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摇曳,映着他覆着狰狞伤疤的侧脸。
他说,他为我挡过刀,入过火,九死一生。
我看着他,那张脸再不复记忆中的温润俊雅,脱口而出:
可你,终究不像他了。
空气死寂。
他眼中最后一点光,碎了。
后来他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入过我这金碧辉煌却冰冷的囚笼。
再后来,他成了搅动天下风云的幕后之手,眼底淬着冰,对着跪求复合的我,一字一句:
殿下,看清楚,如今的江临舟,连做替身的资格,都没了。
那时我才明白。
我亲手打碎的,不止是一面镜子,还有一颗曾视我如神明的心。
而那句不像他了,成了刻在我心头,永世不得磨灭的烙印。
江临舟,我错了,回来……还来得及吗
1
我是大邺长公主沈静姝,父皇早逝,幼弟登基,我以长姐之尊,辅佐朝政,权倾一时。
京中皆知,我冷心冷情,手段狠厉,是皇权最锋利的一把刀。
无人知晓,我心中藏着一个名字——凌瑄。
他是太傅之子,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也是我亲手送上战场,最终马革裹尸的英雄。
他死后,我的世界便只剩下了权谋与责任,冰冷得不带一丝暖意。
直到三年前,我在江南巡查水患时,遇见了江临舟。
那日烟雨朦胧,他一袭白衣,立于断桥之上,眉眼温润,气质清雅,像极了记忆中的凌瑄。
那一刻,我冰封的心湖,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需要一个驸马,一个家世清白、易于掌控、又能堵住朝臣悠悠之口的驸马。
江临舟,这个寒门出身的举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他像凌瑄。
于是,我将他带回了京城,赐他府邸,授他虚职,最终下嫁于他。
大婚那日,红烛高照,他望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慕与欣喜。
他说:殿下,临舟定不负殿下。
我看着他那张酷似凌瑄的脸,微微颔首,心中却是一片漠然。
不负我他只需扮演好他该扮演的角色,便足够了。
他是我的驸马,是我沈静姝的男人,却也是……凌瑄的替身。
一个,我聊以慰藉,也用以巩固权力的棋子。
2
婚后的日子,平静无波。
我忙于朝政,与各方势力周旋,稳固我与幼弟的统治。
江临舟则安静地待在公主府中,读书,作画,偶尔为我准备一些精致的糕点。
他性子温和,对我百依百顺,从不干涉我的任何决定。
我对他,也算得上恩宠。
赏赐不断,偶尔也会在他书房盘桓片刻,看他作画,听他抚琴。
每当他专注地望着我,眼底盛满温柔星光时,我总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坐在那里的,是年少时的凌瑄。
可那恍惚,转瞬即逝。
凌瑄是烈日骄阳,而江临舟,只是清冷的月辉。
他过于安静,过于顺从,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映不出我想要的炽热。
他会为我披上带着他体温的外袍,会在我晚归时留一盏灯,会笨拙地学着为我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他的好,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但我知道,我贪恋的,只是他眉宇间那三分肖似。
我甚至,会刻意引导他模仿凌瑄的习惯。
让他穿凌瑄喜欢的月白锦袍。
在他书房摆上凌瑄爱看的孤本。
在他弹奏凌瑄擅长的《广陵散》时,给予难得的赞许。
他欣喜若狂,以为是自己的才情打动了我。
他不知道,他每一次的努力靠近,都只是在描摹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份恩宠,掺杂着利用与疏离,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
而他,甘之如饴地沉溺其中。
有时深夜,他小心翼翼地拥我入怀,气息温热。
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动作间的试探,仿佛我是易碎的琉璃。
他低声唤我:静姝。
那声音里,满是珍重与爱怜。
而我,只是闭上眼,在黑暗中,描摹着凌瑄的轮廓。
江临舟,对不起。
但这话,我从未宣之于口。
权力之路,本就容不下太多情长。
3
我的权势日盛,自然引来了诸多忌惮与仇恨。
政敌环伺,暗箭难防。
那日,我携江临舟出城,前往城郊别院处理一桩密事。
马车行至偏僻山道,忽有数十名黑衣刺客从林中杀出,刀光凛冽,直取我性命。
我的护卫虽奋力抵抗,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数众多,攻势凶猛。
混乱中,一支淬毒的冷箭破空而来,目标正是我!
我瞳孔骤缩,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将我紧紧护在身下。
是江临舟。
他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利箭穿透他肩胛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临舟!我惊呼出声。
他脸色煞白,额头沁出冷汗,却强撑着对我笑了笑:殿下……无事便好。
刺客并未罢休,见一击不成,更加疯狂地涌了上来。
江临舟死死护着我,用他单薄的身躯,抵挡着刀剑的侵袭。
我看着他平日里握笔的手,此刻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看着鲜血不断从他伤口涌出,染红了他月白的衣袍。
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混乱中,不知是谁扔出了火把,点燃了旁边的草垛,火势迅速蔓延。
浓烟滚滚,烈焰灼人。
殿下快走!江临舟嘶声喊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推开。
而他自己,却被断裂的燃烧横梁砸中,半边身子瞬间被火焰吞噬。
江临舟!我目眦欲裂。
护卫终于击退了刺客,冲过来将我护住,又奋力将江临舟从火海中拖了出来。
他已陷入昏迷,浑身是血,尤其是右半边脸和身体,被烈火灼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我望着他焦黑可怖的伤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他为我挡箭,为我入火……
这个我一直视作替身的男人,竟用性命,践行了他定不负殿下的诺言。
4
江临舟伤得很重。
御医用了最好的伤药,尽了最大的努力,才保住他的性命。
但那场大火,在他身上留下了永恒的烙印。
他右边的身体,布满了虬结狰狞的疤痕,而那张曾俊美温润的脸,右半边更是被毁得彻底,皮肤皱缩,颜色暗沉,与完好的左脸形成可怖的对比。
他昏迷了七天七夜。
那七日,我破天荒地守在他床边,亲自照料。
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我心中五味杂陈。
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他醒来时,意识还有些模糊。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自己的脸。
我连忙按住他的手,声音干涩:别动,伤口还没好。
他愣了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黯淡下去,沉默地放下了手。
之后的日子,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充满爱慕的眼神望着我。
他总是低着头,刻意避开旁人的视线,尤其是镜子。
府中的侍女们,私下里都在议论,惋惜这位曾经俊美无双的驸马,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我下令,不许任何人再提及此事,违者重罚。
但我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伤疤刻在他的脸上,也刻在了所有人的目光里。
我依旧处理朝政,只是回府的时间早了些。
我会坐在他床边,陪他说说话,尽管大多时候,是我在说,他在听。
我告诉他,刺杀的主谋已经查明,是与我作对的几位藩王联合所为,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让他看起来陌生而遥远。
我努力想从他身上,找回一丝凌瑄的影子,却徒劳无功。
那温润雅致的眉眼,已被狰狞的伤疤取代。
他不再像凌瑄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头,隐隐作痛。
5
江临舟的伤势渐渐好转,能够下床走动了。
只是他依旧寡言,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他开始用一张银质面具,遮住自己受伤的右脸。
那面具冰冷而光滑,只露出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一日,我处理完政务回府,见他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他没有戴面具,那狰狞的伤疤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我走过去,习惯性地想伸手,像从前安抚凌瑄那样,抚平他微蹙的眉头。
手刚抬起,却又顿住。
这张脸……太陌生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微微侧过头,看向我。
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
他问:殿下,在看什么
我看着他,看着那道将他面容分割成两半的丑陋疤痕,看着那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轮廓。
心中那根名为不像的刺,越扎越深。
鬼使神差地,我脱口而出: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终究不像他了。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空气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我看到江临舟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眼中的光,那原本就微弱、仅存的一点光亮,像是被狂风吹灭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不是琉璃,不是瓷器,而是……一颗心。
他缓缓地、一寸寸地转过头,不再看我。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
原来……如此。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如此。
原来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深情,所有的伤痛,都抵不过一句不像他了。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赝品。
如今,连这唯一的价值,都失去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解释什么
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解释我其实……
其实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彻底断裂了。
6
那句话之后,江临舟彻底变了。
他不再沉默,反而变得……平静。
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不再避讳自己的伤疤,甚至不再佩戴那张银质面具。
他就那样坦然地,用那张一半完好、一半狰狞的面容,面对着所有人。
包括我。
他依旧待在公主府,却像个透明的影子。
他不再为我准备糕点,不再为我留灯,不再出现在我的书房。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冰冷而坚硬。
我几次想找他谈谈,却都被他平静地避开。
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往日的爱慕与濡慕,只剩下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漠。
那种淡漠,比任何指责和怨恨,都更让我心慌。
我开始失眠。
夜深人静时,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他那句原来如此,以及他眼中破碎的光芒。
还有那句,我亲口说出的,残忍至极的不像他了。
我试图弥补。
我赏赐他更多珍宝,提拔他仅存的几个远房亲戚,甚至提出,可以为他寻访天下名医,修复容貌。
他都只是淡淡地谢恩,然后拒绝。
他说:殿下厚爱,临舟心领。只是这副皮囊,毁了便毁了,不必再费心。
他的语气,客气而疏离,仿佛我们只是君臣,而非夫妻。
终于,在一个雪霁初晴的清晨,我发现,江临舟不见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他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他从未在这里居住过。
只有窗台上,放着一盆早已枯萎的兰花。
那是他刚入府时,我随手赏赐给他的。
那时,兰叶青翠,生机勃勃,如同他这个人。
如今,花枯叶萎,了无生机。
像他那颗,被我亲手碾碎的心。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江临舟,他走了。
带着一身伤痕,一颗死心,离开了这座曾困住他的锦绣囚笼。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座金碧辉煌的公主府,原来……这么空。
7
江临舟的离开,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起初只泛起淡淡的涟漪,随后,那空缺感才如同潮水般,慢慢将我淹没。
起初,我以为,这只是失去一个顺手的棋子带来的不便。
朝堂之上,那些觊觎驸马之位的世家子弟又开始蠢蠢欲动。
府中的侍从们,也因为少了一位温和的主人,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但渐渐地,我发现,失去的,远不止这些。
处理政务疲惫时,再无人默默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热茶。
深夜回府时,再没有那盏永远为我亮着的孤灯。
遇到棘手的难题,皱眉沉思时,耳边再听不到那温和的、带着几分笨拙却总能给我些许启发的建议。
甚至,在朝堂上与政敌唇枪舌战,感到孤立无援时,我会下意识地看向身侧,却只看到空荡荡的位置。
江临舟在时,他总是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屏障,给我一种莫名的心安。
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那样站着。
如今,那屏障消失了。
我开始频繁地想起他。
想起他最初入府时的青涩与拘谨。
想起他小心翼翼的爱慕与付出。
想起他为我挡箭时的奋不顾身。
想起他被烈火灼烧后的隐忍与痛苦。
更想起他听到那句不像他了时,眼中破碎的光。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早已不再仅仅是凌瑄的影子。
他是江临舟。
那个会为我洗手作羹汤,会为我彻夜不眠,会用生命守护我的江临舟。
他不是凌瑄,他只是他自己。
可我,却因为那可笑的执念,将他推开了。
我甚至,从未认真看过他。
看的,只是透过他,寻找另一个人的幻影。
悔恨,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派人去寻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江南,塞北,东海,西疆……
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他似乎铁了心,要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8
三年时光,弹指而过。
朝堂的格局几经变幻,我凭借铁腕手段,总算彻底稳固了幼弟的皇位,也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势。
只是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只有我自己知晓。
身边依旧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却再没有一个,能让我感到片刻的安心。
我依旧是那个杀伐果决的长公主,只是心底那块因江临舟离开而造成的空洞,从未被填满。
直到,云海商盟这个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这是一个近两年迅速崛起的神秘商盟,触角遍及大江南北,富可敌国,甚至隐隐有影响地方政局的能力。
其盟主更是神秘莫测,无人知其真容,只知他手段狠辣,算无遗策,短短时间内,便吞并了数个老牌商会,建立起庞大的商业帝国。
我敏锐地察觉到,这股新兴势力,对我而言,既是潜在的威胁,也可能是可以利用的助力。
为了探清虚实,我决定亲自前往云海商盟的总部,位于江南水乡的一处隐秘庄园。
以朝廷巡查盐铁贸易为名。
抵达庄园的那日,正是江南梅雨时节,细雨霏霏,水汽氤氲。
庄园内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布置得极为雅致,却又处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冷。
商盟的管事恭敬地将我引入正厅,说盟主稍后便至。
我端坐主位,端起茶盏,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屏风后,脚步声渐近。
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他身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气度沉凝。
脸上,依旧戴着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右半边脸。
但只那露出的左半边侧脸,那熟悉的下颌线条,那抿紧的薄唇……
以及,那双幽深如寒潭,此刻正冷冷看向我的眸子。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手中的茶盏,骤然倾斜,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手背上,我却浑然不觉。
是他!
江临舟!
他回来了。
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带着一身的锋芒与冷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9
云海商盟盟主,江临舟,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语气里的疏离与客套,比三年前他离开时,更甚。
仿佛我们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维持着长公主的威仪。
江盟主,不必多礼。我缓缓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本宫此次前来,是为巡查江南盐铁……
他打断了我,语气淡漠:殿下的来意,临舟知晓。商盟自会配合朝廷,殿下不必忧心。
他自称临舟,却再无半分当日的温情。
接下来的会面,充满了无形的较量与试探。
他应对得滴水不漏,既表现出对朝廷的恭敬,又展示了云海商盟的实力与底线。
他谈吐从容,目光锐利,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压与掌控力。
这还是那个曾经温和谦卑、在我面前甚至有些拘谨的寒门书生吗
三年不见,他脱胎换骨,仿佛涅槃重生。
只是这重生,是浴着火,也淬着冰。
我看着他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
却只看到了冰冷的算计,和……一丝隐藏极深的恨意。
那恨意,像冰冷的针,刺得我心口发疼。
他恨我。
我毫不怀疑。
当年那句不像他了,那份视他为替身的利用与残忍,足以让他恨我入骨。
会面结束,他亲自送我至门口。
细雨依旧飘洒。
他撑起一把油纸伞,遮在我头顶。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透明的雨帘。
殿下,路滑,小心。他淡淡提醒。
我停下脚步,终于忍不住,低声唤他:临舟……
他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顿。
面具后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
殿下,他刻意加重了称谓,请自重。如今的江临舟,早已不是公主府的驸马。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在我心上。
是啊,他不再是那个任我摆布的驸马了。
他是云海商盟之主,是能与我分庭抗礼,甚至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
而这一切,都是我亲手造成的。
10
自江南回来后,江临舟的身影便时常在我脑海中盘旋。
他的冷漠,他的恨意,他如今的权势,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
更让我无法释怀的,是我迟来的醒悟。
我爱上的,不是凌瑄的影子,而是江临舟本身。
爱上他的温和,他的付出,他的守护,甚至……他因我而起的痛苦与蜕变。
这份认知,让我惶恐,更让我痛悔。
我决定,放下我那可笑的骄傲,去挽回他。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开始频繁地召见江临舟,以商议朝政、探讨商盟与朝廷合作为由。
他每次都来,却总是公事公办,言语间滴水不漏,不给我任何靠近的机会。
我赏赐他珍宝,他悉数退回。
我暗示可以恢复他的驸马身份,他嗤之以鼻。
殿下,他隔着冰冷的面具看着我,语气带着嘲讽,您是以长公主的身份施舍,还是以沈静姝的身份弥补
临舟,我……
不必说了。他打断我,声音冷硬,过去的江临舟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死在殿下那句‘不像他了’里。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云海商盟的盟主。
他的话,字字诛心。
我知道,追回他的路,注定艰难无比。
他用我曾经对他的冷漠与利用,加倍奉还。
他甚至,开始利用我对他的愧疚和……那份迟来的爱意。
朝堂上,他不动声色地与我的政敌接触,在一些关键的议题上,若即若离地偏向对方,给我制造不大不小的麻烦。
我知道,这是他的报复。
他在逼我,逼我体会他当年的无助与痛苦。
心痛如绞,但我没有退缩。
这是我欠他的。
我开始放下身段,不再以长公主的身份命令他,而是尝试着,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去靠近他,温暖他。
我会亲自下厨,做一些他从前提及过的家乡小菜,送到他的府邸。
他看也不看,直接让下人倒掉。
我会在他生辰那天,冒着大雨,在他府外等了整整一夜,只为送上一份我亲手绣的荷包。
他出来时,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过。
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衫,也淋湿了我的心。
周围传来隐约的议论声,嘲笑我这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如今竟为了一个毁容的弃夫如此卑微。
但我不在乎。
只要能让他回头,哪怕再卑微,我也愿意。
只是,他的心,似乎比玄铁还要冷硬。
11
就在我追夫之路屡屡碰壁,心力交瘁之际,一场更大的危机,悄然降临。
当年刺杀我的幕后主谋,一直蛰伏的几位藩王,终于按捺不住,联合边境的异族部落,发动了叛乱。
叛军声势浩大,一路攻城略地,直逼京畿。
朝野震动,人心惶惶。
幼弟虽已成年,但毕竟年轻,缺乏经验,面对如此危局,一时有些慌乱。
我虽极力主持大局,调兵遣将,稳定人心,但藩王势力盘根错节,异族骑兵骁勇善战,战况并不乐观。
更糟糕的是,叛军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切断了朝廷主要的粮草补给线。
军中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危急关头,我得知,云海商盟掌控着一条隐秘的南方商道,可以绕过叛军封锁,将粮草运抵前线。
江临舟,成了唯一的希望。
我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去找他。
这一次,不是以长公主的身份,也不是以一个祈求原谅的女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合作者的身份。
我来到云海商盟总部,开门见山地提出请求。
他依旧戴着那张面具,静静地听我说完。
殿下,他语气平淡,云海商盟只是一介商贾,朝廷与藩王的战事,似乎与我们无关。
江临舟!我按捺住怒气,这并非只是朝廷与藩王的战事,更是大邺江山的存亡!若国破家亡,你云海商盟焉能独善其身
国破家亡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丝奇异的嘲弄,殿下也会在乎这些吗我以为,殿下只在乎权势。
你……我气结,却又无力反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粮草,我可以运。他忽然开口。
我心中一喜。
但是,他转过身,冰冷的目光透过面具,直视着我,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殿下……亲自押送第一批粮草,前往最危险的玉门关前线。
我愣住了。
玉门关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叛军主力集结于此,让我亲自去押送粮草,无异于将我置于险境。
他是想……借刀杀人
怎么,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殿下不敢
有何不敢!我昂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只要你能将粮草运到,本宫亲自去又何妨!
好。他点点头,一言为定。
我知道,这是他的又一次报复,一次更危险的试探。
但我别无选择。
为了大邺,为了幼弟,也为了……或许能借此机会,稍微弥补我对他的亏欠。
12
玉门关,黄沙漫天,烽火连城。
我一身戎装,亲自押运着由云海商盟提供的第一批粮草,艰难地行进在通往前线的路上。
江临舟并未食言,粮草准备充足,商队的护卫也算精锐。
但他本人,却并未随行。
一路之上,险象环生。
叛军的探子如同鬼魅,时时袭扰。
几次遭遇小股叛军,都靠着护卫拼死抵抗,才得以脱险。
我虽不通武艺,却也强作镇定,指挥调度,稳定军心。
终于,在付出不小的代价后,我们抵达了玉门关下。
守关的将士见到粮草,如同见到救星,欢声雷动。
然而,就在我们入城休整的当晚,叛军发动了猛烈的总攻。
无数叛军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墙,箭矢如蝗,喊杀震天。
城中守军本就疲惫,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惨烈的厮杀,心急如焚。
突然,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奔我的面门!
这一次,我身边没有江临舟。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逼近。
就在这生死一瞬,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猛地将我扑倒在地。
熟悉的玄色衣袍,熟悉的银质面具。
是江临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箭矢擦着我的头皮飞过,钉在身后的城垛上,嗡嗡作响。
小心!他低喝一声,将我护在身下。
城楼上瞬间陷入混乱,数名刺客不知何时混了进来,与他的护卫缠斗在一起。
你怎么来了我惊魂未定,看着他。
我不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难道等着看殿下命丧于此吗
他扶我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战场。
叛军攻势太猛,此地不宜久留。
他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向城楼下撤去。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掌心似乎还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被他拉着奔跑在混乱的战场上,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厮杀声,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山道。
这一次,还是他来保护我。
撤退途中,我们被一股叛军冲散,与护卫失联,陷入重围。
江临舟将我护在身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
他挥剑格挡,身法凌厉,招式狠辣,与我记忆中那个温润书生判若两人。
但他毕竟不是武将,身上很快添了数道伤口。
面具也在打斗中掉落,露出了那张一半俊美、一半狰狞的面容。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触目惊心。
临舟!我焦急地喊道。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
有冰冷,有恨意,却也有一丝……深藏的担忧。
就在这时,一名叛军挥刀砍向我的后心!
小心!江临舟嘶吼一声,猛地转身,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替我挡下了这一刀!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背脊。
13
援军及时赶到,击退了叛军。
江临舟身受重伤,再次陷入昏迷。
这一次,我守在他的床边。
看着他苍白的面容,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以及脸上那依旧狰狞的旧疤,我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痛得无法呼吸。
又是为了我……
他明明那么恨我,却还是在最危险的时候,选择用身体护住我。
这份情意,沉重得让我无力承担。
他醒来时,看到守在床边的我,眼神复杂。
殿下……不必如此。他声音虚弱,带着一丝疏离。
你又救了我一次。我低声说,声音哽咽,临舟,为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避开我的视线,看向窗外。
大概是……习惯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习惯了……为殿下挡刀。
他的话,像一把钝锤,砸在我心上。
接下来的日子,我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为他擦拭伤口,喂他汤药,陪他说话。
这一次,他没有再拒绝。
只是依旧沉默,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紧绷,却也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沉重。
一日,我为他换药时,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脸上的疤痕。
他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别动。我按住他,轻声道,临舟,让我看看。
我仔细地看着那道狰狞的疤痕,它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半边脸上,破坏了原本的俊雅。
疼吗我声音沙哑地问。
他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早就……不疼了。他低声道。
可我知道,当时一定很疼。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疤痕,对不起,临舟,真的……对不起。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
他身体僵住,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殿下,他声音低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知道,他并没有原谅我。
那些伤痛,那些背叛,不可能轻易抹去。
但他紧绷的心弦,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至少,他不再用冰冷的恨意,将我完全隔绝在外。
14
玉门关之围,因粮草及时运到,以及江临舟暗中调动云海商盟的力量协助,最终得以解除。
之后,我与江临舟联手,制定了一系列针对叛军的计策。
我利用朝廷的权势与兵力,他在暗中调动商盟的情报网与财力。
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配合默契,将藩王与异族的联盟一步步瓦解。
历时半年,这场危及大邺江山的叛乱,终于被彻底平定。
庆功宴上,文武百官齐聚,歌舞升平。
幼弟坐在主位,意气风发。
我坐在他身侧,接受着百官的朝贺。
江临舟作为平叛功臣,也被邀请出席。
他依旧戴着面具,安静地坐在角落,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宴会中途,我借故离席,来到宫中的一处僻静花园。
月色如水,洒在汉白玉的栏杆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他。
叛乱已平,殿下夙愿得偿,该是高兴才是。他声音平淡。
是啊,高兴。我转过身,看着他,临舟,谢谢你。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语气依旧疏离,为了云海商盟,也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他指的是报仇。
那些参与叛乱的藩王,也是当年策划刺杀我的主谋。
他借平叛之机,将他们连根拔起,也算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以及毁容之恨。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他淡淡道,云海商盟,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处理。
他的意思,是要离开京城,继续做他那神秘的商盟之主。
也是,如今大局已定,他没有理由再留在我身边。
临舟……我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留下来,好吗
他身体一僵,低头看着我拉着他的手。
月光下,我能看到他面具后紧抿的唇。
殿下,他缓缓挣开我的手,您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我,只是一个毁了容的商人。我们之间,早已结束了。
没有结束!我急切道,临舟,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利用了你,伤害了你!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现在……
现在如何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殿下,有些伤痕,是永远无法痊愈的。就像我脸上的疤,就像……我心里的疤。
他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面具。
您看到的,永远只是您想看到的。无论是从前的那个影子,还是现在这个……带着面具的我。
不是的!我摇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我看到的,是你,江临舟!是你这个人!我爱的是你,不是凌瑄的影子,也不是什么盟主,就是你!
我终于,将深藏心底的话,宣之于口。
他身形微震,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
面具后的眼神,闪过剧烈的波动。
有震惊,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几乎被彻底掩埋的眷恋。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15
最终,江临舟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离开。
平叛之后,他以需要休养为由,暂时留在了京城,住在他自己的府邸。
我没有再逼他。
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心墙的融化,需要时间。
我依旧处理朝政,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
我会抽出时间,去他的府邸看望他。
有时,只是送去一些亲手做的吃食。
有时,只是隔着院墙,远远地看他一眼。
他没有再将我拒之门外,但也并未表现出过多的热情。
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我知道,他在犹豫,在挣扎。
恨意与爱意,在他心中反复拉扯。
而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和坚持。
用我的行动,一点点地,去温暖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年后,江南传来消息,云海商盟内部出现了一些动荡,需要盟主亲自回去处理。
他来向我辞行。
还是在那座僻静的花园,月色依旧。
我要走了。他说。
嗯。我点点头,心中酸涩,一路顺风。
殿下……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保重。
就在他转身欲离去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再次拉住了他的衣袖。
临舟,我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带着颤抖,还回来吗
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良久,才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江南……春色正好。
他走了。
这一次,没有悄无声息,而是留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希望。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泪水再次滑落。
但我没有哭泣。
我知道,破镜或许难圆,但只要用心去粘合,总能留下相伴的痕迹。
他脸上的伤疤,我心中的烙印,都是我们这段感情不可磨灭的见证。
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
他是否会原谅我我们是否能真正走到一起
我不知道。
但我愿意等。
等江南春色,也等他……再次归来。
或许,真正的救赎与和解,不在于回到过去,而在于,能否在认清了所有的伤痛与不堪后,依旧选择,携手走向未来。
江临舟,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等你愿意放下过去,等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