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天,陈大山站在周家门前,背上的补丁包袱里装着他全部的家当——两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一双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还有半块舍不得吃的玉米饼子。二十二岁的他身材高大,手掌粗糙,却低垂着头,像一头被驯服的牛。
来了就进来,杵在门口当门神啊?周富贵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即将入赘自己家的年轻人,语气里满是轻蔑。
陈大山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抬脚踏进了周家的门槛。这一步,就注定了他未来在周家备受屈辱的生活。
周家是邻村有名的富户,三间大瓦房,五亩良田,还有一头正值壮年的黄牛。周富贵年近五十,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周小梅,今年二十。在农村,没有儿子就是绝户,周富贵为了延续香火,决定招个上门女婿。
陈大山家有兄弟五个,他是老三。家里穷得叮当响,两间土坯房挤着七口人,年年青黄不接时都得借粮度日。当媒人来说这门亲事时,陈老汉蹲在门槛上抽了一袋又一袋旱烟最后把烟锅往鞋底上一磕:去吧,总比饿死强。
婚礼简陋得不像样。没有迎亲队伍,没有吹打乐器,陈大山自己背着包袱走了十里山路来到周家。周家只摆了三桌酒,请了本家几个亲戚和村支书。酒席上周富贵喝得满面红光,拍着陈大山的肩膀对众人说:往后这就是我周家的劳力了,大家多照应!
众人哄笑,有人起哄:老周,你这是招女婿还是买长工啊?
周富贵哈哈大笑:一个意思!一个意思!
陈大山坐在角落,手里捏着酒杯,指节发白。周小梅穿着半新的红衣裳,低着头坐在他旁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洞房花烛夜,陈大山坐在床沿,盯着地上的一块砖缝发呆。周小梅怯生生地开口:你...你别往心里去,我爹就那脾气。
陈大山苦笑:我知道,我是来当上门女婿的,不是来当少爷的。
第二天天不亮,周富贵就踹开了新房的门门:日头都晒屁股了还睡?当这是你家呢?
陈大山一骨碌爬起来,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被赶到了地里。春耕时节,他要负责把周家五亩地全翻一遍。周家的老黄牛悠闲地站在田埂上吃草,周富贵抱着膀子说:牛老了,经不起累,你先用人拉犁吧。
从日出到日落,陈大山肩头勒出深深的血痕,手掌磨出了水泡。晚上回家,周小梅偷偷给他留了碗稠粥,却被周富贵看见了,一把夺过去倒进了猪食桶:干这点活就装可怜?我周家不养闲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大山成了周家的免费劳力。挑水、劈柴、犁地、收割,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的。吃饭时他不能上桌,只能蹲在灶台边吃剩饭;睡觉时他和周小梅的房间里连张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寒冬腊月就靠一床破棉絮取暖。
村里人明里暗里都笑话他。看,那就是周家的上门女婿,跟条狗似的。听说晚上睡觉连炕都不让上,打地铺呢!谁让他家穷呢?五个儿子养不起,可不就得卖儿子嘛!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陈大山心上。他开始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连周小梅都很少交流。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偷偷拿出离家时弟弟塞给他的一本破旧的《三国演义》,就着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他没上过几年学,但知道书里有黄金屋。
夏收时节,村里照例要办吃新节,庆祝丰收。家家户户拿出新麦子磨的面粉蒸馒头,男人们聚在村头老槐树下喝酒吹牛。陈大山也被周富贵带去了,却是去当跑腿的。
大山,去给我打壶酒来!大山,回家拿点蒜!大山,给叔几个唱个曲儿助助兴!
陈大山像个陀螺一样被使唤得团团转,汗水湿透了粗布褂子。村里的光棍汉王二麻子喝高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我说上门女婿,你在周家晚上咋睡的?周小梅那丫头片子够味儿不?
众人哄笑,陈大山脸色铁青。周富贵不但不制止,反而跟着笑:问他干啥?他就是个配种的,明年给我抱上孙子才算数!
陈大山猛地站起来,拳头攥得咯咯响。王二麻子来劲了:哟,上门女婿要打人啦?来来来,往这儿打!他拍着自己油腻腻的脸打完了滚回你陈家沟去!
够了!陈大山一声怒吼,震住了所有人。他红着眼睛盯着周富贵:爹,我是穷,是没本事,但我也是个人!
周富贵愣了一下,随即暴跳如雷:反了你了!在我周家的地界上跟我耍横?给我滚回家去,今晚别吃饭了!
那天晚上,陈大山跪在周家祠堂里,周富贵用竹条抽了他二十下。让你长记性!上门女婿就是上门女婿,别想着蹬鼻子上脸!
周小梅偷偷送来伤药,眼泪吧嗒吧嗒往: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陈大山摇摇头,咬着牙说: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没本事。
转眼到了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山村。周富贵让陈大山上房顶修漏雨的瓦片。寒风刺骨,陈大山的手指冻得通红,几乎握不住工具。周富贵在下面喊:磨蹭啥呢?天黑前修不好就别下来了!
天黑时,陈大山发起了高烧。周小梅求父亲请大夫,周富贵哼了一声:大小伙子哪有那么娇气?睡一觉就好了。
那一夜,陈大山烧得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回到了陈家沟,母亲摸着他的额头掉眼泪。醒来时发现是周小梅在用湿毛巾给他擦脸,她已经守了一整夜。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陈大山声音嘶哑。
周小梅低头:你是我男人啊...
就这一句话,让陈大山冰封的心裂开了一道缝。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不仅为自己,也为这个善良的姑娘。
周家的公鸡还没打鸣,陈大山就已经醒了。他轻手轻脚地从地铺上爬起来,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周小梅。窗外,月亮还挂在天边,洒下一片清冷的光。
他摸到灶房,往灶膛里塞了两把柴火,点燃。火光映照着他粗糙的双手,那上面布满了老茧和裂口。水烧开后,他泡了一碗隔夜的冷饭,三两口扒拉完,便扛起锄头出了门
春耕已经结束,但周富贵给他安排的活计永远干不完。今天是要去后山砍竹子,修补猪圈的围栏。
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去,陈大山挥动柴刀,一根根青翠的竹子应声倒下。当他砍到第五根时,突然停下了动作。那竹子的截面呈现出完美的圆环,竹节均匀分布,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抚过竹身,一段遥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爷爷,这竹子为什么能弯成这样不断啊?
傻小子,新鲜的竹子有灵性,懂得顺势而为。你越是用蛮力,它越容易断。
六岁那年,爷爷坐在陈家老屋的柿子树下,手里翻飞着削薄的竹篾,不一会儿就编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那时的阳光很暖,爷爷的笑容很慈祥。
陈大山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多砍了两根竹子,藏在柴堆最下面带回了家。
那天晚上,等周富贵喝完酒睡下,周小梅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陈大山悄悄爬起身,从床底下摸出白天藏起来的竹片。就着从窗缝透进来的月光,他开始尝试着劈篾。
嘶——锋利的竹片划破了他的手指,血珠立刻冒了出来。他赶紧把手指含在嘴里,咸腥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不能点灯,不能发出声响,这简直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但陈大山出奇地固执。连续三个晚上,他的手指上添了七八道口子,终于能把竹子劈成均匀的细篾了。
第五个晚上,他尝试着编织。记忆里爷爷的手法已经模糊,他只能凭感觉来。编了拆,拆了编,直到东方泛白,一个歪歪扭扭的篮子才勉强成型。
周小梅起床时,陈大山已经把那丑篮子藏好,正在劈柴。她奇怪地看了丈夫一眼: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让烟熏的。陈大山低头继续干活,心跳如鼓。
就这样,每天晚上等全家睡熟后,陈大山就偷偷爬起来编竹篮。一个月后,他的技术明显进步了,编出来的篮子方正结实,还能做出简单的花纹。
明天我要去镇上卖鸡蛋。一天晚饭时,周小梅突然说。
陈大山心头一跳。镇上!每周一次的集市是附近几个村子最大的交易场所。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周富贵哼了一声:家里活谁干?
我今早起早把水缸挑满了,地里的草也锄完了。陈大山声音平静,手心却沁出了汗。
周富贵眯着眼睛打量他一会儿,终于摆摆手:去吧,别耽误晌午饭。
第二天一早,陈大山把那六个最好的竹篮藏在装满干草的背篓底部,和周小梅一起出发了。十五里山路,他走得格外轻快。
镇上的集市热闹非凡。卖布的、卖肉的、卖农具的摊位一个挨一个,吆喝声此起彼伏。周小梅去供销社卖鸡蛋,陈大山则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竹篮摆了出来。
这篮子怎么卖?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女停在他的摊前。
陈大山喉咙发紧:一、一块五。
妇女拿起一个篮子仔细检查:手艺不错,比供销社的结实。给我拿两个。
就这样,不到一上午,六个竹篮全卖光了。陈大山攥着九块钱,手都在发抖。这相当于他在生产队干半个月的工分!
回程路上,周小梅好奇地问:你哪来的钱买旱烟?她看见丈夫在供销社门口停留了一会儿。
陈大山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他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钱:我编竹篮卖的。
周小梅瞪大了眼睛,数了数那皱巴巴的票子:八块?!她赶紧把钱塞回陈大山怀里,紧张地四下张望,别让爹知道。
嗯。陈大山点点头,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八块钱,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靠自己的手艺挣来的钱,不是靠卖苦力,不是靠看人脸色。
从那天起,陈大山更加卖力地干活,就为了能挤出时间编竹篮。他发现后山有一种紫竹,编出来的器物自带花纹,在镇上能多卖五毛钱。他还尝试着编更复杂的竹筐、竹筛,甚至模仿记忆中爷爷做的蚱蜢,编了几只小玩具。
周小梅成了他的同谋。她帮丈夫收集合适的竹子,在父亲回家时发出暗号,还偷偷用卖鸡蛋的钱给陈大山买了把锋利的篾刀。
你会编竹席吗?一天晚上,周小梅小声问。
陈大山摇摇头:那个需要很薄的篾,我还没学会。
我娘生前有一张竹席,夏天睡着可凉快了。周小梅的语气里带着怀念,后来让爹拿去换酒喝了。
陈大山在黑暗中握住了妻子的手:等我学会了,给你编一张。
两个月后,陈大山已经攒下了三十多块钱。他把钱藏在房梁的缝隙里,用破布包着。这笔巨款让他夜里常常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对未来的盘算:也许可以租个小摊位,也许能买些更好的工具,也许...也许有一天能带着周小梅离开周家,自己过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那天陈大山刚从镇上回来,远远就看见周富贵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跪下。周富贵的声音不大,却让陈大山浑身冰凉。
原来村里有人看见他在镇上卖竹篮,特意告诉了周富贵。在众人围观下,周富贵用赶牛的鞭子抽了陈大山二十下,后背的衣服都被抽烂了,血痕纵横交错。
回到家,周富贵翻出了他藏在房梁上的钱,一张一张扔进灶膛。
吃我的住我的,还敢藏私房钱?周富贵每扔一张,火苗就蹿高一分,再有下次,就滚回你的穷山沟去!
陈大山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一针一线挣来的血汗钱化为灰烬。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泪水,但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
那天夜里,周小梅一边给丈夫涂药酒,一边掉眼泪:疼吗?
陈大山摇摇头,突然问:小梅,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周小梅愣住了。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这个饱受屈辱的年轻人脸上,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丈夫眼里有光。
我信。她轻声说,把脸贴在了丈夫伤痕累累的背上。
第二天天不亮,陈大山又悄悄爬了起来。他从柴堆深处摸出昨晚藏好的几根竹子,开始劈篾。背上的伤还在火辣辣地疼,但他的手指灵活如常。
周富贵可以烧掉他的钱,可以打他的背,但烧不掉他学会的手艺,打不垮他心里的那团火。陈大山知道,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没有退路。
竹篾在指尖翻飞,渐渐成型的不只是一个竹篮,更是一个贫穷上门女婿对尊严和未来的全部渴望。
夏至过后,天气热得连蝉都懒得叫唤。陈大山蹲在灶房后头的阴凉处,手里攥着一把刚劈好的竹篾,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掉。
三个月过去了,他背上的鞭伤早已结痂,但周富贵那天的暴怒和烧钱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自那以后,他再没去过镇上卖竹篮,所有成品都藏在后山一个废弃的炭窑里。
吃饭了。周小梅的声音从灶房传来。
陈大山拍拍身上的竹屑,走进屋里。周富贵已经坐在主位,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粥。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饭桌上几乎没人说话。
听说王会计家买了台电风扇。周富贵突然开口,铁的,插上电就能转,比扇子凉快多了。
周小梅盛粥的手顿了顿:那得多少钱啊?
一百二十块。周富贵哼了一声,城里人用的玩意儿。
陈大山低头喝粥,脑子里却在飞速计算。一百二十块,按他之前卖竹篮的速度,得不吃不喝干小半年。但现在他连竹篮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编了,更别说攒钱。
饭后,周小梅悄悄塞给他一个小布包:给你。
陈大山打开一看,是一本破旧的《竹器编织技法》,书页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哪来的?他压低声音问。
跟村东头李婆婆换的。周小梅眼睛亮晶晶的,用我攒的鸡蛋钱。她家老头子以前是篾匠。
陈大山翻开书,手指微微发抖。书里有各种竹器的编织方法,从简单的篮子到复杂的竹席,甚至还有精致的竹屏风图解。最后几页被人撕掉了,但剩下的内容已经让他如获至宝。
那天夜里,等周富贵睡熟后,陈大山点起一盏小油灯,用破棉被遮住窗户,如饥似渴地研读那本书。在竹席编织那一章,他停留了很久。
竹席需要极薄的篾片,每片宽度不能超过两毫米,厚度要均匀一致。编织时要用特殊的挑压技法,才能使席面平整紧密。一张标准的六尺竹席,需要近千根篾片,耗时半个月以上。
陈大山合上书,心跳加速。如果他能学会编竹席,一张就能卖十几块钱,是竹篮价格的十倍!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溜到后山,砍了几根最笔直的竹子回来。按照书上的方法,他需要先把竹子劈成均匀的竹条,然后用篾刀一点点削薄。
你在干什么?周小梅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陈大山差点割到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妻子实情:想试试编竹席。
周小梅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片竹篾对着阳光看了看:太厚了,会硌人。
我知道,但再薄就容易断。陈大山苦恼地说。
周小梅想了想:我记着李婆婆说,新鲜的竹子要蒸过才好劈薄。
陈大山眼前一亮。对啊,爷爷当年好像也这么说过!他立刻生火架锅,把劈好的竹条放在蒸笼上蒸了半小时。果然,经过蒸汽软化的竹条柔韧了许多,能削出薄如纸张的篾片来。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普通的编织方法做出来的席面凹凸不平,睡上去不舒服。陈大山对照着书本反复试验,发现是挑压顺序出了问题。竹席需要三挑三压的复杂编法,稍有不慎就会错位。
连续七个晚上,陈大山都在与那些顽皮的篾片搏斗。手指被割得满是伤口,他就用布条缠起来继续编。周小梅每晚都偷偷给他送水送饭,有时还会坐下来帮他整理篾片。
你为什么不告诉爹?一天夜里,周小梅突然问,如果他知道了你能编竹席,说不定...
他不会同意的。陈大山苦笑,在他眼里,上门女婿就该老老实实种地,别想这些'歪门邪道'。
周小梅沉默了一会儿:可你编的东西比种地挣钱多了。
陈大山惊讶地抬头,对上妻子坚定的眼神。这是周小梅第一次明确表示对他手艺的认可。
又过了十天,陈大山的第一张竹席终于完成了。虽然边缘有些毛糙,中间也有几处不平整,但整体来看已经像模像样。他把竹席卷起来藏好,等待下一个赶集日。
机会很快就来了。周富贵要去邻村喝喜酒,一整天都不在家。陈大山和周小梅借口去镇上买盐,背着竹席去了集市。
这次他没敢在显眼处摆摊,而是找了个僻静角落。刚把竹席展开,就有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驻足观看。
这席子怎么卖?男子蹲下身,仔细摸着席面。
陈大山手心冒汗:十、十五块。他壮着胆子报了个高价。
男子笑了:手艺是糙了点,但用料实在。这样,十二块,我买了。
陈大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二块!相当于他卖八个竹篮的钱!
交易完成后,他激动地拉着周小梅的手:你看见了吗?他真买了!
周小梅也满脸通红:我就说你能行!
两人像做贼似的在镇上转了一圈,用零钱买了些针线和糖果,还破天荒地吃了碗阳春面庆祝。回家的路上,陈大山的脚步格外轻快,仿佛背上的不是竹席钱,而是整个未来。
下次我要编两张,他兴奋地计划着,不,三张!那种紫竹的席子肯定能卖更贵!
周小梅突然拉住他的衣袖:有人跟着我们。
陈大山心头一紧,回头看见是同村的刘老三,一个游手好闲的光棍汉。上次就是他去周富贵那里告的密。
哟,这不是周家的上门女婿嘛,刘老三阴阳怪气地说,又去镇上做买卖啦?
陈大山把周小梅护在身后:我们去买盐。
买盐要背这么大包袱?刘老三眯着眼睛,该不会又藏了什么好东西吧?
陈大山握紧拳头,强压着火气: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刘老三提高了嗓门,周叔可是说了,再看见你做买卖,就打断你的腿!
周围已经有村民驻足观望,指指点点。陈大山感到一阵窒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当众受辱的日子。
就在这时,周小梅突然站了出来:刘老三,你少胡说八道!我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刘老三一愣,显然没想到一向胆小的周小梅会顶撞他:小梅,我可是为你好,这外姓人...
他是我男人!周小梅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陈大山惊讶地看着妻子,只见她挺直了腰杆,眼神坚定。这一刻的周小梅,与平日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判若两人。
刘老三讪讪地走了,围观的村民也散了。回家的路上,周小梅一直紧紧攥着陈大山的手,好像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似的。
你不怕你爹知道?陈大山小声问。
周小梅咬了咬嘴唇:怕。但我更怕看你每天活得像个死人。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陈大山心上。他忽然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不仅他在忍受,周小梅也同样煎熬。
那天晚上,周富贵醉醺醺地回来了,倒头就睡,根本没注意女儿女婿的异常。但陈大山和周小梅却像共同守护着一个甜蜜的秘密,在黑暗中相视而笑。
从那天起,陈大山更加刻苦地钻研竹席技艺。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三挑三压,开始尝试更复杂的六角眼编法。这种编法做出来的席面有精美的花纹,睡上去更加舒适透气。
周小梅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她手巧心细,能削出比陈大山更薄更均匀的篾片。夫妻俩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就着一盏小油灯,一个劈篾,一个编织,配合得越来越默契。
一个月后,陈大山已经编出了四张竹席,其中两张是用紫竹编的,自带天然花纹,格外精美。这次他学聪明了,不再去镇上零售,而是托人打听,找到了县里的一家土产收购站。
收购站的张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仔细检查了陈大山的竹席,尤其对那两张紫竹席赞不绝口。
普通竹席我给你八块一张,张主任推了推眼镜,紫竹的可以给到十五块。如果你能保证质量,以后有多少我要多少。
陈大山强压住狂喜的心情,故作镇定地问:要什么样的质量?
厚度均匀,编紧密实,边缘要包边。张主任拿出一张样品,像这样的,你能做吗?
陈大山接过样品一看,是张做工极其精细的竹席,边缘用细藤条包裹,席面光滑如镜。他深吸一口气:能,但价钱...
这样的二十块一张,紫竹的二十五。张主任爽快地说。
就这样,陈大山一次性卖掉了四张竹席,收入六十六块钱。他花六块钱给周小梅买了块花布,又给周富贵买了瓶好酒,剩下的钱小心藏好。
回到家,周富贵看到那瓶酒,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哪来的钱?
帮李木匠干了点活,他给的工钱。陈大山面不改色地撒谎。这几个月来,他不仅手艺见长,说谎的本事也提高了。
周富贵哼了一声,但没再多问,美滋滋地喝起酒来。陈大山和周小梅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的火苗。
那天夜里,陈大山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脑子里全是对未来的规划:要买更好的工具,要找更多的竹子,要扩大生产...也许有一天,他能堂堂正正地告诉周富贵,他陈大山不是靠周家养活的废物,而是能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的手艺人。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陈大山轻轻握住熟睡中周小梅的手,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个善良的姑娘过上好日子,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忍气吞声。
竹篾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就像他们正在编织的新生活,虽然还有毛刺,但已经能看到美好的轮廓。
陈大山越编越熟练,编的竹席越来越好,全让张主任收购,陈大山也挣了不少钱,他的岳父周富贵也接受了他。
她和周小梅的感情也越来越好,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陈大山的订单越来越多,他收了好多徒弟。
腊月二十三,小年。陈大山站在周家院子里,看着工人们把最后一批竹编礼盒装上卡车。这批货是要发往上海的,然后出口到日本。订单上那个数字——五千套,他到现在看着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大山,账对好了。周小梅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账本。她穿着件呢子大衣,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媳妇。
陈大山接过账本,顺手替妻子拢了拢围巾:爹呢?
在屋里逗小宝呢,不肯出来。周小梅无奈地笑笑,说是见不得这么多人进进出出,闹心。
陈大山望向堂屋窗户,隐约看见周富贵抱着他们一岁多的儿子在屋里踱步。自从竹艺坊接到大订单,需要扩大生产规模,他就把一部分工序安排在了周家院子里。周富贵嘴上抱怨,却默默把西厢房腾出来当库房用。
陈厂长,装车完毕了!司机老张走过来,这批货赶得上明天的船期。
陈大山点点头:路上小心,结冰了。
目送卡车驶出村口,陈大山长舒一口气。三年前,他还是个人人嘲笑的穷上门女婿;如今,他已经是村里最大竹艺坊的老板,产品卖到了国外。
大山,村支书找你!邻居王婶在院门外喊。
陈大山整了整衣领走出去。村支书李建国带着几个镇上的干部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笑。
陈厂长,打扰了。李建国热情地握住他的手,镇上决定推荐你参加今年的'农村致富带头人'评选,需要填个表。
陈大山愣了一下:我?还不够格吧...
怎么不够格?一个镇干部插话,你带动了周边五个村的竹编产业,解决了三十多人的就业问题,去年创汇二十多万,县里都点名表扬呢!
陈大山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接过表格正要签字,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周富贵的声音:我女婿当然够格!
所有人都转过头。周富贵抱着小外孙站在院门口,腰板挺得笔直。他穿着陈大山去年给他买的新棉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精神矍铄。
周叔,您老身体好啊?李建国赶紧打招呼。
周富贵哼了一声:还没被这小子气死。话虽这么说,眼里却满是骄傲,进屋说吧,外头冷。
众人进了堂屋,周小梅忙着倒茶。周富贵把孩子交给她,自己坐在主位上,俨然一家之主的架势。
大山这孩子,别看他话少,心里有主意周富贵抽着旱烟,对镇干部们说,当初他来我家当上门女婿,村里人都笑话我招了个吃白饭的。现在看看?
陈大山低着头,心里翻江倒海。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岳父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
填完表格送走干部们,陈大山站在院子里发呆。周富贵走过来,罕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村里开大会,说要表彰你,我也去。
陈大山惊讶地看着岳父:您不是最烦开会吗?
我女婿露脸的事,能不去?周富贵瞪了他一眼,又压低声音,那个...日本客人真要来参观?
嗯,下个月。陈大山点头,他们很喜欢我们的竹编茶席,想谈长期合作。
周富贵咂咂嘴:老手艺也能赚外汇,真是没想到。他顿了顿,晚上穿体面点,别给我丢人。
夜幕降临,村中心的老槐树下挂起了红灯笼。全村老少几乎都来了,围坐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周围。陈大山穿着周小梅给他新做的中山装,坐在前排,手心全是汗。
村支书李建国热情洋溢地介绍了陈大山的创业事迹,然后请他上台讲话。陈大山站在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曾经嘲笑过他的,有曾经告过他状的,也有后来跟着他学手艺的。
我...我没啥好说的。陈大山声音有些发抖,就是想把老手艺做好...
说得好!周富贵突然在下面大声喝彩,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李建国笑着接过话头:下面请周叔说两句吧,您可是大山的岳父啊!
周富贵毫不推辞,大步走上台。他环视众人,清了清嗓子:
大家都知道,当初我招大山当上门女婿,是想着传宗接代。这几年,我看着这孩子起早贪黑地干活,受了委屈也不吭声,就为了证明自己不白吃周家的饭...
陈大山鼻子一酸。他从未想过岳父会当众说这些。
现在我明白了,女婿也好,儿子也罢,关键是有没有出息!周富贵声音洪亮,大山靠自己的双手,不仅让我们周家过上了好日子,还带动了全村。这样的女婿,我周富贵认!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陈大山看见周小梅在下面抹眼泪,自己也红了眼眶。
大会结束后,回家的路上,周富贵走在前面,陈大山和周小梅跟在后面。月光洒在乡间小路上,映出三人长长的影子。
爹,陈大山突然快走两步,鼓起勇气,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说。
明年我想把竹艺坊扩建,在村东头那块空地上建个厂房。陈大山小心翼翼地说,这样就能多招些工人,把产量提上去。
周富贵停下脚步,转过身:要多少钱?
大概...两万块。陈大山咽了口唾沫。
出乎意料,周富贵没有发火,只是点点头:我存折上还有一万五,明天拿给你。不够的自己去信用社贷。
陈大山和周小梅都愣住了。
爹,那是您的养老钱...周小梅小声说。
周富贵摆摆手:养老靠你们俩,钱放着也是放着。他看了陈大山一眼,不过有个条件。
您说。
把刘老三那几个光棍汉也招进去。周富贵哼了一声,他们虽然嘴贱,但干活还行。村里光棍多了不安生。
陈大山心头一热。刘老三就是当年多次向周富贵告他状的人,岳父这是在教他做人要大度。
好,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谈。陈大山郑重地答应。
回到家,周富贵先去睡了。陈大山和周小梅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屋里。一岁的儿子在小床上睡得正香,小脸蛋白里透红。
周小梅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这是我这两年攒的,三千多块,你拿去用。
陈大山握住妻子的手:不用,爹给的就够了。这钱你留着,给自己和孩子买点好的。
周小梅靠在他肩上:真像做梦一样。还记得你刚来咱家时,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
陈大山环顾这间曾经阴冷潮湿的屋子——现在地上铺着他亲手编的竹席,墙上挂着他们结婚周年的合影,窗台上摆着周小梅养的花。一切都在诉说着生活的巨变。
等厂房建好了,我想请爹当顾问。陈大山突然说,他懂竹子,眼光也准。
周小梅惊讶地看着丈夫:你不记恨他?
陈大山摇摇头:没有他当年的逼迫,我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开春后,陈大山的竹艺坊破土动工。让他意外的是,周富贵每天都去工地转悠,时不时提出些建议。有一次,他还亲自示范怎么搭建最结实的竹棚顶,引得工人们连连叫好。
刘老三和另外几个曾经嘲笑过陈大山的人,如今成了竹艺坊的第一批工人。他们干活格外卖力,似乎想弥补过去的过错。
日本客商来访那天,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当那个穿着和服的中年男子对着陈大山的产品连连鞠躬,用生硬的中文说了不起时,站在一旁的周富贵挺直了腰杆,脸上写满骄傲。
晚上家宴上,周富贵破天荒地给陈大山倒了杯酒:来,咱爷俩走一个。
陈大山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让他心里无比甘甜。
爹,我敬您。他又给周富贵满上,谢谢您...接纳我。
周富贵眼睛有些湿润,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摸了摸坐在旁边的小外孙的头,等这小子长大了,让他跟你学手艺,别像我似的,老顽固一个。
众人都笑了。周小梅给父亲夹了块鱼:爹,您吃菜。
窗外,春风拂过新栽的竹林,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的新故事。从被人看不起的上门女婿,到受人尊敬的创业能手;从顽固不化的老岳父,到开明支持的长辈——这条路,陈大山走了整整五年。
如今,他再不是那个低眉顺眼的上门女婿,周富贵也不再是那个刻薄严厉的岳父。他们在岁月与理解中,找到了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夜深了,周富贵抱着熟睡的小外孙回屋休息。陈大山和周小梅站在院子里,望着满天星斗。
明天我要去县里开会,说是要介绍创业经验。陈大山有些忐忑,我该说些什么?
周小梅握住他的手:就说实话。说你是怎么从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上门女婿,靠着一双手,编出了自己的好日子。
陈大山点点头,把妻子搂在怀里。夜风轻拂,带来竹林的清香,那是希望的味道,是新生的气息,是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