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夫君笑容满面地提了两只烧鸡回来。
他告诉我,他在朝廷举办的英雄会上大展身手,不日必得王上重用。
次日,他便被王上的心腹大臣接进宫中。
我满怀期待,等他归家。
不料再见时,他身陷囚车,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一只胳膊也不翼而飞。
我心如刀绞,紧紧扒着囚车栏杆,连连问询发生何事。
却遭押送士兵粗暴推搡,跌倒在地。
眼见囚车渐行渐远,我强忍着泪水爬起来,带着儿子回家。
01
宫中传出消息,说是夫君入宫之后,大骂王上尚嵇残暴不仁,卑鄙无耻。
王上震怒,故而下令斩断其右臂,将他流放出宫。
我不相信这等流言。
明明昨夜,我的夫君还欣喜地期盼着入宫得到王上重用。
又如何会当着王上的面肆意辱骂他呢
这不是明摆着去送死么
可是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无法入宫。
只好终日抑郁,背着儿子以泪洗面。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在这个乱世生存不易。
即使夫君已经被流放,为了儿子我也得想法子活下去。
可我想活,有人却不想我们活。
02
夫君被流放后没过几日。
一伙人便直冲进家里,将我与儿子全部乱刀斩杀。
他们穿着盔甲,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是王宫侍卫。
我大为不解。
[走吧,都死了]我看着领头的侍卫挥手示意
很快,他们一行人便先后离开这里。
离开前,还随手将刀放在我和儿子的衣服上蹭了蹭,嫌弃地抹除了刀上沾染的血迹。
目光定格到地上那没了生命气息的小小身躯时。
冲天的怨气陡然从胸中升起。
我可怜的儿子还未满三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遭此大难。
我曾盼着他平安健康地长大,想象着他以后娶妻生子。
而如今,没有了命,所有的一切全化为泡影。
我好恨呐！
我恨当今这个乱世,政治混乱,战争频发,平民百姓生存如此艰难。
我恨当今王上,恨这些杀害我和儿子的侍卫。
还有一丝恨意,是对我的夫君,我至今不解他为何如此想不开。
若是没有他在王上面前的那番辱骂。
是不是我们一家三口,还相守在这间草屋中,过着平稳的小日子
03
我躲了三日,总算逃过了牛头马面的追捕,再次回到了家中。
可我和儿子的尸身却不见了。
难道街坊邻居发现后,帮我们娘俩收尸了么
我飘了出去。
城外不远处有一片乱葬岗,我打算过去瞧瞧。
行至中途时,突然听见街头茶铺里,似有人提到我夫君的名字离辛。
我凑上前去,从他们谈话中,我知道了自己被害的真相。
离辛于流放途中逃跑,王上得知后震怒,特命侍卫杀他妻儿以示严惩。
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将我们娘俩的尸体遗弃街头,曝尸三天。
看来,我不用去乱葬岗了。
我在城门口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
天气炎热,暴晒了两天的尸体腐烂不堪,尸身上爬满了蛆虫,散发着恶臭。
往来的行人纷纷掩鼻,经过附近时快步走开。
因王上有令,众人不满却也无人敢动这尸体,只能等上三日。
如今,还差一日。
是夜,我托梦给平素要好的街坊。
请求他们一日后,将我们娘俩的尸体埋葬。
这世上,除了夫君,我已无任何亲人了。
04
我沿着记忆中夫君被押送的方向,一路飘啊飘
沿途所见的幽魂,竟然比活人还多。
鬼魂的行进速度很快。
我四处寻找,总算是再次见到了他。
可是,他却再也无法看到我了。
若是他知道我和儿子已经命丧黄泉,会后悔么
多年夫妻,心中对他的担心还是压过了那丝恨意。
不同于我预想的那样。
即使遭此大难,夫君也并没有一蹶不振。
他的面容上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笑意。
如同当时他在囚车中展露的笑意一般。
[我们一家就要青史留名了]他在囚车中如是说
见他虽断去一臂,但性命无碍,我倒也稍微放下心来。
只要这条命还在,便还有希望。
比我和儿子没了命强。
烈日炎炎,夫君却毫不停歇,一直在赶路。
直到不远处出现了军队的营帐,夫君方才停了下来。
05
这是公子元崇的军帐,他是先王的独子。
王都盛传,先王名义上于宫中暴病身亡,实则是遭尚嵇派人刺杀。
彼时,公子元崇正出使别国,得知消息时为时已晚。
而支持先王的主力军也正在外征战,战事不顺,无法及时回援。
作为深受先王宠信、大权在握的亲弟弟,尚嵇迅速控制了朝堂众人。
在一群亲信的支持下,迅速登上了王位
当元崇得知这一切时,大局已定,他只能举旗号召忠于先王的臣子们,共图复位。
夫君被带到元崇面前,痛陈自己的悲惨遭遇。
他说,自己因为在王宫痛骂当今王上残暴不仁,才遭此横祸。
并透露,自己是王上亲信薄陂的家臣,此次前来是为了投靠前公子。
投靠原因有二：
一是如今薄陂与王上离心,愿意协助前公子推翻王上的统治；
二是为报自己断臂之仇。
还有杀妻、杀子、绝后之仇,我眼眶含泪,喃喃说道,却无人听见。
元崇起身,在帐中踱步,似在思考这话的真假。
06
他信重的谋士许耽,见此情形,立刻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开口直谏
[当今王上篡权夺位,其宏图霸业离不开薄陂的筹谋算计,而薄陂之所以能爬升至高位,也全因王上的赏识,二人不可能反目]
[这人投奔公子必是圈套。他是被尚嵇派来,试图加害于公子的疯狗]
我听着只觉无语至极,甚是荒谬。
他若是知道我与儿子被王上派人乱刀砍死,还会认为我的夫君来此是个圈套么
我心中愤懑,挥手甩了他一巴掌。
鬼魂没有实体,许耽也只是感知到一阵冷意,瑟缩了下脖子而已。
元崇不再踱步,他似乎听信了军师的话。
07
只见他走到夫君面前,用脚尖抵着夫君头颅,向上抬起
夫君的身子直了起来,面容显露在了他面前。
粘在脸上的凌乱发丝,无法掩盖他脸上的轻蔑与倔强。
看得我煞是心酸。
若是夫君得知我与儿子的死讯,他会是如何的伤心难过
元崇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夫君,然后转身回到主位上坐下,点头说道：
[尚嵇用这种小人上阵,足见其穷途末路]
我知他身负第一勇士之名,如此说,想必是以貌取人,瞧不上夫君。
夫君生来便身材瘦小,容貌平平,不少见识浅薄之人都因此瞧不上他。
可他们又岂知,其貌不扬不代表无才无能。
夫君当初在英雄会上大展才华,便狠狠打了这些无识人之明之人的脸。
元崇又瞄了夫君一眼,不知是否觉得直接杀掉夫君没有意趣。
他放声大笑[也罢。我要带你杀入王城,用你的头颅敲开王宫的宫门]
我看向夫君,心中顿感绝望。
夫君来此,无非是为了向尚嵇复仇。
若是无元崇相助,那谁来帮我的夫君,为我们一家报仇雪恨呢
夫君原本弯着的身子突然挺直,直直盯着元崇的眼睛,大声喝道说错看了他
[住口！]许耽气愤,拔剑上前
危急之时,一名仆从进帐,跪地呈上一份密封的书简。
08
仆从说,送书简的人号称是受薄陂之命。
军师接过书简,呈上去交给元崇。
元崇带着疑惑展开书简,当众宣读：
王上失信,人心背离,薄陂及王宫中人皆盼望公子早日归国执掌大权。我等愿为公子在内策应！
夫君听罢开始连连大笑,感叹薄陂枉费心机。
紧接着,他夺过身旁侍卫的剑,意图自刎。
我心急如焚却阻止不了。
[且慢]元崇迅速将竹简扣在桌上,急切地喝止夫君
夫君停下了动作。
此时,帐外探子来报,说是薄陂失宠于王上,在家称病不出。
元崇的面色缓和了下来,想必他戒心已消失大半。
紧接着,探子又说：
王上不仅砍断了他的手,还将他的妻儿杀害,弃尸街头,任其暴晒三日。
元崇和许耽的脸上皆露出不忍之色,疑心尽消。
而我的夫君,听闻此言后,顿时呆立当场。
他眼中盈满泪水,仰天长啸,悲痛欲绝,身体直挺挺地倒下,痛哭失声。
被元崇派人搀扶了下去。
事已至此,我猜想,元崇定会收留我的夫君,并助他复仇。
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正如我所预料。
09
元崇不仅接纳了夫君,并且对他极为重用。
夫君的身体也在悉心照料下,一日日恢复。
一段时间后,时机成熟,元崇开始策划起兵返国。
他带领一众人马行至岐江边,准备弃马登船。
[先生,我会用尚嵇的头颅来祭祀先王,并砍下他的四肢为你的妻儿祭奠]
滔滔江水,奔流不息。江岸边,元崇如是对夫君说道。
可夫君听到此话后,看向元崇的神情甚是奇怪。
元崇的军师也注意到了,便开口质问夫君为何如此注视公子。
公子气度不凡,乃盖世豪杰！
我听见夫君如是回答,但话音未落,他便一枪刺入了元崇的心口。
随即大声喝道[谁敢动]
我环顾四周,发现众人均同我一样,表情中充满了震惊和困惑。
元崇胸口有鲜血汩汩流出,他示意众人止步,让自己与夫君较量。
夫君声音满含悲痛[我用一家三口才换你一条命啊]
我却听不懂了。
害了我们一家三口的明明是尚嵇,关元崇何事
莫非,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渐渐变得清晰,在我的脑海浮现。
莫非,他名义投元崇,实则是在为尚嵇效力
难怪,我珍之重之的夫君,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以自己的断臂、我同儿子的性命为交换,得到元崇的信任,找机会刺杀他么
那我和儿子被杀,他早就知晓
是他提议的,还是尚嵇提议的
正当我苦苦思索之际,元崇却已经了然,他对夫君说：
你为了刺杀我,不惜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真不愧是条汉子。
我泪如泉涌,心中剧痛难忍,胸口仿佛被一把钝刀反复搅动。
元崇不愧为王城中赫赫有名的勇士,一柄尖枪直击胸膛,依旧屹立不倒。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着我的耳膜。
我听见他在不解地质问夫君。
尚嵇对你无恩,我元崇与你无仇,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出卖自己的妻儿两条性命
对啊,你怎能呢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10
听闻元崇此话,他便又将枪往前捅了几分,元崇发出一阵闷哼。
雁过有声,人过留名
我听见那个人缓慢而坚定地吐出这八个字。
一字一字砸向人群,激起一片哗然。
真是好一个人过留名
我又想起了那句话,我生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我在家中备好了丰盛的饭菜,满心期盼地等待着他从王宫回来。
可邻居大叔急冲冲地告诉我说夫君出事了。
我心急如焚,赶忙跑出家门。
却只见他身陷囚车,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断了一臂。
我还记得,自己紧紧地抓住囚车栏杆,不停追问他胳膊哪去了。
他只笑着说了一句话[我们一家就要青史留名了]
我真是太傻了。
但凡我当时细细想下,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地步。
如今想来,想必那时我们娘俩便已成为他和王上手中的一枚棋子了。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我自问嫁与他后勤俭持家、尽心侍奉、为他传宗接代,但凡有好的都紧着他先用。
他竟如此狠心！
[想不到,我元崇的复国大业,竟毁于你这等无良小人之手]
元崇仰天长叹。
[宰了他]许耽怒道,军中士兵纷纷拔剑向前
[不,留着他!]元崇出口制止道
我平生没见过你这等壮士,灭天伦、毁亲情、以妄图虚名为快。
也罢,也罢,天不助我,我助你,我助你成名遂愿。
话音刚落,他用尽最后力气拔出尖枪,血液喷涌而出,生命气息渐渐消散。
我庆幸自己已化为鬼魂。
若是我活着站在这里,将是多么的狼狈与讽刺。
今后,我再也没有夫君了。
有的,只是仇人离辛。
11
元崇死了,因着元崇的临终遗命,离辛安全脱身,回到了王城。
尚嵇得知他成功刺杀元崇,欣喜若狂,为他加官进爵,并赏赐宅邸和仆从数名。
他穿着官服离开王宫时,看不到身后的我,正满目愤恨,死死地盯着他。
离辛,元崇认你为勇士,愿意放过你,但我不愿。
我一路跟着他,看着他在一处气派的宅邸前驻足。
他迈过门槛,环视四周,似是不敢置信,随后走向一名仆人询问。
[这是我的府邸]
[是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我见他又颤巍巍地走向另一位仆人。
[我是当今的大夫]
[是的]
依旧是肯定的回答,他高声再问。
[你们都是伺候我的人！]
众仆人齐声答道。
[是的]
他放声大笑,抬头时,我却发现他眼中似乎含着泪水。
怎么
那个曾经宁愿断去一臂、牺牲妻儿性命,只为青史留名的他。
在史官已经为他记下一笔,财官俱全之后,又感到悲伤了么
我脸上的讥讽愈发浓重。
夜里,又入了他的梦境。
12
梦中,他又回到了入宫前夜。
彼时,他手里提着两只烧鸡,满心欢喜地回到我们居住的那间茅草屋。
我正在教训儿子,责备儿子不该偷喝留给他的野菜粥。
他笑眯眯地打断了我,拿着烧鸡逗弄儿子。
[儿子,这烧鸡是给爹吃还是你自己吃呢]
儿子奶声奶气的回答说[给爹吃]
他听后欣喜不已,拿起烧鸡假装要吃,目光却偷偷地瞥向一旁,嘴角挂着口水的儿子。
我看到他温柔地抚着儿子的头,将烧鸡递给儿子,说他在外面吃过了。
随后转身,兴奋地跟我说,他参加了朝廷举办的英雄会,大展身手,必得薄陂重用。
霎时,阵阵阴风传来,吹得人直打寒颤。
他急忙走向门口,试图关闭房门。
回头一看时,却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了城门口。
城门外,一群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他挤进人群,随着众人目光,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具生了蛆虫的尸体。
天气炎热,尸体已严重腐烂,但身上的衣物却异常眼熟。
他心中剧痛,终于意识到,这正是自己那曝尸街头的妻儿。
他正欲挣扎向前,只见两具尸体突然动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
[夫君,我好痛啊]
[爹,我好痛啊]
你的良心呢
[还我和儿子的命来]
他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中跌跌撞撞地摔进了护城河。
噩梦惊醒,睁眼刹那,只见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
他吓得晕厥了过去,再没有醒来。
他死了
我故意等着他名留青史、财官双全的这一刻。
让他丢掉了性命。
只是,若是能重来,他连这一刻也不会有。
13
或许上天也怜悯我。
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回到了他入宫前夜。
我望着儿子在大口喝着野菜粥。
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我的儿子,可一定要平安长大才是。
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应是他回来了。
果然,他手里提着两只烧鸡,满心欢喜地踏进了屋子。
儿子的目光立刻被烧鸡吸引住。
他依旧笑眯眯地拿着烧鸡逗弄儿子。
依旧兴奋地跟我说,他参加了朝廷举办的英雄会,大展身手,必得薄陂重用。
我指尖扎进掌中,压住了满腔怨恨,默不作声。
明日他得到重用之时,便是我与儿子死期将至之日。
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次日,王宫的侍卫来到家中,宣召他入宫。
他刚一离开,我便拿起昨夜偷偷收拾好的行李,带着儿子离开了家。
我在街头花了大半积蓄,买了架牛车,一路驾着牛车直奔城门。
顺着回忆中元崇所在的方向行去。
14
我将儿子暂时托付给军营附近镇上的一户善良老人家。
随后便前往军营附近。
之前跟着离辛时,我便已熟知许耽的动向,尤其是他何时会外出。
我穿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巫祝祭祀服。
一手拿铃铛,一手拿扇子,静静坐在一棵树下。
生于乱世,多是食不果腹,弱肉强食,甚至一些地方都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象。
人在无望的时候,总希望给自己找些力量去支撑。
于是信奉巫祝、鬼神的人也越来越多。
而元崇所在的这座小镇,因靠近信奉巫祝的邻国,不免也受影响。
之前我来到这时,便注意到经常有人请巫祝上门。
据传邻国王上,日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请巫神祝祷,占卜吉凶。
听着离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缓缓睁开了双眼,直视许耽。
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
巫师为何如此看我
你马上就成为无主之人了！
我见他听到我说的话后,沉思片刻,随即脸色突变,怒气横生。
便知他已明白我话中深意。
他拔剑直接横到我脖子上,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竟敢行诅咒之事]
我笑了,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剑尖,丝毫不惧,这表现让他愈发犹疑。
[我赠你两句话,你可信可不信]
[第一句,你主人将死于一断臂人之手]
第二句,我封在这个锦囊中,待你有一日见到那断臂之人,再交给你的主人。
[切记,锦囊须由他亲自打开]
我随手拨开他的剑,施施然离去。
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他如此在意元崇,必不会当做无事发生。
现在只需要等待离辛的到来。
我很期待他的又一次选择。
15
我将身上的巫袍换下,回到了镇上。
照着许耽的模样,给自己置办了一身男子长袍。
粘上假胡须,束起长发,戴上头巾。
转眼间,我化身为一名名为姜立的男子。
铜镜中的容颜连我自己都很陌生。
算算日子,他要来的话也该到了。
我再次来到军营,求见元崇,号称特地从王城赶来,希望在元崇麾下效力。
很快,一名小兵引领我进入了营帐。
元崇坐在帐中不发一言,只是在我进来时手指似无意轻敲了下桌子。
许耽面带微笑,在等我说话。
我立刻跪下,看着元崇的眼睛痛陈：
[小人虽是一平民百姓,但受过公子照拂。]
[虽然公子仁义,不记得曾救过在下,但小人仍感激涕零,铭记在心]
[小人得知当今王上弑兄夺位后,便一心想来助公子成事]
[只愿公子收留小人,小人虽无任何武力,脑子却还算聪明,又在王城生活多年,定能对公子复仇大业有所助益]
这番话说完,我明显感觉到元崇和许耽的戒心少了很多。
毕竟,在一众武夫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受过主上恩惠的文弱之人,毫无威胁。
许耽试探性地问道。
昨日王城也有一个人来此投奔公子,名叫离辛。你既从王城而来,可知此人
天下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这个问题正中我下怀。
自然知道的。此人现在何处
[已被安置在营中]
听许耽如此说,我便知他们仍然同前世一般,受离辛的样貌与悲惨遭遇所惑。
不过没关系,我之前之所以假借巫祝的身份给出预言,便是先在他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而现在,是时候给它浇些水了。
离辛,你能同尚嵇薄陂联合设计,令他们信服,我便能在他们心上插上一把刀子。
我故意皱起眉头,假装沉思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
尚嵇为刺杀公子,特命宠臣薄陂举办英雄会,而那离辛便是会上夺魁的勇士。
元崇和许耽的脸色似乎凝固了,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戒备。
怎么,你们想不到吧
你们眼中身材瘦小、单薄柔弱的人,曾是薄陂亲自选出来的勇士魁首。
即便你们不了解离辛是何许人,也该知道薄陂是何许人。
尚嵇能登上王位,开展宏图大业,其中可少不了他的帮助。
而离辛不也正是因为自称薄陂的家臣,还带来了薄陂愿为内应的消息,你们才心动留下他的么
我仿佛看到,一颗名为疑心的种子在他们的胸膛中,迅速发芽成长。
幼苗离成为大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我不急,反正我最想要的,也并非他离辛的性命。
16
元崇留下了我,我同许耽一样,成为了他旗下的一名谋士。
他出生于王廷,又武艺不凡,素来负有第一勇士之名。
虽有些自视过高,但人品很好,讲义气,对手下人如兄弟般。
军中众人皆知,元崇对离辛很是信任。
用他为心腹,令他每日训练士卒,修治舟舰,商讨复国大业。
私下派专人照料他饮食起居
离辛的身体在悉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
面色也从当时过度失血后的青白变得红润。
看着他在元崇手下尽心效力的模样,我有的时候不免恍惚。
他真的是同尚嵇一伙的吗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
却始终无法理解他。
想来也是,若我能理解,也不至于同他躺在一张床上多年,却仍落得那般下场。
我知道这世上有人喜弄权、有人好美色、有人爱金钱、有人求利益、有人重名声。
可是大部分人追求名声的本质目的还是因为它所带来的利益。
而离辛,他图虚名胜过一切,甚至不惜为此付出生命。
本来,元崇同尚嵇的争斗,本质上属于王室内部的权力斗争。
刺杀更是王室常见解决政敌,却见不得光为人不齿的一种手段。
又不是以仁义著称。
为了这等虚名,付出如此代价,真的值得么
离辛肯定觉得值得！
否则也不会重来一世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但,我不会允许。
17
大军举事的那日终于到了。
元崇率兵乘船北上。
行至岐江岸边,令众人弃马,卸去辎重,准备登船。
[先生,我会用尚嵇的头颅来祭祀先王,并砍下他的四肢为你的妻儿祭奠]
再次听到了这句话的我,目光转向离辛。
浪拍江岸,涛声阵阵。
一柄尖枪依旧刺入了元崇的心口。
汩汩鲜血从胸口流出,染红了闪着亮光的尖枪。
我又听见离辛满含悲痛道[我用一家三口才换你一条命啊]
同样的话现在听来,只觉愤懑。
我真想抓住他的领子,质问他：谁让你换的有人逼你换的么你在装什么
元崇喝止了正欲前来相救的士卒,低头看着胸口的枪头。
他回想起,离辛初到军营投奔的那日,自己不顾许耽的强烈反对,留下了他。
在仆从将离辛搀扶下去后,许耽便呈上来一只锦囊。
[在下前些日,曾偶遇南国巫祝。巫祝说我的主人将死于断臂人之手,并让我见到断臂人时,将此锦囊奉上]
他打开锦囊后,看到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书八个字。
岐江命丧,断臂尖枪
那时他并不完全相信,一个瘦弱残疾人竟敢对自己这第一勇士发起攻击
可现在呢
元崇抬头,目光直视离辛,发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质问。
尚嵇对你无恩,我元崇与你无仇,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出卖自己的妻儿两条性命
雁过有声,人过留名
听到此话的元崇感慨不已,却仍是下令放过了离辛。
随即身子便软倒在地,许耽急忙上前跪倒在他身前。
我死死盯着离辛,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这次不会那么简单就离开。
18
离辛确实没有同前世那边直接离去。
他满面悲怆,面朝江水,高声呐喊：
[我为博得元崇信任,自断一臂牺牲妻儿,是为不仁；元崇待我不薄,我刺杀他,是为不义]
如此不仁不义之人,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然,我今日之所作所为,非为私欲,实乃心系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话音刚落,他便执剑自刎,身躯直直倒向江水,转眼间被洪流淹没。
他这番话确实极具感染力。
只可惜,我站得近,目睹了他自刎前那一丝得逞的微笑。
他此刻的灵魂,是否正在肆意狂笑
真是遗憾,我怎能让他如愿以偿。
报复一个人,自然要夺取他最珍视的东西。
他既然如此在乎名声,那我便断了他的念想。
我看向一旁的许耽,他正在解开元崇的甲胄。
从中掏出来一块猪肉和已经破裂的血包。
元崇缓缓睁开了眼,在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身边士兵皆惊喜不已,他高声道：
[各位,切勿轻信小人之言,尚嵇派人刺杀我的父亲,如今又企图刺杀我。如此卑劣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各位,都曾效力于我父麾下,我们此番举事,诛杀乱臣贼子,才是合乎天地正道]
周围想起一阵阵激昂的附和声[是、是、是]
我笑了,这正是我同许耽暗中设下的计谋。
每个人都达成所愿。
离辛以为他刺杀成功,可以名留青史。
许耽和元崇以假死之名,可让尚嵇放松警惕,为今后反攻提供助益。
我求的是让他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求的是死后神魂得知真相时的痛苦不堪。
元崇未死,他便只是众多派来刺杀他的刺客之一。
一个刺杀未遂的刺客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遗忘,又有谁会记得呢
我瑟缩了下,想象着他现在目眦欲裂的样子。
其实,我从未想要夺去他的性命。
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谁让他,拥有前世记忆的他,渴望更多、更好的名声呢。
19
我一早便知道他也是重生之人。
他在进宫前夜,痛惜的目光落在假寐的我和熟睡的儿子身上,逡巡许久。
最终我听见他一声沉痛的叹息。
[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了我们一家青史留名]
那时我便知道他也是重生的了。
毕竟,若不重生,还未进宫的他又怎会知晓后面的遭遇
只是,我用了好久才让自己接受,即使重来一世,他仍是放弃了我们母子的事实。
前世,他回王城后,曾去我们娘俩的坟上拜祭,于坟前痛哭失声。
他也曾听到,曾熟稔的邻居,骂他没有良心,是个为图虚名、残忍自私的小人。
那个邻居还说,说不定他的手臂都是他自己砍的,妻儿也是他自己提议杀的呢。
他当晚就梦到了前尘旧事。
而我在他的梦中,看到最残忍的真相
曾经我恨他与尚嵇同谋,一直以为是尚嵇残暴,他更多是为了谋求名声选择附和,没有反抗而已。
但我从未想过,他的手臂竟是他自己亲手斩断。
杀害我和儿子,更是他自己亲自提议的,当时不忍的反而是尚嵇。
此后,他便落下了心病。
这一心病在他入王宫,受到尚嵇赏赐之时,爆发了。
他心中无法接受周围人对他蔑视嫌弃的眼神。
这和他的初衷不同。
他应该在刺杀元崇后,受人爱戴和尊敬,名留青史才对。
而不是如今这般,虽史书记下了他的名字,虽然他财官俱全。
却无法被众人所容。
从王宫出来的那晚,与其说是被我吓死的。
不如说是被夜夜不能安寝,自己的心病折磨死的。
所以,重生一世后,他自刎江边,发出所谓的肺腑之言。
至于真假,恐怕只有他自己和我知道了。
20
我向元崇请辞,回到了小镇。
多日不见,儿子已经又长高了许多。
我在元崇麾下效力时,得到了一些赏赐。
盘点了下,刚好可以在镇上买间宅子。
看着儿子在院中开心玩耍的样子。
我心情大好。
此生,我只愿他能平安快乐地长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