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南阳
/王明科
一
、丹丹
丹丹砰的一声关上门,一切就都被锁在了门外——客厅的光,电视机的响声,爸爸和阿姨的争吵,弟弟的哭声,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一切的一切。
依稀听见门关上之前爸爸停止跟阿姨的争吵,紧张地喊了一声丹丹——。
她忽然有一种错觉——爸爸发的是单这个字的音。突然,她特别特别恨自己的名字——丹丹,可不是谐音单单吗自己这样孤独、孤单,是不是都怪这个该死的名字
她扑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泪水肆意流淌,很快洇湿了一小片被子,先是热的,后来变凉了,且凉的面积越来越大,脸贴着湿凉的被子感觉很不舒服,但被子给了她一种依赖感,她不想动。况且,此刻,除了被子,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依赖什么还能抱着谁还能扑在谁的怀里哭一场她仍旧把脸紧紧埋在被子里,任泪水洇湿更多的被子。
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整个世界,此刻只有这个小小的房间,这张床,这双被子,才是属于自己的,它们如同厚厚的铠甲将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与外边讨厌的一切分开了。
不!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响起来,这些也不是我的!是爸爸和阿姨的——就像妈妈那里也有我的的房间和床铺,却仍然不属于我的一样。
爸爸妈妈离婚了,已十一年了,那时自己才三岁,从自己有记忆起,他们就各过各的了。
他们分开了,自己似乎也被他们分开了,扯成了两个自己。今天去爸爸这里,明天去妈妈那里,今天奶奶家,明天外婆家。刚记事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意味着什么,去哪她都高兴。后来上了学,看到别的小朋友有爸爸也有妈妈,有时候还一起说说笑笑来接小朋友,他们的爸爸妈妈还一起带他们出去玩,她才渐渐知道自己与别人是不一样的——自己的爸妈离婚了。
她开始变得不快乐起来。并且这种不快乐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沉重。后来,沉重里加入了自卑,不知何时,自卑里又加入了敏感。看到别的小朋友全家在一起的快乐场面,她会羡慕,会嫉妒,会伤心,会恨爸爸妈妈,她想,他们干嘛要结一次莫名其妙的婚,等生下自己后才知道彼此不合适早干嘛去了他们分开了还各自有各自的家,可是,自己的家到底在哪里
按法院判定,自己的家在妈妈那里是的,妈妈告诉过自己,她当时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到了自己的抚养权,并且为了自己至今为止没有结婚。可是,她没结婚和结婚又有何区别那个老男人还不是常常来家里想到这里,她用拳头狠狠地捶被子。
不知为何,她不喜欢那个男的,他一来,她就生气,就故意找事。妈妈原来是迁就她的,想叫她慢慢接受那个男的。后来看她不但不接受反而更加反感,妈妈也生气了,开始批评她,她犟嘴,妈妈气哭了,说为了她,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和青春,从29岁开始就独自抚育她,蹉跎到四十岁,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不想再错过。妈妈说虽然现在和男人在一起,但是郑重向她保证,在她考上大学之前决不会跟那个男人结婚,只是互相做个伴有个照应而已。就算作伴她依然不愿意!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想起这些,她突然觉得憋屈的想起身做些什么发泄一下。她猛地抬起头,坐起来,迅速抽了一张纸,胡乱擦了眼泪,然后恨恨地把纸团扔进垃圾桶。她四处张望:天花板,灯,书桌,文具,床铺,毛毛熊,一切照旧,没有什么可供自己摔的。她奔到书桌前,哧啦一下拉开文具包,扒拉了几下,右手抓起一只钢笔,用笔尖狠狠地去戳左手的手背……但一点也不疼。她生起气来,气自己的手背上的皮肤麻木,难道那些感觉神经都沉睡了
她狠狠地把钢笔扔在桌面上,钢笔顺着桌面骨碌碌转了几圈,然后啪地一声落到地上,她不想捡起它。她又烦躁地铺开一张稿纸,想在上边写些什么,于是她弯腰捡起钢笔,却发现钢笔尖已经摔弯了,她一把抓起稿纸撕得粉碎,然后把纸屑天女散花般撒满房间。
她依旧觉得狂躁,于是她铺开一张四开的美术纸,决定画画。她自小就被妈妈送到美术班去画画,在全市的美术大赛里得过一等奖。上初中后代表学校参加比赛获得过金奖。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根HB铅笔,信笔就画起来,她画了一个人——是爸爸。魁梧的身材,健壮的膀臂,对他的五官,她闭上眼睛也能画的出——多少熟人说过,她跟爸爸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画好了。她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泪如泉涌。她心里呼喊着:爸爸!爸爸!我的爸爸,你要是我一个人的爸爸就好了!要是没有人和我分你就好了!为什么属于我的东西总有人来和我分和我抢呢一个老男人来和我分妈妈,一个阿姨和一个弟弟来和我分爸爸。弟弟那么可爱,那么逗人,可是他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弟弟,阿姨跟她的前夫有一个九岁的儿子,他是弟弟同母异父的哥哥,而自己是弟弟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连个弟弟,也不完整属于自己,也有人和自己分弟弟。阿姨看自己的眼神里全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又怎么会让弟弟跟自己亲呢真讨厌!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呢如果有,我一定很爱很爱他,我要亲他嫩嫩的脸蛋,洗他胖乎乎的小脚丫,大一点我要带他去吃肯德基,等他会说话了我还要天天教他背古诗,如果他不听我的话或者背不出来古诗,我就假装生气了,板起脸来,用戒尺轻轻打他胖乎乎的手背,心里却要偷偷笑……
似乎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使她从沉思里回过神来。她不理。她捧起纸对着纸上的爸爸亲了又亲,一滴滴泪水打湿了纸上的爸爸。
她擦擦眼睛,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在右边画妈妈,在爸爸妈妈之间,她留下一个空白的位置,却又在心底对那个空白位置连连冷笑。
画好了——妈妈依旧漂亮,颜值一点不输于阿姨。可惜,爸爸早就不要她了。
她知道妈妈是世上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她对妈妈却是心里有怨的,怨她不够聪明,怨她不够灵活,怨她留不住爸爸,怨她对自己的付出和牺牲像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使自己既有负罪感又充满了委屈。
画到妈妈的胳膊的时候,愧疚自责生气一起向她袭来——她不知道妈妈胳膊上的伤好了没有她不知道那天自己为什么那样冲动,在妈妈拉着不让自己走的时候低头就咬向了妈妈的胳膊,妈妈惊叫一声放开她,跟着抬起右手就甩给她一耳光。那个老男人紧张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又惶惑又责备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妈妈说完半抱半扶地把妈妈弄进了客厅的沙发上。她呆呆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老男人慌着找药给妈妈涂,妈妈软软地倒在沙发上低声啜泣。她转身下楼走出小区大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后来爸爸打通了她的电话,把她接到了爸爸的家里。两周了,妈妈没再和她联系,她也没再回去。而在爸爸家里刚刚两周,阿姨就已经甩脸色了,今晚为一点小事阿姨跟爸爸吵的很凶,还差点打起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画的妈妈,也很想亲亲妈妈,但是她没亲。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妈妈对自己照管的多,付出的多,但是自己却在心里和爸爸更亲。或许因为自己跟爸爸的时间少;也或许因为爸爸从不啰嗦自己,或许是爸爸对自己有求必应,要什么买什么;也或许自己太渴望父爱更或许是因为爸爸给自己一种男子汉的安全感,更或许,是妈妈朝夕与自己相处的太多了或者是妈妈常骂自己的那句你是你爸的粘贴复制品,连生气时眉毛挑起的角度都出奇的一致,冷血没感情也遗传的分毫不差……
她意识到自己对妈妈太不公平。她愧疚地想,妈妈把她的一切都献给了自己,自己太坏了;但是她又烦躁地想,妈妈也剥夺了自己的一切——所有的时间,都被她安排的满满的。写作业,补课,画画,弹钢琴,学英语,学书法,妈妈奉献了她所有的时间给自己,从29岁到40岁——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她这辈子似乎就是为她范妙丹而活的,她的人生奋斗目标似乎就是培养自己成才,她对那张理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渴望似乎比自己强烈一千倍、一万倍!很多时候,自己的烦躁连自己也控制不住,每当看到那个老男人来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的生气,委屈。当那个老男人偶尔晚上留下的时候,她真想踹开妈妈的门,一耳光将他抽的满嘴流血再抱头鼠窜离开自己家。可是,为了妈妈,自己一直也在竭力隐忍。自己就像一个气球,一点点积攒着怒气和怨气,心里憋的慌,不知哪一刻就突然爆炸了。就像那天看到妈妈为那个老男人过生日还准备那么多菜,自己就突然生气摔了碗筷夺门而出,妈妈追上来拉自己回去的时候自己想也没想低头就咬住了妈妈的胳膊……
想到这里,她又羞愧又难过,她放下画像,伏在桌子上哭,用手狠狠拧自己的胳膊,扯自己的头发。她哭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擦擦泪,打算在纸中间的空白位置画自己。一时想不好到底画哪个年龄的自己,出了一会儿神,决定画三岁的自己,那时的自己还无忧无虑,自己的家还没有分裂。
画好了,她开始仔细端详,左边爸爸,右边妈妈,他们把自己夹在中间。她想,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们应该为自己遮风挡雨,可是……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索。
丹丹,能开一下门吗爸爸的声音照常,浑厚里含着慈爱,好像晚饭后与阿姨激烈争吵的并不是他一样。
她不动,不回答,泥塑木雕一样。
外边恢复了安静,爸爸没再敲门。
等了一会儿,她拿出一只水笔,在爸爸画像上写上范宇昂三个字,在妈妈画像上写上冯婉丽三个字。在中间自己的画像上,挨着爸爸这一边,她写上范妙丹三个字,在挨着妈妈这一边写上冯妙丹三个字,她知道这两个名字都是自己的。可恨!该死!自己似乎连名字也不是完整的一个,而是在范妙丹与冯妙丹之间挣扎着,撕扯着,分裂着……
她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把剪刀,自上而下,从画纸的中间咔嚓嚓剪过,锋利的剪刀剪过自己的头顶,剪过自己的额头,剪过自己的鼻子,剪过自己的胸口……顿时,一张纸成了两半:一半是爸爸和半个自己,一半是妈妈和半个自己。
她望着桌上剪成两半的纸,心里冷笑着,嗯,这才是与事实相符的画像,他们分开了!他们也把我分裂了……
她拿出钢笔,在分成两半的纸背面各写一个大大的分字。她失神地盯着这个分字——她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突然发现这个字有很大的问题,发明这个字的人,似乎预先知道这个字是含着咒诅含着刑罚的——看,这个字,上边一个八字,就像一个原本挨的很近很亲密的一个人字被左右撕扯开了,谁也不挨谁了,下边一个刀字……嗯,不错,两个人离开后他们就互不相干甚或互撕互杀,他们的孩子就心如刀割了……
于是,她面无表情地在画纸的背面,一个接一个的写着分,分,分……每当写到下边的刀字的时候,她的眼前就浮现出一把把明晃晃的锋利的刀子,于是,她总是斜着眼睛去一次次瞄自己的左手腕,想象着用刀割它,会是什么感觉……
她画累了,就停下来。她支起耳朵仔细听,希望爸爸这会儿敲门,她想如果此时爸爸再次敲门,她一定要马上打开门让爸爸进来,然后一头扑进爸爸的怀里。她呆呆地继续幻想着:阿姨见不得爸爸和自己亲热,她会大吼一声:范宇昂——,她一定会气的鼻子都歪了,哈哈……
但外边静悄悄的,爸爸没有再敲门。
二
、范宇昂
范宇昂第一次试着敲丹丹的门,但里边没有什么回音,他知道丹丹还在生气委屈,不敢再敲,于是轻轻退回了客厅。
望着客厅里满地狼藉,听着儿子在卧室里嚎哭,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烟来,点燃。
他吐出的烟圈在明亮的灯光下缭绕着,升腾着,聚着,散着,消失着……
他望着那些烟雾,突然觉得人生就像这些烟雾,被命运之神创造然后丢到这世上,任你身不由己,飘飘绕绕,聚聚散散,分分合合,飘够了,就烟消云散了。唉,人生啊!虽短,却多么不易。男人尤其难,男人该叫难人才对。事业无成了说你窝囊,想做一番事业忽略家庭了说你工作狂,家与事业,像鱼与熊掌一样不能兼得,真难!都说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自己到底哪一步走错了自己的错误或许从第一次婚姻已经开始了……
烟头已经有一堆了,他叹口气,头痛。卧室里儿子的哭声渐弱以至于停止了。
他叹口气掐灭烟,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收拾完毕,他想再去和女儿交流一下,安慰她几句,就起身第二次去敲门——她觉得对不住女儿,连敲门都带几分轻轻的试探,他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调跟女儿说叫她开门,但女儿还是没有回音也没有开门,于是他只好回到卧室。
卧室里灯亮着,方悦玲正赌气直挺挺斜躺在床上,腿耷拉在床边,鞋也没脱,两只手搭在额头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三岁的儿子斜横在床中间,摆个大字,已经哭睡了,脸上还有泪痕,额头上红肿的一块在灯下明晃晃的发亮。
他想发火骂方悦玲一顿,但是怕再引燃了今晚的第二次战火,被丹丹听到,于是忍住气恼,到卫生间接了热水,烫了毛巾,轻轻给儿子擦了脸,擦了手脚,然后小心翼翼脱了儿子的衣服,盖好。他凝视着儿子白嫩的脸蛋,感受着生命密码代代传递的奇妙:儿子的眉宇很像自己——也像姐姐丹丹;但他的鼻子、嘴巴、脸型包括肤色,都是他妈妈方悦玲的。
他狠狠剜了一眼方悦玲,然后去卫生间洗漱。洗完回到床上,关了灯一言不发挨着儿子默默躺下,疲惫地闭上眼睛。今晚发生的事情像电影镜头一样在脑子里上映
。
自从丹丹咬了她妈妈闹了矛盾之后,这半月都在自己这里住,方悦玲背地里三番五次抱怨,但他能怎样丹丹跟冯婉丽闹得那么僵,他只好说过了这一段时间再说,方悦玲不满的情绪一天高过一天,即将忍无可忍。
今天晚饭过后丹丹和弟弟在看电视,自己在厨房刷碗,方悦玲在卧室叠衣服。丹丹正在看《社会与法》,被一个精彩的案例吸引,弟弟却要看动画片,丹丹仗着自己比弟弟个子高的多,把遥控器高高举起逗弟弟,哪知弟弟过来抢,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茶几上,撞碎了茶具,撞伤了额头,哇哇大哭。
他丢下碗筷就向客厅跑,方悦玲手里拎着衣服也冲过来,丹丹连忙解释是逗弟弟玩,没想到害得弟弟摔倒。他觉得丹丹也不是故意的,就一边哄着儿子一边叫方悦玲快去拿药。方悦玲极不高兴,用眼瞪着他,他知道她等着自己批评丹丹。但他只说,进屋拿药去。她进屋把药拿过来撂给他。他要给儿子涂,儿子怕疼不让碰伤口,大哭不止。他假意生气想逼儿子就范,就照着儿子小屁股拍了两下。
哪知方悦玲看到此,一腔火发作了,怒骂:范宇昂!你混蛋!有你这样偏心眼儿的!范子墨不是你亲生的他不姓范他撞破了头你还打他——你个小东西,给我过来!谁叫你跟人家争电视的谁叫你没眼色!这个家有你的位置谁稀罕你你有争电视的资格么叫你犯贱!叫你争!她拉过儿子来,也噼噼啪啪打了几巴掌。
丹丹听出了阿姨的指桑骂槐,脸一下子红了,站在那里局促不安。
子墨尖声大哭,范宇昂看不过去,说方悦玲:闭嘴,多大点事你吃了饭不哄着孩子,钻屋里干啥
方悦玲简直气炸了,怒极反笑:呵!范宇昂,你就这么点能耐,骂老婆,打孩子有本事你一碗水端平,主持一下公道,你不颠倒黑白行不行你有本事也说你闺女几句,你敢不敢你敢不敢——!她就那么金贵说不得我儿子就活该磕伤再挨打挨骂的她比弟弟大那么多,怎么不让着弟弟,还跟弟弟争还把弟弟推倒搞哭
胡扯,丹丹是逗子墨玩的,他是自己摔倒的。
你看见了她说是逗子墨玩的你就信我说是她嫉妒弟弟故意推倒弟弟的吧
方悦玲!范宇昂大喝一声,你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你不能冤枉孩子!
你对我何尝客气过!你个说话不算数的家伙!当初我们相亲的时候,你明明告诉我你的孩子判给了前妻,不跟你生活。现在冒出一个孩子,天天杵在这里,你不说我受委屈包容你,反而多嫌我们娘俩。你们父女俩一条心挤兑走了我们娘俩,你跟冯婉丽复婚去吧!你看她舍不舍得赶走那个暖男给你腾位……
听到这里,他气的抓起一个茶杯就朝方悦玲扔过去。方悦玲也不甘示弱,将茶几上的茶盘,养生壶,水果盘一股脑抓起来,一件接一件疯了一样朝他砸,子墨吓得嚎哭起来。丹丹噙着泪,扭头冲进了自己的卧室。他顾不上再和悦玲吵架,赶紧叫她丹——,想安慰她几句,但丹丹留给他的只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回想到这里,他重重叹口气,这日子,他心里想,真是不好过。总得想个办法解决。
他想自己要是再年轻十岁,可能就会毫不犹豫地跟方悦玲离婚了,这女人身上毛病太多了。
第一,在经济上太抠门。自从和她结了婚,她自己的工资从不拿出来花,不管花什么钱都花他的,而且严格控制着他的卡。她的口头禅就是男人养老婆孩子是是天经地义的。
第二,太自私。自己对她跟她前夫的儿子子文视若己出,虽然子文判给了爸爸,但她接过来住的日子比跟人家爸爸的日子还多,她总说孩子没妈可怜,常常不跟自己商量就把孩子接来了,自己也没吭过声,还给子文买玩具买零食买学习用品。但是一旦丹丹过来了,她就不高兴了,背地里翻来覆去说。将心比心,这女人真是自私。她除了比冯婉丽年轻了四五岁之外,哪里都不如冯婉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自己还会那样义无反顾的与冯婉丽离婚吗冯婉丽与自己的婚姻的失败,难道真的就像自己离婚时候认为的那样:她太不可理喻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自己大约会容忍她身上的那些缺点,毕竟,她身上的优点比这个方悦玲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多浅显的道理,可是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懂呢!
当年自己义无反顾离婚后她一个人拉扯孩子,多不容易。为了丹丹,她付出了太多。反观方悦玲,她跟前夫离婚的时候情愿不要孩子,只努力争取和前夫分割家产,这一点,她是赶不上冯婉丽的。自己到底图的啥,跟方婉丽离婚不是为了找一个更好的人吗怎么找住了这个不如冯婉丽的女人可是,人生哪有回头路可走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有了子墨,没妈的孩子太可怜,无论如何,得把日子撑着过下去。自己不能再离婚了,已经害了女儿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不能让子墨再没妈,为了儿子,忍着凑合着过吧,唉。可是,看目前这情形,丹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丹丹与方悦玲子墨之间,自己一定得做出取舍……那,还是跟冯婉丽联系一下,叫她先接走丹丹吧。自己实在无法做到八面周全了——只能这样了,委屈丹丹,也是自己实在无可奈何的。这么晚了,打电话不合适,给她发微信吧,如果今天她休息了不回,明天她也会看到的。
三、
冯婉丽
冯婉丽接到范宇昂的微信的时候,正百无聊赖。
她有失眠症,最近丹丹不在这里,失眠更加严重。她心情不好,也不想让老段过来陪自己。她不知怎么打发这漫漫长夜,就喝了安眠药准备睡觉。
当手机传来叮铃一声微信的声音,她马上拿起手机,就看到了范宇昂的信息:丹丹在这里跟弟弟发生了摩擦,受了委屈,闹了一点不愉快,你抽空来把丹丹接过去几天,等我这边好了,我再接她来。
她想了想,回复道:好,今天太晚了,明天中午放学接她。
范宇昂那边,停了一会儿,发过来一个握手的表情包。
冯婉丽望着那紧紧握着的两只手,呆住了,这手,这紧握在一起的手,让她回忆起曾经的他和她的手。曾经那样亲密的牵着,又曾经那样冷远地分开。如今这样虚拟地紧握的手,真的勾销了那些磕碰争吵伤害了吗……
她想起了高中还上学时候在操场上他第一次握住她手的时候,自己心里的紧张、激动、喜悦……
她想起他们相约考进同一所大学谈恋爱的时候,他无数次牵着她的手漫步在校园林荫路上湖水边的情景……
她想起结婚典礼上,身穿洁白婚纱的自己把手放进他手里,他牵着自己走向双方父母时候自己的的甜蜜、幸福,憧憬……
也想起来婚后自己怀孕,呕吐,他心疼的用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背……
改变似乎是从有了孩子之后开始的,自己奶水不好,还患了乳房积奶,疼的要命,发高烧,孩子夜夜哭闹,黄疸高,吃药,奶粉,尿布,熬夜,脱发,焦虑……医生说自己这叫产后抑郁。她希望他陪着自己,而他总说工作太忙。他不明白为何那么多的女人做了妈妈都不抑郁而她却偏偏抑郁了那时他的事业刚打拼的有了起色,无法兼顾家庭。她失望、埋怨,指责,哭泣,吵架,失望,这个男人怎么心里只有工作没有自己和孩子呢……他们的手,互相推搡过,互相颤抖着指着对方指责过,互相厮打过……
终于,他们累的筋疲力尽——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觉得婚姻不仅仅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比坟墓更深更暗的地狱,人干嘛要结婚去奔赴地狱呢
在带丹丹的问题上他们的意见也严重分歧,她要自己亲自带孩子,而他希望把孩子交给双方父母让她和自己一起创业,她不肯。
她把孩子当成自己生活的圆心,他把事业当成奋斗的目标,他们各自辛苦,各自无法说服对方,于是日渐反感对方,无法容忍对方。
她不肯去公司帮他,他只好招聘了一个助手,一个年轻的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孩。而这个女孩不久之后就成为她怀疑的对象,因为他们经常需要加班,有时一起吃饭。女孩有自己的男朋友,但她不信,总是疑神疑鬼。怀疑,争吵,工作,孩子,他觉得太累了。他觉得这个生了孩子的冯婉丽跟谈恋爱时候的冯婉丽根本不是一个人了!他也断定,生了孩子的女人就变得莫名其妙变得不正常了。
离婚!不记得是谁先把这两个字说出口的,不久这个词就成了他们吵架时候运用频率最多的词了。
她觉得对他失望到极点,他觉得她不可理喻。孩子三岁那年,他们终于吵累了。两人同时决定离婚。红色的结婚证换了一张绿色的离婚证。
她坚持要丹丹的抚养权。他同意每月支付丹丹的生活费用,还把那套位于市中心可以出租的门面房给了她。离婚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了他的大度,只是,向往的清静的母女二人世界,就在前方,脱离这个心里只有事业的男人就要实现,她还是决然的离了婚。那一年,她29岁,丹丹3岁。
她以为范宇昂要跟女助理成一对,但范宇昂一直到前几年才结婚,那个女助理呢冯婉丽一直不清楚。
她觉得自己结一次婚已经很累,她不想再结婚,总担心女儿受委屈。
在丹丹上小学之前,她无心再嫁,无论是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想见,有时候推不掉勉强见了,总觉得不顺眼。而且无形之中她又跟范宇昂做比较,外表不如范宇昂的她看不上,有孩子的她又不想做后妈,拖来拖去,一直还是母女二人。她心里总有一个信念——一定把女儿培养成才。
她每天接送女儿,女儿上学了她就在家收拾家务,洗洗刷刷,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然后精心准备食材,她潜心钻研食谱,还报了一个烹饪班学习做菜,她决定做世上最好的妈妈,呵护女儿长大。女儿八岁之后她在一个亲戚开的二手车店帮忙,前提是不能耽误接送女儿。她的生活规律有序,女儿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她决定把女儿培养成全优的孩子。钢琴班,美术班,舞蹈班,作文班,英语班,她都给女儿报了。
飘飘忽忽,时间流水似的,不经意间过了七八年,眼看女儿也快小学毕业了。随着女儿年龄增长她才发现,自己做个单亲妈妈无所谓,但女儿的性格越来越孤僻,话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叛逆,越来越难管,成绩也下滑起来。女儿到六年级的时候,已经不服她的管教,动不动就恼了,甚至闹了几次离家出走。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甚为苦恼。
那时候,范宇昂事业上站稳了脚跟,也结束了单身,已经娶了一个叫方悦玲的女人。
在范宇昂单身的时候有丹丹牵着,二人时有联系,她总以为他们还是一家人,只不过性格不合分开住而已。到范宇昂再婚后,她才突然意识他脱离了自己的生活,已与自己的关系不大。
后来丹丹小升初的时候成绩不错,上了一个不错的初中。但上了初中的丹丹更加叛逆,烦躁又敏感,自卑又自闭,与她无法沟通,她拒绝去上补习班,朝她大吼大叫。她觉得女儿中邪了一样,她不知如何应对进入青春叛逆期的女儿。
多年来,女儿是她的精神支柱,如今,这支柱轰然倒塌,她失去了支柱且被重重地砸伤了。
有一天,她流着泪跟女儿沟通,从自己怀孕初期的难受说到挺着大肚子无法自己穿鞋的笨拙,从她出生时自己的积奶发烧说到自己的产后抑郁,从为了亲自带她跟爸爸发生的分歧说到离婚后自己的付出
,从二十六岁生她说到如今奔四这十多年都在为她活着……她说得泪流满面:让我们正常起来,好吗,丹丹就像以前那样初中高中这六年对你的一生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不能这样不正常下去了。
没想到丹丹没有被打动,反而大哭,还朝她声嘶力竭地咆哮埋怨:错了!你错了!决定我一生的不是初中高中这六年,而是我的童年,你们给了我一个不正常的童年,一个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的不正常、不健全的家,却希望我正常健康的长大!这不可能!我童年的心理上留下的是阴影,是裂痕,是创伤,一辈子也缝补不了,治愈不了。我不快乐!我不想做个孤独的优秀生,我只想做个有爸、有妈、有家的普普通通的中等生!
她有五雷轰顶的眩晕感。
她如醍醐灌顶,突然醒悟到自己这么多年原来竟是错的!无论自己给女儿多么多的爱,自己都永远欠她一个爸爸,欠她一个完整的家!当年,自己的离婚,真的是必要的吗自己到底在争取什么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女儿想要的幸福与自己给予她的幸福,原来竟是天壤地别,南辕北辙!
她深刻地反思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忽然发现自己一切付出都是劳而无功的虚空,从自己决定离婚让孩子没有爸爸的那一刻起,自己就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
如果范宇昂没有结婚,为了丹丹,自己宁愿低头跟他复婚,但,他已经结了婚又生了孩子——只能给丹丹再找一个爸爸了……
于是,她开始真正相亲。但想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谈何容易!与她相亲的无非是离婚的,丧偶的,大龄的。有的也带有有孩子,没孩子的又嫌弃自己有孩子……大龄的见了两个,性格说不上来的别扭。晃晃悠悠,丹丹已经初二了。而与老段的认识纯属巧合。
那天她送丹丹上学的时候车篓里放着给丹丹买的两本资料,接了丹丹到家后发现资料连袋子都不见了。她决定先把粥下到锅里熬着然后让女儿写作业自己回去找一下,这时候女儿看班级群作业的时候看到了班主任在群里问谁的书丢了配的图片是一个人手里提的袋子,袋子里装的正是她的书,说捡到者正在学校门口等着,联系电话也有。于是她就来学校,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提着的正是自己的袋子。中年男人说自己的外甥在这个学校,今天妹妹有事,打电话让自己帮忙来接一下孩子。他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捡到了这个袋子,就猜测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丢的,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回来看看能不能碰到找回来的失主,还给外甥的班主任联系,让她在学校群里让各班老师发个通知让失主联系自己……
这个男人就是老段。这件事让她看到了老段的善良忠厚,二人加了微信好友。后来她得知老段前两年也离婚了。他在一家招待所做厨师,妻子原来在一家国企上班,后来下海经商去了,再后来跟他离婚,跟一个老板去了上海,把唯一的儿子也带走了,他现在与母亲一起生活。老段比她大不少,已经48了,眼看奔五去了。男人比女人耐老,48岁的老段在她看来并不老。老段善良忠厚,踏实勤快,体贴入微,除了招待所的工作,他还在网上直播美食节目。她原本是抱着为丹丹找个爸爸的心思与老段交往的,后来是真心喜欢上了老段,丹丹的闹腾使她也累极了,想找个肩膀靠一靠。
哪里知道,丹丹知道了这件事之后闹腾的更厉害了,大力反对,半月前甚至咬伤了自己离家出走……
这半月里,她想过要和老段分手,但她又想到了其实老段不是问题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还在于自己与范宇昂的离婚,让她一直在不安全、不稳定、不健全的家庭里长大。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自己一定不离婚。范宇昂身上那些缺点又算什么缺点呢他有事业心不是优点吗年轻时候真不懂事啊!唉。
她长长叹口气,下床踱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心里想:明天,明天中午我去接丹丹回来,无论如何,我要继续做个好妈妈,与老段也分手吧。
她下定决心的时候,正是深夜两点半。
这个时候,那边范宇昂也刚刚昏昏沉沉的睡去,隔壁的卧室里,丹丹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的眼睫毛上的泪珠已干,她胳膊下压着的那幅画上的泪痕也干,画上的无数个被泪水打湿变花的大大小小的分字,也渐渐变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