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
好冷。
钟婉凝睁开眼,指尖触到冰冷的石壁,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与山谷回音。她费力地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身下是一片冰硬粗糙的岩石,她的腿——断了,骨头露在外面,血已止,痛却麻了。
王爷说了,把她的尸体带回来,不然你们就陪葬。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冷传来。
尸体
钟婉凝垂下眼,看见身上满是刀伤和烧痕。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死了。
三日前,她为摄政王挡下一剑,流产吐血,还未从床榻下爬起,就被贴身侍女背叛,说她与外敌勾结,图谋不轨。
他说,她一直想谋害你,既然证据确凿,那就把她处死吧。
她还想解释,可那男人冷冷扫了她一眼,说:别装了,你该庆幸你挡那一剑,让我欠了你。
接着,他转身离去,毫不留情。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逃出牢狱,跳下悬崖,不愿死在刽子手下。
可现在,她又睁开了眼。
钟婉凝颤着指尖,伸手摸向身边,不是峭壁,不是崖底——而是金丝绣被。
鼻尖,是熟悉的沉檀香。
她猛然坐起,怔住了。
这是摄政王府,她的寝殿。
墙上金丝帐帘还未落下,红烛尚燃,龙凤喜烛轻晃,屋内一片红。
新婚夜
钟婉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她死后该在的地方!
她跌跌撞撞起身,双手死死扣住桌角。铜镜中映出她十八岁的脸,那张还未被折磨、伤害的清冷容颜——
她重生了!
恍惚间,一阵暧昧低笑声从偏殿传来。
王爷,你今日喝得太多了……
你怕什么,不是早说过,只要她冲完喜,过不了三日,正妃之位就是你的。
钟婉凝脸色骤变。
那声音她熟得不能再熟——
她庶妹,钟婉姝。
而这偏殿,本是王府新婚之夜女主该待的地方。
钟婉凝手指一紧,掌心渗出血来。
她想过重来一次,自己会选择不嫁,会选择远离权谋与摄政王。但她没想到,自己重生回来的第一晚,就亲眼目睹了最恶心的一幕。
她静静走到偏殿门口,门虚掩着。
烛火下,庶妹钟婉姝穿着她的红嫁衣,红唇含笑,主动靠近那个面容冷峻的男人。
王爷,今晚我陪你,好不好她轻声呢喃。
摄政王未拒绝,甚至伸手抚上了她的腰。
钟婉凝倏然推开了门。
好一个恩爱深情的新婚夜。
她嗓音冷如冰,寒气入骨。
两人俱是一惊,钟婉姝脸色煞白,转身跌坐在地:姐姐……你,你不是已经……为了阻止姐姐新婚,她设计让人在新婚之夜把她逼到悬崖。
跳崖死了钟婉凝勾唇,抱歉,我命硬。
摄政王墨玄祁眉头微皱,站起身来,声音仍旧带着惯有的淡漠:你来此作甚
钟婉凝一步步走近,眼中风雪欲来。
她没回答,只从怀中取出一纸文书,朝案上一甩:既然王爷婚后不守礼义,那这‘王妃’的身份,留着也是笑话——请签字,从今日起,休书奉上。
钟婉姝惊叫:你疯了!你居然要主动休夫
摄政王冷笑一声:你拿什么休我
我拿你的命。钟婉凝眸色如刃,轻声道,摄政王中毒已深,命不久矣。唯一的解法,掌握在我手中。
她转身离去,留下一室惊愕。
那一夜,摄政王咳血三次。
钟婉凝站在王府最高的廊桥,仰望天际,冷风吹乱发丝,心中却异常清明——
这一世,她不再卑微。
她要王爷俯首,她要仇人尽灭,她要江山于掌,万人朝拜。
这一世,她要他们——
一个都活着看她登顶!
第二章
王府后院,栖凤阁。
钟婉凝坐在软榻上,缓缓研着墨,唇角噙着笑。
她重活一世,首要之事不是逃,而是夺——夺权、夺命、夺回她前世失去的一切。
她知道摄政王墨玄祁的病,早在两年前就种下根源,表面无异,实则经脉逆转、气血错乱,极难察觉。
前世,他中毒后曾遍请御医,甚至求过她一次。
可那时她已经被关入大理寺,浑身伤痕累累,哪怕知道解法,也无能为力。
如今,她重来一次,毒未致命,命却在她手里。
她笑得清冷,指尖一顿,写下两个字:交易。
门外忽然传来喧哗。
王爷,王妃歇息了,不便打扰——
滚。
冰冷如霜的声音倏然划破夜色,紧接着,厚重的门被人一掌推开。
男人身着玄色金纹蟒袍,挺拔如松,黑发微乱,面色苍白,却仍旧寒气逼人。
摄政王,墨玄祁。
钟婉凝眼皮都未抬一下,继续写字。
王爷大驾光临,寒舍简陋,失迎了。
墨玄祁盯着她,眼神如刃:你早就知道我中毒。
嗯。她答得轻巧,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敢与你谈休书
你想拿此威胁本王
钟婉凝终于抬眸,眉眼间带着浅淡笑意,声音却冷得刺骨:王爷错了,我是来交易,不是威胁。
她起身,缓缓走到他身前,离得极近,近到墨玄祁能看到她眼中的冷意与克制的恨意。
你命在我手。她道,若我愿,你三日内可死;若我不愿,你撑不过初雪。
墨玄祁目光一凛,袖中手掌却死死攥紧,骨节泛白。
你要什么。
我要你给我权。钟婉凝步步紧逼,王府所有账目、人事、印鉴,自今日起,交由我管。
你一个女子,要这些做什么
我她轻笑,自然是要替王爷分忧。
墨玄祁眯起眼,半晌道:你真以为本王离不开你
他话音未落,体内便是一阵翻涌,胸腔剧痛。
咳——
他捂住唇,指缝间却是殷红的血。
钟婉凝缓缓后退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不答应。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活着。她一字一句,还想让你们——一个个都跪下来求我原谅。
墨玄祁眼中寒光四起,却不知为何,一丝异样的情绪悄然滋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冷静、清醒,带着陌生又熟悉的狠厉。
你想掌控王府他低声问。
只是一时。她转身,似笑非笑,等王爷死了,我自然也就放下了。
那一刻,墨玄祁忽然察觉——
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他认知中的钟家废妃。
她不再是那个柔声唤他王爷,为他挡剑、忍辱、下跪的女人了。
她的眼睛清亮决绝,像利刃划破他所有冷漠。
他缓缓起身,声音低沉:三日后,本王亲自送账册至你手中。
钟婉凝淡淡颔首,目送他离去,唇角却微微翘起。
很好。
第一步,她赢了。
她要的,是一个可以亲手覆灭那些人的机会。
前世,她死在众叛亲离的夜里;这一世,她要所有人血债血偿!
第三章
三日后,摄政王府账册、人事花名册、总管印鉴,全数被送至栖凤阁。
钟婉凝一身素衣,眉眼淡漠,翻阅账册时却一目十行,精准指出五处漏洞,三条账目重复报销,七名管事私吞银两。
传话下去,从今日起,王府上下事务暂由本王妃代管。
她话音一落,管事们面面相觑。
这……王妃真的要插手内务
原本都由王爷身边的刘总管定夺……
王爷亲自盖了印的,不行也得行!
众人惊慌散去。
而钟婉凝翻到最后一页,唇角勾起。
她前世死得冤,尸骨未寒,这些人便争着分她的嫁妆、鸠占她的产业,连她母亲留给她的一方金印都被人偷偷销毁。
这一世,她绝不再被人踩在脚下。
刚吩咐完事,侍女春杏急急奔进来,跪下通报:
王妃,钟三小姐……不对,是婉姝姑娘,在前厅闹着要见王爷,还扬言您私扣她嫁妆、强占她香露阁。
钟婉凝挑眉:她可真迫不及待。
春杏气得脸红:香露阁是王妃您名下产业,前些年她使手段让王爷赐给她,如今您掌权,她怕是坐立不安了。
钟婉凝轻轻一笑:我倒要看看,她今天能闹出什么花来。
前厅内,钟婉姝一袭鹅黄纱裙,眼圈泛红,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王爷,我只是想回我母亲留给我的香露阁,那是我嫡母过世前亲手交给我的嫁妆!可姐姐她……她如今仗着王妃之名,将人撵走,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墨玄祁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中茶盏未动。
钟婉姝眼底掠过一抹得意,娇滴滴靠近半步:姐姐本就不喜欢我,如今得势便百般羞辱我……王爷若不信,可派人去查,她如今手里连王府账本都拿了……
是我给她的。墨玄祁冷冷打断。
钟婉姝怔住,脸色一白:什……什么
这时,钟婉凝步入厅中,衣袂翻飞,沉静如水。
妹妹,你方才说,香露阁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嫁妆
她眸光似笑非笑,那你可知,这香露阁三年前就由先皇御赐于我钟家嫡女,白纸黑字,你要不要我拿出来给你瞧瞧
我……
你母亲,是庶妃。你自然也是庶出,而我嫡母乃先皇封诰命夫人,你一句‘母亲留给我’,怕是连族规都没读过吧
钟婉姝当场说不出话来,脸色煞白。
钟婉凝步步逼近,眸光冷冽:再者,你说我打你
她扬手示意春杏:拿账册来。
香露阁账目上月少了三百两银子,一共三笔,皆是用在你府中。若你能当众说出去向,我便给你赔不是,若不能,今日你这张脸,就别留了。
钟婉姝脸色惨白,跪倒在地:姐姐饶命!我……我是一时糊涂!
墨玄祁看着钟婉凝,眸色微动。
她明明说话不过轻轻淡淡,却步步逼人,举证如山。
昔日那个在庶妹面前逆来顺受、动辄落泪的钟婉凝,已经不见了。
这一刻,厅中众人都明白:
王妃变了。
再不是那个能被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废妃。
而是,能主审账册、定人罪责、翻手为云的王府新主。
钟婉凝转身离去时,轻声开口:若再让我听见谁不安分……下一次,就不是剥皮抽筋那么简单。
众人垂首不语,无人敢再言。
第四章
王府书房。
墨玄祁背手立于窗前,月光拉长他的身影,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自从那日钟婉凝掌权,王府上下竟莫敢不从,连他亲自提拔的刘总管也被罢了职。
更令他动容的,是她处理香露阁一事的果决。
她好像换了一个人。
冷静、克制、甚至……危险。
她不再仰望他,不再讨好他,而是像一头沉睡醒来的雪豹,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王爷。暗卫在月色中现身,王妃请旨,欲赴江南查先父旧案。
墨玄祁目光一凛,眸色倏冷。
江南
钟鼎忠——钟婉凝之父,曾任江南巡抚,掌三省粮赋,十年前因通敌叛国罪名,满门抄斩。
那一案,正是他墨玄祁一手压下。
她要查,就代表,她在怀疑他。
派影五跟着她。墨玄祁低声道,若她……有异动,先不动手,回报本王。
是。
江南,三月春浓,碧水盈盈。
钟婉凝身着青衣,踏入一处老旧府邸,石碑上隐约可见钟宅二字。
十年了,这里已成废宅。
前尘往事如碎影在眼前闪过——
父亲曾在此庭中教她骑马、写字、断案。
她五岁那年,在府中前堂第一次坐在旁听席上,看父亲审一宗渔盐贪腐案。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被公平与正义两个字打动。
如今却变成——
满门冤死,罪名通敌。
她眼眶发热,却强行按下泪意,唤来早已收买的旧仆陈伯。
当年钟家之案,你可知详情
陈伯颤颤巍巍,捧出一本发黄的账册:大小姐,这本,是你父亲留下的影本,当年您父亲早察觉贪腐案牵扯权贵,便将线索藏于此。
钟婉凝一页页翻开,眸光骤冷。
她看见熟悉的字迹,看见牵涉那一年的户部尚书、工部侍郎,甚至还有——
摄政王的名字。
墨玄祁……
她指尖紧扣,胸口狠狠一震。
若前世只是误会她弃国通敌,那墨玄祁,怎会在她父亲的查账名单上
你父亲查得越深,最后连摄政王在江南军需拨款中虚列兵账、克扣军饷的事都查出来了。案子送到京中,本以为能拨乱反正,谁知三日后,钟家满门被诛。
陈伯声音颤抖,大小姐……你该知道,是谁一手遮天。
钟婉凝闭眼,眼中闪过痛意与决绝。
她曾以为最该恨的,是背叛她的人,是诬陷她的人。
却不曾想,那位她曾用命去爱的男人——也在她父亲的血案之中。
她死过一次,终于看明白:
墨玄祁的冷漠,不是偶然,而是算计。
而她的深情,换来的不是回应,而是毁灭。
三日后,钟婉凝回到京城。
她未动声色,却彻底换了一个人。
春杏察觉异样:王妃,您去江南一趟,脸色便冷了三分。
是吗钟婉凝浅笑,那可能是——春天的风冷了点。
她转身步入栖凤阁,纤手抚上账册,却没翻一页。
她已决定:
从今日起,绝不再为爱低头。
她会一点一点,撕下摄政王伪装的面皮。
她要墨玄祁——亲口承认他欠她的命,欠她的家,欠她整整十年血债!
第五章
暮色将沉,王府前厅灯火通明。
今日是摄政王麾下江南旧部魏统领荣升都指挥使的宴席,王府特设酒宴,官员宾客云集,王府上下灯火辉煌。
但所有人都没料到——今晚的宴主,不是摄政王,而是王妃钟婉凝。
她一袭红衣,步入前堂,发间金步摇晃动,衬得那张清冷的脸平添几分张扬。
王妃竟亲自设宴
听说摄政王府账务人事已归王妃一手,这魏统领,可是摄政王心腹……
呵,越看越像皇后仪态了。
钟婉凝目不斜视,一一敬酒,宾客起初疑惑,渐渐却被她从容镇定所折服。
席间,她看似随意问起:魏统领,您早年在江南从军,可曾听说‘翠云仓’一案
魏统领怔了怔,神情一变。
钟婉凝执杯,似笑非笑:那可是当年江南兵部第一桩贪腐大案,听说有人私吞兵饷,虚列军账,连名册都被烧了。
她语调淡淡,杯中酒未饮。
魏统领冷汗直冒。
钟婉凝轻轻将酒杯放下:若魏统领回想不起,那也罢了……只是,摄政王若有空,可得帮我查查账。
毕竟我如今,掌王府印鉴,查查自家事,总不算僭越吧
她话音刚落,一道冷风掠过,众人纷纷起身。
墨玄祁,来了。
他着玄衣银带,身姿如松,脸色却比夜色更沉。
都退下。他只说了两个字,厅中人立刻如退潮般散去。
钟婉凝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行礼。
墨玄祁缓步走近,站在她三步之遥的地方。
你在试探我。他开口,语气不带情绪。
王爷好见识。钟婉凝转身,直视他,你做得多心虚,才怕被查
墨玄祁眼神一凛:钟婉凝,你若真查下去,得罪的是整个兵部,整个江南派系。
你当自己是皇后不成
我只想知道,我父亲满门抄斩,到底冤不冤。她轻声道,音调冷静如水。
墨玄祁沉默。
钟婉凝突然笑了:不过王爷也未必需要太紧张,若你是清白的,那我查到的,便也不会有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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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在威胁本王他眯起眼。
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她眼神灼灼,解释你该解释的,坦白你该坦白的,不然,我会亲自让你失去你手中的一切。
空气凝滞,夜风透骨。
两人静静对峙,仿佛下一刻便有剑拔弩张之势。
但就在这时——
墨玄祁忽然低笑了一声。
你变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从前你不敢这样看我。
钟婉凝冷声:从前我傻,信你、爱你,死在你眼前你都不皱眉。
她步步逼近,直至逼到他眼前一寸处:如今我只恨你命太长,活着还挡我的路。
墨玄祁一掌扣住她的手腕,眸光灼灼。
你想要本王命他低声问,你舍得
钟婉凝不躲不避,眼神比他更冷:你要试试吗
两人之间,情与恨交织,杀机与旖旎共存。
半晌,墨玄祁放开了她,转身离去。
你查吧。他淡淡道,若你有本事——本王等你亲手来取命。
他步出厅门,背影挺拔如刀,却在无人处攥紧了拳。
他从不怕人恨,怕的是——
她的眼里,再没有一点留恋。
第六章
京城风雨欲来。
三日内,兵部侍郎刘致被人密告,贪污军饷、收取江南驻军回扣,证据送上御前。
朝堂震动。
皇帝年幼,朝政一应落在摄政王墨玄祁手中。
当朝百官看似纷乱,实则观望——
那封密信署名,竟是摄政王妃·钟氏。
钟婉凝以王妃之名揭兵部命脉,虽未越界,却已踏入朝堂风口浪尖。
她疯了
这是在拿命赌!
摄政王若不保她,她必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议论纷纷。
而王府内,墨玄祁神情冷峻,一言未发。
王爷,要不要属下撤了她那封密信影五跪下低声请示。
墨玄祁淡淡开口:不必。
可她一旦查实,牵连的是兵部三位重臣,还有左丞李大人……若她真闹大了,不止自身不保,您也将遭诟病……
她若无证,自己就会知难而退。墨玄祁冷声道,若她查得动——那就让朝堂看看,她不是一个靠我才站得住的女人。
影五心惊,却不敢再言。
而此时的钟婉凝,正手握朝局破口——
她用了三日三夜,翻遍钟家旧账、翠云仓旧卷,找出了刘致当年在江南任仓储使时的银票副本,银票上,赫然有当年尚未改名的私印。
她亲赴刑部,递上证据,声言:
若刑部不敢办,那就换本宫亲审!
这句话,传回宫中,传遍朝野。
翌日,御前早朝。
百官肃立。
钟婉凝罕见地出现在金銮殿外,手捧证据,请旨参刘致。
摄政王尚未开口,兵部尚书李丞率先质问:王妃无职在身,擅闯朝门,置何体统
钟婉凝淡笑,声如玉佩:民妇不敢妄闯,只是送一份账目于摄政王过目。
她将银票双手奉上,转头看向高位上冷面如霜的墨玄祁:
臣妇斗胆参刘致,冒犯朝规,还望王爷明鉴。
百官倒吸一口凉气。
她竟当众自称臣妇
这是把自己往泥里按,也是——摆明了:
**我不是来作乱,我是来报父仇。**
墨玄祁面无表情,目光落在那枚银票上,薄唇轻启:宣刑部审理。
朝堂哗然。
谁都没想到,摄政王——竟真的接了她的折子!
李丞脸色大变,回头怒视:王爷,此举恐牵连旧部、动摇军心!
墨玄祁低声:清者自清。若一个王妃都能颠覆兵部,那这朝堂,不如全换了。
一语定音,震慑四座。
钟婉凝垂首,唇角却缓缓勾起。
她赢了。
她押对了——
墨玄祁不会让她死,也不允许任何人动她。
可她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因为他还爱她。
不。
她看得清楚——
他只是在保他心里的王府,在护他维系的秩序。
但她不要活成他的棋子。
她要自己做局、做刀、做风口上的王!
当日傍晚,摄政王未回王府。
钟婉凝却早已遣人安排在外衙,一纸命令,将刘致暗中关押,交由她亲审三日。
这一举,等于实权试水——
京中权贵皆心惊:
这个摄政王妃,不只是风头正盛,她是真的想坐那张椅子。
而这场风暴的最后,钟婉凝在审讯刘致时听到了一句——
当年翠云仓虚列军账、烧毁军名……是墨大人授意的,我们只是听命行事。
墨大人
钟婉凝眸光森寒:哪个墨
刘致咬牙不言。
钟婉凝缓缓站起身,转身吩咐:再打一百军棍,不说就剥皮。
刑房内外,一片寂静。
这一夜,摄政王却在养心殿外立了很久。
他想起朝堂上她递出银票的眼神,不卑不亢,却带着刺骨冷意。
他曾以为她不过是情深、执念、愿意为他放下尊严的女子。
可现在——
她真的变了。
冷、狠、准,步步为营,不怕朝堂,不畏权势。
她像一柄慢慢出鞘的剑,而他,不知从何时起,竟有一丝……不愿她锋芒所向是自己。
他低头轻声自语:
钟婉凝……你到底,还剩几分真心。
第七章
夜深,刑部暗牢。
灯火如豆,阴湿寒冷。
钟婉凝立在牢前,素衣无饰,手中执一柄削木细鞭,指节微白,面色如霜。
跪在她面前的,是当年辅佐钟鼎忠的军中书吏——刘致。
他满脸血污,被吊打得几近虚脱,却还残喘着,一边咳血一边低声哀求:
王妃饶命……我只是个传话的……
你传的,是谁的话她声音不高,却每一字都透着寒意。
是……摄政王。
牢中瞬间一静。
刘致抬起头,声音沙哑:
当年……钟将军查出军需银饷亏空,欲上奏弹劾……我本要随他入京复命。
结果前一晚,摄政王的人来了,递了密令……要我烧账本,劝钟将军‘主动请调’去边关,说这是为了‘大局’。
我不敢违抗……只能照办。
钟婉凝眸光冷彻:那后来钟鼎忠被刺途中身亡,也是摄政王所授意
刘致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后来——后来我才听说,是李丞的人截了路!
钟将军死后,李丞就接管了翠云仓,还悄悄把三千两军饷转去了他私库!
摄政王……摄政王只是……默认了这事被压下,没追查……
话音未落,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钟婉凝神色不动,缓缓转身。
来者一袭玄衣,踏雪而入。
月光映照下,正是墨玄祁。
他站在门口,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
你来了。她语气平静,仿佛早料到他会来。
你故意引我来听他嗓音低哑。
她轻轻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是你该听听——你当年放过了什么。
空气中凝结着针锋相对的痛。
墨玄祁沉声道:我没下杀令。
可你知道我父亲要揭的是什么,你让人烧了账本,让他‘调去’边关。
你知道他不会退,你知道他要动的,是李丞的命根子。
她一字一顿,目光灼灼:
你没杀他,却给了李丞下手的机会。
你不是凶手——但你是,帮凶。
墨玄祁指节微颤,唇瓣紧抿。
我当时以为……那是为朝局止乱。
钟婉凝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护的是江山社稷,可你毁的,是我全家命脉。
墨玄祁。
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不带尊称,不带情意。
你问我恨不恨你
她看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三年的风霜与血泪:
我恨过,但更恨自己当初竟心甘情愿信你。
从今往后——
你欠我的,不止一条命。
我不需要你还,我会自己,一笔笔讨回来。
她拂袖而去,留他一人立于阴影里。
那一夜,墨玄祁回府时,满身湿冷,指间仍残留着那声:
你是帮凶。
他终于明白,那些年她眼中看他的光,是如何灭掉的。
次日,钟婉凝亲自拟折,将刘致供词呈上皇台,连带翠云仓账册与李丞转移军银证据一并附上。
满朝震动,李丞案发,被收押入狱,风头骤起。
朝野皆知:
钟婉凝,不再是摄政王身后的影子,而是翻案雪冤的利剑。
而那位曾执权天下的男人,却第一次发现——
有些东西,不是用权压得住的。
她的心,就是其中之一。
第八章
初春未暖,夜风冷冽如刀。
钟婉凝从刑部回府途中,马车行至长街尽头,忽被一辆破旧货车撞停。
下一瞬,三名黑衣人自夜色中掠出,刀光寒闪,直取她性命。
护主——!
侍卫来不及拔剑,便被一剑封喉。
钟婉凝眼神一凛,反身跃下车厢,银簪划破一人手腕,借力翻身落地,鲜血飞溅。
可下一刻,一枚暗器破风袭来,直中她肩头——
她踉跄倒地,眼前模糊。
有人上前拖拽,她奋力挣扎,却终被捂住口鼻,陷入昏迷。
消息如风般传入王府。
墨玄祁得知时,正在密谈兵部旧案余党。
影五单膝跪地,声音压抑颤抖:王妃……遭袭失踪。
话音未落,桌案应声而碎。
墨玄祁猛地起身,眸色森冷,仿佛下一瞬便要屠尽京城。
动用影卫全部人马,调京营三千,封锁内城。
但皇上——
本王自会去解释。他一字一句,咬得如刀,她若有事……满京城陪葬。
整座京城一夜戒严。
百姓惶恐,官员震惊,没人敢相信,一纸王妃失踪能引起这样的动荡。
可只有亲近墨玄祁的人知道——
他疯了。
四个时辰,三十六处暗巷被翻遍,城外驿路、舟渡全封。
直到第五个时辰,影五终于带回消息:
在城西柳巷旧宅……发现了王妃的外袍,肩头有血。
墨玄祁未及披衣,亲自赶去。
破旧宅院内,残灯如豆,墙角处那件带血红袍正静静躺着,刺目如火。
墨玄祁伸手拂过,指尖沾染温热的血迹,忽而指节紧扣,整个人缓缓跪下。
钟婉凝……他低声喃喃,像是压抑了所有情绪。
你敢有事,我便……灭了这世上的光。
与此同时,昏迷的钟婉凝在一处柴屋醒来。
她肩头火辣,手脚被捆,嘴上布条湿透,血气涌上喉头。
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忆起对方的装束、口音、撤退方向……
是左丞李家的人。
她眸光一冷。
为首那黑衣人曾在李府门口出现过——她记得极清楚。
李家,终于出手了。
她挣动手腕,手心皮肉撕裂,终于从袖中拽出藏针,挑开绳索。
破门而出时,她正撞上夜色中疾步而来的黑衣影卫。
王妃!
那人面具下露出一角惊喜:王爷搜了一夜,疯了——快随我回去!
当她踏进王府门口时,整座府邸灯火通明,杀气弥天。
墨玄祁立于廊下,一身湿寒,红袍未换,衣袖有血未干。
他看见她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
钟婉凝未言语,只是静静看他。
下一刻,他一步冲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钟婉凝……他低声发颤,你要是再出事……我真会疯。
钟婉凝一怔,心头仿佛被什么击中。
这是他第一次,不带怒、不带权、不带命令,只是赤裸地——害怕失去她。
她抬起手,轻轻推开他。
王爷,臣妇已经平安。
无须担忧。
毕竟,我死不死,与你也没关系。
说完,她转身进殿,红衣如火,背影却冷。
墨玄祁站在夜风中,心口却像被撕开一道口子。
他第一次明白——
比她恨他更可怕的,是她冷漠。
她曾为他哭、为他跪、为他挡刀。
可如今,她连怨都懒得发了。
只剩下彻骨的冷漠。
第九章
大朝会。
金銮殿上,百官肃立,气氛森然压抑。
皇帝尚幼,坐在高位之上,神情懵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右下那一席空位。
——摄政王尚未到。
却在此时,殿门大开。
钟婉凝步履从容,红衣踏入朝堂,如一缕锋锐寒光,凌厉而来。
她不是官,却持诏入殿;她不是臣,却手执罪状。
王妃无诏不得入殿,你——李丞疾言厉色。
皇上亲赐‘摄政王内助’封号,准我代王掌事。钟婉凝淡淡道,我今日来,是揭一桩旧案,一桩,曾致我钟家满门覆灭的旧案。
轰——
众臣哗然。
李丞脸色剧变:你敢血口喷人!
李丞。钟婉凝声音不疾不徐,却如刃入骨,你可还记得当年翠云仓一案你亲笔签批‘彻查’两字,随后三日,钟鼎忠被贬边关、途中遇刺、尸骨无存。
可巧的是,三日后,你的私宅账簿多出三千两银票,正是从翠云仓名下划出。
她从袖中抽出账册、银票、证词,逐一呈上。
这些,是证据。
她转身看向群臣:今日,我不求为钟家翻案,我只想问——朝堂是否还有‘清白’二字,是否还有人记得,什么叫‘忠臣血骨’
寂静如死。
一名御史终于忍不住:钟氏血胆可昭日月,李丞之罪,当彻查!
有人附和:请皇上下旨,交刑部重审!
李丞大惊失色,立刻跪地:陛下!这不过是贱妇攀咬!她若能随意污蔑朝臣,那这朝堂,还有规矩吗
钟婉凝未动。
却在此时,一道清冷如冰的嗓音,自殿后响起:
她不是贱妇,是——本王的王妃。
众人齐齐回首。
墨玄祁身着朝服,缓步踏入,目光如刀,落在李丞身上。
她若污蔑,需证据;她若证据确凿,本王,自当替她行刑。
李丞猛地一颤:王……王爷……
你这些年吃得太好了。墨玄祁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判,该吐出来了。
话音落下,他走到钟婉凝身侧,未发一言,却站定不动。
他不看她。
却在她面对群臣时,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身后。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
摄政王变了。
那个只冷眼旁观、只为帝王权谋算计的男人,如今为了一个女子,愿意顶在风口浪尖。
她不是被他庇护,她是用力前行。
但——他愿意为她撑伞。
钟婉凝指尖微颤,却未转身。
她知道,他站在她身后,不是赎罪,不是示好,而是——
承认。
她这一仗,赢了。
可她也知道:
她赢的是朝堂,不是他。
她心里那片荒原,早在跳崖那一日就结冰,再不曾回春。
她缓缓跪下,俯首朝皇帝请旨:
臣妇恳请陛下下旨,查李丞贪腐旧案,还钟氏一门清白。
皇帝茫然看着她,又望向墨玄祁。
墨玄祁眼神清寒,只轻轻颔首。
准。
那一刻,金銮殿静如死水。
朝堂,天翻地覆。
第十章
初夏,金銮殿。
钟家旧冤平反圣旨正式颁布,朝堂之上,皇帝亲自宣旨:
先朝忠臣钟鼎忠,冤死十年,今查明原为奸臣所陷,满门忠烈,特封‘护国公’,其嫡女钟婉凝,品性坚贞,忠勇果敢,赐‘义节诰命’。再赐鸾凤玉佩一对,拟重封摄政王正妃,以示嘉赏。
话音落,殿上群臣伏地称贺。
贺王妃荣升正位——
贺钟氏忠烈得雪——
赞声如潮,众人皆等着她谢恩。
却见钟婉凝身披朝服,沉静如水,缓缓抬头:
臣妇谢陛下平冤之恩。
顿了顿,她忽而跪地叩首,声音清晰而决然:
但,臣妇——恳请陛下,收回赐婚之恩。
朝堂一片哗然!
皇帝错愕,众臣失声,甚至有人当场跌倒在地。
墨玄祁站在朝位之侧,脸色猛地一沉,瞳孔一缩。
皇帝惊道:王妃……你……为何抗旨
钟婉凝起身,面色恭敬却冷淡:
非是抗旨,而是……不愿欺君。
臣妇已无意王府之位,无意摄政王之情。昔年错付一场,如今既清,一别两宽。
臣妇恳请赐恩,退婚退位,自此不再为妃。
她声音淡然,却像一把刀,生生将那层王妃之尊撕裂得粉碎。
所有人都僵住了。
而墨玄祁却像被狠狠抽了一鞭,沉默半晌,忽然冷笑一声:
你要退位
你要将过去的一切都斩干净,是不是
钟婉凝不语,只是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
墨玄祁踏下朝阶,一步步逼近她,声音低哑沙哑,眼眶通红:
钟婉凝,你是不是……再也不要我了
他话出口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那一丝——
破防。
昔日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如今却像个被抛弃的孤狼,红着眼,低声问她:
你是不是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原谅我
钟婉凝心口一震,指尖微颤。
可她终究没有看他,只淡淡开口:
我这一生,只求问心无愧。
至于原不原谅……早在跳崖那天,就已经死了。
你当时连追都没有追。
她说完,轻轻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墨玄祁站在原地,连追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
不是她再也不要这段婚姻,而是——
她已经不要他了。
她走出朝堂那日,百官回头望她背影,谁都不敢多言。
而她,步履稳如磐石,衣袍猎猎,不带一丝留恋。
那一刻,全京城都在传:
摄政王妃,自请退位,弃权弃情,惊动朝野。
而摄政王,自此再无正妃,终身未再立后。
第十一章
盛夏未至,西南大旱,民不聊生。
钟婉凝退去王妃之位三日后,未留告别,只留下一封亲笔书信,便悄然离京。
她卸下诰命金钗,剪去三寸青丝,换上一身素衣麻服,与钦差一同启程西南赈灾。
她自幼随父阅政典、观天象、学民政,那是她未竟的志业——不是守着一个摄政王做影子,而是亲手扭转众生之苦。
摄政王府空了一夜。
墨玄祁回府时,见的是空空如也的栖凤阁,一炷香未燃尽,一张书案留着她最后一笔:
此去西南,山高水远,不送。
他眼神晦暗,指尖轻触那行字,半晌无声。
他本以为她会冷,但没想到——她冷得这般干脆。
一点不带留念。
西南山道,毒日炎炎。
钟婉凝与赈灾官员跋山涉水,翻过十数道山岭,踏入瘟疫之地,亲自为灾民开药、煮粥、诊伤。
她曾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如今却甘愿跪在泥地中为孩子清洗脓疮。
姐姐,你是仙人吗一个瘦弱的男童拉着她的手,眼巴巴望着。
她笑着摇头:不是仙人,我是来帮你们活下去的人。
她擦掉额上汗水,眉眼温柔坚定。
她终究成了她父亲希望她成为的那种人——
以苍生为念,不问私情。
直到那日傍晚,大雨初霁,西南山林间传来一阵马蹄疾奔。
营帐外风声未止,一道黑影破帘而入,衣袂飞扬,溅落尘土。
钟婉凝正拎着药箱起身,身形一顿。
他就站在雨水之后,黑发散乱,衣袍风尘仆仆,满身是泥,眼里却只有她。
墨玄祁。
你怎么——
话未出口,整个人已被他紧紧抱进怀里。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压抑、崩溃,却低得近乎呢喃:
钟婉凝,我来接你回家。
她怔住了。
这是她从他口中,第一次听到回家两个字。
她从未把摄政王府当成家,他也从未让她有那种归属感。
可现在,他满身风霜,低着头将额贴在她肩上,语气卑微得像个走丢的人:
我找你找了十天。
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她闭上眼,心中某处轻轻颤动。
他低低开口:你说你跳崖时,我没追。
现在我追了……你,还肯回头吗
他声音哑得厉害,像是骑马喊破了嗓子,一路翻山越岭,风雨兼程,只为一句:
我来接你回家。
那一夜,西南山雨再落。
她在简陋帐篷中为他清洗伤口,摘下自己的药包细细包扎。
我不回王府。她轻声说。
我陪你留在西南。他坐在她身侧,语气毫不犹豫。
你不做摄政王了吗
王府和你——我选你。
钟婉凝。
他第一次不带任何官位、不带任何傲慢,轻声唤她的名字。
你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第十二章
西南旱疫并重,百姓颠沛,山地村寨日夜啼哭不止。
钟婉凝卸去王妃诰命之身后,早已是百姓口中的钟娘子活观音。
而当那位曾冷面铁血的摄政王,披着草衣、提着药箱、和她一同跪地熬药、卸粮分米时。
整个西南震动了。
他竟陪着她住在灾帐里,一夜未归
他说过,只要她不走,他就留下来。
一时间,百姓口口相传,连小儿都知道:
王爷为王妃,甘愿弃位,留西南救民。
这日午后,钟婉凝在村口教孩子们识字。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未回头,唇角却轻轻弯了。
今天你晚了。
墨玄祁弯身坐在她旁边,汗水顺着脖颈滑下,他低声道:抓了三个偷药的药贩,半路还顺手修了座水渠。
摄政王殿下真是无所不能。
我不是摄政王了。
她一怔,转头看他。
他递来一封封好的密信,上面赫然盖着属于他那枚摄政王大印的红章。
她指尖一紧:你写了辞呈
昨夜写的,今早随暗卫送回京城。他说时轻描淡写,仿佛说的是一纸无关紧要的折子。
你……你知不知道,放下那张椅子,你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
他看着她,神色极其认真:
但我也知道,我若再错一次,就真的……再也追不回你了。
钟婉凝眸光微颤。
他收回视线,望向远方干裂的山道:当初我坐上那个位置,是因为我以为自己除了权,再无依靠。
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我最该抓住的那个人。
婉凝。
他第一次低声唤她全名,像怕惊扰,又像告白。
你肯原谅我吗
她沉默了许久。
久到山风掠过,枝头蝉声渐响,孩子们都写好了米水人三个字。
她才终于轻轻点头。
你不走,我就不走。
你陪我救人,我……就陪你慢慢赎罪。
他闭上眼,呼吸一震。
那一刻,他才知道——
他失而复得的,不只是她。
是她的信任。
是他们未竟的来日。
夜里,月光洒在山林。
他在她身后,轻轻为她披上外袍。
她没有回头,却轻声问他:
你打算在西南留多久
你在,我便在。
那若我一辈子都不回京城呢
那我便一辈子,在这山林,为你守着水火。
她终于转头看他,眼中氤氲微光。
墨玄祁,你终于不像摄政王了。
因为我终于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第十三章
西南入秋,山林染霜。
一日清晨,前哨飞骑破风而至,带来一道惊天诏令:
皇帝亲下南巡诏,三日后抵达西南,欲请摄政王复位亲政。
全营震动。
那日,钟婉凝正与村医整理药材,春杏踉跄而来:王妃——不是,娘子,不好了,是皇上要来了!
她手中药叶一抖,沉静如水的眸中终于泛起涟漪。
——他终究来了。
她心里明白,皇上这一路南下,不止是来请复位,更是来逼。
三日后,山外驿站搭起临时行宫。
少年天子身着华服,从御驾中下轿,目光落在简朴帐篷前那位正为伤兵上药的男子身上。
摄政王——你当真不打算回京
墨玄祁起身行礼,未着王服,素衣沾灰。
陛下圣恩隆重,但臣——愿以布衣之身,终老西南。
你弃朝堂,弃社稷,只为一个女子
皇帝语气中带着些许稚气的怒。
墨玄祁却平静开口:非为女子,是为天下。
若无她,我如何知何为真正的‘民心’。
另一边,钟婉凝站在山道边的风中,远远望着皇驾金顶,风吹动她的衣袂如水。
她知道,那个少年皇帝,终究不会甘心让墨玄祁离场。
他需要这位曾力挽狂澜、掌控天下的男人,回去继续为他稳国护疆。
这一切……她比谁都懂。
黄昏时分,墨玄祁独自归来,神情淡漠,眼中却有压不住的沉重。
她静静看着他,替他拂去肩头尘土。
皇上说什么
让我三日内考虑。
那你想好了吗
他垂下眸,迟迟不语。
她却忽而轻声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墨玄祁。
他抬头,撞进她眼中那片星光。
她柔声道:
这一次,你听我的——别回去了。
朝堂不是非你不可。权位,也不该压得你连心都不敢动。
你已经守了这世间太久了,现在……你守我一次,好不好
他的喉结微动,半晌未语。
她轻轻靠近,将额头贴上他肩头,声音很低,却如雷震:
我想要的,不是摄政王,是你。
是那个会披衣为我挡风,会骑马千里来寻我,会为我蹲在泥里熬药的——墨玄祁。
夜色渐深,风过林梢,远处孩童的笑声穿过薄雾。
他终于缓缓抱住她,掌心微颤,却拥得极紧。
好。
这一次——我听你的。
第十四章
西南入冬。
霜雪初覆山林,枯枝染白,天地寂静如洗。
村中却张灯结彩,十里红绸铺路,山路两侧站满笑颜朴实的百姓,皆在等待——
一场婚礼。
不是王府,不是金銮,不是百官朝拜。
只是山林之间、篝火为光,草席为案,百姓为证。
钟婉凝一袭素白嫁衣,亲自绣了三月,肩上没有诰命,没有凤冠,唯有心意。
她走向那一身青衫的男子。
墨玄祁已不再是摄政王,他卸下了权、身份、兵符,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
她的夫君。
他静静望她走近,眼里盛着光。
从他十七岁第一次站在朝堂,到如今三十有余,刀兵走过、权位翻覆。
他这一生杀伐果决,冷血孤傲,却终究——
输给了一个女子的一声轻唤。
司仪是村中老翁,双眼混浊却红着鼻子:
问两位新人,可愿执手白首,不问前尘,不负来日
钟婉凝轻声一笑:
我愿。
墨玄祁看着她,眼里终于落下那滴迟来的泪:
我亦愿。
他握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了这世间唯一能救赎他的人。
山风轻卷,红绸飞扬。
不远处孩童撒下漫天红花,老者拍掌作乐,百姓围坐笑谈。
一切热闹而温暖,和权谋、朝堂无关。
洞房之夜,木屋灯火昏黄,窗外飘着细雪。
她坐在床前,低头替他理衣。
你娶我,不后悔吗
你以布衣嫁我,不委屈吗
她望他一眼,眸光温软:
我委屈过,但不是因为身份,是因为你曾不懂我。
他垂眸,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在她耳边说:
余生,我都会懂你,只你一人。
你若向火,我便披甲。
你若归山,我便卸甲随你。
次日,天光乍破,山林披雪。
他们推开木门,一前一后踏雪而行。
路途静静,银装素裹。
他背着粮,她提着药箱。
一个是为民请命的娘子,一个是卸甲归田的旧王。
这一生不再问天下。
只问一人,一心,一世。
番外一:那夜他归京退位,少年皇帝问他——你不后悔吗
那是西南大旱彻底退去后的第六个月,钟婉凝留在南地重建,而墨玄祁独自一人回京,递交最后一道正式退位折子。
皇帝召见他。
他踏入御书房时,天色刚落,灯火未明。
那位已渐长成青年的天子穿着一身玄袍,独自坐在殿前望月。
你真的不回来了少年问。
摄政之位,我已卸下。墨玄祁行礼,语气平静。
你若回来,我还是信你、倚你。你还可以掌兵、摄政、封侯,甚至……改天换日。
墨玄祁抬眸,笑意温和,是少年未曾见过的温和。
你错了。他说,我曾经握着天下,却不知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而现在——我找到了。
她就是我命里那道光。我再也不会把她弄丢。
少年皇帝久久沉默。
许久才轻声问:可你不怕吗权位、荣光、万民之敬……你放下这些,什么也不是。
墨玄祁笑了:
我怕过。
可我更怕她走时的背影。那一刻我才明白,权再大,若无人共赏,便是一场孤坟。
皇上——他顿了顿,郑重其事地道:若你这一生有幸遇见那样一个人,记得,一定要先护住她,再护天下。
少年望着他,目光一寸寸沉下去。
我……记住了。
墨玄祁躬身行最后一礼。
他从此再不是摄政王,只是钟婉凝的夫君。
当晚,他乘马离京。
夜风凛冽,他一身青衫,背影清朗,策马而去。
后来有人问少年天子:那一夜,他是不是动摇过
少年静静看了他一眼,只回了五个字:
他心已归人。
番外二:钟婉凝婚后重建西南,他在她身后,点灯、补墙、搬砖,默默守着她
西南·雁来镇,曾是灾区最穷的地方。
水源干涸、疫病蔓延、村寨残破,连官道都被泥石流冲垮。
百姓流离,山林荒芜。
而如今,三年过去。
新渠贯通、疫病绝迹、学校建起,医馆修成,小镇重新有人唱歌、有人生火。
而镇口一块石碑上,刻着七个大字:
婉祁夫妇济世碑。
这三年里,钟婉凝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修水渠。
她带着百姓手挖三十里引水渠,身上晒破了三层皮,手磨出厚茧,背上留下了日光斑斑。
第二件,是建学校。
她自掏私银,请来流落民间的塾师,设起村学,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会孩子识字写名。
第三件,是修医馆。
她在钟家旧医典上誊抄方子,亲自出诊、调药、训人,只为让下一次灾病来时,这里不用等外援。
而墨玄祁——那位曾经震天下的摄政王,如今做的事是:
每天清晨挑水、喂鸡、磨墨。
她修渠,他在后头扛锄头。
她画图纸,他拿钉锤给她钉架。
有一次她下河脚崴了,他背着她走了整整七里山路,一句话没说。
到了家,她冷着脸说:你背我,不累吗
他淡淡地看着她,眼角有汗: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该弯腰背着走的人。
有百姓私下议论:摄政王这身份,还干这些粗活
他笑了笑,挥锄头:我不是摄政王,我是钟娘子的夫君。
夜深人静时,钟婉凝常常伏在桌案写药方,他便在不远处一盏油灯下,磨墨研香,煮茶添衣。
她说:你愿意一辈子都做这些事吗
他低头点茶,轻声应她:
只要你不嫌弃,我可以一辈子都为你点灯。
这一生,他们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权谋翻云,只在山间种花种茶,日升而作,夜落而眠。
她是灯,他是火。
她为百姓点亮人间,他为她撑起微光。
番外三:孩子出生那夜,他守了一夜,抱着孩子红了眼——这是我命里第二个心头肉
那年冬天格外冷。
雪落了三天三夜,西南镇上的屋檐都结了冰。
而钟婉凝临盆,产兆来得很快。
屋外是狂风大雪,屋内是烛光摇曳,村中最好的稳婆全都聚在了他们家的柴房屋檐下。
头回接王妃的孩子,虽说她现在是平民,但这……也太让人紧张了。
王爷坐在门口一整天了,一口水都没喝。
屋内传来痛呼声时,墨玄祁背脊一震,像是刀剐。
他死死盯着那扇老木门,手指骨节泛白。
春杏想给他送盏姜茶,他抬手制止,只低声一句:她喊得痛,你给我听听……我怎么喝得下。
他曾经是沙场上的战神,刀下亡魂无数。
可那一夜,他却像个坐立不安的少年郎。
耳边每一句痛呼,都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他心头。
直到子时将过。
屋内传来婴儿响亮的一声啼哭。
那声音像一把细刀,划开了他绷紧了一整夜的心弦。
他猛地起身,冲上前还未来得及推门,那扇门就开了。
稳婆抱着襁褓出来,满脸喜色:恭喜王爷——是个小少爷!母子平安!
他脚步一顿,眼前竟一阵恍惚。
他接过孩子,低头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婴儿还未睁眼,小小地蜷在他怀里,嗅着他的气息,咕哝了一声。
墨玄祁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抱着这世间最脆弱的宝贝。
半晌,他声音轻得像风:
这是我命里,第二个心头肉。
第一个,他的妻。
第二个,是她给他的孩子。
屋内,钟婉凝虚弱地倚在床榻上,睁眼那刻,便见他抱着孩子坐在窗下,一动不动。
她轻声笑了:他又不跑。
墨玄祁抬眼看她,眼眶竟微微泛红。
他走过来,将孩子轻轻放在她怀里,低声道:
你没事就好。
孩子……很像你。
钟婉凝低头看着孩子,眼中一片柔光。
他忽然俯身,在她掌心一吻,声音低到只有她听得见: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后来孩子会走路的那年春天,镇上修了座新学堂。
孩子被放在墨玄祁背后背篓里,他一边钉木架一边道:你可得好好读书,不然将来娶不到像你娘这样的姑娘。
襁褓里的小团子哼哼两声,捏着他发带一口咬住。
像极了你。他无奈地说。
钟婉凝坐在不远处写着新药方,听见这句,笑而不语。
她知道——
他不再是摄政王,也不是将军、谋主、权臣。
他只是个丈夫,一个父亲。
他们的家,终于圆了。
番外四:再回京时,百官起身行礼,她挽着他的手轻声说——你看,天下还是记得我们
十五年后,京城春和景明。
太和殿前,百官列班,身着朝服的文武大臣一眼望不到头。
今日,是少帝亲政十五周年大典。
更是一场罕见的接待——
前摄政王墨玄祁,与夫人钟婉凝,应邀回朝观礼。
他们一路由西南归来。
车马不过三辆,一顶旧篷,一身青衣。
入京前夕,墨玄祁问:你确定还要回这地方看看
钟婉凝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城门,轻轻一笑:
看看也好,走过的地方,终究是过往。
皇帝在金銮殿内远远看见他们时,立刻起身下阶。
百官齐声惊呼,竟也跟着一并起身。
参见墨老摄政王、钟夫人!
那一刻,钟婉凝一愣。
墨玄祁也怔住。
这些年,他们归隐山野,不问政事、不求名利,世间以为他们早被朝堂遗忘。
可今日朝堂百官,无一人坐着。
她悄悄伸出手,握住他的掌心,语气温柔:
你看,天下……还是记得我们。
他低头看她,眼中泛起微光,轻轻牵紧。
记得就好。可我只在意你记得我。
那日大典后,皇帝设下私宴。
他说:这些年我登基得稳,是因为你留的底。百姓爱你们,江山才能安稳。
可你们却从不邀功,不问回报。
钟婉凝温声答道:因为我们的功劳,不是为了换掌声。
而是为了,让这山河风平浪静。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能赐你们一座府邸,重封诰命与爵位,愿意吗
墨玄祁笑了笑:我们家那口儿管得严,她不许我当官了。
皇帝一怔,而后失笑。
钟婉凝也微笑不语,只举杯敬酒:
我们夫妇,已许过一生。余生不封不赐,只愿山野平安。
当夜,他们未留宫中。
月色下,一辆旧车缓缓驶出皇城。
钟婉凝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你还想回来吗
他侧头吻她额角:我回过来,是带你看旧路。
看完了,便再无执念。
我们明日——回家。
那晚,京城百姓站满街巷。
有人悄声说:你们知道吗,那就是当年救过西南的人,是放弃王位也要追妻的摄政王。
还有那个女子,翻了朝堂,为父翻冤、为民建医馆……她是钟娘子,是救过咱们的人。
远处车辚辚驶远。
路边有孩子挥着手喊:
钟娘子——墨爷爷——下次还来吗
车里,他和她对视一笑。
她温柔应了一句:
来。你们安好,我们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