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与清贵侯爷的十五年婚约,我只当是他看不上我的商户出身,才如此淡漠。
后来见到他的救命恩人,才知道原来他不喜欢的,只是我这个商家女。
[1]
午后落了雪,金京铺了层白。
我坐在老宅对面的茶坊,捧着杯热茶暖手,等那位迟来的买家。
只盼她/他不要失约。
目光无意间落在雪地一串细碎的脚印上。
哪知,竟瞧见了柳叶含。
她盛装华服,绾了妇人的发髻,端端立在谢宅门前,半晌不动。
身后扑上来个三四岁的男童,拽着她的腿撒娇。
小二来送点心,见我看向窗外,便搭了句闲话:
那是工部尚书家的少夫人,常来这儿站着,也不知等谁。
赵世川娶了她
我呷了口茶,舌尖微烫,心里却冷笑一声。
人心易变,不过如此。
茶香散开,我盯着杯盏里的水汽发呆。
雪大,耽搁了。
楼梯吱呀作响,脚步声伴着人声一道上来。
我搁下杯子,皱了皱眉,这声音耳熟得紧。
抬头一看,果真是他。
他抖掉玄色大氅上的雪,递给小二,顺势在我对面落座。
你清减了。
这话听着可笑,我却连嘴角都懒得扯。
若是三年前,我能为这句关心红透眼眶。
可如今,不过是句无关痛痒的寒暄。
[2]
三年前我打扮豪奢地被推入名流云集的赏春宴。
春光正好,柳丝轻垂,桃花灼灼,连远处的丝竹声也透着雅致。
独我在满园清贵中无所适从。
轻摇团扇的世家小姐脆生道:谢姑娘这身衣料,怕是能换民间百石粮吧
我扯着唇角干笑::不值,不值。
她们又掩着嘴笑起来。
说是顶受宠的伯阳公主,也没这么大的排场。
笑声散成流连的目光。
我转头去看,落拓青衫的男子长身玉立,与正与身旁摇折扇的白衣男子低语。
忽然,他们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
对上那人凉薄目光,我更是手足无措,低头搓着衣角。
那是我第二次见萧偃。
六岁时在侯府的寿宴上,李夫人把我抱在膝上,夸我像个糯米团子。
与阿偃般配得紧。
我害羞地窝在李夫人怀里,偷瞄了一眼双唇紧抿的萧偃。
哎哟,谢姑娘这是怎么了脸红得紧。一道女声将我拉回现实。
另一人附和:瞧这模样,莫不是生病了吧
莫不是…哈哈哈
有人没说完便笑弯了腰。
小可怜的,快喝口茶压一压。粉衫小姐笑盈盈递上杯子。
黄衫女孩笑骂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人家比咱们大了足足五岁呢,还唤小可怜
哎呀,我哪儿知道!粉衫小姐掩唇,眼里笑意更甚。
我在嬉笑声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却呛得咳嗽不止,喉头辛辣难忍。
杯子啪地落地,在惊叫声中,众人视线如针般刺来。
有人惊呼:哎呀,拿错了,这杯是酒!
可那语气,分明透着看好戏的意味。
我抬起眼,正对上萧偃冷峻的目光。
他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
我…我去换件衣服。我小声嗫嚅。
身侧的白衫女孩一把拉住我:别动,伯阳公主过来了。
我随她们低头见礼,余光瞥见一抹翠绿裙摆。
你。抬起头来。
我小心翼翼抬头,对上伯阳公主精致却带着怒气的脸。
她上下打量我,哼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和我穿一样的裙子
我低头一看,果然,自己这身繁复的翠绿裙裾与她撞了个正着。
她又娇声质问:我问你话呢,哑巴了
回公主,我正要去换。
我低声答,恨不得钻进湖里。
她正要再开口,被一道男声打断:伯阳,你干什么呢又欺负人了
是那个持折扇的白衫男子,声音带着懒散笑意。
伯阳公主跺了跺脚,嗔道:崇远哥哥,你胡说什么!
我偷偷投去感激的一瞥。
他没看我,目光随意扫向人堆。
萧偃站在他身旁,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眼底仿佛结了层霜。
崇远笑了一声,拉着伯阳走开:行了,走吧,我带你去看二哥捉的蝴蝶。
[3]
我低头盯着被酒淋湿的裙子,风一吹,又湿又冷。
正要先行去换衣裳,粉衫小姐又开口道:谢姑娘这手脚,怎地如此笨拙方才那杯子摔的,真是好大的动静。
旁边的黄衫女孩附和:可不是真该好好学学规矩了。
她们的笑声在春风里飘荡,话里话外都是我上不得台面,还妄攀侯府高枝的意思。
我捏紧了衣角,却只能低头忍着。
忽听一道轻柔的女声:几位小姐,奴婢奉命送来几支桃花,公主盼小姐们选一支戴上,与这春光相衬。
我抬头一看,是个身着素衫的丫鬟,眉眼秀丽,端着个桃花枝的托盘,
黄衫小姐先起身,挑了株桃花挂在耳畔,笑道:这桃花倒新鲜。
其他小姐见状,也纷纷起身挑选,笑语盈盈,一时顾不得我。
那丫鬟走近了,低声唤我:谢小姐,随我去换衣裳吧。
我换了件不起眼的水色衣裙。
出门时,她正在门前候着,见我出来才要离去。
我心头一动,唤住她:方才,谢谢了。
她回眸轻笑:小姐客气了。
这一笑的容颜,竟丝毫不逊色我见过的美人。
我忍不住多问一句:你是哪家的丫鬟
她脸色微顿,似有犹疑:实不相瞒,我是承宴的酒楼临时拉来凑个人手的。
我一怔:那你竟敢……
她冲我眨了眨眼,语气带着几分戏谑:那些小姐再大胆,也不敢去找公主对质。
我忍不住笑了。
前头的宴会热闹非凡,我和她坐在后院的假山石上,像另一方天地。
她原叫柳叶含,老家也是开酒肆的,来了京城后,见惯了世家小姐欺生,看不惯她们为难我的嘴脸。
我听着她的话,想到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女,平日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心下忽生几分亲近。
我问她可愿来谢家,她低头一笑,只说随缘。
次日我便让管事去酒肆送了一百两银子,将她接入谢府。
因着志趣相投,我认了她做义妹,家中吃穿用度,都和我无异。
她笑说:姐姐这性子,合该多个妹妹陪着。
[4]
七月七,我和柳叶含躺在庭院中夜观牛女星。
我少有饮酒的时候,今晚却破了例。
香甜的桂花酿萦绕在舌尖,那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
这星星亮得晃眼。阳安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靠在竹榻上嘟囔,目光从星子滑到身侧的柳叶含身上,十五年的婚约,拖得我像个笑话。你看过他的脸吗连我都少见,他一出现就像…嗯..进了咱家的冰窖。
柳叶含咯咯地笑,作势要来捂我的嘴:姐姐,醉了酒可真有趣儿,平日里那点正经都哪儿去了
她雪白的腕子在月光下晃了晃,我一把抓住,猛地坐起身子,酒意上头,便是豪气干云:叶含,我定要帮你找到那个人!
三年前她救下了受伤晕倒在家门口的男子,经过两个月的朝夕相处,生出了情愫。
柳叶含进京主要就是为了寻他。
她愣了愣,眼中笑意染上一层薄薄的哀色,低声道:姐姐说笑了,三年了,怕是早就……她没再说下去,只垂眸看着案上的五彩线,眼角隐隐有泪光。
我心头一紧,酒意散了三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想说些什么,却只剩喉间一抹涩意。
到后来,这好好的乞巧夜,变成了我们抱头流泪。
次日酒醒,我揉着发痛的额角,回想昨晚的醉态,颇有些无地自容。
柳叶含却红着眼眶:姐姐昨晚说的,可当真
我一怔,回过神后拍拍她的手:自然当真,姐姐还能哄你不成
话虽如此,我对如何在三步一贵人,五步一世家的京城,找到她所知甚少的李公子,很是犯愁。
[5]
可我既应了她,便不甘心空口白话。
我仗着财大气粗,屡屡在谢宅设宴。
家中的门槛几乎杯京中名流踏破。
每逢宴会,便留心那些年轻公子的举止,暗自揣测谁可能是那旧人。
江南出游的父母暗喜,以为我开了窍,京中却传我恨嫁到失心疯了。
起初我也不大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不过日子久了,便习惯了,习惯了他们嘴上如何鄙夷商户的出身,转眼却对那些金玉物件满是热切。
席间突然有人提议玩飞花令,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怕我这主人出丑。
我抬抬手:请吧。
一局下来,我对答从容,诗句信手拈来,倒教她们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宴至中途,引宾客移步画船。
彩灯映水,舞女在桥上起舞,披帛如云,引得众人目眩神迷。
我站在船头,独自出神。
忽觉身后一股力道推来,脚下一滑,直直向前栽去。
眼看要落入莲池,腕间猛地一紧,有人将我拉回船上。
我惊魂未定,抬头对上一张俊脸。
原来是工部尚书的次子赵世川。
谢小姐,可吓死我了!他朗声笑道,隔着衣袖扶我站稳,这船上热闹,怎能让美人落水
我连忙道谢:多谢。
那晚宴后,我心事重重。
船上的推力来得蹊跷,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回院中与柳叶含说起,她有些愧疚:姐姐,此事蹊跷,怕是有人嫉妒你的风头。往后我紧随左右,护你周全。
[6]
此后每逢谢宅宴会,赵世川便如约而至。
起初只当他是爱凑热闹的世家公子,可他每次现身,总会寻个由头与我搭话。
或是评一句宴席的巧思,或是笑问飞花令的典故,
我心下不解,面上仍不动声色。
谢宅的宴会如今声名鹊起,连眼高于顶的伯阳公主也递了帖子,说要来赏赏江南风韵。
我在莲池边加了彩灯,画船上乐人奏起丝竹,引得宾客频频侧目。
谢姑娘这宴会,果真有江南神韵。公主笑盈盈开口,目光却在我身上打了个转。
我低眉一笑,答得恭敬:公主谬赞,不过是些小玩意,博君一笑罢了。
她的视线移向赵世川:赵二公子,怎地总往谢宅跑莫不是看上了哪位佳人
赵世川笑着躬身作揖:公主说笑!在下只为谢小姐的佳酿而来!
众人哄笑,气氛却多了几分微妙。
不日,京中竟起了流言,有人说赵二公子有意谢氏女,有人暗讽我借宴会钓金龟婿。
柳叶含听了这话,带着些自责劝我:姐姐,都是我拖累你,不如停了宴会吧。
我摆摆手:我的名声,本来也不怎么好。随他们去了。我答应你的,一定说到做到。
可话虽如此,赵世川的热切示好,仍让我有些不安。
[7]
半月后,谢宅再设宴,月色如水,莲池边挂满彩灯,映得水面如梦似幻。
宾客中忽多了个意料不到的身影——萧偃。
他一袭青衫,依旧疏懒挺拔,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观。
我想起半年前春宴上他那凉薄的目光,不由得心头一紧。
他怎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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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疑惑间,赵世川走近,递来一盏酒,笑问:谢濯清,今晚太安静了,来
我正要推辞,忽听一声轻呼,伯阳公主不知何时凑近,娇声道:萧偃,你也来了!怎不早说,害本公主好找!
萧偃淡淡颔首,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阳安侯,莫非也听了我恨嫁的笑话,来瞧热闹
宴会渐入高潮,飞花令、投壶轮番上阵,公主却提议玩一场藏宝游戏,将一枚玉佩藏在园中,谁寻到便可得彩头。
游戏开始,宾客四散寻宝。
我是主,自然不好与客争。
便去了西厢看望感染风寒的柳叶含。
她是南方人,身子骨弱,不大受得了北地的深秋。
才说了几句话,便有人来禀,说园中吵起来了。
我赶过去,只见伯阳公主站在桥上,手持玉佩,笑得得意:本宫就说,这彩头非我莫属!
可她身旁的大学士之女柳眉倒竖,尖声道:公主,这玉佩分明是我先找到的!
争执间,玉佩竟从公主手中滑落,扑通一声坠入莲池。
我命人下水捞取,忽见萧偃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8]
那夜宴会草草收场,玉佩沉入莲池,终究没能找到。
为了平息事端,我奉上两块上好的和田玉,却被原封不动退回来。
说是丢的那块是公主十岁生辰的珍品,岂是凡品能比的
只有抽干莲池一个办法了,我愁眉莫展之际,赵世川登门,笑着说:谢小姐,伯阳公主已不追究,安心便是。
似乎是他从中斡旋。
我对他的态度也更好了些,让他替我转交了两块和田玉,权当赔罪。
谢宅宴会告了一段落。
刚入冬的时候,柳叶含的老家来信,说是弟弟病重。
那孩子还不到三岁,正是多事的年纪。
我派了马车送她回去,并带了些银票和珍稀药材。
送别了泪眼汪汪的柳叶含,像是为了驱散园中的冷清,赵世川来得越发频繁了。
他当真是个妙人,常常笑得我前仰后合。
我们在园中下棋,他摩挲着下巴迟迟不落子。
我边等边嗑瓜子儿,他终于落下黑子。
我拍手大喜,我要赢了。
他却摆手,笑喊:不对不对,我不放这儿!
我佯嗔,伸手按住那枚棋子:哪有这规矩!
争执间他的手指不慎碰到我的,一瞬间的温热让我如触电般缩回手。
棋子散落满盘,心跳也乱如鼓点。
抬眼去看,赵世川仍是笑意盈盈,我似乎没看到过他不悦的神情。
比起那个人…
我不由得记起萧偃那张万年寒冰的脸。
我垂眸,掩去心头波澜,捡起棋子,笑得云淡风轻:赵公子,再来一局
[9]
心情复杂地送走了赵世川,我收到了柳叶含从江州老家寄来的信。
信中除了报个平安,她还提到得了个或许与李公子有关的线索,另外还有桩事,非得当面细说不可。
我捏着薄薄的信纸,目光落在窗外。
雪花正无声地坠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倒叫人心生几分倦意。
没几日,雪积得厚了,伯阳公主兴致大发,办了个赏雪诗会,竟破天荒地给我下了帖子。
我挑了件火红的大氅披上,那颜色鲜得像冬日里烧起来的火,暖意从肩头渗到指尖,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首饰我倒没多费心思,随手拣了件素净的玉簪。
到了诗会,席间已坐得七七八八。
我这身红一踏进去,满场目光便齐刷刷聚过来。
我慢悠悠落座,暗自哂笑:这些人啊,平见了我这大氅,怕不是嘴上要嫌,心里却只恨不是穿自己身上。
有个穿鹅黄衣裙的小姑娘连声赞道:太漂亮了!
我认得她,是礼部侍郎的孙女,生得伶俐可爱,眼神里透着股纯真。
我对她颇有好感,随口道:若芩眼光不赖,我家里还有件差不多的,回头送你吧。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揶揄的嗓音:嚯,谢濯清,你一来就做散财童子呢。
不回头我也知道,是赵世川那厮。
我瞥他一眼,唇角微弯:赵公子莫不是悔自己来得晚了
他随即大笑起来。
和他在一处,向来都是轻松愉快的。
[10]
伯阳公主出的题面是柳叶,倒叫人意外。
本以为在这样的雪景中,定会咏雪。
作诗我确实不大擅长,思忖片刻,好歹对付了一首七绝。
哪知刚落笔,辛平县主便凉凉笑道:谢小姐作得最快,想必出了佳句,不妨念来听听。
她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丝挑衅,分明是要看我笑话。
我正欲开口搪塞,忽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诗会重在雅趣,急缓之间有何所谓县主若有兴致,不妨等其他佳作一并欣赏。
他这话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地替我挡下了那份为难。
谁也不再提比诗一事了。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他玄色大氅内一袭青衫,神情疏离,仿佛这满堂热闹与他无关。
伯阳公主提议玩个踏雪寻宝。
园中事先在各处雪里藏好了彩头,由着个人去找。
我想起上回失落的玉佩,便有些犯怵。
于是众人兴冲冲散去翻雪撒欢时,我仍留在凉亭下,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啜。
公主却偏偏瞧见了,语气微冷:谢小姐不玩
我讪笑一声: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公主府上这茶甚合我意。
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谢小姐莫不是还记着上回的事儿不过你能求萧偃替你赠玉,属实难得。
那玉是萧偃给的
那晚他冷着脸拂袖而去,我只当他不屑掺和这等琐事,谁知他竟暗中拿家藏之玉替我解围
我坐在原地,思绪乱成一团,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谢他,忽见赵世川满面春风地走来,手里捧着五六件彩头,往我面前一推:喏。
他指尖冻得微红,笑容却暖如春风,
我忍不住打趣:赵公子嗅觉甚是灵敏。
他瞥我一眼,佯怒道:嘿,怎么听着是骂我呢。
我低头抿茶,目光却不经意飘向梅树下那抹玄色身影。
萧偃站在那儿,身量挺拔,雪花落在他肩头,衬得他愈发清寒孤傲。
无论如何,名义上我们仍是定过亲的。
这层关系如一根细线,牵扯着我与他,却又隔着疏离与不明的心意。
[11]
我搁下茶盏,缓步朝萧偃走去走。
雪地软绵绵的,咯吱作响,每一步都让我心跳如鼓。
走近了才发现,他对面倚靠着一人,懒散的身影赫然时春宴上见过的崇远。
他先瞧见我,冲萧偃挑眉:我不打扰二位了。
我冲他点头致意。
萧偃的神情仍然淡淡的。
我硬着头皮开口:玉佩的事,多谢你了。我…
谢礼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冷冷打断:只望你安分些,少出风头,少惹麻烦。
这话像柄寒刃,刺得我涌起的谢意骤然冷却,脱口而出::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只得尴尬转身。
未及迈步,手腕先被握住。
他低声道:你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吧
我皱眉。十五年不履婚约的是他,如今却拿身份压我
现在又提醒我的身份了。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答道:自然,望侯爷亦谨记。
虽不欢而散,我仍派人往他府上送了成箱的谢礼。
谁知除了一套天青色茶具,其他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12]
管家来报柳叶含回来的那天,府上的棋局正热闹。
原以为她要年后才到,没想到已经到了城门口。
年关将近,家里多个人,终归热闹。
我裹上大氅亲自去迎她。
才踏出几十步,想起她畏寒,忘了带个手炉。
折返到门前,就听见赵世川好友带着戏谑的声音:元宵灯会的事,你提了没
赵世川语气有些不耐烦:提了,她说‘到时再看’。什么意思还端着呢。
他好友笑得促狭:灯会若叫萧偃撞见,退婚不就顺了
赵世川嗤道:他巴不得我帮他甩了这麻烦。
好友又道:谢濯清不过中人之姿,胜在嫁妆丰厚。倒是她妹妹,啧,是个美人。
赵世川急了:你少打歪主意!
我脚底顿时升起凉意,胃里翻涌,几欲作呕。
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我悄声离开了。
迎到柳叶含时,她见我神色有异,欲言又止。
我却无心追问,只觉胸口堵了块石头。
[13]
晚膳后,柳叶含端来一盏热茶,忽地扑通跪在我跟前。
我惊得手一抖,茶盏险些落了地。
柳叶含带了哭腔,终于向我娓娓道来真相。
原来当年一夜过后,他杳无音讯,她却怀了身孕。
家里为遮丑,谎称是她弟弟养着。
眼看孩子就记事了,她下定决心来京城找人。
我虽惊诧,更怜惜她的苦楚,将她揽在怀里安慰。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簪,通透如水,显然不是凡品。
她说在当年的客店里,发现这李公子的玉簪戴在老板的头上,肯定是他捡到昧下的。
次日,赵世川仍是笑容满面地登门。
我压下胸中冷意,佯装闲谈,取出玉簪递给他:瞧瞧这成色如何
他接过来细细端详,却不甚在意:萧侯爷的玉簪,自然是上上品。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掐住袖中颤抖的手,面上强装镇定:你怎么看出来是他的
我见过。
你能确定吗
自然。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我踉跄起身,差点摔倒在地,赵世川搀住我。
我甩开他的手:滚。以后别再踏进谢府。
他张张嘴要说什么,我却拂袖转身,懒得再听半句。
只觉心乱如麻,满腔怒火与失望压都压不住。
[14]
我广发帖子,言称许久未办宴会,趁着年节将近,邀众人欢聚一堂。
谢府已披上冬日新装,温室里栽培的鲜花竞相绽放,朵朵娇艳欲滴。
宾客笑语盈盈,应接不暇。
我举起酒杯,笑容轻盈,语气却淡然如水:诸位,今日借此良辰,我想告知一事。我与阳安侯的婚约,自此作罢。
话音未落,满堂哗然。
萧偃的目光如冰霜骤降,定定锁在我身上。
我缓步上前,将定亲时的玉如意锦盒递到他手中,动作从容而决绝。
他却纹丝不动,冷声道:不退。
众人识趣,悄然退开几步,留我们二人对峙。
我摊开手,语气平淡:麻烦萧侯爷将我的定礼拿回。
他眉峰紧蹙,声音低沉:谢濯清,我说了不退。
我冷笑一声:萧侯爷花了十五年才想明白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我轻轻拍手。
丫鬟搀着哭成泪人的柳叶含上前:李公子。
萧偃眼中掠过一丝震惊,随即敛去,低声道:如果你是说这件事。我和她,从未逾矩。
柳叶含却颤声唤道:侯爷,孩子都快三岁了!
她不明白,三年前那个夏夜,她为满身是血的萧偃上药。
朝夕相处两月,他眼中的情愫是真的。
客栈里,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更不可能是假的。
我将一切尽收眼底,指尖暗暗攥紧衣袖,即便早有预感,仍痛得难以喘息。
他皱眉道:三年前在江州,她救过我性命,但我始终记得自己有婚约在身,未曾逾越半步。
我疲惫地摆手,嗓音沙哑:罢了,萧偃,你把她接走吧。
柳叶含哭喊着扑向前:姐姐!
我垂眸,苦笑更深:就这样吧。
身后,萧偃的声音低沉传来:我会查清真相,给你一个交代。
[15]
我搬走了。
谢宅一夜之间从热闹回归了冷清。
仿佛那喧嚣不过是场短暂的幻梦。
三年前,我为了一纸悬而未决的婚约,独自留在京城。
那婚约如无形的牢笼,锁住我的脚步,也锁住我的心。
父母游历四方,行踪不定。
我却在这繁华囚笼中苦等,等来的只有萧偃的冷漠、赵世川的算计,和柳叶含泪水背后难堪的真相。
我提笔给不知流连何处的父母写信,寥寥数语:我要去找你们。
我启程离开,背对京城的雕梁画栋,踏上漫漫旅途。
我走过繁华的扬州,也见过荒凉的边陲小镇。
最终,我停在了西北,那片广袤的荒原,天地间只有风声与黄沙,粗砺却辽阔,仿若能吞没一切过往。
在西北,我学会了骑马。
裹着粗布披风,嗅着沙漠的尘土气息,竟生出一种久违的安宁。
如今,我重回京城,坐在这间茶肆中,鼻尖却仿佛仍萦绕着西北风沙的味道。
[16]
窗外雪花飘得慢了,金京像被白茫茫的雾气笼着,静得叫人发闷。
茶肆里外,仿佛只剩我和他对坐,连空气都凝了层霜。
我捏着杯子,指尖摩挲着瓷器,终是开了口:你就是那个买家。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像是应得再自然不过。
找我什么事
他目光迎上我的,似有愧疚,又似叹息,淡得捉不住深意,低声道:我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
五年前,我秘密赴江州办差,遭人追杀,身受重伤。柳叶含救了我,藏我在客栈医治。我承认,那段时日,我对她生过感激,甚至一丝心动。
他顿了顿,目光微敛,但我记得自己有婚约在身,不可能娶她。所以,我走了。
我顿了顿,没多话。
他接着说:那孩子,不是我的。
他声音更低,带着几分愧疚:也怪我。那夜我先行离开,客栈老板趁机占了她便宜。她一直以为是我。
我愕然抬眸,喉头似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口气,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间,半晌才轻声道:我知道你怨我,当年的事,非我本意。
我手指攥紧杯沿,语气仍淡淡的:旧事罢了,无所谓了。
他嗯了一声,似是认了我的冷淡,将一封银票推到我面前。
原本以为他购下谢宅不过是借口,此刻却觉几分荒谬。
锦绣辉煌的谢宅承载了我三年的孤守与幻灭,最终却是萧偃买下了。
我盯着他背影,忽地出声:柳叶含,她……
他转身看我,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那孩子,不幸夭折了。她嫁给了赵世川。
我说不上是释然还是怅然。
谢濯清,柳叶含,赵世川,还有我。
这几人之间,早就纠缠得剪不断理还乱。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外头的脚印,也盖住了那些旧年的痕迹。
萧偃,你走吧。我轻声道,语气平得像这雪地,往后,我不回来了。
他没说话,只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我独自坐在茶肆里,望着他渐远的影子,茶杯早已凉透了。
雪花飘落,午后的金京静得像幅画,可惜画里的人,早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