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2年的夏天,纺织厂的机器声从早响到晚,闷热的车间里飘着棉絮,粘在汗湿的脸上发痒。赵春燕站在流水线旁,手指飞快地翻叠着布料,掌心磨出的茧子又厚了一层。她偷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肚子已经饿得发疼。
春燕,动作快点!这批货赶着出!车间主任刘卫东背着手走过来,皮鞋在水泥地上踏出响亮的声响。他停在春燕身后,目光在她弯腰时露出的后颈上多停了两秒。春燕没回头,手指攥紧了布料边缘,指节绷得发白。
工资条发下来时,春燕盯着上面少算的半天工钱,咬了咬嘴唇。她捏着纸条去找会计,却被刘卫东拦在走廊。小赵啊,年轻姑娘别太计较,吃亏是福。他笑着,手指在她肩上拍了拍,又顺着胳膊滑下去。春燕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墙壁。
那天晚上,春燕蹲在厂区后面的水龙头旁搓洗工装,肥皂泡混着铁锈色的水流进排水沟。林凤英端着盆过来,挨着她蹲下,压低声音道:刘卫东又找你麻烦了春燕没说话,只是把衣服拧得更紧,水珠砸进盆里,像是砸着谁的脑袋。
宿舍是八人一间,铁架床咯吱作响,春燕躺在最靠门的铺位,听着室友们的鼾声。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旧杂志,借着窗外路灯的光,一遍遍翻着上面的服装设计图。杂志是她在废品站捡的,边角已经卷了,但那些线条流畅的裙子、利落的西装,像是一扇窗,让她能暂时忘记车间的噪音和刘卫东油腻的笑。
第二天中午,春燕躲在食堂角落啃馒头,林凤英风风火火冲过来,一把拽起她。快看!厂门口贴招工启事了!春燕被她拉得踉跄,馒头渣撒了一地。公告栏前挤满了人,红纸上写着华美服装厂招熟练工,落款是经理:张家明。
春燕盯着那个名字,心脏突然跳得快了些。她认识张家明——去年县里服装设计比赛,他站在领奖台上,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说话时声音清朗,和纺织厂里那些满身烟味的男人截然不同。林凤英用胳膊肘捅她:去试试总比在这儿被刘卫东恶心强。
报名表需要填特长,春燕捏着圆珠笔,犹豫了很久,最后写下会改衣服。交表时,负责登记的人扫了一眼,嗤笑道:这算什么特长春燕低着头没辩解,转身时却撞上一个人。她抬头,正对上张家明略带歉意的眼睛。没事吧他问,弯腰捡起她掉落的报名表,目光在纸上停顿了几秒。会改衣服……很有意思。
三天后的考核日,春燕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蓝布衫,把杂志上临摹的设计图塞进口袋。考场是间仓库,长桌上铺着各种布料,张家明站在桌前,让应聘者现场改制一件衬衫。春燕挑了一件过时的宽大男装,拆线、裁剪、重新缝纫,针脚细密得像是在和布料对话。
结束时,张家明拿起她的作品——一件收腰的女式衬衫,领口还缀了朵布艺小花。这是你第一次做他问。春燕点头,手心全是汗。张家明笑了,把衬衫递给旁边的人:挂到样品区去。然后对春燕伸出手:明天来上班,工资比纺织厂高百分之三十。
春燕走出仓库时,太阳正烈,照得人睁不开眼。她抬手挡光,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那么清晰,那么直,像是一棵终于破土而出的树。
2.
华美服装厂的缝纫机声比纺织厂清脆许多,春燕坐在靠窗的工位上,手指引导着布料在针脚下流畅移动。张家明经过时停下脚步,指尖轻轻点了点她正在缝制的衣领。这里可以加一道暗线,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会让版型更挺括。春燕抬头,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午饭时间,春燕从布包里掏出铝饭盒,里面整齐码着昨晚剩的炒青菜和半块咸鱼。林凤英凑过来,把自己饭盒里的红烧肉拨给她两块:听说没刘卫东昨天喝醉了,在厂门口骂街,说华美挖他墙角。春燕筷子顿了一下,肉汁渗进米饭里,晕开一小片油花。
下班时突然下起暴雨,春燕站在厂房屋檐下,望着如注的雨帘发愁。身后传来脚步声,张家明撑开一把黑伞:顺路送你。伞面不大,春燕不得不紧挨着他走,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肥皂味,和刘卫东身上的烟酒气完全不同。路过纺织厂旧宿舍时,她看见刘卫东正阴着脸站在值班室窗口。
新发的工资比纺织厂多了十五元八角,春燕把钱仔细分成三份:生活费、弟弟的学费、藏进字典里的梦想基金。她在百货商店橱窗前驻足,模特身上的枣红色呢子大衣标价八十九元,相当于她两个半月工资。售货员斜眼打量她的旧布鞋:看看就行,别摸。春燕转身走进隔壁布料店,花五元钱买了块相似的呢料。
张家明发现她在空工位上画设计图时,春燕慌乱地用袖子遮住草稿本。继续画,他却拉过凳子坐下,腰线再提高两公分会更好。他的铅笔在纸上沙沙滑动,修改的线条像被施了魔法般生动起来。窗外暮色渐沉,保安来锁门时,两人面前已经堆了十几张草图。
中秋节前一天,春燕用攒下的梦想基金买了盒月饼回家。母亲把月饼锁进柜子:留着送人。弟弟抢过她手里的尼龙袜:我要阿迪达斯!父亲始终没抬头,直到春燕说出加薪了,他才放下酒盅:那下个月多交五十。春燕站在天井里嚼冷馒头时,邻居家电视正放着《外来妹》,主题曲飘过墙头:闯出去,就别回头——
服装厂年底清账时,张家明把春燕叫进办公室。账簿摊在桌上,他手指点着其中一栏:你设计的童装系列多卖了二十箱。春燕盯着那个数字,喉咙发紧。张家明从抽屉取出信封:奖金,还有——他顿了顿,深圳分厂需要个设计助理。信封里除了钱,还有张去广州的火车票。
春燕在铁轨声中数完了信封里的三百元,这相当于她半年工资。对面座位上的打工妹正炫耀新买的金戒指,阳光穿过车窗,在戒指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春燕摸出口袋里的火车票,日期旁的硬座二字突然变得模糊——她才发现自己在哭。林凤英临别塞给她的纸条从袖口滑落,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飞高点,别学我。
3.
1993年的深圳像个巨大的工地,推土机的轰鸣声从早到晚震得人耳膜发颤。春燕攥着介绍信站在华美分厂门口,铁栅栏上挂着褪色的欢迎横幅,被咸湿的海风吹得哗啦作响。保安室的老伯用浓重的潮汕口音指路:设计部喺三楼,个边有部老爷电梯。
电梯卡在二楼半不动弹,春燕踩着消防通道的水泥台阶往上爬,白衬衫后背洇出汗渍。走廊尽头的磨砂玻璃门上贴着设计室三个红字,她刚要敲门,里面突然飞出来个纸团。这版不行!男人的咆哮震得门板发颤,当是给村姑穿的吗香港那边要的是时髦!
开门的是个烫着波浪卷的女人,唇膏艳得像刚吃了桑葚。新来的助理她上下扫视春燕的千层底布鞋,突然伸手拽了拽她的麻花辫,先去把你这身土掉渣的行头换了,王总监最见不得这些。春燕被推进更衣室时,听见外面有人嗤笑:又来个北妹。
王总监的办公室空调开得极冷,春燕看着自己胳膊上浮起的鸡皮疙瘩。张家明推荐的人他翻着作品集突然冷笑,北方小作坊的审美。玻璃茶几上摊着香港来的时尚杂志,内页被红笔画满狰狞的叉。春燕盯着其中被否决的荷叶边设计,想起自己用缝纫机给弟弟书包补的同样花边。
宿舍是六人间的铁皮屋,中午晒得像蒸笼。春燕把毛巾浸在塑料桶里拧成半干,铺在凉席上降温。上铺的广西妹阿珍趴着涂脚指甲油:听说没上个月设计部走了三个,都是被王总监骂哭的。蚊香灰掉在春燕的素描本上,正好盖住她昨晚画的改良旗袍草图。
批发市场的夜市亮起灯泡时,春燕蹲在摊位前摸牛仔布的厚度。摊主用粤语报价,见她听不懂就比划计算器:88元。她犹豫着掏钱,突然听见熟悉的北方口音:这料子做阔腿裤会缩水。张家明站在霓虹灯下,白衬衫袖口沾着水彩颜料,像个突兀的梦境。
临时来盯秋季订货会。他帮春燕拎着布料袋,街边录像厅正在放《甜蜜蜜》,张曼玉的哭声混着炒田螺的香味飘过来。春燕说起王总监的刁难,张家明突然停在斑马线中央:知道为什么选你吗红灯开始倒计时,他的声音淹没在摩托车的轰鸣里:因为只有你会在袖口缝暗袋。
台风来的那天,设计部所有人都猫在茶水间躲懒。春燕偷偷修改被否决的样衣,把僵硬的垫肩换成流线型设计。王总监突然踹门进来,湿透的鳄鱼皮鞋在地板上踩出一个个脚印。他抓起样衣要撕,突然摸到暗藏的内衬口袋,动作顿住了。你加的他抖着衣服厉声问,春燕看见他手表链卡着根红线——和老家系在婴儿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秋季订货会的订单比预期多了三成,香港客户指着春燕设计的可拆卸风衣领子连连称赞。庆功宴设在旋转餐厅,春燕第一次拿高脚杯,红酒洒在借来的连衣裙上。王总监醉醺醺地塞给她个红包:北妹有点东西。红包里是五百港币,正好够买那件她看了三次的枣红色呢子大衣。
凌晨两点,春燕趴在铁皮屋的窗口给家里写信。突然有人敲窗,阿珍神秘兮兮地递来《深圳特区报》,招聘版用红笔圈着条消息:南洋纺织招设计师,要求熟悉北方市场。报纸日期是三天前,油墨蹭在手指上,怎么擦都留着淡淡的蓝。
4.
春燕把南洋纺织的招聘启事剪下来夹进字典时,手指被锋利的纸边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她在字典扉页蹭了蹭,正好染红了当年张家明写给她那行天道酬勤。窗外下着深圳特有的太阳雨,铁皮屋顶劈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嘲笑。
王总监把设计部集体叫进会议室时,所有人都在偷瞄春燕桌上摊开的样衣图纸。南洋挖走我们三个客户,他突然把茶杯砸向投影仪,谁他妈吃里扒外飞溅的瓷片擦过春燕脚踝,血丝顺着尼龙袜纹理蔓延。波浪卷的吴姐突然指着春燕:她昨晚加班到最晚!春燕看着自己掌心未愈的划痕,突然想起刘卫东当年拍在她肩上的油腻手掌。
data-fanqie-type=pay_tag>
人事部抽屉里躺着春燕的档案袋,她看见自己的入职表推荐人栏被红笔重重圈出。张家明的签名洇了水,晕染得像团陈旧的血迹。走廊尽头传来吴姐尖利的笑声:早说过北妹靠睡上位...春燕把辞职报告折成纸飞机,从三楼窗口掷出去,正好落进收废品的三轮车里。
南洋纺织的面试间空调太冷,春燕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主考官突然推过来一叠设计稿:认识这些吗全是她在华美被否决的作品,如今却印着别人的名字。她抬头看向单向玻璃,隐约映出自己扭曲的脸:认识,这是我给弟弟书包打的补丁花样。玻璃后面传来茶杯磕碰的声响。
深南大道的天桥摆满盗版书摊,春燕蹲在角落翻看《服装设计基础》,书贩突然塞给她本《打工妹维权指南》。送你的,书贩咧嘴露出金牙,我闺女也在厂里挨欺负。书里夹着法律援助传单,联系电话被荧光笔涂得刺眼。春燕摸着字典里干涸的血迹,突然想起离家时林凤英塞的纸条——原来飞得再高,也躲不开地上的污泥。
暴雨夜出租屋停电,春燕点着蜡烛改简历,火苗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巨人。阿珍冲进来时浑身湿透:华美把你设计图卖给南洋了!吴姐亲口说的!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春燕看着蜡泪在桌面上凝成血滴状。她摸出枕头下的港币,发现正好够买张回老家的硬座票。
长途电话亭排着队,春燕攥着硬币听筒发烫。电话那头母亲声音像从水下传来:你弟要结婚了...对方要三金...背景音里弟弟在吼:让她打五千!深圳工资高!春燕盯着通话时长跳动到59秒,突然说:妈,我失业了。听筒里传来忙音,硬币当啷掉进退币口。
人才市场门口挤满蓝灰工装的人群,春燕的简历被挤掉在地上,踩满脚印。穿西装的男人捡起来瞥了眼:华美出来的我们厂缺样衣工。他手指在设计特长栏划了道杠:这行得删掉。春燕望着他胸牌上主管二字,突然笑了:不如把性别也改成男男人愣神的功夫,她已经把简历撕碎扔进垃圾桶。
荔枝公园的长椅上,春燕数着身上最后的36块钱。卖冰棍的阿婆多找了她五毛,追出半条街塞回来。春燕攥着那枚温热的硬币,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名字。张家明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她当年落在华美的素描本。风吹开某一页,露出被咖啡渍晕染的设计图——正是如今满大街山寨的爆款衬衫。
南洋在告华美侵权,他声音哑得不像话,需要你作证。春燕看着素描本边角熟悉的牙印——那是弟弟抢走本子时咬的。公园喇叭突然放起《爱拼才会赢》,卖报小孩跑过他们身边,头版标题赫然印着《打工妹原创设计遭剽窃》。春燕摸出字典里染血的招聘启事,发现背面印着南洋纺织的维权热线。
5.
春燕在法院台阶上摔了一跤,膝盖磕出个月牙形的疤,和十二岁那年被弟弟推下谷堆留下的伤痕一模一样。她攥着证人出庭通知书抬头,看见张家明正在安检口帮她拦下举相机的记者,白衬衫后背汗湿了一片,像只护雏的鹤。
南洋纺织的律师是位戴玳瑁眼镜的女人,她把春燕被剽窃的十二款设计做成对比图投影在法庭墙壁。请看被告所谓'原创'作品,她敲击键盘调出华美存档的监控录像,与原告手稿的修改痕迹完全吻合。画面里春燕深夜伏案的背影,被红圈标注出她习惯性咬笔帽的小动作。
王总监在证人席上松了三次领带,当法官问到设计稿上的咖啡渍时,他突然指向旁听席最后一排:是吴美玲经手的!波浪卷的吴姐尖叫着要扑过去,被法警按住时假发套歪到耳边,露出底下斑秃的头皮。春燕突然想起这个女人曾把热咖啡泼在她设计稿上,说北妹不配用这么好的布料。
胜诉判决书下来的那天,南洋纺织的周老板在酒楼摆了三桌。春燕被安排在主桌,面前摆着盆比她一个月工资还贵的龙虾刺身。周老板举着茅台过来碰杯:小赵啊,我们新厂缺个设计主管...他手指在杯沿摩挲,金戒指刮到她掌心。春燕望着玻璃转盘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看见十七岁在纺织厂食堂,刘卫东也是这样把酒杯往她嘴边怼。
张家明在消防通道堵住她时,春燕正把茅台偷偷倒进盆栽里。南洋的周志强不是什么好人,他抓着她的手腕,袖口沾着方才替她挡酒时洒上的酒渍,他前年用同样手段挖过上海的老师傅。盆栽里的发财树叶片耷拉着,酒液在陶土盆底积成小小的沼泽。春燕甩开他的手:那你们呢华美又是什么好人
暴雨来得突然,春燕站在酒楼屋檐下看周老板的奔驰溅起水花开走。张家明追出来塞给她一把伞,伞骨断了两根,撑开像个跛脚的鹤。他转身冲进雨里,背影很快被雨帘模糊成灰蓝色的剪影。春燕摸到伞柄上刻着字,就着路灯看是1991年职工运动会纪念——正是她在纺织厂被刘卫东骚扰的那年。
宿舍楼下停着辆眼熟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捆用油纸包着的旧书。最上面那本《服装结构学》扉页,张家明漂亮的钢笔字写着:给真正懂暗袋意义的人。春燕翻开内页,密密麻麻的批注里夹着张泛黄的收据:1992年8月,支付纺织厂赵春燕三个月工资差额及赔偿金,收款人签字栏里是刘卫东歪歪扭扭的名字。
阿珍咬着冰棍推门进来时,春燕正对着镜子试穿新买的枣红色呢子大衣。南洋给你开多少工资啊阿珍把化了的糖水蹭在门框上,听说周老板送设计师都去香港培训。春燕摸着大衣内衬里自己缝的暗袋,突然发现周老板今天席间从未问过她设计理念——他夸的都是她比广东妹能喝。
凌晨三点,春燕把南洋的聘用合同摊在窗台上。合同第四页用小字写着五年内所有设计版权归公司所有,墨迹比其它条款淡得多,像是后来添上的。卖盗版书的老伯送她的维权指南被风吹开,某一页用红笔划着:警惕知识产权陷阱。楼下突然传来口琴声,断断续续吹着《外来妹》的主题曲。
春燕趴在窗口往下看,张家明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衬衫领子被夜风吹得翻起来。他脚边堆着三个纸箱,最上面那个敞着口,露出她留在华美的全部设计原稿。口琴跑调得厉害,春燕却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那个在暴雨里把伞往她这边倾斜的弧度——原来有些暗袋,早有人悄悄为她缝好。
6.
春燕把南洋的合同折成纸船放进洗脸盆时,阿珍的闹钟突然响了。塑料小青蛙呱呱叫着在床头蹦跶,把水花溅到合同上,墨迹晕开成一片蓝灰色的云。春燕伸手去捞,纸船却在她指尖化成了渣,像极了她第一次用劣质布料做的样衣。
周老板派人送来的入职礼盒很精致,打开却是套大两号的制服。春燕抖开衬衫比划,下摆长得能盖住屁股,袖口还绣着南洋纺织四个红字。哎呀发错码了,人事小妹捂着嘴笑,不过赵姐你改衣服不是最拿手吗春燕摸着绣线粗糙的针脚,想起自己那件被王总监摔过茶杯的样衣,领口也歪过这么难看的线。
张家明的自行车还在楼下,车筐里多了袋还冒热气的叉烧包。春燕蹲在花坛边吃的时候,发现包子底下压着张深圳大学的夜校招生简章。服装设计专业六个字被圆珠笔圈得破了纸,旁边画着个小箭头指向报名处照片——玻璃门倒影里,赫然是春燕当年在纺织厂宿舍看杂志的侧影。
夜校报名处排着长队,春燕攥着入学申请表,发现学历栏的横线比别的格子短半截。前面穿喇叭裤的姑娘突然回头:你也是被《深圳青年报》那篇报道引来的吧她摊开的报纸上,春燕胜诉的新闻旁边就是夜校广告,照片里模糊的旁听席上,张家明正在帮她捡散落的文件。
周老板听说春燕要去读书,特意召她进办公室。镀金打火机在老板指尖转来转去,他突然推过来个信封:公司重视人才培养。春燕数出里面正好是一年学费,崭新的纸币散发着油墨香。回宿舍发现阿珍正试穿她的新大衣,周老板秘书送来的,阿珍转着圈,说让你明天穿去见香港客户。春燕摸着内衬,发现暗袋被缝死了。
第一堂课春燕迟到了,教室后排只剩个挨垃圾桶的座位。教授放投影时电路跳闸,黑暗中有人塞给她盏应急灯。借着微光她看清课本扉页的铅笔字:暗袋要留呼吸缝线。抬头正对上张家明藏在棒球帽下的眼睛,他食指竖在唇前,指了指讲台——教授正在讲的知识点,正是春燕上次改样衣时犯的错。
香港客户对春燕的设计赞不绝口,却把合同签给了周老板的侄子。年轻人需要锻炼嘛,周老板拍着侄子的肩,他西装袖口露出和春燕同款的南洋绣标,再说赵小姐不是要读书春燕看着自己的设计稿被随意卷在侄子手里,边缘已经蹭上了咖啡渍,像极了两年前在华美的场景。
夜校期中考试那天,春燕发烧到38度5。试卷上的线条在她眼前游成小蛇,她趴在桌上画完最后一道打版题。交卷时教授突然问:你这条省道为什么多放0.3公分春燕哑着嗓子答:给布料缩水留余地。教室后排传来啪的合书声,张家明匆匆离开的背影,像极了当年在法庭上为她拦记者的样子。
春燕在图书馆发现本被遗弃的样衣图册,内页用铅笔标满了修改意见。她认出张家明的字迹,却在最后一页看到新鲜的圆珠笔印:周志强收购南洋前,叫福隆制衣厂。下面附着张1990年的剪报,照片里倒闭的工厂门口,年轻的周老板正从卡车上卸下印着华美商标的布料。
冬至那天,春燕同时收到两个包裹。周老板送的年终奖是条金项链,吊坠刻着南洋的商标;张家明托门卫转交的纸盒里,躺着件没有标签的枣红色呢子大衣。春燕试穿时摸到内衬暗袋,里面装着张字条:版权登记处回执。窗外突然有人放烟花,照亮了对面楼顶的广告牌——南洋的新代言人穿着春燕设计的衣服,代言人却是周老板的侄女。
春燕把金项链挂在了发财树枯枝上,拎着空饭盒去食堂打饭。排队时前面的女生正用收音机听《外来妹》:要生存先把泪擦干,走过去前面是个天...春燕突然发现饭卡背面多了行小字:明早九点,版权局门口见。字迹被油渍晕开些许,但那个习惯性把见字最后一笔拉长的写法,和她藏在字典里的那张工资条上的批注一模一样。
7.
春燕在版权局门口踩到颗图钉,疼痛尖锐地刺进脚心时,她突然想起十七岁在纺织厂被针扎破手指的那天。抬头看见张家明举着两本崭新的版权证书,扉页烫金的赵春燕三个字在晨光里闪闪发亮,像她当年藏在字典里的梦想基金硬币。
周老板办公室的鱼缸突然爆裂时,他正指着报纸上的侵权报道破口大骂。春燕蹲下去捡文件,在满地玻璃渣中认出张发货单——1991年从华美运往福隆制衣厂的布料数量,正是当年导致华美差点破产的丢失订单。鱼缸里的金龙鱼在地板上徒劳地张嘴,鳃边渗出的血丝像极了春燕设计稿上被红笔划破的线条。
夜校毕业设计展上,春燕的改良旗袍系列被摆在角落。直到模特走秀时,观众才发现裙摆暗纹里藏着南洋变体的反抗二字。张家明站在消防通道口鼓掌,手里攥着份泛黄的合同——正是当年周志强用福隆名义与华美签的阴阳合同复印件,签字处还沾着当年春燕在法庭上见过的咖啡渍。
阿珍收拾行李回广西那天,突然塞给春燕一盘磁带。当年刘卫东来深圳找你,在宿舍楼下说的话...录音机里响起吴姐尖锐的笑声:周总说了,北妹的设计能火全靠南洋包装!背景音里刘卫东醉醺醺地嚷:她弟结婚还等着我捎钱...春燕按下停止键,发现磁带标签背面写着林凤英老家的电话号码。
春燕回纺织厂找林凤英时,老车间已经改成了网吧。当年她用的那台缝纫机被丢在仓库,机身上还刻着道细长的划痕——是刘卫东摔茶杯那晚刮的。管理员递给她个落满灰的纸盒:你那个姐妹临走存的。盒子里装着春燕当年所有的工资条,每张背面都用圆珠笔写了替燕子存着,最新那张是林凤英三年前离开时塞的五百块。
周老板侄女在电视台炫耀原创设计时,春燕正在夜市改衣服。电视机突然雪花屏,插播的法制新闻里闪过周志强被带走的画面,他腕上那枚金戒指卡在手铐间,反光刺痛了春燕的眼睛。隔壁摊主突然递来件旧工装:姑娘,这暗袋是你缝的吧内衬里露出半张发黄的纸,正是春燕当年画的第一张设计图。
张家明把华美的新聘书放在缝纫机上时,春燕正在改那条枣红色呢子大衣的腰线。现在它是你的了,他指着聘书上设计总监的职位,就像这些本该属于你的版权。春燕摸着聘书上的烫金logo,突然发现和华美当年的老商标完全不同——新标志是只燕子衔着卷尺,轮廓像极了她随手画在样衣上的签名。
春燕站在新办公室窗前,看见楼下有个女孩蹲在路边改样衣。女孩抬头时,麻花辫滑过肩膀的弧度,像极了她第一次遇见张家明的模样。桌上摆着两杯咖啡,一杯加了双份糖——她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当年在华美加班时,总有人在她桌上留同样甜度的咖啡,却从不肯留名。
林凤英的电话接通时,背景音是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你飞得高我看得见,她嗓子哑了许多,当年那五百块...其实是张家明托我转交的。春燕望向窗外,深圳的天空正掠过一群真正的春燕,而她的字典静静躺在抽屉里,那枚染血的硬币终于不见了——它变成了新大衣暗袋里的铜纽扣,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
8.
春燕在办公室拆开了国际时装周的邀请函。烫金信封里滑出张老照片——1993年她站在南洋纺织厂门口,身上那件不合体的工装如今被做成艺术微喷,成了中国打工妹服饰变迁展的封面。
她设计的暗袋系列在巴黎秀场引起轰动,有个法国记者反复追问灵感来源。春燕摸着袖口隐蔽的波浪纹车线,突然想起林凤英当年在纺织厂帮她拆线的背影。这是中国女工的智慧,她指向内衬上若隐若现的红线,就像我们总能把伤痕绣成花朵。后台电视正播放着周志强案终审新闻,昔日威风的金戒指在被告席上黯淡无光。
张家明带来老家的包裹时,春燕正在打版室调整新季样衣。包裹里是那本染血的字典,扉页夹着弟弟的欠条:借姐五千买婚房的字迹已经褪色。字典最后一页却多了行稚嫩的铅笔字:二姐教我写字,日期停在1995年——正是弟弟结婚那年。春燕的眼泪砸在梦想基金那页,晕开了当年藏硬币的方形压痕。
华美二十周年庆典上,春燕把设计部新人介绍给张家明。这是小芳的女儿,女孩腼腆地笑,露出和林凤英一样的虎牙,妈妈说您当年教她画的荷叶边...大屏幕突然切到老照片:1992年纺织厂宿舍,春燕和小芳头碰头研究杂志,窗外晾着的工装随风摆动,像面猎猎的旗。
春燕回县城演讲那天,老纺织厂已改成创业园。台下坐着的中年女工们突然集体举起手——每人腕上都系着红线,是当年春燕设计的安全警示手环改良版。最后一排站着个佝偻的身影,刘卫东举着泛黄的工资单想挤过来,保安拦住他时,那张纸飘到春燕脚下,上面用红笔圈出的数字正是当年少算的半天工钱。
深南大道亮起霓虹时,春燕和张家明走过天桥。卖盗版书的老伯还在,摊位上摆着《赵春燕设计集》的盗版。买本正版的给您,春燕递过签名书,扉页印着当年字典里天道酬勤的扫描图。老伯颤巍巍从轮椅下掏出铁盒:物归原主。盒里是春燕当年落在三轮车里的辞职信,纸飞机已经泛黄,但我要读书四个字依然清晰如昨。
枣红色呢子大衣最终被收入国家纺织博物馆,展柜说明牌上写着:1990年代打工妹自主设计代表作。春燕在捐赠仪式上发现内衬暗袋里有张字条,是张家明当年塞的版权登记回执,背面新增一行小字:你飞过的天空,都有隐形航线。
婚礼很简单,春燕穿着自己设计的白旗袍,领口缀着从老家带来的红线头。张家明敬酒时衬衫袖口露出道疤——是当年在法庭拦记者被摄像机砸的。春燕把自制胸针别在他衣领,金属丝弯成的燕子衔着枚铜纽扣,在阳光下闪着熟悉的光。
多年后春燕带徒弟参观旧厂房,女孩指着斑驳的安全生产标语问什么意思。春燕摸出当年那枚硬币——它一直躺在旗袍暗袋里,已经磨得发亮。看,她把硬币立在窗台,1991年的国徽在夕阳中微微晃动,只要重心够稳,多窄的立足点都能站起来。
风从锈蚀的车间铁窗灌进来,掀起春燕的衣角。远处新落成的设计学院正在举行毕业展,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她当年在夜校的采访视频:我曾以为暗袋是用来藏伤痕的,后来才明白——视频突然卡顿,现实中的春燕望着窗外盘旋的春燕群,轻轻接上后半句:是为了让翅膀记住风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