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小镇终年被潮声包围。
风吹过礁石与渔网,拍打出深蓝低语的回音。言川总是一个人出海,一个人归来。他的身影在晨雾中晃动,像一把插在世界尽头的钓钩,沉默,坚定,从不言爱。
璃娅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那年秋末。
那天,他被风浪卷入海底,挣扎着坠入深渊,而她,就在那片海域游弋。她救了他。
不是出于善意,而是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昏迷着,她托着他,游过珊瑚和海草,把他送上礁石,悄悄看着他咳出海水、睁开眼睛。那一瞬,她看见他眼里的海,和她的颜色一样。
从那天起,她每天傍晚都会浮出水面,在他的小船附近默默守着。她不敢靠近,只敢在月色中偷听他哼歌,看他撒网,看他把落水的小鸟托起放回岸边。
人类的世界于她来说,陌生、脆弱、却也温柔。
他从未见过她,而她却将自己整个心都沉进了他的影子里。
璃娅回到海底,姊妹们笑她,说她像海泡那样愚蠢：人类不会爱我们,他们只会猎捕我们。
她不争,她不信。她只想再看他一眼。
于是,她学会了模仿人类的语言,学会了用石子在礁石上画他的模样,甚至,在他独自哼唱的时候,悄悄在暗处学会了那首歌。
她以为这就够了。
可她不懂人类,也不懂爱这种事,从不是看着就能满足的。
入冬的海风更凛冽了,璃娅依旧每天傍晚浮上海面,在那艘熟悉的小船旁等待。
她本以为,只要能远远望着言川,就够了。
直到有一日,她看到船上多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
她穿着深绿色的斗篷,笑容柔和,坐在言川对面替他整理破损的网线。他们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却像锋利的贝壳,一寸寸割裂璃娅的心。
她从未听过言川与人说这么多话,也从未见他笑得那样安静、那样安心。璃娅躲在礁石后,只敢露出一点银蓝色的眼睛。
她不是嫉妒,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她没有脚,不能走上岸；她没有名字,不能被介绍；她没有语言,也没有位置。
璃娅缓缓潜入水中,海水将她的泪一点点吞没。海的深处无声,而她的胸口,却像碎裂了一样疼。
那晚,她没唱歌。
风也沉默了,连浪花都轻了。
之后的几日,她不再靠近小船,转而藏在更远的礁缝中窥视。他们来得更频繁了。女人带着饭菜来,言川将小鱼送给她。他们并肩坐着,看落日,看星星。
璃娅低声对海说：她看起来很好。
她看着自己银白的长发、覆满鳞片的手臂、像潮水般透明的尾鳍。她想：如果我也是人类……是不是就能坐在他身边
可她不是。
她知道自己不能被看见,不能靠近,更不能发出声。
因为人鱼一旦暴露,就意味着危险。人类贪婪而胆小,他们若知道她的存在,不是围捕,就是驱赶。
她曾听族中老人说过：人鱼爱上人类,是会死的。
璃娅那晚想了很久,终于浮出水面,在无人之处轻轻哼起那首歌。
她唱得很轻,却将一整个心唱碎了。
夜潮翻涌,风未止息。
言川坐在船头,望着水面出神。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那种歌声了。
第一次,是那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独自在海上收网,却在天幕沉沉、风浪未起之时,听见海面传来一段歌——不像人唱的,更像是……风在低吟,海在梦呓。
他本以为是幻觉。可接下来的几天,那旋律反复在脑中盘桓,梦中也浮现出一双眼睛,碧蓝如潮,悲伤如夜。
他告诉了那个女人——阿音。
阿音笑着说他多心：那只是海豚的声音吧或者海妖传说
言川没说话。他不信传说,但他信直觉。而直觉告诉他,有人,一直在海里看着他。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风中的目光,轻柔、避闪,却又执着。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谁静静注视着。
他曾试图寻声去找,可每当他刻意靠近那片声音来源的水域,歌声就会消失,海面仿佛空无一物,只剩水波悠悠。
他问自己：如果真有谁……她想做什么她为何不出现
他并不害怕,相反,他在夜里常常期待——期待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期待它能为他解答这片大海的寂寞。
而那夜,歌声再次响起。
更近了。
言川屏息听着,他放下渔网,划着船缓缓向前。他看见远处礁石边,有一缕银色在水中闪动,像月亮落入了海里。
他喊了一声：是谁
水波荡开,没有回应。只有一阵轻柔的水响,如叹息。
你是……人吗还是……
他没说下去。
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只一瞬,藏在水下,仿佛镜子映出的梦。他怔住,而那双眼睛像是惊慌失措般闪回海底,再无踪影。
璃娅逃走了。
她不该靠近。
她的心跳得太快,连尾鳍都在颤抖。她知道,她暴露了。
可她舍不得。
他在喊她的声音,像是呼唤,又像是梦。她闭上眼,海水滚烫如泪。
她在深海抱膝蜷缩,轻声呢喃：对不起……我不是来吓你的。
她只是想,哪怕一次,只一次——被他看见,被他唤作你。
阿音坐在小屋的窗边,看着言川一遍遍地修补一张旧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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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过他不迷信,也不信鬼神,更不爱浪费时间。
可他却反常地盯着那片海,时常出神,甚至在夜里也出船。
你在找什么她终于问出口。
言川没有回头,只是说：那片海……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鱼
不是。他说完就沉默了。
阿音察觉到他眼中某种说不清的光,那是一种她从未在自己身上看见的目光。
他曾是孤僻的,也许至今仍是。但他对她,曾是温和的——没有爱,至少有依赖。
可现在,他的温和渐渐变成一种冷淡,像风绕过不碰的礁。
阿音轻轻握住他的手指：你是不是……有谁了
言川猛地抬头：我
你不是在找鱼,不是在修船,你是在等。阿音苦笑,你在等一个从海里出来的人。
言川垂下眼,不否认也不承认。
阿音叹了口气,靠近他耳边低声说：如果是人,我会吃醋；可如果是幻觉,那我只会心疼你。
她是真心喜欢言川的。
可她更知道,人和人之间,只能靠近到一种温度。若他的心已经被某个不存在的幻影填满,那她再如何努力,也只是海岸线前的影子。
璃娅躲在远处的礁石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她没想到,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会因为她而变得难过。
她更没想到,他竟真的记得她的存在。
她应该高兴的,应该为自己占据了一点点他心里的空隙而欢喜的。
可璃娅的胸口只感到撕裂般的痛。
她的存在是错的吗
她不属于他,不属于他的世界,不属于陆地。她只能藏着,悄悄望着,连靠近都要冒着暴露的危险。
对不起……她用水草写下这三个字,在礁石上,一笔一划,像刻进心里。
她不想毁了他的人生。
她只是……爱他而已。
一个人鱼的爱,终究是不能说出口的。
很好,第五章将写璃娅冒险出现在言川面前,两人首次真正面对面交流,这将是她一直渴望却又恐惧的时刻。明知结局可能无法圆满,她仍愿意赌上全部,只为靠近他一次。这一章将充满情绪的爆发与美的破碎。
月光撒落在海面,仿佛银鳞铺满潮水。那晚的海,静得像梦境。
璃娅浮出水面,离言川的船很近,很近——近到她几乎能看清他眼睫的颤动。
她犹豫了许久,心跳如擂,尾鳍藏在深处,只露出肩与脸庞。她努力收起鳞光,披着长发遮住侧面,只留下那双如水的眼睛。
是你吗言川低声问。
璃娅怔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真的认出了她。
她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他向她靠近一步,又停住,仿佛怕吓到她：你是谁
璃娅张了张口,她练习过人类的语言千万次,可那一刻,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喉咙干涩,心跳轰鸣,她只能轻声说：我……是海里的。
言川怔住。他本以为会是一场梦,一种海雾中的错觉,可现在,那个站在月光下的少女,是如此真实。她的眼中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情绪,柔软又克制,像一滴泪。
你唱的歌,是你唱的吗
璃娅点头。
你一直都在……看着我
她轻轻嗯了一声,羞怯而坚定。
他缓缓伸出手：你愿意上来吗
璃娅望着那只手,眼眶微热。
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与他靠得这么近。只要再向前一点,她就能触碰到他的温度。他在等她,只为她而停下脚步。
可是——
她不能靠近。
她没有脚,无法站上这艘船。她的尾鳍藏在水下,布满银蓝的光,若他看到……
璃娅摇头,低声说：我不能。
为什么
她咬住唇,轻轻回答：你会害怕的。
言川没有说话。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是人类。
璃娅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入海中：对不起。
言川蹲下身,轻轻握住她浸在水里的手。那一刻,璃娅几乎以为,她可以为了这一刻而死。
你……不是幻觉。他说,你是真的。
璃娅的泪落得更凶。
我不是来伤害你的。她哽咽,我只是……只是想看你。
言川温柔地望着她：你一直在保护我,对吗
她点头。
你不怕人类吗
璃娅笑了笑,笑中带泪：怕,但比起你……不认得我,我更怕。
他们就这样静静对望,隔着世界的鸿沟,像两颗注定无法相拥的星辰,在夜空最寂静的时候,短暂交汇。
那一夜,风很轻,浪很缓,连星星都屏住了呼吸。
璃娅没有再说话,只在离开前,把他轻轻抱了一下。
是的,她拥抱了他。只一秒,像梦一样短,却是她整个世界里,最明亮的光。
然后,她消失在海中。
只留一片海水,微微发着光。
风暴来的那天,璃娅本该离开的。
那一夜之后,她知道自己不属于他的世界。她曾靠近过他,靠近过岸,靠近过阳光与温柔的眼神,但海水终究会退去,留下的只是被冲刷得苍白的沙滩和她无法带走的执念。
可她还是留了下来。
她每日浮上海面,遥遥望着他的小屋,看他独坐在码头,双眼沉沉,像在等待什么。她想靠近,却一次次把自己藏进浪底。她怕自己一旦出现在他面前,会再也舍不得离开。她也怕,他的眼神里,不是爱,而是怜悯。
海洋的女儿,注定不能走进陆地的梦。
璃娅从未想过他会主动出海寻找她。
那天黄昏,天色奇异地沉重,海鸟不再鸣叫,潮声也变得急促。风暴的气息笼罩着整片海域。
璃娅心中不安,浮出水面,浪已开始翻滚。她远远望见一道细小的剪影,那是船——他的小船。
言川……她怔在原地,心脏一下一下揪紧。
那艘小船在狂风中摇摆不定。他站在甲板上,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璃娅！他朝着风浪呼喊。
璃娅听见了。他在喊她的名字。
她几乎不能相信,他真的记得她的名字——那个她从未亲口告诉过他,却埋在歌声里的名字。
但他不该来的。风暴正在逼近,他那样的小船,根本无法抵御这片海的愤怒。
璃娅想立刻游过去,可风浪太强,她不得不潜入水下,用尽全力去追逐那艘被推向更深海域的孤舟。
她越游越近,浪越卷越高。
突然,一道惊雷劈下,船身剧烈一震,碎裂声划破风暴。
言川——！
她看到他被甩进海里。
璃娅心跳几乎停滞,她猛地冲上去,海水割裂她的肌肤,礁石撞伤她的身体,她顾不得痛。她必须救他。
她在海底找到他。他在沉,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沉入深渊。
她冲过去,抱住他。他已经昏迷,气息微弱。
璃娅将他紧紧托在臂弯,用尾鳍划破海水,将他一点点向岸推去。
风越来越大,海浪一次次将她拍下,又一次次被她挣脱。
她快撑不住了。
她的血在水中洇开,一朵又一朵,红得触目惊心。尾鳍上的鳞片被风浪撕裂,心脏像要裂开,可她不放弃。
因为他还活着。
因为她还未亲口告诉他——我爱你。
她不能让他死。
终于,她将他推上岸。他滚在湿沙里,咳出水来,缓缓睁开眼睛。
她浮在不远处,身体被波浪托起,眼睛还在望着他。
璃娅……他喃喃。
她笑了,唇色苍白,却像晨曦中最后一朵海花。
你……没事就好。
璃娅！他试图爬起来,却看见她的身影,正在被浪一点点拉远。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游回来了。
她的身体被划伤得太严重,尾鳍沉重如铅,海水变得冷彻心骨。
不要——！回来！他喊着,声音哑得几乎要裂开,你救了我,为什么要走！
璃娅眼里满是泪。
她轻轻摇头,声音顺着浪传来：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你要……好好活下去。
璃娅——！！！
海浪没入她的下颌,吞没她最后一丝气息。
她没有再浮出水面。
只留下那句低声呢喃,在风中,在潮水里：
海会带走我,不带走爱。
言川冲入海中,扑打着浪,可一无所获。
她走了。
那个为他唱歌的女孩,那条藏在童话中的人鱼,像梦一样离去,只剩他,独自站在岸边,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出过海。
人们说,那场风暴夺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可没有人知道,他失去的,不是一艘船,不是一段渔季,而是他生命里唯一被回应过的温柔。
是那个他一直听见,却来不及真正触碰的人鱼。
风暴过后,天光重现。
海面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岸边还残留着断裂的木板与翻涌的泡沫,仿佛是天地曾短暂撕裂过的证据。
言川跪在沙滩上,呆呆望着那片海。他的指尖抠进湿润的沙粒中,眼神空洞,连风吹过都未能让他眨一下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快要窒息时,那一双温柔的手,一直托着他向光明游去。
璃娅……他喃喃地叫。
他还记得她那双海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月光洒在潮面。他记得她的声音,柔柔的,像风吹过珊瑚的吟唱。可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沉回了某个他永远也找不到的深海。
他跪着的姿势保持了很久,直到夜幕重新垂落。
他终于站起,拖着湿透的身体,一步步走回木屋。他没有换衣服,任凭风吹干身上的海水与血迹。他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海。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热爱出海、贪恋海风的渔夫。他的心早已随着那片海,被风暴撕成了碎片。
日子一天天过去。
村民们都说,言川疯了。
他不再出海,不再捕鱼,也不再与人说话。他只是每天清晨和黄昏,坐在海边,看着那一望无际的蓝色,像是在等一个再也不会归来的人。
有孩子偷偷跟他说话：言叔,你在等谁呀
他笑了笑：一个不会回来的梦。
他开始写字。每天坐在木屋的窗前,用炭笔在纸上一遍遍写下那个名字：
璃娅。璃娅。璃娅。
有时他也会画。画一双眼睛、一条鱼尾、一片波浪。他从未见过她真正的模样,可他的梦里,她总是带着海藻编成的长发、带着星光的眼睛,还有藏着悲伤的微笑。
他曾在暴雨后捡到一枚贝壳项链,编织得粗糙,却干净温柔。他把它挂在屋里,谁也不许碰。
村里的老人有一天对他说：传说中,人鱼若将名字唱给人类听,便是永别。
他怔住许久,才低声说：她唱给我听了。
老人沉默片刻,只拍拍他的肩：那你要好好活着。她用命换的。
那天夜里,言川梦见她了。
她穿着一身用海风织成的白纱,坐在礁石上,轻声哼唱。她没有说话,只微笑着,伸出手,像是在邀请他。
璃娅……他一步步走近,却始终触不到她。
她轻声说：别再来找我了,言川。我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你。
你还在吗
她点头,又摇头,泪从眼角滑落,却不说再见。
梦醒时,天已经亮了。
窗外海风微凉,贝壳项链在晨光中轻轻晃动。那串贝壳的声音,如同她生前最后一次的歌唱,悲伤而温柔。
那天开始,言川又恢复了出海的生活。
他不再捕鱼,只在海上飘荡。
人们问他在做什么。
他说：我在听她唱歌。
他常常说,海水的声音不是潮,而是她在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的船再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是被海带走了,有人说他去了寻找那只人鱼。
可谁也不知道,在那艘空船上,风帆旁的木头上,刻着一行字：
愿我的命,抵得过你的梦。
海风吹过沙滩,浪花一朵朵褪去。
岸边的礁石上,偶尔会有孩子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一道白色尾鳍划过水面,随即消失。
他们跑回村里大叫：人鱼！是人鱼！
可大人们都笑说：别胡闹,那只是海。
可海知道,那不是风的幻觉,不是浪的巧合。
那是璃娅的魂,在看着他走的方向,不曾离去。她化作海的一部分,日日夜夜守望着他,再也无法触碰,却始终不曾离开。海在唱歌,那是她未尽的爱恋。
浪花轻拍岸边,仿佛她在呢喃：我还在这里,哪怕你听不见我。你忘了我,我却一直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