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泰铮第一次见到向曦是在1998年,少城下了一场将所有颜色冲刷干净的大雪,一个男孩笔直地站在隔壁学校的天台上,雪一片片落在他的肩膀头顶,校服慢慢被雪水浸透,在浅咖色的毛呢布料上留下一团团深色印记。男孩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皮鞋一点点埋没在越来越厚的积雪中。
苏泰铮不知道为什么,左手不可控制地举了起来,两个学校隔着一条街,他却能清晰地看到男孩下巴滴落的泪水,他怔怔地看着对面,双腿陷在雪里无法动弹,然后——
——然后,男孩终于抬起了头,目光聚焦在他左手指间的半根烟上,火星还亮着,一直没被雪浇灭。
他看到男孩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他琢磨着为什么晶亮的泪水没有在男孩的脸颊上结冰。
男孩离开了,转身时肩膀上的一层雪滑落下来,像是从他背后掉下来的羽毛,苏泰铮僵硬地杵在原地,直到烟灰落到手腕的血管,与周遭完全不同的滚烫使他瞬间清醒。
我在想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道,随后也离开了天台。
男孩像是梦里的片影,那天之后他很快忘记了这个片段,他也不关心对面学校里的孩子会有什么伤心事,他更愿意认为那天傍晚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巨大逼真的油画,男孩站在一片白色之中,没有人能打破这画面的平静,只有男孩自己抬起头,那一片白色瞬间被彩色的漩涡吞噬。
你说……外国语的小孩儿会有什么忧愁呢
一节数学课上,苏泰铮盯着黑板上陌生的公式喃喃道,一旁的同桌把脑袋从胳膊间抬起来:你问我吗
他没说话,眼睛继续注视着黑板,林椽碰了碰他的手肘:你问我啊
你知道吗苏泰铮扬起嘴角笑了,我总觉得对面的小孩儿什么都不用愁什么都不用怕。
那可不啊!林椽伸了个懒腰,他们要是都有愁的,我们还能愁什么啊!
苏泰铮用力吐了口气,双手伸进裤兜里:走,厕所。
换个地儿啊哥哥,臭死了……
林椽跟着他站起来,俩人垮着肩膀快步从后门离开教室,墙边的同学见了他们的举动也猫着腰站起来跟着溜出后门。
你跟着干啥啊!走廊里林椽皱着眉呵斥,那么多人回头找骂……
林椽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叨叨着,苏泰铮靠在厕所窗边抽着烟,眼睛不自觉地看向操场上打闹的学生,外国语在另外一边,这边只能看到一中简陋的球场和脏兮兮的校服。他眯了眯眼睛,脑中描绘出想象中外国语操场的样子——破旧的塑胶慢慢从边角掀开,像是被撕扯着碎成了一片一片,然后在挣扎中变成粒粒尘埃升腾到灰色的天空中;光裸的土地中突然冒出翠绿的嫩草接着蔓延到每一个角落,一只巨大的手将两个球门放到草坪两头,最后一群穿着精致运动服的少年蜂拥进来,占据了幽幽绿草的每一平米。
苏泰铮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他将烟头灭在窗框上,自顾自地走出了厕所,林椽还在和对方絮絮叨叨,他将冻得发红的手缩回衣兜里,这个时候正好响起了铃声。
少城自那场大雪之后气温稍有回升,但阴冷的湿气仍让人难受,周五放学苏泰铮没有回家,他去了台球厅,他要花四个小时给人当陪练赚生活费。台球厅老板是个慷慨之人,知道苏泰铮的难处所以出手很大方,四个小时五十块钱,一个星期刨掉饭钱还能剩下不少。
抵达台球厅的时候刚好七点,苏泰铮熟络地走到前台和老板打招呼:赖哥,有活儿吗
有啊!赖哥咧嘴笑,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那边那小男孩儿,看到没他要人教。
苏泰铮转过身去,小男孩儿不难找,一群五大三粗打扮粗野的男人中间有一个瘦削的男孩,他穿着突兀的高端校服,正恍然无措地站在墙边,双手攥着球杆,垂下的眸子不安地左右晃动。
苏泰铮笑了:他啊那我过去了啊……
他走过去,男孩似乎也意识到他就是那个老板口中的可以教他打球的小哥,于是抬头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你好,苏泰铮大方地打量着他,他有些想笑,没想到会这么巧,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没想到人上来就问名字,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向,向曦……
哪个向哪个西
向左向右的向,向曦轻轻垂下头,晨曦的曦。
苏泰铮好奇地打量着他,向曦似乎很拘谨,始终没有抬头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男孩终于小声开口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包间。
有啊,贵一点,能接受吗
嗯……
苏泰铮把人领到二楼的包间,向曦跟在他后面,当包间门关上时,男孩一直紧张的肩膀终于放松地下沉,苏泰铮觉得太有趣了,所以他并不着急教他打球,而是静静地看着白净的男孩。
我们见过,他说,记得吗
向曦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
天台,苏泰铮提醒道,那天下雪的时候,我也在天台上,不过我在一中的天台。
向曦的眼睛突然瞪大,薄薄的角膜下眼珠颤抖着,里面投射着苏泰铮费解的表情,然后他咬住嘴唇,忍了好久,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从眼眶溢了出来。
太丢人了……
2
苏泰铮躺在床上,脑袋侧向一边,已经起毛的枕头让他有些鼻痒。
陈旧的床头柜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纸币,这已经远远超出四个小时的五十块了。他慢慢将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费劲地拉开抽屉,然后将那一沓纸币塞进抽屉里。
他转过身子平躺,怔怔地盯着头顶已经剥离的天花板,心里很是堵得慌。
你……我给你学费,你不要告诉别人……男孩露出乞求的眼神将钱包里的纸币全部塞到他手里,不要告诉别人,我去了天台,也不要告诉别人我来了这儿……行吗
当时他看着手里的钱,那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又匪夷所思地看向眼前的男孩,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已经逃也似地跑掉了——和上次在天台上一模一样。
苏泰铮实在不解,碰到伤心事在天台上哭又不丢人,台球厅门口也没有挂着未满十八岁不得入内,而且他又能跟谁说,首先他就没什么朋友,他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更不可能和向曦这样的人接触,他觉得好笑,手里的钱沉甸甸的,脚下却轻飘飘的,他得把钱还回去,但等他追出台球厅人家早就不见了。
所以最后他回了家,左手揣在衣兜里,狠狠攥着那沓钱,手心的冷汗把它们弄得潮乎乎的。一路上冷风吹在脸颊上,眼睛有些刺痛,刺痛到想要流眼泪,他用力眨眼,眼前浮现出男孩挣扎又害怕的样子。
钱还是得还回去,小时候母亲一直告诉他,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管多想要也不能拿。
苏泰铮很少跟别人借钱,他做事同他做人一样很有节制,他自知生活没有退路,所以从不会逾越能力的界限去过度消费。正是因为他没跟人借过钱,所以他更不知道该怎么还钱,他想了很久,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在一个星期后的周五,放学的时间,像个找茬的傻子一般守在外国语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校门里走出来的精致少年们,期望从中能发现向曦的身影。
他从六点等到八点,就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逼的时候,向曦一个人孤零零地从学校里出来了。
向曦!
他大声喊道,接着他看见向曦被电击了似的瑟缩着抬起头,眼睛里尽是恐惧,但当向曦看清他是谁时,紧张的肩膀又沉了下去,向曦咧开嘴轻松地笑了,同时露出了额头上刚刚结痂的伤疤。
向曦苏泰铮走过去,试探着伸手撩开他额前的碎发,怎么弄的
向曦连忙向后退开,一只手将刘海按住,声音细若蚊吟:摔,摔的……
苏泰铮当然不信,这种疤多半是挨打留下来的,当然他也没有立场去问,于是直入主题地从兜里掏出装钱的信封,学着之前向曦的样子,强迫着塞到他手里。
还给你,苏泰铮笑道,赖哥说你已经给过钱了。
不是!向曦张大嘴想要辩解,这个不是——
是封口费,对吗苏泰铮看着向曦惊恐的目光,心底发酸,遂软下声音尽量温柔地说道,不用这样,我谁也不会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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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沉默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留你的电话吗
苏泰铮笑了:嗯,我没有传呼机,给你家里的电话
向曦听罢连忙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和笔,双手抓着期待地等着他报号码。
苏泰铮把家里的电话给了他,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估摸着男孩是想请他吃饭,他连忙找了个理由脱了身。
这是他第三次和向曦见面,他觉得这个男孩很可怜,眼睛里总是带着穿刺的孤独,他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要知道这个男孩身上发生过的故事,想要知道为什么男孩比他活得还要憋屈还要小心翼翼。
向曦之于他,就像是一个没有被拆开的礼物盒子,他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他好奇地想要拆,忍不住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3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时间成功冲淡了苏泰铮对于向曦的好奇,他依然每天在家、学校和台球厅之间浑浑噩噩地度过,只是每次从学校出来,他总会不经意地朝对面外国语的大门望,他谨小慎微地让眼球在那个方向停留两秒,然后迅速像其他的一中学生一样埋下头佝偻着背,脚步轻浮地扮演着这个时代的失败者。
林椽曾经跟他说过,他们一中的孩子就是被社会抛弃的野种,老师不关心他们,家长不关心他们,没有人会生出一点怜悯关心他们,他们活在社会的边缘,特别是和对面外国语的精英少年们比起来,他们显得格格不入——但也仅仅是和隔壁的对比起来,他们才会在这条街上留下一些踪迹,为过往的行人留下一点谈资。他们应该庆幸有了这样显著的对比,要不然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会变成妥妥的编外人员。
苏泰铮表面不在乎,但每当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回到那间狭小的屋子,他仍然会忍不住叹气。
这是每天他都将经历的必须过程,他也会去回忆自己并不孤独的童年,虽然他早就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但他记得母亲相当爱他。屋子里没有一张家庭合影,因为他只要看到母亲的样子,就会联想到他那个不争气的父亲,如果这个男人还存有哪怕一丁点责任感,他们这个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那个男人还有两个月就要被执行死刑了,他心里暗藏微小的庆幸,背上也驮着沉重的压力,当然,还有害怕。
一个星期后的夜晚,家里的电话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刺耳的铃声让苏泰铮迅速从床上弹起来,一阵心悸。
他有些晕眩地去接了电话,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听筒里传来清冽颤抖的声音。
我,是我……向曦……你能来接我吗……
苏泰铮皱起眉头,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电话那头声音的主人是向曦。
你……他揉了揉后脑勺,怎么了
你能来接我吗……
苏泰铮不是个迟钝的人,他能听出来向曦很害怕,声音里带着隐忍的哭腔。
你在哪儿
我在……那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似乎还有别人在,过了一会儿向曦才小声支吾道,西门,足球场,的电话亭。
你在足球场做什么——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苏泰铮怔愣着放下电话,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去。
不可能是什么好事情,他看向挂钟,已经一点了,那头还有别人,和向曦见过三次面,他对这个男孩完全不了解,也许是向曦惹上什么人摊上什么事了,他去了自己也不一定有好果子吃。
他心里衡量着,外国语的天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想到男孩伫立在大雪里一动不动流着眼泪的样子,他突然自嘲地笑了,有什么呢他苏泰铮什么都不剩,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披上外套,抓了钥匙就往外跑,傍晚下过雨,雨水浸湿了运动鞋和裤腿,冰凉的触感从脚尖蔓延到膝盖,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湿润的冷空气。
他彻底清醒了,一年前也是这样,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同样的犹豫和同样湿漉漉的地面,如果那个时候能像现在一样跑得再快一点,也许那个男人现在就不会蹲在监狱里倒数着生命最后的时日。
他家离西门的足球场并不远,赶到时他已经出了一身汗,他没有找到电话亭,便睁大眼睛用力望着足球场里黑色的草坪,最终在正中央发现了向曦的身影。
那个男孩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慢慢小跑着过去,身手敏捷地翻过足球场边界的铁丝网,草坪又潮又软,差点让他摔了跟头。
向曦!
他大喊了一声,黑暗中的男孩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瑟缩着将苍白的脸抬起来,他诧异地盯着逐渐靠近的人,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苏泰铮站定,然后蹲下身子喘着气,不禁皱起眉头: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是叫你来了……向曦扯起嘴角,眼珠左右晃动着,我以为,你应该不会来。
人呢苏泰铮已经大致看过了,向曦并没有受伤,其他人呢
向曦愣愣地看着他,生怕他跑掉似的:走了……我把钱给他们,他们就走了。
苏泰铮反应了半天,终于被气笑了:你被人堵在这里要钱,然后你不想给,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替你收拾人,你电话打了,结果你又把钱给了,是这个意思吗
他见向曦不说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挡在男孩眼前的刘海,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你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呢
向曦垂下眼睛,盯着被自己捏得发红的虎口,半晌才小声道:我以为你也不会来。
4
苏泰铮,我的名字。
那天向曦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说来也让人觉得好笑,向曦冲他要了电话也给他打了电话,却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
苏州的苏,否极泰来的泰,铮铮铁骨的铮。
向曦听着他的解释,眼角慢慢耷拉下去,眼睛里透出软软的笑意:我能猜到的。
俩人坐在潮湿的草地上,向曦一直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下来,虽然已经很晚了,苏泰铮却已经彻底没有了睡意,他一边看着向曦顺从的样子,一边好奇地问道:向曦,能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你们学校有人欺负你
向曦一开始没说话,过了会儿,他认真地看向苏泰铮的眼睛,小声问:我们……是朋友了吗
苏泰铮被问得一怔,他看着向曦小心翼翼的模样,觉得这男孩怎么这么有意思
是,我不过来救你了吗
向曦也笑了,嘴唇张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垂首软声:我没有朋友,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以为像你们学校这种,不应该会有——唔,校园暴力
不是校园暴力,向曦笑道,只是我的性格不讨喜。
我的性格也不讨喜。
不一样的,向曦扯了扯嘴角,似乎是不愿意多做说明,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谢谢。
苏泰铮等不到向曦的解释,其实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虽然不知道向曦身上发生过什么,但一身名牌零花钱花都花不完,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他觉得向曦在无端自怨自艾,在青春期四十五度做无谓的伤感,他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再加上向曦自己也不愿意多说,俩人聊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学校的事情,他便提出要送向曦回家。
俩人走在朦胧的月光下,他注意到向曦毫不避讳地在水凼里趟着,小腿的裤子全湿了,他看着心不在焉的男孩,心里愈发烦躁。
我到了,向曦突然在一家酒店前停下来,抬起头露出温柔讨好的笑容,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5
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苏泰铮不可能把这种话放在心上,他觉得向曦像是在给他演电视剧,之前的那些好奇和好感已经快被向曦的无病呻吟给磨没了,心里甚至也萌生出一点想要欺负他的冲动。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他当然不可能变成那种人,他最痛恨的就是那种人,欺软怕硬,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快感把痛苦加之于弱者身上——那个男人就是这样,母亲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但当年幼的他手握菜刀立在男人面前时,男人立刻放下拳头,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他说:铮铮,快放下刀,我跟妈妈闹着玩儿呢……
于是苏泰铮真的放下了刀,男人一把抓过刀柄,把刀背甩在母亲孱弱的后背上,苏泰铮吓得大哭,接着被男人一脚踹开。他匍匐着,脸颊贴着冰凉的瓷砖,他看到自己的母亲也同他一样趴在地上,身体发出脆弱的警告,母亲看向他,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绝望和千丝万缕的不舍。
那一次之后,母亲决然离开了,他追着母亲的大巴车硬生生跑了五公里,母亲没有回过一次头,没有看他一眼。他的童年、家庭、亲情,同那辆固执的大巴车一起越来越远,他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死死盯着大巴车离开的方向,一地尘埃告诉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个时候他虽然小,但他也知道,母亲不会回来接他的,那些欢笑重逢破镜重圆的都是电视剧、都是童话,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有抱以任何希望。
家没有了母亲的支撑,在那个男人的手里一片片碎得渣都不剩,他每天和男人打着游击战,他害怕男人打他,害怕男人拿走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
直到一年前,这个罪大恶极的男人,在深夜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他接起来,听着男人颤抖痛苦的乞求不得不去往男人告知的地点。他是跑着去的,但是在中途又慢慢放缓了脚步,他挣扎着,心里放不下,但又期盼着去到那里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凉透了。
可惜没有,当他来到废弃的化工厂,正好撞见男人将刀刺入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体,他看着从年轻人身体里喷涌出的鲜血,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男人质问他。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警察将男人团团围住,他才颤抖着对警察说:人是他杀的。
年轻人和男人是因为什么纠纷闹到要送命的地步,苏泰铮一点都不关心,他看着男人满身是血的被警察带走,这才如梦初醒般摸向发麻的左脸——一手的赤红,散发着铁锈的味道,那是男人刚刚一巴掌印在他脸上的血,是他和男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身体接触。
噩梦结束了,苏泰铮亲眼见证了男人自己把自己送进监狱,并且在不久的将来会被板上钉钉地执行死刑。
他去过一次监狱,那个男人越发消瘦,看到他的时候隔着玻璃恶狠狠地问他:你那天为什么不早点过来!早点过来救我我就不会杀了他!
苏泰铮愣愣地看着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努力之后也无法从他的表情里找到哪怕一丁点愧疚,于是他笑了,轻松地笑了。
我以为,那天你跟我打电话,就像你打我妈的时候一样,是跟我闹着玩儿呢。
6
男人执行死刑的前一天,少城的温度突然降到了零下。
苏泰铮放学之后忍住了去见男人最后一面,用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回家,但刚出校门就被人叫住了。
苏泰铮,向曦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脸颊冻得红彤彤的,他搓着双手,讨好地对着苏泰铮笑,是我,晚上有空吗
苏泰铮打量着男孩,说实话,今天晚上他实在不想和任何人呆在一起。
向曦,真的对不起,他尽量轻松地解释道,明天我老汉儿就要被枪毙了,我今天想一个人静一静。
向曦反应了半天,这才意识到他现在所站的位置是一中的大门口,也许这种事情对于这里面的孩子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慌乱地掩饰着脸上的尴尬,垂下眼睑将落寞和失望关在里面。
对不起,那个,那我回去了。
嗯。
苏泰铮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二十几米鬼使神差地转过头看了看后面——向曦还站在那儿。
男孩隔着人群望着他,就像那天他们在天台望着对方,今天比那天还要冷,今天的向曦看上去,比那一天还要悲伤。
苏泰铮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攥住了,他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站在不知名的道路上目送着母亲的大巴车,就像现在向曦目送着自己的样子,可怜可悲,无助绝望。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向男孩走去,穿过人群,穿过时间,穿过空间,走到那条还未修好的水泥路的交叉口,一把将过去的自己抱住,他用力勒紧手臂,像是要把眼前的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像是要把过去的美好记忆重新找回来。
你想去哪儿……他喃喃道,想吃什么,想做什么,想去哪儿玩,我都陪你。
向曦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哽咽道:明天……我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回少城了。
我爸真的和我妈离婚了,男孩闭上眼睛,我要跟我妈离开,而且,而且少城也容不下我……
为什么容不下你
因为我妈。
那为什么你还要跟你妈走
因为我爸有了别的女人。
苏泰铮搂着向曦的肩膀,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听着向曦跟他讲自己的故事。
向曦是出生就拿了好剧本的人,家庭富裕,父亲是房地产公司的大老板,只要是向曦想要的东西,没有父亲弄不回来的。向曦的母亲很爱他,几乎是溺爱,在他还未懂事之前,以为这一切都是极好的,但当他慢慢步入青春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发现母亲对于他的爱,更像是一种束缚。
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母亲都会给他安排好,上学会送他,放学了也会来接他,他没有办法安排自己的时间,更没有办法答应同学们的邀约,他在学校里慢慢变得有些孤僻。
有一天我妈突然来了学校,她觉得我被班里同学欺负了,其实没有,我和我的同桌发生了一些口角,我们都动了手,脸上都留了伤口,回家被我妈质问,第二天她就来了学校,她直接把我同桌拽到走廊上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我当时真的觉得很丢脸,真的。
因为这件事情,向曦被同班同学彻底孤立,然后流言传到了别的班级,全年级都知道了三班有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再到后来,高年级的开始来找茬,甚至动手。
这些经历对于苏泰铮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他经历过的事情可要比向曦的精彩多了,但是向曦和他不一样,向曦是个乖宝宝,是需要人呵护和关爱的玻璃娃娃,他既想要逃离母亲的控制,又割舍不掉他需要的母爱,矛盾让他变得敏感多疑又小心翼翼,他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议论品嚼,直到母亲发现父亲出轨了别的女人,然后把所有的怒气和怨恨全部发泄在了他身上。
她跟我说,如果我像我爸一样离开她,她一定会掐死我。
他们一路走到天黑,月亮高高悬在头顶,像一轮巨大的钟。
不说这些了,向曦侧过头看向苏泰铮,我已经办好退学手续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苏泰铮,我在少城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能认识你,我真的很开心……谢谢。
苏泰铮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竟也生出了不舍,他从来没有交过像向曦这样的朋友,听话、懂事、富有,和他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却和他分享着自己的痛苦。
向曦
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俩人纷纷回头,向曦肩膀变得僵硬,极不情愿地看着面前的一对男女,毫无底气地喊了一声爸。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明天就要走了……向曦垂下头,小声道,今天和朋友,聚一聚。
又不是以后不回来了,中年男人放缓了语气,东西收拾好了吗我已经跟那边的学校说了,你去了就住校,别跟你妈住一起,省得又闹出事情来……
向曦默默听着,始终不敢抬头,苏泰铮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和向曦眉眼有几分相似,身旁站着的女人比他年轻不了多少,这应该就是男人出轨的女人。
苏泰铮感叹人心复杂、人性复杂,却在看清女人长相的时候彻底愣住了。
他松开搂着向曦肩膀的手臂,慢慢往前走了一步,两眼死死盯着女人,泪水突然从眼眶涌出来。
他微微张开颤抖的嘴唇,念出了那个多年未曾发出的单音。
妈……
7
这么多年了,苏泰铮早已经放弃了对母亲的念想,对童年的回忆和对家的思念都被深深埋在神经末梢的最深处,这个时候,母亲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和另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站在一起,看向他的眼里尽是陌生。
你认错了吧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淡淡地说,我没有小孩儿。
苏泰铮张着嘴,怎么也闭不上,因为眼泪模糊了视线,浑浊的剪影把他卷进黑色的漩涡。
我……
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去了哪些城市我只是想和你讲讲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情,想跟你讲讲,我是怎么见证那个打你的男人被送进监狱的,跟你讲讲今天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我想跟你讲讲,我已经长大了,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我能自己赚钱,学校虽然不怎么样但我和同学都处得不错。
想跟你聊聊,聊聊那间曾经装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屋子,自从你走了之后,里面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过,跟你聊聊我每隔几天就会做一次大扫除,跟你聊聊其实你的照片我一直珍惜地藏了起来。
有没有你在,其实我都能过得很好,所以我不怪你多年前把我扔在没有人的马路上,我不怪你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跟我联系,我一度怀疑之前的家庭和睦都是假象,但是我又无数次说服自己,你是真的爱我,至少曾经爱过我。
对不起……苏泰铮擦掉眼泪,扯开嘴角笑得很难看,我认错了,对不起……
最后这条街上只剩下他和向曦,两个单薄的身影被月光照得发热发烫,他知道向曦比他还要惊讶,所以向曦一句话也不敢说,一个字也不敢问。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再一次搂住向曦的肩膀,隔着大衣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捏了捏。
送你回家。他吸了吸鼻子,我还没问你,你离开少城,是去哪儿
莘城,向曦声线颤抖,苏泰铮,我说过,我会报答你,我现在可以回去跟我爸——
不需要!苏泰铮呵斥着,随后又尽量温柔地解释,不需要,向曦,谢谢你。
苏泰铮,我……对不起。
苏泰铮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向曦,去了那边,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今天看得特别明白,我们不需要讨好别人,没有人是无私的……去了那边你——
你的电话号码会变吗向曦突然打断他,变了要告诉我,我会给你打电话。
嗯。苏泰铮释怀了,知道。
8
那天,苏泰铮接到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监狱打来的,通知他那个男人就要被执行死刑了,家属可以有最后一次探望和告别,他拒绝了。
挂掉电话坐在沙发上,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他摸着自己的手腕,薄薄的皮肤下脉搏鲜活地跳动着,有的人的生命即将到此为止,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然后他接了第二个电话,一听到那头的声音便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苏泰铮我到了,向曦似乎很兴奋,莘城好冷啊,比少城冷多啦……
是嘛,他贴紧了冰凉的听筒,加油啊向曦。
嗯……你也是——那头突然顿了顿,苏泰铮!下雪了!好大的雪!
他侧头看向窗外明晃晃的天空,手指在身侧紧紧握成拳。
是啊,他喃喃道,好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