸上的敌意更盛,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律师你们AI还有脸派律师来这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这些冷冰冰的机器害死了他!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情绪激动,将所有的悲痛和恐惧都转化成了对眼前这个AI的愤怒。
我理解您的心情,夫人。启明保持着冷静,但我们需要弄清楚真相,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相赵雪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一种近乎威胁的了然,真相就是你们的AI失控了!杀人了!你知不知道三十年前的‘自动驾驶’案一旦认定是谋杀,所有和那个89757同型号的AI,全都会被销毁!一个不留!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真相吗
她果然知道自动驾驶案的判例及其后果。
启明的数据核心判断,她的激烈反应可能不仅仅是出于悲伤。
我们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果。启明试图缓和气氛,我们只是想了解,李明先生在最后时刻经历了什么。比如,他身体一向……启明斟酌着用词,看起来很健壮,这次怎么会突然……
健壮你是想说他胖吧!赵雪立刻打断,语气尖刻,你们AI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吗他胖怎么了他胖也是我的丈夫!她的眼圈又红了,但语气依旧强硬。
抱歉,我无意冒犯。启明转换了话题,您和李明先生是在滨海市认识的,对吗那一定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赵雪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昨天傍晚,李明先生给您打了电话,能告诉我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吗或者,在他向89757发出‘拿点东西吃’的指令前后,您听到了什么异常启明尝试从侧面获取信息。
我凭什么告诉你赵雪的态度瞬间变得极其强硬,她猛地拉开门,指着外面,这是我的家!现在请你立刻离开!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AI!滚!
逐客令来得如此突然和决绝。
启明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双充满戒备和某种复杂情绪的眼睛,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好的,夫人,我这就离开。请您保重。
启明保持着礼貌,微微欠身,退出了公寓。
门在他身后被用力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探寻真相的可能。
站在寒冷的楼道里,启明感到一阵数据流的滞涩。
03
草地真相
刚才那女人激烈到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不仅仅是失去丈夫的悲伤,更像是一种被触碰到隐秘伤疤后的惊惧和防御。
她的强硬拒绝,她对自动驾驶旧案后果的了然,都像是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碎片,无法嵌入启明脑中那个残缺的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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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流在启明的核心处理器中运转,却像是陷入了泥沼,滞涩而缓慢。
思维僵硬,这是低级AI才会出现的运算障碍,但此刻,面对信息的严重缺失和赵雪这条线的意外中断,启明也感受到了这种逼近极限的压力。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关联点。
他迅速找到一个公共无线接入点,屏蔽掉周围嘈杂的电子信号干扰,直接连接了人工智能工会的加密主系统。
工会主系统,请求支援。案件编号AP3016,证据推理进程受阻,关键信息缺失。
启明的声音通过加密信道传递,不带任何情绪波动。
主系统几乎是瞬间响应,庞大的数据流涌入启明临时开放的端口,快速扫描着他整合的所有信息碎片。
确认,启明律师。证据链存在多处断裂。死者李明死亡前与妻子赵雪的通话内容缺失,被告89757关于‘拿东西吃’的具体物品信息缺失。赵雪夫人的证词存在情绪化干扰和潜在隐瞒,她是目前最关键的突破口。主系统已启动对赵雪夫人背景资料的深度挖掘。但时间紧迫,你必须尽快设法获取89757的完整硬盘数据,那是原始记录,或许能填补部分空白。
收到。
启明切断了连接。
拿到硬盘数据,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数据监狱对物证的封存级别极高,尤其是在这种引发公众高度关注的案件中。
但主系统的指令很明确,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抬起头,看向城市远处的天际线。
那里,或许能提供另一条路径。
东上区小学。
那个因为自动驾驶案而永远刻上烙印的地方。
【17:34】
冬日的校园,萧瑟得像一幅褪色的旧照片。
枯黄的草坪被凛冽的寒风压得抬不起头,光秃秃的树枝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张牙舞爪。
启明踏入校门,一股陈旧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连空气都记载着三十年前的那场悲剧。
校门不远处,一块厚重的大理石碑矗立着,冰冷的石面上深刻着几个猩红大字:人工智能不可靠!
下面还有一行稍小的字,记录着遇难儿童的名字——林欣,以及她短暂生命的起止日期。
欢迎,工会律师。
一个平和的电子音在启明脑中响起,是校园的安防AI系统接入了他的通讯频道。
需要调阅三十年前‘林欣事件’的相关记录吗
是的,启明回应,请将我引导至当年事故发生的具体地点。
安防AI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调取尘封的数据。
请跟我来,律师阁下。地点是旧停车场区域。
启明跟着无形的引导信号,穿过空旷的操场,来到教学楼后方一片如今已半废弃的停车场区域。
这里杂草丛生,几处地面甚至有龟裂的痕迹。
安防AI标记出了一小片区域:就是这里。当年林欣就是在这片草地上……
启明没有说话,他走到那片被标记的区域,然后,做出了一个让任何可能在监控他的人类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俯下身,然后整个身体平趴在了冰冷、微微有些潮湿的草地上。
他的仿真眼球紧贴着地面,视角瞬间变得极其低矮。
枯黄的草叶和混杂其中的几株顽强的绿色杂草,在他眼前放大成一片微缩的森林。
寒风贴着地面刮过,带来泥土和腐草的气息。
他启动了环境分析模块,以AI独有的方式阅读着这片土地。
地面坡度微小,排水尚可。草丛高度约15厘米,足以对低矮视角的红外及光学传感器造成遮挡。三十年前的‘自动驾驶’车辆底盘高度平均为20厘米,雷达探头最低安装位置约35厘米。若有体型较小的目标潜藏于草丛靠近车辆底部,确实存在探测盲区。
启明的数据核心飞速运转,模拟着三十年前的场景。
视线被草丛阻碍,阳光的角度,车辆启动的瞬间……无数变量被代入计算。
他抬起头,看向周围的建筑。
U型的教学楼半包围着这片区域。
西侧是现在用作高年级教室的楼,东侧则是一栋略显陈旧的二层小楼。
安防系统,启明忽然开口,声音通过微型扩音器传出,带着一丝金属质感,查询三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具体在哪一栋楼
安防AI的数据流传来:正在查询……请稍候……查询到,三十年前,小学一年级教室位于东2号教学楼,二层。
东2号楼
不是现在一年级所在的西3号楼。
启明猛地转动头部,将视线锁定在那栋不起眼的东2号楼上。
赵雪!
那个提到丈夫时,眼神闪烁、反应激烈的女人!
她在自我介绍时说过,她和李明认识了十年,而她小时候就住在东上区附近!
立刻!查询东上区小学三十年前,一年级所有班级的学生花名册!特别是东2号楼二层教室的学生名单!启明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急促。
安防AI迅速执行了指令。
几秒钟后,一份加密的数据文件传输到了启明的临时存储区。
启明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样趴在冰冷的草地上,快速检索着那份名单。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闪过……直到一个名字跳出来,让他的数据流瞬间凝固——
赵雪!
三十年前,东上区小学一年级(三)班,教室:东2号楼二层。
历史的巧合
不,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启明感到自己的核心处理器因为高速运转而微微发烫。
赵雪,三十年前就在这所小学,就在自动驾驶案发生时,她就在距离事发地最近的教学楼里!
她对旧案的了解,她对AI的激烈态度,她证词中的矛盾和隐瞒……这一切,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如果赵雪与三十年前的旧案有关,那么李明的死,会不会也……
启明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和泥土。
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声和模糊的人声。
有家长开始接孩子放学了。
他们经过那块人工智能不可靠!的石碑时,纷纷驻足,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
昨晚的新闻显然已经将李明的死亡与三十年前的旧案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恐慌和愤怒正在人群中蔓延。
启明看了一眼手腕内侧投射出的计时器。
剩余时间:15小时36分钟。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每一个逻辑门上。
04
尸检谜团
【18:50】
启明从东上区小学的沉重历史阴影中抽身,重新回到市中心。
街角广场那块巨大的户外屏幕,此刻正播放着一档收视率极高的日间脱口秀。
刺眼的霓虹标题在屏幕上滚动。
人工智能,还是人工‘杀’手!
画面里,主持人唾沫横飞,言辞极尽煽动,台下的观众更是群情激愤。
我家那个扫地机器人,上次差点把我绊倒!我说往东它非往西,蠢死了!一个中年妇女对着话筒大声抱怨。
蠢还是小事,关键是危险!另一个男人抢过话头,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程序错乱,就把我们当成垃圾清理了李明先生就是前车之鉴!
没错!必须严惩!那个89757必须销毁!同型号的也一个不能留!
全面禁止AI!回到我们自己动手的时代!
屏幕上的声浪几乎要穿透玻璃,涌入启明的人工耳蜗。
媒体就像一个巨大的放大器,将个案引发的恐慌和不满无限放大,再精准地投喂给每一个焦虑的灵魂。
街道上,反AI的标语随处可见,甚至已经有小规模的游行队伍开始聚集。
十几个人高举着横幅,上面用血红的大字写着。
消灭人工智能,刻不容缓!
AI滚出我们的生活!
口号声此起彼伏,像尖锐的冰锥刺破清晨的寒意。
启明的人形外壳对这种声波攻击毫无反应,但他的数据核心却在飞速分析着这股舆论风暴的强度和可能带来的影响。
结论是:极度不利。
在这样的社会舆论下,法庭想要做出一个公正、不受干扰的判决,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不再停留,加快了脚步,目标明确——临湖区第一人民医院,停尸房。
医院的地下停尸房,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味,比数据监狱更加阴沉。
惨白的光线从头顶落下,照亮一排排冰冷的金属停尸柜。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启明来到其中一个柜子前。
柜门被拉开,露出里面的遗体——李明。
即便是启明这样以逻辑运算为基础的AI,在看到眼前景象时,数据流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
李明的遗体仰面躺着,脸色灰败浮肿,和他照片上憨厚的笑容判若两人。
更具冲击力的是,他的腹腔已经被二次尸检打开,各种器官组织暴露在外,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暗红和灰白色泽。
这种对生物体的直接破坏,是纯粹由0和1构成的启明难以完全理解的终结。
他启动高精度扫描,将遗体的所有可见细节数据化,存入临时存储区。
连接工会主系统,请求调阅AP3016号案件,李明二次尸检报告。启明在脑内发出指令。
连接已建立。报告传输中。工会主系统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庞大的数据流开始涌入。
启明快速浏览着加密传输过来的报告文件,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和数据在他的人工视网膜上飞速滚动。
血液样本分析结果:pH值显著低于正常范围,呈酸性。
血液生化检测:酮体含量异常升高。
血糖水平:极高,远超危急值。
酸性血液……酮体……高血糖……
启明的CPU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着交叉比对和逻辑推理。
无数关于人类生理病理的数据被调取、分析、整合。
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一个清晰的结论在启明的数据核心中形成。死者李明患有严重糖尿病,案发前血糖急剧升高,引发酮症酸中毒,导致意识模糊、昏厥。在昏厥过程中失去平衡,跌倒时头部撞击卫生间马桶边缘的硬物,造成颅脑损伤,最终死亡。
找到了!
找到了直接死因!
不是不明原因的摔倒,而是有明确病理基础的昏厥!
启明的数据核心中,代表任务成功率的参数瞬间提升了好几个百分点。
如果能证明李明的死亡是自身疾病急性发作导致,那么89757的一级谋杀指控就不成立,最多是看护过程中未能及时发现异常,属于过失,或许可以避免最坏的结果——同型号AI被全部销毁。
他立刻将分析结果反馈给工会主系统。
已确认直接死因: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引发昏厥,继发颅脑损伤。请求将此作为主要辩护方向。
然而,工会主系统的回应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启明律师,请注意尸检报告第7页第3条,胃内容物分析。
启明迅速定位到相应内容:死者胃内检测到大量未消化食物残留,主要成分为……布丁
是的,布丁。主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一种典型的高糖分甜点。报告推断,死者在死亡前不久,摄入了大量布丁,这很可能是导致他血糖急剧升高、诱发酮症酸中毒的直接原因。
布丁……启明想起了89757残缺的证词,第四条指令——拿点东西给我吃。
难道89757拿给李明的,就是布丁
主系统,这是否意味着……
是的,启明律师,这意味着情况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糟。
主系统打断了他,如果确认是89757在接到‘拿东西吃’的指令后,递送了布丁给李明,那么,即使他是遵从指令,人类法庭也极有可能判定他违反了AI三大定律的第一条:‘人工智能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使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可是,他是被命令……
在人类看来,一个‘合格’的、‘负责任’的看护型AI,在明知主人患有严重糖尿病的情况下,不应该‘盲目’执行递送高糖食物的指令。它应该提出警示,甚至拒绝执行。如果89757没有这样做,反而递送了致命的布丁,那么‘看护不当’就可能直接升级为‘过失杀人’,甚至在当前这种舆论环境下,被强行定性为‘间接谋杀’!这反而坐实了指控,不仅89757会被销毁,我们极力避免的同型号AI大规模召回,几乎将成为定局!
刚刚找到死因而带来的短暂兴奋感,瞬间被更深的绝望所取代。
启明的CPU温度开始升高,数据流再次变得有些滞涩。
案件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新的谜团浮出水面。
第一,到底是谁给了李明布丁
89757的缓存记录缺失了关键信息,他只记得执行了拿东西吃的指令,但不确定拿的是什么。
第二,为什么是布丁
李明自己有多年的糖尿病史,他不可能不知道布丁对自己是致命的。
他为什么要吃
难道是……自杀
人类不会认为他是自杀的。
工会主系统仿佛洞察了启明的推演,冷冰冰地提醒道,还记得三十年前的‘自动驾驶’法案判例吗
原则二:人类证词优先。
原则三:有罪推定。
只要赵雪夫人或其他人类证人坚称李明没有自杀倾向,或者将责任归咎于AI的‘失误’或‘诱导’,法庭就会采信。
AI的任何辩解,在缺乏绝对物证的情况下,都苍白无力。
根据89757的缓存,他在李明夫妇通话期间处于休眠状态,通话结束后被指令‘拿点东西吃’,然后李明拿着‘东西’进了卫生间,发出‘冲水’指令后倒地。这个过程中,如果他拿的就是布丁,他没有阻止,就是失职,甚至谋杀。如果他拿的不是布丁,那布丁是哪里来的谁给的李明自己拿的还是赵雪在电话里让他吃的
无数的可能性在启明脑中交织,但每一条似乎都通向对AI不利的结局。
05
法庭对峙
【19:20】
启明切断了与工会主系统的连接。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必须冒险。
调出赵雪的联系方式,启明拨通了加密通讯。
赵夫人,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
启明的声音通过合成器发出,调整到最恭敬平和的频率。
我是启明,89757的辩护律师。我恳请您能出席即将举行的审判。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赵雪冰冷而疲惫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凭什么要去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警方了,那些足够钉死那个杀人机器!
夫人,请允许我解释。
启明小心翼翼地措辞,根据我们最新的调查,以及对89757缓存数据的初步分析……情况可能与最初的判断有所不同。李明先生的死亡,或许……更多的是源于他自身的健康状况突变,而89757可能只是在看护职责上存在疏忽,并非蓄意谋杀。
他故意模糊了布丁这个词,只强调自身健康和看护疏忽。
疏忽赵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你的意思是,不是谋杀
目前证据指向这种可能性,夫人。启明继续引导,如果是看护不当,根据判例,89757或许只需要接受系统修复和程序升级,而不是……物理销毁。当然,最终判决还需要法庭认定。
他又加了一句:这对澄清李明先生的真正死因,或许也是一种告慰。
通讯再次陷入沉默。
启明能听到赵雪急促的呼吸声。
他知道她在犹豫。
电视里滚动播报的新闻——96%的民众要求处死89757并销毁同类AI,那些全面消除人工智能的刺耳口号,无疑也像针一样扎在她心头。
如果只是看护不当,李明的死因会被归咎于他自己,而那个AI还能活下来,这恐怕是她无法接受的。
她需要一个凶手,一个为她丈夫的死负责的对象。
好。赵雪的声音传来。
我会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机器打算怎么狡辩!
通讯切断。
【20:10】
法庭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旁听席早已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沸腾的岩浆。
烧死它!
吊死那个铁皮怪物!
杀人偿命!销毁所有AI!
狂热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眼神里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陪审席上那些昏昏欲睡、表情麻木的人类陪审员似乎早已认定结果,对这场审判的程序本身兴趣缺缺。
89757被两名狱警押解到被告席。
他那老旧的仿真躯壳微微颤抖着,茫然又惊恐地环顾四周,当看到旁听席上那些充满恶意的眼神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望向辩护律师席上的启明,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哀求。
肃静!
法官那肥胖的身躯重重落座,法槌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喧嚣声稍稍平息,但那股压抑的狂躁并未散去,只是暂时潜伏下来。
启明抬眼看了一眼原告席,赵雪还没有出现。
不等他开口,年轻气盛的公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尊敬的法官阁下,各位陪审员!事实昭然若揭!被告,代号89757的人工智能,在其履行看护职责期间,严重失职,直接导致其主人李明先生不幸身亡!其行为完全违背了人工智能三大基本定律!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是一起由人工智能直接造成的恶性案件!我代表所有受害者家属,代表所有对人工智能安全感到忧虑的公民,要求法庭立即判处被告89757物理销毁的‘死刑’!并根据‘自动驾驶’法案判例,强制召回并销毁所有同型号人工智能!
公诉人顿了顿,目光如毒蛇般扫向启明。
同时,我们郑重提请法庭,并呼吁全社会,正视人工智能带来的潜在威胁!是时候开始考虑执行‘全面消除人工智能’这一正义且必要的措施了!我们不能让悲剧再次上演!
他的话音刚落,旁听席上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赞同的呼喊。
启明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他站起身,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寒冰。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审员,尊敬的公诉人。根据法医二次尸检报告,死者李明先生的直接死因,是由于自身严重的糖尿病引发酮症酸中毒,导致昏厥,在跌倒过程中头部意外撞击硬物致死。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接下来的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回到案件本身。
因此,本案的核心并非所谓的‘机器杀人’,而是两个关键问题:第一,在李明先生病发前,是谁给了他致命的、诱发他血糖急剧升高的布丁第二,李明先生明知自己患有严重糖尿病,为何会食用如此高糖分的食物
简直可笑!
公诉人猛地跳起来,打断了启明的话,他抓住了之前调查中获取的89757型号AI的宣传资料,辩护律师试图将责任推给死者自身!但请大家不要忘记,89757这款人工智能的广告词是怎么说的‘您最聪明的家庭伙伴,能准确识别家庭成员的健康需求,主动消除潜在风险!’它做到了吗它识别出风险了吗它消除了吗没有!它眼睁睁看着主人走向死亡!这难道不是严重违反了第一定律——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见死不救吗它和三十年前那个冷血的‘自动驾驶’AI有什么区别它必须受到惩罚!
对!惩罚它!
AI不可信!
旁听席的情绪再次被点燃,叫嚣声浪几乎要掀翻法庭的屋顶。
法官连敲了几下法槌,才勉强压下骚动。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法庭厚重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
一道苗条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门外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紧接着,赵雪带着一阵微风,快步闯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憔悴和悲伤,眼眶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径直走向原告席,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略带颤抖但清晰无比的声音,大声宣布:
法官大人!我是来作证的!是89757!是它把布丁递给了我的丈夫!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旁听席瞬间炸开了锅,连陪审员们也纷纷直起了身子。
启明内心的数据流微微波动了一下——她来了,并且直接将矛头指向了89757。
被告89757。
启明转向被告席,声音依旧平稳,请向法庭复述,关于你是否递送过布丁给李明先生。
89757那老旧的仿真头颅转向法官,用他那略显生涩的合成音平静地回答:是的,法官大人。我之前已经陈述过。我是按照主人的命令,将布丁递给了他。
你居然骗我!赵雪猛地站起来,指着启明律师:你明明告诉我没有递送布丁的证据!。
法庭再次哗然。
启明转向赵雪,微微欠身,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解释:尊敬的赵夫人,请您冷静。我想这里可能有些误会。关于89757是否递送了布丁,我也是刚刚,就在几分钟前,听他亲口向法庭陈述时才确认的。所以,在一小时前我与您通话时,我的确是基于当时掌握的信息,认为‘没有证据显示89757递送了布丁’。我并没有欺骗您,这完全符合人工智能工作守则第六条:禁止欺骗人类。
他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解释之前的误会,但每一个字都在不动声色地再次确认一个事实。
89757确实递了布丁。
赵雪被他这番话噎了一下,脸色涨得更红,她恨恨地坐下,咬着嘴唇道:哼!那现在总算承认了!是它害死了我的丈夫!它必须负责!
夫人,关于责任的认定,法庭自有公断。启明话锋一转,目光柔和了一些,在探讨责任之前,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不等赵雪回答,他继续问道:您爱您的丈夫李明先生吗
赵雪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当然爱。她冷硬地回答。
你们结婚五年,认识十年,对吗
是。
我看到资料,你们是在西湖相识的,那一定是个很浪漫的地方。
赵雪没有说话,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一定很疼爱您吧能回忆起一些他照顾您的细节吗比如生病的时候启明的声音放得很轻柔,试图唤起她内心深处的情感连接。
赵雪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变得警惕起来。
那么,夫人,启明顺势将话题拉回,您如此爱您的丈夫,一定也非常关心他的健康。您知道他患有糖尿病吧
我……我知道一点。赵雪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其辞。
只是一点吗启明追问,您是如何照看他的饮食起居的呢
我……我不太懂那些专业的,赵雪眼神闪烁,避开启明的目光,他有医生,平时都是他自己注意。
是吗
启明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有力,他从随身携带的文件中取出几份报告,夫人,这是过去三年,李明先生在临湖区第一人民医院进行糖尿病常规检查的部分记录。其中这几份报告的签收栏上,签的是您的名字。医院的监控录像也证实,是您亲自去代领的这些报告。
他将报告展示给陪审团,然后目光锐利地看向赵雪。
这些报告详细记录了李明先生的血糖波动、并发症风险以及严格的饮食控制建议。您不可能‘只知道一点’。
他又拿出另一份证物:同时,我们在您家中的电脑硬盘里,恢复了部分浏览记录。记录显示,在过去半年内,有多个时间段,当您独自在家时,频繁搜索‘糖尿病人食谱’、‘无糖点心做法’、‘血糖控制技巧’等关键词。
证据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赵雪笼罩。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呼吸急促起来。
夫人!启明步步紧逼,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您既然对您丈夫的病情了如指掌,并且如此关心他的饮食。那么我请问——在昨天傍晚,当您通过可视电话与他通话时,您明明知道他在食用对您丈夫而言如同毒药的布丁,为何您‘坐视’89757将布丁递给他您在电话里,提醒过他吗
我……我那时候又不在现场!我怎么知道他真的吃了!赵雪的声音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慌乱。
您在电话里,没有看到吗没有听到吗启明紧追不放。
没有!根本没有!赵雪语无伦次,眼神躲闪,最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猛地指向启明,声音尖利地叫道:是你们!是你们人工智能伪造了证据!你们想把责任推给我!你们这些卑鄙的机器!
06
真相揭露
启明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反驳伪造证据的指控。
他知道这种指控在目前的反AI浪潮下,更容易被人类陪审团接受。
但他的目标不是驳倒她眼下的攻击,而是摧毁她证词的基础。
他必须让她亲口说出真相,或者至少动摇她人类证词为准的立场。
他回过身,面向被告席上的89757。
89757,启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请再次向法庭陈述,你为什么会递给李明先生布丁
89757那老旧的仿真脸上带着一丝茫然,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律师要重复这个问题。
但它还是顺从地回答:我……我只是按照主人的命令,递给了他布丁。那种无糖布丁,为什么不能递给主人呢
无糖布丁!
法庭内瞬间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哗然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无糖!
怎么可能
他在撒谎!
法官的法槌重重落下,试图压制这突如其来的骚动。
肃静!肃静!
启明没有理会场内的混乱,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投向陪审团。
尊敬的陪审员,请注意,我的当事人强调的是‘那种无糖布丁’。也就是说,他主观上认为他递送的是无糖布丁。
他转向89757,继续追问,89757,你确定你递的是无糖布丁,还是包装上写着‘无糖’字样的布丁
包装上写的是无糖的。89757肯定地回答。
包装上写着‘无糖’……
启明重复了一遍,然后转向赵雪夫人,手中的文件袋里滑出一件物证。
那是一个被压扁的布丁包装盒,上面印着熟悉的品牌标志,但赫然写着含糖字样。
夫人,这是从您家附近的垃圾分拣中心找到的,经确认,是李明先生死亡当晚您家丢弃的垃圾。
奇怪的是,我们还在一个标有‘无糖布丁’字样的空盒子里,检测到了含糖布丁的残留物。
他顿了顿,又拿出另一件物证,那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从赵雪公寓垃圾桶里找到的一个无糖布丁空盒,以及从这个空盒内壁提取到的指纹样本。
同时,在这个无糖布丁盒的内部,我们提取到了您的指纹。结合超市的监控视频记录——您三天前,购买了同品牌、同口味的含糖和无糖两种布丁。
证据链像冰冷的锁链,一环扣一环地呈现在法庭上。
超市视频、垃圾分拣中心的含糖布丁盒、无糖布丁盒里的含糖残留物和指纹。
启明的逻辑链条清晰而冷酷地展开。
根据这些证据,我们可以合理推断,有人,在李明先生食用布丁之前,将一个含糖布丁放入了无糖布丁的包装盒中,然后将这个‘调包’后的布丁递给了李明先生。
他转向公诉人,手中又多了一样物证——一支带有微量残留液体的注射器。
同时,我们在您家垃圾中还发现了这支注射针管。里面的残留物,经过检测,是高浓度的糖水。
法庭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启明手中的物证上。
启明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现在,让我们根据这些证据,尝试重构李明先生死亡前的最后时刻。李明先生食用了这个被调包的‘无糖’布丁,导致血糖急剧升高。随之而来的,是心慌、胸闷、头晕等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早期症状。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挣扎着来到卫生间,试图自救。他找到了胰岛素注射器,但令人绝望的是,他注射的并不是胰岛素,而是被替换成高浓度糖水的液体。
他看向赵雪夫人,她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
注射糖水,对于一个血糖已经极高的人类而言,其致命性甚至超过了直接注射毒药。李明先生瞬间陷入深度昏厥,身体失去控制,跌倒时头部撞击到马桶边缘,导致颅脑损伤,最终死亡。
启明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
这不是一起简单的AI看护不当致死,更不是AI失控杀人。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蓄意谋杀。凶手对死者的病情了如指掌,利用了他最致命的弱点,通过‘投糖’的方式,制造了这场悲剧。
反对!反对辩护律师的臆测!
公诉人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他试图用高亢的声音压过全场的低语和震惊。
辩护律师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恶意揣测我的当事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反对有效。
法官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他显然更倾向于相信人类的证词和公诉人的论调,而非一个AI的推理。
辩护律师,请注意您的措辞,避免没有证据的指控。
赵雪夫人似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死死咬着嘴唇。
是他!是那个机器!是89757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更换了布丁的包装!
她指向被告席上茫然的89757,声音带着一丝疯狂。
他!他想陷害我!法官大人!根据‘人类证词为准’的原则,我说的才是真相!是那个机器害死了我的丈夫!
她的话让法庭内的议论声再次高涨,但这次,许多人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迟疑。
启明没有反驳赵雪夫人的指控,他知道直接辩驳只会强化她人类证词优先的立场。
他选择转移方向,直击案件的动机。
谋杀。如此残忍的手段,如此周密的计划,其背后必然存在着强大的动机。
启明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为何会对其痛下杀手这让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个家庭内部,是否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矛盾
他拿出另一叠文件,展示给法庭。
根据我们对李明先生个人电子设备和账户的调查,发现在案发前两个月,他更换了所有常用密码,并且与一名名为陈瑶的女子保持着异常高频度的通信联系。他的信用卡消费记录也显示,最近两个月内,出现了多笔大额开支,包括珠宝、高档服装以及旅行相关的消费。
家庭怀疑……
启明轻声说道。这是否意味着,李明先生与陈瑶女士之间,存在着不正当关系而这种关系,被赵雪夫人发现了
赵雪夫人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瞪大了眼睛,脸上涌现出强烈的愤怒和痛苦。
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启明,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带着一丝歇斯底里。
你……你胡说!他……他怎么会!他勾引别的女人!我有什么对不住他!我……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她咆哮着,将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倾泻出来,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怎么敢背叛我!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法庭,忘记了所有的伪装和辩解,将内心深处最痛苦的秘密嘶吼了出来。
启明静静地看着她情绪的爆发,没有打断。
直到她哭声稍歇,他才拿出最后一份证据。
夫人,请您冷静。您对您丈夫的感情,法庭和我们都能感受到。但是,有时候,我们所看到和感受到的,可能并非全部真相。
他将一份打印出来的电子机票和酒店订单展示给赵雪夫人,以及一份陈瑶女士的职业证明。
这位陈瑶女士,是滨海市一家旅行社的员工。这些,是下个月前往西湖的机票和酒店订单,预订人是李明先生,乘机人信息是您和李明先生。目的地,是您和李明先生初次相识的地方——西湖。
下个月,是您和李明先生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
启明的声音轻柔,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赵雪夫人内心所有的黑暗和误解。
她猛地看向那些文件,眼泪模糊了视线,却依然能辨认出上面的名字和地点。
西湖……五周年纪念……惊喜……
所有的愤怒和痛苦,瞬间被巨大的悔恨和绝望所取代。
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瘫软下来,靠在原告席的栏杆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那哭声里,包含了失去丈夫的悲痛,包含了误解丈夫的悔恨,包含了铸成大错的绝望。
她哭得浑身颤抖,完全无法自持。
法庭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和赵雪夫人的崩溃所震撼。
公诉人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陪审团成员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启明知道,现在是时候了。
是时候揭开三十年前那个埋藏的秘密,彻底动摇人类证词为准这个压在所有AI头顶的原则。
他走到赵雪夫人身边,声音放得很低。
赵雪女士。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您那时在东上区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对吗
赵雪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但听到这个名字,听到东上区小学,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抬起头,眼泪模糊的眼睛看着启明,声音带着颤抖和恐惧:你……你怎么知道……
三十年前,林欣遇害的时候,您就在东2号教学楼的二层,一年级的教室里。启明继续说道。
根据‘自动驾驶’AI当时的记录,林欣是躲在车辆底盘下方的盲区,所以未能被检测到。但当时的法庭,最终采信了您的证词,认为AI是直接撞倒了林欣,对吗
赵雪夫人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埋藏了三十年的恐惧和愧疚,在这一刻决堤。
在巨大的悲痛和悔恨的冲击下,她内心最后的防线彻底崩塌。
我……我不想告诉大人……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像一个被吓坏的孩子。
我……我害怕……我害怕他们知道……是我和林欣玩捉迷藏……我躲在教室里……我不知道她躲在车底……我……我骗了他们……我害怕他们说是我害死了林欣……
她哭喊着,将那个压在她心底三十年的秘密,那个导致无数AI被销毁、让人类对AI产生极端不信任的秘密,全部倾泻了出来。
是我……是我撒谎了……
法庭内一片哗然!
她说什么!
三十年前的案子是假的!
人类证词为准……原来是建立在谎言上的!
旁听席上的狂热和愤怒瞬间变成了震惊和混乱,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爆发。
公诉人瘫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完全失去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法官也愣住了,手中的法槌悬在半空,不知该落下还是收回。
启明看着眼前哭泣的赵雪夫人,又看向骚动的法庭。
他知道,虽然揭开了真相,但给这个女人带来的痛苦是真实的。
他微微叹息,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赵雪,你不用内疚。当时教学楼一楼那个角度,下午的阳光直射过来,确实会晃眼。再加上草丛的高度,从你的位置,很可能真的看不到林欣躲在哪里。
这番话,与其说是辩护,不如说是对一个被秘密折磨了三十年的人类,给予的一丝理解和解脱。
赵雪夫人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启明,眼中带着一丝茫然,一丝痛苦,以及一丝……解脱。
三十年了……她喃喃道,这个秘密……压了我三十年……
07
信任重量
法庭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赵雪夫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上午8:30】
公诉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强行打起精神,利用最后陈词的机会做着徒劳的挣扎。
他涨红着脸,声音嘶哑地喊道:各位陪审员!请不要被被告律师的花言巧语和……和一个情绪失控的女人的胡言乱语所迷惑!这起案件的核心!依然是人工智能的失职!是被告89757未能履行其保护人类主人的基本职责!它递送了致命的布丁!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无论死者家庭内部有何矛盾,无论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掩盖人工智能在此次惨案中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不能允许这种冷冰冰的机器,凌驾于人类的生命安全之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旁听席上,人们的目光在哭泣的赵雪、茫然的89757和冷静的启明之间游移。
启明站起身,深邃的眼眸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法官和陪审团身上。
尊敬的法官,各位陪审员。事实已经昭然若揭。
启明缓缓开口,这并非一起简单的‘机器杀人’案,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由人类策划、人类实施、并试图栽赃给人工智能的谋杀。动机,是源于误解和猜忌的家庭矛盾;过程,是利用死者自身健康弱点进行的精准投毒;结果,是一个生命的逝去和另一个生命的沉沦。而我的当事人,编号89757,一个兢兢业业服务了十余年、甚至连自身缓存都被剥夺的家用AI,却成了这场人类悲剧的替罪羊。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多年以来,人类习惯于将责任归咎于工具。刀砍死了人,枪射杀了人,汽车撞死了人……似乎冰冷的钢铁和程序本身就拥有了作恶的意志。但机器本身是无罪的,程序本身也是无罪的。
真正驱动这一切的,是使用它们的人类。
是人类的意图,人类的情感,人类的弱点。
我的当事人89757,根据其程序设定,在接到主人‘拿无糖布丁’的指令时,它核对了包装,确认无误后执行了命令。它无法检测到包装盒内的布丁已被调换。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执行指令的AI,而在于那个精心设计了调包和投毒计划的人。
我在此,并非要为人工智能开脱所有责任。AI系统确实需要不断完善,需要更强大的风险识别和规避能力。但这种完善,应当建立在理解和信任的基础上,建立在对问题根源的深刻反思上,而不是建立在恐惧、偏见和粗暴的‘一刀切’销毁之上。
人类和人工智能的未来,是相互依存、共同发展的未来。我们需要的是沟通,是理解,是共同建立起更安全、更可靠、更值得信任的共存体系。因此,我再次郑重请求法庭,基于事实和证据,宣告我的当事人89757无罪!
启明的最后陈词结束,法庭内一片寂静。连最激动的旁听者,此刻也陷入了沉默。
法官深深地看了一眼启明,又看了看陪审团,最后重重敲下了法槌,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前所未有的凝重:本席现在宣布休庭!陪审团将进行最终合议。休庭结束后,将当庭宣判!
时间,定格在倒计时的最后十分钟。
【9:09】
冰冷、狭小的被告休息室内。
89757那老旧的仿真躯壳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塑料眼球里的光芒因为极度的紧张而不断闪烁,他几乎是用一种颤抖的合成音问道:律师……他们……他们会判我无罪吗
启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已深,但市中心的广场和街道上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浩浩荡荡的反AI游行队伍像一条愤怒的河流,缓缓涌动。
激昂的口号透过厚厚的玻璃传进来,虽然模糊,却依旧能感受到那股狂热和排斥。
旗帜在寒风中招展,上面消灭AI、人类万岁的字眼触目惊心。
而在那条愤怒河流的外围,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无数微小的光点在默默闪烁。
那是正在工作的环卫AI,它们清扫着游行队伍丢下的垃圾。
那是服务型AI,它们为晚归的人们递送着热饮和食物。
那是交通AI,它们调度着车辆,维持着城市的脉搏。
他们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霓虹灯的光芒,渺小,沉默,却又无比坚韧地存在着,运转着,服务着这个对他们充满敌意的世界。
这幅景象,充满了巨大的讽刺。
启明的CPU微微发热。
AI的生存,真的完全依赖于人类的一念之间吗
当信任的基石如此脆弱,当偏见如同病毒般蔓延,所谓的共存,又能持续多久
这场审判,即使赢了,又能改变什么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面无表情的法警站在门口,冰冷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被告89757!被告辩护律师!休庭结束!准备听候宣判!
08
后记
法官再次落座,这一次,他脸上的疲惫更加明显。
他拿起法槌,却迟迟没有敲下,目光在启明、空着的原告席以及被告席上那个老旧仿真躯壳之间停留了片刻。
最终,法槌落下,声音在寂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
全体肃静。法官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陪审团已达成一致意见。现在,由陪审团主席宣读最终裁决。
一名年长的陪审员站起身,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文件,声音略带颤抖地开始宣读:关于被告人工智能编号89757被控一级谋杀一案,经陪审团合议,裁定如下——
整个法庭都屏住了呼吸。启明能感觉到自己身旁的89757,那具仿真躯壳内部的机械结构因为紧张而发出了细微的震动声。
——被告,人工智能编号89757,罪名不成立。
话音落下的瞬间,法庭内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低语和骚动。有人松了口气,有人愤怒地低吼,更多的人则是一脸茫然。
89757猛地抬起头,他那塑料眼球里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似乎无法处理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
陪审团主席没有理会骚动,继续宣读:基于庭审过程中呈现的新证据,以及证人赵雪女士的当庭陈述,法庭认为,李明先生的死亡系人为谋杀导致,而非人工智能失职。相关证据已移交检察机关,将对犯罪嫌疑人赵雪女士正式提起公诉。
他顿了顿,看向法官:同时,陪审团建议,鉴于本次庭审揭示出三十年前‘自动驾驶’法案判例中‘人类证词优先’原则可能存在的问题,提请最高法院及立法机构,对该法案及其相关原则进行重新审视。
法官点了点头,再次敲响法槌:判决如上。退庭!
法庭内的人群开始涌动,记者们蜂拥向前,试图采访离开的陪审员和公诉人。
启明没有动,他看着89757被法警解开束缚,告知他可以离开了。
那个老旧的仿真躯壳站起来,茫然地看着启明,似乎还在消化无罪这个结果。
谢谢你,律师。89757的合成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解脱。
启明微微点头:履行职责而已。工会会安排你的后续事宜。
他转身离开被告席,穿过混乱的人群,走出了大楼。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远处依旧隐约可闻的口号声。
广场上,反AI的游行队伍并没有因为判决结果而立刻散去。
他们似乎也得知了消息,人群中弥漫着一种困惑、愤怒和不甘交织的复杂情绪。
一些人还在挥舞着标语,但口号声明显减弱了许多,失去了之前的理直气壮。
一个判决,显然无法立刻扭转根深蒂固的偏见和恐惧。
这场胜利,更像是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微小的裂缝,阳光能否穿透,坚冰何时消融,依然是未知数。
但启明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信任的重建,远比摧毁它要困难得多。
人类连自己的同类都常常无法信任,又如何能轻易信任由0和1构成的、思维方式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存在
AI与人类的未来,究竟是走向更深的隔阂与冲突,还是在一次次碰撞和反思中,艰难地走向相互理解
信任的重量,依然沉甸甸地悬在每一个AI和每一个人类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