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铁锈上的繁花 > 第一章

顾城将我从楼梯推下时,我清晰捕捉到他内心的声音:
【每一次和你同床,我都觉得反胃。】
【若非把你错当成苏曼琳的影子……】
再次醒来,恰逢父亲主持的厂职工大会。
我立于台下,眼神没有波澜:苏曼琳技术出众,与顾城同志堪称厂内楷模。
一贯沉稳的顾城,失手碰倒了桌上的搪瓷杯,眼底血丝浮现:你说什么
1
谣言如刀,我死得实在难堪。
尖锐的指责声持续刺痛鼓膜,我的心房塌陷了一大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疼痛。
而我这个人向来娇气。
几步之外,我的未婚夫顾城站在人群后方,默许着这场批判。
日光灯惨白,映照着他俊朗却冰冷的脸庞。
我无声地牵动嘴角:顾城,你有没有一丝愧疚
事到如今,我甚至不敢奢求,他是否对我动过半分真心。
因为我和顾城的这段关系,原本就是我一头热。
三年相处,即便在亲密无间之时,顾城也从未说过喜欢我。
他借我的身份,一步步从普通技术员爬到车间副主任。
如今他与厂花苏曼琳联手,将我推向被唾弃的深渊,也是我应得的下场。
围观的工友们窃窃私语,他们说,我林晓月娇纵任性,不学无术、仗势欺人,理应被厂里开除,下放车间。
可顾城,事实真是那样吗
我看见父亲铁青的脸色将我的希望碾得粉碎。
就连厂门口的黄狗路过,都仿佛要对我吠上几声。
厂花苏曼琳扯着顾城崭新的工装衣角,声音轻柔:晓月姐平日里骄纵惯了,落得如此境地,也是她咎由自取。
顾城瞥了一眼狼狈的我,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丝难辨的情绪:林晓月,你真是无可救药。
我从未……对你有过好感。
我遥遥望见一道身影挤开人群朝我奔来,意识逐渐涣散,也好,终于不必再痛了。
2
我沉入了一个漫长而混沌的梦境。
梦中,似乎有无数窃窃的议论声向我涌来。
他们口中念叨着:可怜顾工年轻有为,却被厂长千金林晓月缠上了。
林晓月,你凭什么
再度睁开眼,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我站在宿舍楼下,映入眼帘的是厂区熟悉的红砖墙。
广播里正播放着高昂的歌曲。
路边玩跳房子的女孩拉住我的衣角,眨巴着眼睛说:新年快乐,姐姐越来越漂亮。
身旁的王芳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笑着递给了那女孩。
瞧见一脸怔忡的我,王芳小声问:晓月,你是不是头还晕
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切,宛如灵魂深处都在发颤。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是的,我回来了。
回到我将厂里唯一一个去地区技校进修名额让给顾城的那一天。
上一世,新年联欢会。
我推说身体不适,要提前回宿舍休息,却拉了好友王芳去说服父亲,把名额给顾城。
就是这一次,我把崭露头角的顾城推到了众人面前。
从此,开启了我与他长达三年的纠缠与痛苦。
王芳打着哈欠,迟疑地说:晓月,前面公告栏好像围了很多人。
我呼吸一滞,身体抖得更凶了。
远处公告栏前,贴着一张大红榜,上面是关于技校进修推荐人选的公示。
顾城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用小字标注着推荐人:林晓月。
我紧紧掐着手指,忽然忆起前世,我和顾城订婚后,我在厂里的名声一落千丈。
厂里的年轻女工,无一不为顾城感到惋惜。
可怜顾城年轻有为,与厂花苏曼琳郎才女貌,却偏偏要忍受厂长千金林晓月。
既然老天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次,我便祝他与苏曼琳前程似锦。
我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吧,别人的事情,我们少掺和。
王芳还要再说,却被我一个眼神止住了。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有一道灼人的目光,紧紧钉在我的背影上。
3
清晨,王芳帮我梳着辫子。
晓月,昨天公告栏上推荐的那个顾城,竟然真的是靠你才拿到的名额。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姑娘,脸色还有些苍白,正是情窦初开,容易犯傻的年纪。
王芳说的我自然清楚。
前世,顾城虽是大学生技术员,但在厂里无依无靠。
他是农村出来的,家里条件差,在厂里住宿舍吃食堂,日子过得比学徒工还紧巴。
新年那天,顾城被车间主任刁难,分配了最苦最累的活。
王芳说,厂花苏曼琳昨天也同我一样,去看了公告栏。
结果却被苏曼琳的姑妈赵副厂长叫去办公室,一番敲打过后,让她暂时别去招惹是非,安心搞技术。
王芳拍着胸口,后怕不已:赵副厂长那人厉害得很,幸好昨天不是你出这个风头。
我记得上一世,我把名额让给顾城时,赵副厂长还夸我顾全大局。
怎么到自己侄女这里,反倒吝于支持了
我去了苏曼琳的单身宿舍,厂里没人敢轻易得罪我。
曼琳。我隔着木板门喊她。
苏曼琳打开门,露出一张略带憔悴的脸。
她声音细弱:晓月姐,我真的做错了吗
见我不回答,她伸出手攥住我的衣袖,带着哭腔:晓月姐,帮我跟顾城解释一下好不好
前世,我一直以为,苏曼琳温柔善良,处处体谅她。
可她却在我被全厂批判后,站在人群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林晓月同志不服从组织安排、工作态度散漫,理应接受批评教育。我作为她的同事,深感痛心……
苏曼琳在众人面前,细数我的不是,足足罗列了七八条。
最后她在我耳边低语:跟我抢顾城,名声扫地已经算便宜你了。
原来他们早已暗中勾结,只有我像个傻瓜一样,三年如一日地被蒙在鼓里。
门内,苏曼琳见我忽然笑了,神色有些不安:晓月姐,顾城同志英俊努力,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赵姑妈今天让我避嫌,不许我再和他走得近。如今只有晓月姐可以帮我了,只要他能好好的,曼琳别无所求。
我扬了扬眉毛,苏曼琳倒是懂得利用我的心软。
人人都知道,厂长女儿林晓月,对顾城一往情深。
一年前的厂庆晚会上,我帮一个不小心打翻了开水瓶烫到领导的技术员解了围。
本是出于好意,却不知为何,没过几日,便流言四起,说我林晓月是看上了那技术员的模样,想让他当我的对象。
那位技术员连夜托人介绍了对象,迅速结了婚。
前世,我对这样的流言一笑置之。
谁想最后愈演愈烈,最终成了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一笔。
我名声狼藉的背后,未必没有我这位好同事的推波助澜。
我俯下身,盯着她不安躲闪的双目:曼琳,你晓月姐我没有别的优点,唯有看人还算准一点儿,你推荐的那个顾城,并非我所欣赏的类型。
说罢,便转身离开。
我本来只是怀疑,赵副厂长也不至于这么短视。
新年就把有潜力的年轻人往死里打压。
这事一旦闹大了,厂工会必然会质疑车间主任的管理能力。
前世,我帮顾城解围,鞍前马后地替他争取了整整三天,本想替他讨个说法,却被拿到名额的顾城拦住,他说:车间主任虽对我有误解,但我却知集体利益,不愿令领导为难。
我以为他是顾全大局。
现在想想,我与顾城的进修名额之争,倒像是有心人精心布下的一个局。
即便我今日不来见苏曼琳,恐怕赵副厂长也会想方设法让我去她那里。
4
我没想到,此事辗转传到了父亲耳中,父亲勃然大怒。
赵副厂长为我设的局,却偷鸡不成蚀把米,阴差阳错将自己的侄女绕了进去。
午后,厂办干事向我传话,说新调来的大学生顾城就在办公楼下,想与我谈谈。
楼门外,顾城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
初冬的冷风吹在他单薄的肩头,让他更显清瘦。
察觉到我来,顾城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与我相撞。
林晓月同志,我找你。
可惜我并未露出如前世初见他时那般惊艳的神色。
他等在楼下,必然有求于我。
身旁的王芳有些不忍:晓月,要不先让顾工去传达室等等
我瞥了一眼王芳倏然同情的眼神,看向顾城:我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顾城一怔:林同志要如何才愿意帮苏曼琳同志澄清,使她免于厂领导误会
他上前一步,脸色愈发苍白:我听说林同志与苏曼琳同志关系很好,倘若林同志愿为苏曼琳同志说明,技校名额那晚是您主动推荐我。
你待如何我走近他。
我愿为林同志做任何事。他语气平静,眼角却悄然低垂,刻意营造出一种诚恳的氛围。
你什么都愿意为了她做
是。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记得,前世我与顾城关系亲近后,他也是这般恳求我:南方分厂急缺人手,苏曼琳同志一个女孩子家,身体又弱,怎么能去那么艰苦的地方锻炼
那时候,我的不满涌上胸腔,当晚便答应父亲去争取不让苏曼琳南下。
厂里发的电影票,是最新上映的爱情片。
电影院里,顾城睫毛抖得厉害,他一遍遍暗示我苏曼琳的难处,一如今日。
思绪逐渐从记忆深处抽离,我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把我刚领的劳保手套拿来。
王芳将一副厚实的帆布手套递到我手上。
我掂量了两下,倏然笑了。
顾城,这厂里任何人心软,唯独我林晓月不会。
我没有犹豫,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前回荡。
只一巴掌,顾城嘴角便见了血丝,他用手背擦过:望林同志成全。
或许是很疼的吧。
但比起我前世被千夫所指、名声尽毁的痛,这点儿疼又算得了什么
我记得我死时,厂里的技术员是这么谈论顾城的:顾工,农村出身,才华横溢,却被厂长千金林晓月耽误,蹉跎数年,终凭实力当上副主任。
这一世,没了我林晓月铺路,大抵以顾城的本事,也可以出人头地。
5
翌日调度会后,父亲在办公室召见了我与顾城。
苏曼琳亦站在一旁。
我错怪曼琳了,听说是晓月对这位顾同志一见倾心让你苏妹妹替你打掩护
身侧的赵副厂长低笑:晓月到底是年轻心性,藏不住事,曼琳更是个实诚的,只知道替她晓月姐瞒着。如今真相大白,不如林厂长便给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机会。
父亲却拧眉看向我,等我的答复。
赵副厂长却迫不及待让秘书倒来茶水,递给我与顾城:晓月想要的,你爸无有不应的。
捧杀是赵副厂长惯用的伎俩。
我知道,顾城此时虽是大学生,却并无根基,于我林晓月,并不算一门好亲事。
可我也知道,倘若我真要他,父亲也会允我。
他如此纵容我,是因为我像我那早逝的母亲,曾经是厂里的一枝花。
父亲与母亲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十余载。
而我前世却因着这份偏爱,做尽傻事,终将父亲对我的耐心消磨殆尽。
前世批判大会上,父亲背对着我,甚至不愿再看我一眼。
林晓月,我对你,失望透顶。
那次会上,是我与父亲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交流。
他从会场离开后,便大病一场,厂里诸事都交由赵副厂长打理。
赵氏一派也借此掌控了厂务,父亲的指示早已出不了办公室。
我不知道,父亲弥留之际,对我是否怨恨难消。
曼琳怎么看此事我忽然看向一旁站着的苏曼琳。
即便是赵副厂长布局,按说她也不会愿意将心上人拱手相让。
苏曼琳压下眼底的波澜,勉力笑道:曼琳怎敢与晓月姐相争
而顾城始终是一副沉稳得体的模样,立于室中。
秘书将赵副厂长示意的茶水递给他,再呈给我时,却被我伸手推开。
我缓缓站直身体,面色平静:苏曼琳同志技术精湛,与顾同志实属厂内佳话,我心中早有奋斗目标,便不夺人所爱了。
我不知道苏曼琳是何时与顾城相识的,但既然前世我与顾城订婚初始,他便对苏曼琳处处维护,那么他们的结识只会更早。
你有什么目标父亲来了兴致。
城南机械厂的陆老板,陆向东。我话音甫一落下,一旁的顾城,失手打翻了茶杯,失声道:你说什么
胡闹,你与陆向东怎么可以在一起赵副厂长尖锐的嗓音在办公室内响起。
顾城掩下眸底的异色。
我若有所思瞥了赵副厂长一眼。
她意识到失言,讪笑道:晓月不是最看不上那些个体户,觉得他们投机倒把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
父亲说要考虑几日再给我一个答复。
办公室的这场闹剧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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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拿出陆向东来堵赵副厂长的口,并非没有思量过。
当年运动纷乱,父亲还是个普通技术员。
他一次仗义执言救了陆向东的父亲老陆。
老陆头脑活络,让父亲与他一起偷偷倒腾些紧俏货。
父亲胆子小,言明只帮忙看货,不参与分钱。
后来政策松动,老陆却不愿意转正进工厂,他说,亡妻就葬在城郊,他愿守着这片土地,自由自在。
细算,我与陆向东也算得上认识。
那年城郊分别,陆向东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尘土飞扬,他在自行车后座上冲着我喊:林晓月,以后你要是没人要,小爷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
而我当时是怎么回他的呢
我林晓月绝不会嫁给一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
前世,我以为多年过去,陆向东对我那点儿少年戏言,早已烟消云散。
但我被厂里批判,人人避之不及时,城南的陆向东反了。
短短七日,连续抢走了厂里好几笔小订单。
他托人带话可以停手,但只要一人,厂长女儿林晓月去他厂里当技术指导。
可惜,苏曼琳比谁还要惧怕我东山再起。
迫不及待当众宣读了厂里的处分决定,将我下放到最偏远的车间。
我与陆向东,终究是错了一步。
7
父亲还是如我所愿,默许了这桩来往。
几日后,陆老板派车来接我去厂里考察。
再一次相遇,恍若隔世。
陆向东的办公室里,他背对着我,站在窗边。
他还是喜欢穿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手肘。
当年父亲带我去城郊老陆家,过年时候,人来人往,陆向东的身份又有些敏感。
父亲对外说是他远房亲戚的孩子。
和我们一起玩的孩子却还是不断出言挑衅。
冬日,雪花覆盖了整个小城。
他们用雪球砸他,讥讽陆向东是没爹管的野小子。
陆向东当然气不过,却仍谨记他爹的教诲,隐忍不发。
我爬上墙头,拿雪球对着闹事者砸了过去:臭蛋,说你呢。
事后,陆向东却狠狠数落了我一顿。
他比我高一个头,一向以我的保护者自居。
林晓月,你知错了吗
我盯着他怀里用油纸包着的烤红薯,点头如捣蒜。
陆向东被我看得不自在,飞快递给我:快吃,下午陪我去河边砸冰窟窿。
在我沉湎旧事时,不知何时,陆向东已经转过身来。
他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调侃道:长大了啊,林晓月。
见我没有说话,陆向东收敛了笑容:在想什么
我抬眸看他:我爸想让我和你厂子合作。
陆向东一怔,故作无所谓笑道:知道,你林晓月决不会看得上我这小破厂,你既不愿,我可向林厂长言明。
见他要走,我低声唤他:陆向东。
他脚步一滞。
我并非不愿。
陆向东回头,目光灼灼逼人:林晓月,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的目光落在他微翘的唇上:陆老板的嘴唇很好看,不知道说起合同条款是什么感觉。
陆向东僵了一下,呼吸有些紊乱。
他一步步靠近我,直到站在我面前,才哑声道:你认真的
8
王芳嘟囔着,说:这几天的菜并无油水,怎么晓月你的气色却越来越好了
她翻箱倒柜替我找寻雪花膏。
我与陆向东的合作定在一个月之后签合同。
他说:林晓月,这是你自己选的,开弓没有回头箭,这辈子,你休想再跟那个姓顾的有什么瓜葛。
陆向东回城南厂里筹备,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父亲感慨,老陆家也出情种。
平心而论,我是有些愧对陆向东的。
我只是不反感这个人。
陆向东的机械厂在城南独树一帜,他又是老陆独子,日后必然会继承家业。
有了这层合作在,日后我与赵副厂长背后的势力相争,赢面更大一些。
父亲为了平息之前的事,提拔顾城当了五车间的技术组组长。
这倒很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赵副厂长会借此成全苏曼琳和顾城。
9
元宵节后厂里聚餐,回宿舍路上,我看到厂工会崔主席与顾城在小饭馆喝酒。
临窗的一角,二人推杯换盏。
我忽然想到前世,崔主席在职工代表大会上,带头批判我工作散漫、生活作风有问题。
原来顾城与他的勾结在这个时候就开始了。
我命王芳先走,顾城的同乡却跑来,拦住了我的去路,说顾组长有要事与我相商。
小饭馆二楼的包间内,崔主席却早已不见。
我看见已然紧闭的窗子,皱眉问道:崔主席呢
顾城却淡笑道:哪里有什么崔主席,林同志看错了吧。
他涮过一遍杯子后,将新沏好的茶递给我。
我没有动那杯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顾组长有何事找我商议
林晓月同志,似乎变聪明了许多。顾城嗓音倏然有些凉:可你不该单独来见我。
我眸光一顿,触及桌上新点的蚊香,便要起身离开。
下一刻,整个身体却酸软得无法动弹。
我从唇角逼出几个字:顾城,这是厂区,你想做什么
他一步步走近我,手指拨开我的衣领,低笑出声:林晓月同志,你说,我在你的身上留下一个印记,签合同那天,你那位陆老板看到了,会作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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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自我头上取下一支钢笔,笔尖游离在我的肩头,激起皮肤一阵寒意。
我让王芳先回,原本只是起了给崔主席这个老干部留几分薄面的心思,却不想,这一行径倒让自己身陷险地。
这时候,王芳推开门喊:晓月
眼前的这一幕,尽数落在王芳眼中。
她僵在原地。
顾城似乎洞悉人心,笑着看王芳瞬间涨红的脸。
晓月同志年纪还小,不懂人心,我只是帮她看清自己的心意。莫怕,你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瞧见,今夜过后,我会让你在厂里过得舒心。
顾城顿了顿:若你想要一个技术员的名额,我也会许给你。
王芳看了我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我已无力反抗,顾城也让原本的同乡守在门外。
一切尽在掌控,顾城轻笑一声:林晓月,你的朋友比你的眼光要好。
顾城笃定了我不会不顾及女孩子的名声,让今夜之事传扬出去,必然会吃一个哑巴亏。
而我与陆向东合作后,也会因此事而生嫌隙。
室内,顾城咳了咳,见我的神色并没有如他想象般惊慌,他冷笑道:林晓月,我忽然改变了主意。你说,陆向东会要一个不清不白的合作对象吗
前世我费尽心思渴求的,现在却让我感到一阵恶心。
我竟真开始思量他口中这个问题,如果没了陆向东,我还有什么筹码可用。
瞧,娇纵如林晓月,也终究要学会权衡利弊。
顾城将我抱去包间内的长条凳上,眼底讥讽之色渐浓。
我攥紧手指,但是这时候,门忽然被再次推开。
王芳怀抱一个滚烫的开水瓶,朝着顾城的脑袋砸了过去。
你放肆,晓月也是你配糟蹋的
顾城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捂着瞬间红肿的额角,瞠目结舌地看向王芳。
他自恃参透人心,初见之时,便察觉到王芳对他的几分客气。
王芳胸脯剧烈起伏:我家晓月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你算哪根葱,还帮她看清
忘恩负义的小瘪三一个,我家晓月心善,却不知这世间农夫与蛇的道理,被你这种黑心肝的利用。
她拔下头上的发卡,扎向顾城的胳膊,犹不解恨: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强迫晓月。
王芳将我扶起来,低声哄我:晓月别怕,王芳带你回家。
厂里保卫科的人知道我在小饭馆,没有命令不敢擅闯。
王芳势单力薄,先前不动声色退出包间,实则是去找人,引开了顾城的同乡。
她顾及我的名誉,自己只身再入这包间。
10
父亲膝下唯我一女,人人都说,谁能娶我,谁就等于攀上了厂长这棵大树。
自我与陆向东的厂子传出合作意向,这流言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赵副厂长吹了一点儿枕边风,她对父亲说:多半是晓月行事张扬,引来厂里非议,流言未必空穴来风。我想,若身边有人提点着,总是好的。
这话被我父亲听进了心里。
前世便是如此,那时,我已经和顾城走得很近。
赵副厂长给父亲吹完枕边风,父亲不仅默许了顾城追求我,还让办公室给我物色了九个帮教对象。
前世,我推辞此事时,父亲正在俱乐部打台球,见我闯进来,他面有不悦:林晓月,眼界放开,我林家的厂子不能被一个男人给搅黄了。
微醺后的父亲比划着手指:起码得这个数来分担风险。
那时各车间送来的帮教对象,都是些家庭背景一般、但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这样便不用在明面上得罪其他干部。
本厂虽没有厂长子女对象不可提拔之说,但是帮教对象们若是因此平步青云,却会为人诟病。
前世,苏曼琳与赵副厂长便是以此煽动我后院起火,人人心中不平。
在那些帮教对象看来,就算在车间默默无闻,也好过给我林晓月当帮教对象来得憋屈。
我只想要顾城一人,便将那些帮教对象们晾在一边。
过了没几日,厂里就传言,说厂长千金林晓月是个变态,以折腾帮教对象们为乐。
有了那些帮教对象亲自添油加醋,坐实了这一流言。
加之,我对顾城一往情深,他却趁我代表厂里去外地学习交流,将这些帮教对象们狠狠整治了一番。
调离岗位,下放车间,克扣奖金,手段极其隐蔽,在我回来之前,消息竟没有透出去一丝一毫。
办公室整整齐齐摆了九份处分材料。
学习回来的我被眼前的阵仗震动,气了好几回。
顾城却哄我,说他仅仅是看不惯他们阳奉阴违。
他滥用职权打压异己,是我替他背了这黑锅。
这也成了苏曼琳日后与崔主席联名上书,所列出的我的诸多问题之一。
11
这一次,赵副厂长又如法炮制。
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到办公室,秘书却说父亲在小会议室等我。
我被秘书引去小会议室。
眼前,一个烟雾缭绕的房间熏得人头发晕,里面齐齐整整有九个神色各异的年轻男工。
赵副厂长身边的女干事笑吟吟道:赵副厂长已向林厂长进言,遴选踏实肯干的同志……
我哂笑打断她的话:我还未与陆老板正式签约,就安排了帮教小组,赵副厂长是觉得城南那位是什么好脾气
女干事不答,反为我逐一介绍:一车间副班长,公认的俊小伙。
宣传科赵干事,刚二十,笔杆子硬,对林同志仰慕已久。
我的目光落在那位赵干事的脸上,仰慕已久没见着,就看见他一副想要将我避之不及的模样。
前世,这九个青年才俊身体力行地在外面败坏我的名声,最后自己也落得一个被边缘化的下场。
我正在思考,如何让父亲收回成命。
门外却传来一声低笑:我看看是哪位,对她仰慕已久
陆向东拎着一个公文包迈进会议室。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女干事惊愕的脸上。
他没有走近那些男工,只是倚着门框,慢条斯理掸着公文包上的灰。
陆向东乌黑的眉毛沾了些许尘土,每掸一下,那公文包上的皮革便油亮一分。
他们欲把此事仓促定下,却也忘了,这位陆老板在城南的赫赫威名。
他手里的那个公文包,装着合同,也装着他谈判的底气。
陆向东抱着公文包,好整以暇看着会议室里那些坐立不安的人。
直到室内只剩寥寥数人,陆向东的面容也在须臾间沉下来。
我一步步后退,一个不慎撞到椅子上。
我扶着椅背,抬起有些发窘的一张脸:我若说是他们主动的,你信不信
烟气熏得我双颊发烫。
陆向东的眼神倏然一黯。
他将外套脱下,随手搭在椅背上,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下敲着桌面。
林晓月,我知道你向来不喜循规蹈矩,你若日后看上谁,便告诉我。
我眼前一亮:这你也肯
他笑得懒洋洋,凑近我耳边悄声道:我会让他体面地离开这个厂。
我好像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但或许,有个爱吃醋的合作伙伴,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12
签约那日,听说赵副厂长病了。
父亲亲自为我与陆向东的合作协议盖章。
老陆因身体不适没能亲自来厂里,却也托人送来贺礼。
仪式之上,众目睽睽下,陆向东送了我一支钢笔。
英雄牌的,笔杆光滑,笔尖是他特意托人从上海带来的铱金尖,只这一番心思,便极为难得。
满堂哗然,厂里的人没见过送合作对象这种礼物的。
人人交首揣测:这陆老板怕是出于林厂长的面子,不得不让利合作。
陆向东就立在台上,置若罔闻。
他招手冲我笑:林晓月,你来了。
崭新的蓝布工装,衬得他眸光晶亮。
陆向东手中的钢笔,不是金银首饰,也算不得什么稀世奇珍。
只有我记得,前世与顾城订婚时,我便收到了托人从城南捎来的这支钢笔。
随它过来的还有一张字条。
寥寥几笔,字如其人,笔锋不羁洒脱。
【林晓月,你从小脑子不灵光,得罪的人太多了,既要进社会,也莫忘了学些本事防身。】
那年,在城郊老陆家。
陆向东已能用弹弓百发百中,我说我之所以比不过他,是因为他手中的弹弓,要比我的好上太多。
陆向东当即便将自己的弹弓换给我,我耍赖推说,要这世上最好的弹弓才配得上我。
他没有戳穿我的心思,只是笑着看我:林晓月,送礼也需要讲个名头。
那等我找对象时,你送我一支钢笔好了。我满不在乎地摇摇手。
我只依稀记得,我说那话时,陆向东漂亮的眼眸,黯淡了几分。
谁料,年少时的一句戏言,被他记了那么多年。
可惜,前世这支钢笔藏于我的抽屉,数年蒙尘。
仪式过后,我们并肩走在厂区小道上,陆向东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些怀疑,林厂长怀疑我有别的企图,所以设此计,留我在厂里当个长期饭票。
我想也没想打断了他:绝无可能,我爸没那个心机。
我爸一向爱惜羽毛,从老陆身上,旁的没学会,只学会了给自己立重情义人设。
他当厂长后,动辄便给城南的老陆打电话:【老陆啊,最近还有没有新的人生感悟,借我参考参考。】
夕阳余晖,陆向东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我:纵是如此,我也甘愿上钩。
我忽然想起,上一世,我从外地学习考察归来,纵然一切顺利,但是长途奔波,回到厂里时,生了一场大病。
而我的未婚夫顾城却一连几日不见人影。
直到有一日,王芳拦在他的面前,言语透着指责:晓月发高烧好几天了,脚也扭伤了,顾副主任这是又要去哪儿
顾城这才不情不愿来看了我。
见我果然病得厉害,他清冷的黑眸亦没有丝毫动容。
林晓月,你已得林厂长偏爱,还想要什么苏曼琳同志她什么都没有,就连这点儿关心,你也要与她争夺
原来,他忙碌了好几日,是在给苏曼琳准备参加技术比武的资料。
想到这儿,我的语气倏然有些闷:陆向东,其实我很好哄的。
也不算一个很娇气的人。
他替我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的动作顿了顿,俯身牵起我的手:林晓月,我只怕你不愿使唤我。
路灯次第亮起,陆向东说夜色正好,不妨去吃点儿好吃的。
直至月上中天,碗筷撤下。
还好,这一回,我的名声还没有那么糟糕。
陆向东也没有背上拐骗厂长女儿的恶名。
13
没过几日,南方分厂设备老化严重,急需技术改造一事却被呈送到父亲面前。
父亲只有一个女儿,有干部建议从厂里的年轻技术骨干中择一位前去,以示重视。
有干部称,厂长千金林晓月刚与城南厂合作,不如由苏曼琳同志前去。
向来这样的事,厂里派人过去,主要起协调作用,不会亲自上一线拆卸机器,纵然是赵副厂长,也挑不得错处。
我记得技术改造一事,是发生在我死前不久。
顾城恳求我把机会让给苏曼琳。
那时,我虽气他,却认为顾城说的倒也是实话,苏曼琳技术好,外出锻炼机会难得。
但我没有想到,那次技术改造,前所未有地顺利。
苏曼琳去时,不过数日,分厂厂长已然带人完成了初步方案,提交的报告中成果斐然。
他报告中将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苏曼琳的指导。
后来我已声名狼藉,那位分厂厂长又跳出来,说当年技术改造一事另有隐情。
他说:苏曼琳同志贪功冒进,提供的图纸有严重缺陷,导致分厂一台关键设备报废,为掩盖事实,将责任推给当地工人操作不当。
我那时正是人人喊打之时,那桩旧案根本不会有人细查。
以崔主席为首的工会干部,批评我举荐失察的意见,雪花一样送进了厂长办公室。
直到顾城来探望我,我才知道,当年分厂报废的设备,是因为采用了苏曼琳从一份国外淘汰图纸上抄来的方案。
那位分厂厂长来头很大,是赵副厂长的远房亲戚。
总厂拨的改造经费,从分厂厂长这里,转手一道进了赵副厂长的口袋。
官官相护,他们求助无门,只得写下联名信,准备前来总厂反映情况。
临了,却被分厂厂长安插在其中的眼线败露了踪迹。
在苏曼琳启程去分厂时,分厂厂长将那些有意见的工人调离关键岗位,用各种理由边缘化,足足压制了几日。
等苏曼琳到的那日,他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成果报告。
那些工人有苦难言,举报信石沉大海,当即心灰意冷。
分厂厂长命人将所有功劳都安在苏曼琳头上,向我厂禀报,是他采纳了苏曼琳的先进方案。
那次的功劳来得太过顺利。
后来我在病床上,问过顾城:倘若我没有同意你,是你自己去的呢
顾城没有回答我,只是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那时我便明白了。
如果是顾城前去,那么那些被掩盖的问题,从始至终都会是他切切实实的把柄。
14
这一回,没有顾城的苦苦哀求,我也没有被任何人胁迫。
我当然可以选择置身事外,避开前世那场无妄之灾。
或者把这份功劳干脆送给苏曼琳。
可那些工人,毕竟是我厂的职工,他们又何其无辜
我亲去求父亲,称苏曼琳经验尚浅,恐不适宜独当一面,想要亲自带队南下负责技改,揽下了这桩事。
过了几日,因我迟迟未能拿出具体方案,厂里多有怨言:林晓月沽名钓誉,既想要政绩,又怕担责任。
王芳愤愤不平,将厂里四处流传的闲话委婉讲给我。
她暗暗焦急:晓月,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分厂陆老板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王芳实在着急,他们传得那样难听。
我笑了笑,安抚她说再等等。
我知道,一旦我离开总厂,前往分厂的消息就会被赵副厂长一派通过电话告知分厂。
他们想要同前世一样,送我这份大礼,却也要确保那些问题设备在我到达分厂当日顺利运行,才能瞒天过海。
只要我晚去一日,那些被压制的工人便能多一丝喘息之机。
两日后,我接到陆向东的电话,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
这才吩咐下去,准备启程去往分厂。
15
我与陆向东在去分厂的火车上会合,不出所料,他已派人摸清了分厂设备的关键问题和负责人。
我们不紧不慢,掐着时间,赶到分厂。
甫一进厂,便有分厂办公室主任禀报,说总厂二把手苏曼琳同志以我的名义,筹办了一场技术交流欢迎会,宴请了许多分厂技术骨干。
苏曼琳身边的助理来招待所请我。
分厂设备问题和贪腐的证据链条已基本清晰,明日便可向总厂纪委汇报。
我倒想看看,她忽然来这么一出,意欲何为。
我带人去了分厂的小礼堂。
台上,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方歇。
坐在主席台的苏曼琳却忽然带了哭腔:晓月姐南下指导技改,巾帼不让须眉,可曼琳却很为她而不平。
众人听她这样说,纷纷露出好奇的神色。
她捏着的确良衬衫一角,很是为难道:其实,这次曼琳请诸位前来,是想请你们替晓月姐想想,如何平息流言。
我静静站在礼堂外,听她杜撰了一个总厂小饭馆里,我被醉酒的顾城拖进包间图谋不轨之事。
众人唏嘘不已,却也目露怀疑。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等事。我不紧不慢踏进礼堂。
众目睽睽之下,苏曼琳看见我,面上微微一愣,却很快站起身来。
晓月姐,你都听到了那顾城犯了那等事,茶饭不思,还写了检讨书,被曼琳拦下了,此时人就关在招待所反省。
我笑了:你说他是醉酒行了不轨之事,若真有其事,他又如何在清醒之后,得知我是厂长女儿的身份,还特意写检讨给你
苏曼琳面有难色,仿佛斟酌良久,才道:曼琳本是不信的,可他言之凿凿,还说……还说晓月姐肩头有块烫伤的疤。
我心下一沉。
苏曼琳如此笃定,这样的隐秘之事,只会是顾城小饭馆那日得知。
礼堂有女工偷偷打量我的神色。
其实曼琳也不敢相信会有此事,不如晓月姐,撩起衣袖,给众人一观以证清白,否则……曼琳只怕此事传出去,陆老板又会作何想
我正要开口,身后,却倏然有人揽住我的腰。
陆向东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苏副主任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就想攀诬我陆某的合作伙伴。
当着众人的面,他笑得很温和。
陆向东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更让人心底发毛。
堂中多是分厂职工,被他锐利的眼神扫过,无人敢出声。
肩头的烫伤疤,这种隐秘之事,我陆某怎么不知不过我也从几个喝醉的酒鬼口中听闻过另一桩趣事,苏副主任的锁骨处倒是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我闻言不由微微侧目,陆向东这厮,瞎话张口就来。
苏曼琳的脸青白交加:你胡说,我根本没有。
陆向东斜挑着眼打断她:怎么,苏副主任也要当众宽衣解带,自证清白吗
大庭广众之下,苏曼琳又羞又气。
他握住我的手,不紧不慢道:林晓月不仅是我陆向东的合作伙伴,更是总厂派来指导工作的负责人。
我陆向东看重的人,受不得半点儿委屈。
言罢,陆向东抬手示意身后的助理:苏副主任恶意中伤,念她初犯,只记录在案,通报总厂,以儆效尤。
放肆,陆向东,你胆大妄为!这是分厂,不是在你们个体户的摊子上。苏曼琳慌了神,一步步后退。
可陆向东的助理并不理会她的话,当众拿出笔记本记录起来。
外头分厂保卫科的人闻讯赶来,却被陆向东的人拦在门外,只听得苏曼琳气急败坏的声音。
陆向东环视一圈,笑着问众人,可有意见。
他右手已搭上公文包的搭扣,威胁的意味,谁人看不出,哪个又敢有意见
见众人不语,陆向东这才凑到我耳边道:林晓月,没吓坏你吧
我摇了摇头。
他放下心来,居高临下对着外头脸色煞白、强作镇定的苏曼琳道:我陆某的规矩,就是规矩,苏副主任若是不平,明日自带证据到总厂纪委去申诉。
16
翌日,赵副厂长哭闹着拦住开完会的父亲,要为苏曼琳讨个说法。
她声泪俱下,说陆向东一个体户老板,仗着与总厂的合作项目,竟敢当众污蔑打压总厂干部。
没料想到,父亲让她闭嘴,看看她好亲戚做的事。
分厂厂长因勾结赵副厂长,贪污技改经费的事被总厂纪委立案调查,于三日后停职反省。
赵氏一派最大的经济来源被切断,树倒猢狲散,举报者众。
一日间,竟挖出了许多赵副厂长一派以权谋私、任人唯亲之事。
没两日,厂里便传来苏曼琳精神恍惚的消息。
据说,她亲眼见到赵副厂长被纪委带走调查,办公室被贴了封条,形容狼狈,被吓得失了魂。
真可惜,我本想和她继续玩玩的。
过了几日,厂长办公室收到了顾城母亲的探望申请。
我与顾母并不是第一次会面了。
会客室里,她喝了一杯水,做出一副为人母亲担忧的模样。
她告诉我,前几日,顾城拖着病体,偷偷去了苏曼琳的宿舍,见过苏曼琳一次,听了一些胡言乱语,回宿舍后便病得更重了。
这两日更是失魂落魄的,非要见我。
这倒让我有些好奇。
我去了一趟顾城的单身宿舍,顾城在厂区角落的旧楼里养病。
顾城屋子窗户漏风,比外头竟还要阴冷一些。
我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顾城手中抓着一只的钢笔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病得有些糊涂了,察觉到有人,缓缓张开眼。
看到是我,顾城起初有些恍惚,口齿不清喃喃道:骗局,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后来发现不是幻觉,他费力地翻身下床,却徒劳跌坐在地上,形容颇为狼狈,却还是抓着手中的钢笔套,举到我面前:林晓月,这是你的钢笔套,是吗
看到那钢笔套上的磨损痕迹,我蹙了蹙眉。
依稀想起一桩旧事。
有一年初夏,苏曼琳来我家属院找我,彼时她刚进厂,还没分到单身宿舍,她告诉我说:市文化宫,有青年联谊舞会,舞会人很多,青年们可以自由交流,曼琳想要借一身我的衣服前去见识一下,晓月姐可要与我同去
我那时已经与顾城确定关系,且对这等热闹场合毫无兴趣,便将自己的一件新连衣裙借给了她。
苏曼琳怕赵副厂长说闲话,只说周末是来找我玩。
我将父亲给我买的进口巧克力分了她一半,并让她早点回来,便以我的名义跟门卫打了招呼。
外人只知我林晓月爱打扮,此事就算传出去,多出一桩爱时髦的名声于我而言,算不了什么。
我送苏曼琳出门,回楼上时却遇到了一个被厂里几个子弟欺负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旧工装,被他们推搡拉扯,弄得灰头土脸,看不清模样。
彼时我并不知,顾城刚从乡下探亲回来,因错过班车,在厂门口与人起了争执。
没想到那几个子弟仗势欺人,顾城寡不敌众,被他们围住。
我林晓月向来是看不惯以多欺少的。
我让楼下玩伴去叫保卫科,自己没有出面。
等那几个欺负人的子弟被闻讯赶来的保卫干事训斥得灰溜溜跑开,我才准备下楼。
那个年轻人踉跄追到楼下,门卫不耐烦,让他赶紧走开。
他却恭恭敬敬在楼门口鞠了一躬。
年轻人嗓音沙哑:敢问,是哪位好心同志
我没想到这人竟一副想要弄清是谁帮忙的样子,动了一点儿恻隐之心,从窗户探出头,丢了一个崭新的钢笔套给他。
那里头包着几块钱,足够他吃几顿饱饭。
出门的人是穿着林晓月衣服的苏曼琳,那么楼上帮忙的,只能是苏曼琳。
我示意楼下的玩伴,玩伴替我答道:是苏曼琳同志。
室内,顾城盯着我的眼,颓然垂下手:原来当日那人真的是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可以重来一次……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只觉得可笑。
原来前世,我与他三年情分,甚至不敌一份随手施舍的善意。
我曾乞求过顾城的爱,也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否只有苏曼琳那样,才值得被爱。
却没想到,顾城的爱如此廉价。
我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已是清明一片。
前尘旧事皆已如烟。
我平静地看向他:让我来告诉你,重来一回,进修名额,我帮你争取,你恩将仇报,毁我名誉。盗用我的设计稿,巧言令色,利用我为你承担一切。后来你步步高升,送我身败名裂。
不,不是这样的。顾城惶然看向我,错了,一切都错了。
他的目光有一瞬迷惘。
林晓月,我并不知那年帮我的人是你。
他认真注视着我的眼,仿佛急于求证道:如果我早些发现,如果我早便知道那人是你。
他深邃的眼眸里涌动着真切的悔恨:我们有没有可能,重新来过
没有。我斩钉截铁回答他,而今你说这番话,不过是因为不甘。
你顾城自视甚高,生怕被埋没在这小工厂里,拼了命地想往出爬。所以这一路,越是得不到,越是念念不忘。
顾城摇头: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你我也曾有过一段好时光,梦里,你待我那样好。
他眼里含了隐隐的期待:小饭馆那晚,我意图不轨,你却将此事按下,难道不是,你根本下不了手揭发我
听他这么说,我倏然笑了:是,那夜过后,我本想让保卫科直接处理你,后来的确选择作罢。
我垂眸看他:难道你以为,凭你如今这副病恹恹的模样,还撑得过几日顾同志不妨想一想,自从饭馆那日过后,你的病似乎便没有好过。
他眉心一沉,眼中闪过惊愕。
我耐心为他解惑:因为顾同志的同乡,将顾同志的药换了。这些年,他视你为大哥,你当年却抢了他女朋友。
顾城陡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我:你怎么会知道
你同乡给你的药,是我精心挑选,花了大价钱托人买来的,它会让你的身子日渐虚弱,直到油尽灯枯。
顾城抢了他同乡女朋友的这桩秘辛,是他前世酒后亲口讲给我的。
那时,顾城已是车间主任,不必再忌惮任何人。
而我林晓月,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被抛弃的傻瓜罢了。
数年隐忍,一朝得志,顾城高高在上地告诉我,他为了爬到这个位置,有多努力,又有多不择手段。
其中,便有这一桩。
他那位同乡,本性憨厚,进了厂后,对顾城也曾掏心掏肺过。
可他却尤嫌不够,为了扫清自己追求苏曼琳的障碍,在同乡与女友感情稳定后,横刀夺爱。
恐怕顾城也难以相信,前世从未被提及的旧怨,成了这一世,我送他下地狱的引线。
17
出了顾城的宿舍,我由衷觉得畅快。
前世那桩桩件件的罪名,十之八九并非我所为。
可我林晓月的确算不得一个以德报怨的人,让顾城干脆利落地垮掉,太过便宜他。
不如让他在自己最鄙视的破旧宿舍里,在他最看不起的小人物手中,慢慢耗尽心力而死。
因果循环,你便在这里好好体会你余下的时光吧。
这是我对顾城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办公室的路上,王芳问我:晓月,苏曼琳疯得厉害,可王芳总觉得她疯得有些蹊跷。
我撩起窗帘,看向窗外,厂区主干道上人来人往,似乎和前世一般无二。
真疯或是假疯重要吗
王芳有些不解。
我看向她,轻描淡写道:重要的是,我会让她,余生只能以精神失常的身份活下去。
今天这一遭,我耗费了太多力气,回了办公室,却闻到一阵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
陆向东笑着将我引入隔壁的小套间,他竟亲手从国营饭店打包了一桌好菜。
真真切切的饭菜香气拂过我的眉眼,陆向东就站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我忽然有些难过,我不是前世的林晓月,这一世的我,做了很多他难以想象的狠心事。
陆向东夹了块红烧肉到我碗里:在想什么林晓月,这可是小爷我排了半天队买来的硬菜,你竟一副吃不下的模样,未免太不给面子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作隐瞒。
将这些事一并摊开来,尽数讲给他。
我当什么事呢,陆向东听完后,伸出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随后一点点牵起唇角,你觉得,你弄到的那些特效药是谁辗转送到你同乡手中的
你以为,苏曼琳当真只是被吓一吓,就精神失常了
我默默良久,竟无语凝噎。
吃你的饭吧,陆向东。
林晓月,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顶着一张俊朗的脸,笑得乐不可支。
恍惚中,我又瞧见那年城郊,自行车后座上的半大小子冲着我喊:林晓月,以后你要是没人要,小爷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
呵,还真栽到他手里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