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修剪术
我按下最后一个确认键,看着屏幕上记忆修改完成的字样闪烁了三下,然后熄灭。
对面的中年男人缓缓睁开眼睛,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些关于妻子出轨的痛苦记忆已经被我精心修剪,替换成了和平分手的温和版本。
感觉怎么样?我递给他一杯温水,职业性地微笑着。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检索自己的记忆库:好多了...原来我们是友好分手的啊。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是的,你们彼此尊重,只是不适合继续在一起。我顺着他的新记忆说道,现在你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2 黄昏访客
送走今天的第五位客户后,我揉了揉太阳穴。作为记忆修补师,我的工作就是帮人们剪除那些过于尖锐的记忆碎片,让他们的心理创伤愈合得更快些。
这工作报酬丰厚,但有时会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虚无感——我究竟是在治愈他人,还是在篡改真实?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夕阳将整个城市染成橘红色。我收拾好设备,准备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抱歉,我们已经下班——我抬头,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站在门口的男人约莫三十五岁左右,身材修长,穿着简单的深蓝色衬衫和黑色长裤。
他的眼睛很特别,像是经历过太多故事却又保持着某种清澈。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眉上那道浅浅的疤痕,给他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粗犷的魅力。
我知道时间不早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但我听说你是城里最好的记忆修补师。
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领子,自我介绍道:许轻颜。请进吧。
他走进来,目光扫过墙上我的资格证书和几面感谢锦旗:方顺。他简短地自我介绍道,没有伸手,也没有微笑。
我示意他坐在诊疗椅上:方先生,你想修改什么样的记忆?
方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桌上。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年轻女子,站在海边,长发被海风吹起。
我妻子,他说,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安锦。三年前去世的。
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照片上的女子很美,但不是那种张扬的美,而是一种温暖、自然的美,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亲近。
我很抱歉。我放下照片,专业地问道,是车祸还是疾病?
脑瘤。方顺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从发现到离开,只有四个月。
我点点头,在平板上调出标准问卷:失去至亲确实是非常痛苦的经历。我们可以帮你减轻这种痛苦,有多种方案可供选择——你可以选择完全删除关于她的记忆,或者只保留美好部分,删除疾病和死亡相关的记忆。大多数人会选择后者。
方顺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苦涩:这就是问题所在,许医生。我不想忘记她生病的样子,不想忘记她最后的日子,甚至不想忘记她离开时我有多痛苦。
我放下平板,困惑地看着他: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想保留所有记忆,完整的、真实的记忆。他直视我的眼睛,但我听说现在有一种新技术,可以让记忆变得不那么...鲜活。就像把高清照片变成素描,保留所有内容但减弱情感冲击。
我皱起眉头:确实有这种技术,但很少有人选择它。大多数人来找我,就是为了彻底摆脱痛苦。
我不是大多数人。方顺说,声音坚定。
我犹豫了一下:这种处理方式还在实验阶段,而且效果因人而异。更重要的是,它不会减轻你的痛苦,只是让记忆变得模糊一些。
这正是我想要的。他靠回椅背,我不想忘记,只是需要一点...距离。
3 记忆素描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客户。大多数人都是哭着求我抹去他们最痛苦的记忆,而这个人却坚持要保留那些伤痛。我的专业素养告诉我应该拒绝这种非常规请求,但某种说不清的感觉让我点了点头。
好吧,我们可以试试。但需要先扫描你的记忆,定位相关部分。
方顺闭上眼睛:请便。
我拿起记忆扫描仪,轻轻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屏幕上开始闪现零碎的画面——一个女孩在图书馆看书,在厨房做饭,在医院病床上微笑...这些画面伴随着强烈的情感波动,让我的手指微微发颤。
我需要深入一些,我低声说,可能会有点不舒服。
没关系。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调整设备,进入更深层的记忆检索。突然间,一幅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年轻的方顺和照片上的女子站在樱花树下,女子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颊,阳光透过花瓣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的幸福感如此强烈,以至于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我慌忙调整设备,却又不小心触碰到另一段记忆:医院病房里,方顺紧紧握着妻子瘦弱的手,她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但仍在微笑。那种混合着爱、绝望和不舍的痛苦几乎让我窒息。
够了!我猛地关闭设备,喘着气摘下扫描仪。
方顺睁开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樱花树...还有医院。我努力平稳呼吸,这些记忆的情感强度太高了,直接操作会很危险。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做不了?
不是做不了...我犹豫着,只是需要分多次进行,而且...我抬头看着他,你确定要这样做吗?那些记忆中的爱和快乐,也会随之变得模糊。
方顺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有时候爱得太深也是一种折磨,许医生。三年了,我仍然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个想到她,每晚睡前最后一个想到她。我试过写作、旅行、工作到精疲力尽...但她的影子无处不在。
我注意到他手指上的婚戒仍然戴着。不知为何,我的心揪了一下。
给我一周时间准备,我终于说,这需要定制程序。
他站起身,从钱包里取出一叠现金放在桌上:这是定金。
我摇头:不用急,等第一次治疗后——
拿着吧。他打断我,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选择。
他离开后,我久久地盯着那张照片。照片背面的日期显示是三年前拍的,就在安锦确诊前两个月。照片里的她看起来那么健康、快乐,完全看不出死亡的阴影已经逼近。
那一晚,我罕见地失眠了。闭上眼睛,就看到樱花树下那个吻,和病房里紧握的双手。作为记忆修补师,我每天接触各种痛苦记忆,早已学会保持专业距离。但方顺的记忆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我的防线。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实验室,开始为他定制记忆调节程序。同事小林好奇地凑过来:这么早?什么重要客户啊?
一个作家,我简短地回答,想减弱一些记忆的情感强度。
哇,少见。小林吹了个口哨,大多数人都是哭着求我们把他们前男友的记忆删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回应,专注于编写代码。常规的记忆修改就像用剪刀剪纸——干脆利落地剪掉不想要的部分。但方顺要求的更像是用漂白剂慢慢褪色——保留所有内容,只是淡化情感色彩。这需要极其精细的操作。
一周后,方顺如约而至。这次他穿了件灰色高领毛衣,显得那道眉骨上的疤痕更加明显。我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没睡好?我一边准备设备一边问。
赶稿。他简短地回答,然后补充道,科幻小说。
我挑了挑眉:写科幻的?难怪对记忆科技这么了解。
只是略懂皮毛。他环顾四周,今天怎么做?
我示意他躺下:我会先定位与安锦相关的情感中枢,然后注入纳米调节剂。第一次只会轻微减弱强度,我们需要观察你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
方顺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我固定好扫描仪,开始操作。屏幕上,他的大脑活动图像闪烁着,那些与安锦相关的神经通路像圣诞彩灯一样明亮。
我要开始了,我轻声说,可能会有点奇怪的感觉。
纳米剂注入的瞬间,方顺的眉头皱了起来,但没说什么。我紧盯着屏幕,看着那些过于明亮的神经通路逐渐变得柔和。
好了。十分钟后,我关闭设备,感觉怎么样?
方顺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有些迷茫:像是...隔着毛玻璃看一幅熟悉的画。
这是正常反应。我帮他坐起来,记忆还在,但情感冲击会减轻。今晚注意休息,有任何异常立即联系我。
他点点头,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行?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措手不及。我低头整理设备:帮助人们减轻痛苦,不是很有意义吗?
但你每天都在删除人们最真实的感受。他直视我的眼睛,那些痛苦、悲伤、愤怒...它们和快乐、爱一样,构成了完整的人生。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痛苦记忆往往阻碍人们继续前进。
或者推动他们成长。方顺站起身,谢谢你的帮助,许医生。下周同一时间?
4 真相之刃
我点点头,看着他离开。他的问题在我脑海中回荡。我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工作——记忆修补是高薪且受人尊敬的职业。但方顺的话像一粒种子,悄悄埋进了我心里。
接下来的三周,方顺每周都准时出现。每次治疗前后,我们都会简短交谈。我得知他今年36岁,出版过五本小说,安锦是他大学同学。渐渐地,我开始期待这些会面,甚至会在日历上做标记。
第四周治疗结束后,方顺突然说:我想请你吃顿饭。
我正收拾设备的手停了下来:什么?
作为感谢。他的表情很平静,除非这违反你们的职业伦理。
不,不算违反...我犹豫着,只是不太常见。
那就今晚七点,松云轩?他说了一个以江景闻名的餐厅名字。
我本该拒绝的。但那一刻,我想起了樱花树下的吻,和他说我不是大多数人时的神情。
好。我听见自己说。
那顿晚餐出乎意料的愉快。方顺在私下里比在诊所健谈得多,他讲述自己如何在大学文学社认识安锦,如何为了她放弃国外的工作机会,以及她生病期间如何坚持让他继续写作。
她最后的日子,每天都要听我读新写的章节,方顺望着江面说,即使疼得说不出话,她也会用手指敲击床沿表示喜欢或不喜欢。
我胸口发紧:你一定很爱她。
爱到不知道如何不爱。他轻声回答,然后突然转向我,你呢?有没有爱过什么人到失去自我的程度?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进我心里。我低头看着酒杯:没有。我的工作教会我情感是危险的,记忆是可塑的。
听起来很孤独。他说。
我猛地抬头,发现他的目光异常温柔。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告诉他我其实每晚都会梦到一个从未见过的海边小镇;想要告诉他我右肩胛骨上有一个小小的胎记,形状像片树叶;想要告诉他有时候我会突然流泪,却不知道为什么...
但我什么也没说。
晚餐后,他坚持送我回家。在我公寓楼下,他突然说:下周可能是最后一次治疗了。
效果已经达到了?我努力掩饰声音里的失落。
差不多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许轻颜,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些记忆不该被修改?
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可以换。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然后转身离去,晚安。
那晚,我再次失眠。凌晨三点,我爬起来打开电脑,调出方顺的档案。作为他的记忆修补师,我有权查看他的全部治疗记录。屏幕上,他的大脑扫描图显示那些与安锦相关的神经通路确实已经不再那么活跃了。
但当我翻到最早的全息记忆记录时,手指突然僵住了。在那些碎片般的记忆画面中,有一帧引起了我的注意——安锦病床上放着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印着方顺的笔名和书名《记忆之河》。
我迅速搜索了这本书。这是一本科幻小说,讲述在未来世界,记忆可以被随意买卖、篡改,而一群记忆守护者暗中抗争的故事。书中最引人深思的一句话是:当我们失去痛苦的记忆,我们也失去了真实的自己。
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我。我调出所有与方顺相关的数据,开始交叉比对。三小时后,当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我终于发现了那个被刻意隐藏的真相。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屏幕上,方顺的档案像一柄利剑刺进我的职业尊严。
记忆管理局的清道夫——这个称号在业内令人闻风丧胆。他们是政府安插在民间的特工,专门调查非法记忆操作。而我的诊所,确实游走在灰色地带。
我关上电脑,走到浴室用冷水拍打脸颊。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挂着失眠的青黑。右肩胛骨上的树叶胎记隐隐发痒,像在提醒我什么。
5 记忆守护者
该死。我低声咒骂,却不知道是在骂方顺的欺骗,还是自己的愚蠢。
凌晨四点,我做出了决定。如果方顺是来调查我的,那我必须掌握主动权。
第二天,我没有去诊所。而是驱车前往城郊的记忆管理局数据中心。作为持证记忆修补师,我有二级权限可以查阅部分非机密档案。
查询目的?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
学术研究。我递上证件,关于记忆修改对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疗效。
他扫了一眼,挥手放行。
终端室里,我输入方顺的名字。基础档案显示他确实是作家,出版过五本小说,与昨晚我的发现一致。但当我尝试深入查询时,屏幕上跳出一行红色警告:
【权限不足。如需进一步访问,请联系付强局长。】
付强。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滑进我的衣领。记忆管理局局长,业内人称记忆裁缝,传闻他亲手删改过数百人的记忆,包括一些政治人物。
我迅速退出系统,心跳如鼓。方顺和付强是什么关系?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我——如果方顺接近我是付强的授意,那事情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离开数据中心时,天空阴沉得像要压下来。我决定去找方顺摊牌。
方顺的公寓在城东一栋老式建筑顶层。电梯坏了,我爬了六层楼梯,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门前。
门没锁,虚掩着。
方顺?我推开门,警惕地环顾四周。
公寓很整洁,书架上塞满了书,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应该是安锦的作品。餐桌上放着半杯已经冷掉的咖啡,笔记本电脑还亮着。
我走近一看,屏幕上是记忆管理局的内部系统界面,标题赫然写着:【许轻颜诊所调查报告】。
果然如此。我冷笑,手指滑过触摸板。
报告详细记录了我过去三年经手的每一例非常规记忆修改,包括几个明显踩线的案例——帮富豪删除犯罪记忆,为政客植入虚假童年经历。每一项都足以吊销我的执照,甚至判刑。
最后一行用红字标注:【建议采取行动:记忆重置+职业禁止】。
我的手开始发抖。记忆重置——这意味着我可能变成一张白纸,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看这份报告。
方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猛地转身,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食物,表情复杂。
清道夫先生终于不装了?我讥讽道,声音却抖得厉害。
他放下袋子,轻轻关上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那是怎样?我指着电脑,你接近我,假装需要记忆治疗,就为了收集证据毁掉我?
方顺深吸一口气:一开始是。但后来——
后来什么?发现我其实是个好人?我冷笑,省省吧。你们清道夫不就是为了抓我们这种人而存在吗?
许轻颜,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腕,听我说完。付强的目标不只是你的诊所,他——
一声尖锐的警报声打断了他。方顺的手机疯狂闪烁红光,屏幕上跳出一条加密信息:【行动暴露。撤离。A-3协议。】
方顺的脸色瞬间变了:该死,他们找到这里了。

谁?
记忆管理局的特勤队。他快速关闭电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记忆之河》,书脊里掉出一个小型硬盘,付强发现我越界调查了。
窗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方顺冲到窗边看了一眼,咒骂一声:来不及了。
他抓住我的手臂:你必须跟我走,现在。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挣脱他的手。
因为你的记忆也被修改过!他低吼,那个胎记,还有你梦里的海边小镇——那不是梦,是你真实的童年!
我如遭雷击。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方顺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车钥匙和一个小装置塞给我:地下车库B区17号车位。这是记忆干扰器,能暂时屏蔽追踪信号。
那你呢?
我拖住他们。他推着我向后门走,去找一个叫'老陈'的人,在码头区'遗忘书店'。告诉他'樱花开了'。
方顺——
许轻颜,他突然捧住我的脸,拇指擦过我的眼角——我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相信我。你的记忆比我的重要得多。
6 记忆风暴
前门被猛地踹开。方顺一把将我推出后门:跑!别回头!
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消防通道,耳边回荡着方顺的话。我的记忆被修改过?海边小镇是真实的?这一切到底——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从楼上传来。整栋建筑都在颤抖。我差点摔倒,本能地抬头看去,方顺公寓的窗口冒出浓烟。
方顺!我下意识要往回跑,却听到更多脚步声从下方逼近。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向下。地下车库昏暗潮湿,B区17号车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我颤抖着按下钥匙,车门无声滑开。
刚发动车子,三个全副武装的特勤人员就从楼梯间冲了出来。我猛踩油门,撞开拦路的一人,冲上斜坡。
后视镜里,又有两辆黑色SUV追了上来。我按下方顺给的干扰器,一阵刺耳的噪音后,追兵的车突然失控撞上了柱子。
我驶入主干道,混入车流,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方顺怎么样了?那些爆炸...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导航显示码头区在城东,需要四十分钟车程。我不断检查后视镜,确认没有被跟踪,才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
雨开始下了,敲打在挡风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质问。方顺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你的记忆也被修改过。
我右肩胛骨的胎记隐隐发热。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我是谁?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遗忘书店藏在码头区最破旧的一条小巷里,招牌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我推门进去,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内昏暗拥挤,书架上塞满了纸质书——在这个全息阅读时代实属罕见。一个白发老人坐在柜台后,正在修补一本古籍。
老陈?我轻声问。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锐利:书店打烊了。
樱花开了。我按照方顺教的说。
老陈的表情变了。他快速走到门口,挂上Closed的牌子,拉下百叶窗。
跟我来。他带我穿过一排书架,推开隐藏的暗门。里面是一个小型工作室,墙上贴满了照片和文件,中央是一台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机器。
方顺出事了?老陈直接问道。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记忆管理局的人找到了他的公寓。有爆炸...我不知道他...
老陈叹了口气:坐下吧,孩子。你需要知道的太多了。
他递给我一杯热茶,然后调暗灯光,启动那台机器。墙上投影出一段模糊的视频:一个小女孩在海边奔跑,笑声清脆。镜头拉近,我看到了她右肩上的树叶状胎记。
这是...
你。许轻颜,或许该叫你真正的名字——林小雨。老陈的声音变得柔和,十五年前,海边小镇的记忆守护者之女。
我的双手开始颤抖,茶杯几乎拿不稳。
视频切换到一个实验室场景。一群白大褂围着一个昏迷的小女孩做手术——那是我。站在一旁指挥的,赫然是年轻二十岁的付强。
记忆管理局的前身是军方项目,老陈解释道,他们发现某些人天生对记忆修改有抗性,这种基因可以遗传。付强带人抓走了小镇上七个有这种基因的孩子...只有你活了下来。
我胸口发闷,那些梦境中的碎片突然变得清晰——不是梦,是被强行压抑的真实记忆。
那方顺...
他是付强的养子,但也是我们最深的卧底。老陈调出另一段视频,显示方顺在秘密会议上与付强对峙,他发现付强在利用记忆修改技术控制重要人物,甚至准备大规模应用。当他查到你的下落时,决定冒险接触你——你的基因是破解付强技术的关键。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方顺说你的记忆比我的重要。
现在怎么办?我问道,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定。
老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装置:方顺留了这个给你。他说如果你来了,就让你看'樱花档案'。
我接过装置,插入电脑。屏幕上展开一份加密文件,标题是《A级记忆修复协议》。方顺的脸出现在视频中:
许轻颜,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的身份暴露了。但更重要的是,你的记忆必须恢复完整。以下是操作步骤...
视频突然被警报声打断。老陈脸色大变:他们找到这里了!
外面传来车辆急刹的声音。老陈迅速关闭设备,将硬盘塞给我:从后门走,去安全屋!地址在——
前门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打断了他。老陈推着我向后门跑:记住,许轻颜,你的记忆就是武器!
我刚冲进小巷,就听到书店内传来一声闷响。回头看去,浓烟已经从窗口涌出。
我攥紧硬盘,向暗处跑去。雨更大了,像要洗刷掉这座城市所有的记忆。但我知道,有些记忆必须被找回——不仅为了我,为了方顺,也为了所有被夺走真实的人。
7 记忆反击战
方顺曾问我为什么要做记忆修补师。现在我知道了——冥冥中,我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回到那个被偷走的海边小镇,回到真实的自己。
而这场关于记忆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在安全屋的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洼。老陈给的地址指引我来到这座废弃工厂顶层的隐蔽公寓,墙上贴满了泛黄的照片和手写笔记。
我颤抖着插入硬盘,方顺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许轻颜,安全协议分为三个阶段。首先,你需要连接神经同步器...
按照指示,我找到藏在衣柜后的设备——一台改装过的记忆修复仪,比诊所的型号古老得多,却多了几个不明功能的接口。
...最后,输入解锁码:安锦的生日。
我愣住了。安锦的生日?方顺从未告诉过我。我翻遍公寓寻找线索,终于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本《记忆之河》的样书,扉页上有一行小字:给夏,愿我们的记忆如河流般永续。2068.5.21
输入数字后,屏幕亮起:【身份确认。开始记忆还原程序。】
机器发出嗡鸣,我躺下戴上头盔,瞬间被拉入记忆旋涡——
六岁的我在海边奔跑,脚下细沙温暖。远处,父亲在修补渔网,母亲哼着歌晾晒床单。夕阳将一切染成金色,包括我右肩上的树叶胎记。
小雨!父亲招手,来看看今天的收获!
我跑向岸边的小船,里面有几尾银光闪闪的鱼。父亲把我举过头顶,我咯咯笑着去摸天上的云。
画面突然扭曲。深夜,刺眼的车灯穿透窗户。喊叫声,枪声。母亲把我塞进壁橱:别出声,小雨,无论发生什么都别——
柜门被猛地拉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拽住我,他的脸年轻而冷酷——是付强。
就是她,他检查我肩上的胎记,基因表达最完美的一个。
最后一幕是实验室的白色天花板,针头刺入我的脖颈。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记住你是谁...永远记住...
【第一阶段记忆恢复完成】系统的机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大口喘息,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个海边小镇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父母...他们可能已经...
警报声突然响起。屏幕上闪烁红光:【检测到追踪信号。来源:记忆管理局总部。】
我擦干眼泪,快速浏览恢复的记忆数据。在一堆神经图谱中,一个熟悉的代码片段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我诊所用来绕过记忆修改监管的加密算法,但它的基础结构竟然与我儿时画在沙滩上的贝壳图案惊人相似。
这不可能...我放大代码,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我不仅是被抓走的实验体,更可能是这种抗性技术的原始创造者。
门铃突然响起,我僵在原地。
许医生?我是老陈的朋友。一个女声从门外传来,方顺有消息了。
透过猫眼,我看到一个穿快递制服的年轻女子,左眼戴着黑色眼罩。她举起一张纸条,上面是方顺的笔迹:樱花落了,但根还在。
这是我们的备用暗号。我谨慎地开门,她迅速闪入,递给我一个数据芯片。
方顺还活着,她压低声音,付强把他关在管理局地下的特殊病房。他们对他进行了部分记忆重置。
我胸口一阵刺痛:他还记得...我吗?
片段性记忆。她指了指眼罩,就像透过百叶窗看东西,有些部分清晰,有些完全空白。我是苏芮,记忆守护者的内线。
她调出芯片内容,显示管理局的建筑平面图和值班表。其中一个红点标注着隔离区。
明天付强要公开展示新一代记忆控制系统,苏芮说,他会用方顺做演示。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什么演示?
大规模选择性记忆删除。她眼中闪过愤怒,他们称之为'社会净化计划'。
我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付强追捕我不只是因为过去,更因为我可能是唯一能阻止他计划的人。
老陈的机器,我突然问道,是不是能对抗付强的系统?
苏芮点头:那是基于你的童年设计图制造的初代原型机。但需要升级才能覆盖全城范围。
我转向电脑,调出刚恢复的记忆数据:我需要十二小时和以下材料......
苏芮按照我的吩咐开始配合我进行准备工作。
十二小时后......
记忆管理局总部像一座玻璃与钢铁筑成的堡垒。凭借苏芮弄到的ID卡,我伪装成技术人员混入大厅。电梯下行时,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某种奇怪的熟悉感。
负三层比图纸显示的更加复杂。我躲过巡逻,来到隔离区的气闸门前。监控已被苏芮干扰,但只有九十秒窗口期。
输入方顺牢房密码时,我的手抖得几乎按错数字。门滑开的瞬间,我的心跳停滞了——
方顺被束缚在一张特制病床上,头上连着密密麻麻的电极。他看上去无比憔悴,右眉的疤痕更显狰狞。听到动静,他缓缓转头,眼神迷茫中带着一丝警惕。
方顺,我轻声呼唤,迅速检查束缚装置,我来带你离开。
他皱眉:你是...那个医生?
许轻颜。我解开最后一道束缚带,心沉了下去——他不记得我了。
扶他坐起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樱花...樱花开了吗?
我猛地抬头,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清明:开了,方顺。现在我们必须——
警报突然响彻走廊。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被发现了吗?我迅速架起方顺。
不,他摇头,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是演示提前了。付强要启动系统。
我们勉强躲进一间设备间。方顺的记忆时断时续,但确认了最坏的情况——付强今天就要对全城实施第一阶段记忆清洗,针对的是对社会不稳定的记忆。
他的名单上有三类人,方顺按着太阳穴回忆,政治异见者、犯罪受害者和...记忆异常者。
我调试着从安全屋带来的改装设备:能干扰主系统吗?
除非直接接入控制核心。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许轻颜...不,林小雨。付强的控制台需要生物识别,只有你的基因能破解。
我怔住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真名?
因为我就是当年放走你的人。他眼中闪过痛苦,那时我是付强的助手,但我不能看着一个孩子被...改造。我伪造了你的死亡记录。
记忆碎片突然拼合——黑暗中,一个年轻研究员悄悄关闭警报,指着通风管道:快跑,永远别回来!那张模糊的脸,原来是方顺。
走廊广播突然响起:全体人员注意,演示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请前往中央控制室。
我们必须分头行动。我塞给方顺一个数据储存器,你去屋顶发射塔安装这个,它能扩大老陈机器的覆盖范围。我去对付付强。
方顺犹豫了:太危险了。他认出你后会——
这正是计划。我按下伪装成ID卡的微型装置,全息投影在我脸上覆盖了一层陌生面容,他认不出这个身份,但系统会。
中央控制室挤满了官员和记者。我低着头,跟随技术团队混入。付强站在主控台前,西装笔挺,正向观众讲解墙上巨大的显示屏。
...这套系统将彻底改变社会治理方式。他微笑着按下按钮,屏幕显示城市地图,无数红点开始闪烁,这些是需要矫正的记忆节点。
我悄悄接近备用终端,插入改装过的接口器。屏幕闪烁了一下,显示【基因验证通过】,但付强似乎没有注意到。
让我们看一个实例。他调出一个监控画面,显示一个正在接受采访的老妇人,这位女士坚持声称儿子被当局带走。事实上,她儿子是意外死亡。让我们还她平静。
他启动程序。画面中的老妇人突然表情空白,然后困惑地摇头:我在说什么?我儿子...我儿子是车祸去世的。
观众席响起掌声。我胃部翻腾——这正是我诊所的工作,只是规模放大了千百倍。
接下来是更激动人心的部分。付强调出全城地图,第一阶段将覆盖三个行政区,预计减少85%的'错误记忆'相关投诉。
我深吸一口气,启动藏在口袋里的干扰器。主屏幕突然闪烁,老陈的机器开始反向入侵系统。
怎么回事?付强厉声问道。
技术人员慌乱地检查设备:未知信号干扰!来源在...在室内!
是时候了。我关闭全息伪装,大步走向主控台:停下这个系统,付强。
全场哗然。付强转身,瞳孔骤缩:你...不可能!
林小雨。我直视他的眼睛,你叫我'7号实验体'。
他的震惊只持续了一秒,随即露出狞笑:正好在演示素材。各位,这就是典型的记忆异常者,妄想自己是被害者——
2060年6月17日,我提高声音,你带人血洗海边小镇,抓走七个孩子做活体实验。只有我活下来,因为方顺放走了我。
付强脸色铁青:警卫!抓住这个疯子!
太晚了。我按下终端上的执行键,系统已经重新编程。
主屏幕突然切换,播放出实验室的监控录像——年幼的我被绑在手术台上,付强亲自操作记忆提取机。观众席爆发惊呼。
谎言!付强怒吼,这是伪造的!
那这个呢?我调出另一段视频,显示付强向官员兜售社会净化计划,明确表示要消除所有不利于统治的记忆。
现场一片混乱。付强突然从怀中掏出手枪: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系统核心有物理隔离!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所以我没打算关闭它。
在他扣动扳机前,我按下最后一个按钮——不是针对系统,而是针对我自己。植入我大脑深处的原始抗性基因编码通过主控台全功率发射,反向感染了整个系统。
枪响了。剧痛从腹部炸开,我倒下的瞬间,看到付强惊恐地发现他的控制系统正在自我修改,屏幕上滚动着无数行代码——那是我六岁时在海边画下的贝壳图案,如今成了摧毁他野心的武器。
你做了什么?他尖叫着。
我倒在血泊中,微笑:把选择权...还给每个人...
警笛声、尖叫声渐渐远去。我模糊地看到方顺冲进控制室,看到他跪在我身边,嘴唇颤抖着说什么。但黑暗已经漫上视野边缘,最后的念头是:至少那些记忆,那些真实的、痛苦的、美丽的记忆,会得以保存。
8 樱花记忆
至少这次,是我自己做的选择。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远处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我睁开眼,困惑地环顾四周。医院病房?我还活着?
她醒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喊道。苏芮的脸出现在视野中,眼罩不见了,露出下面的机械义眼。
床边一个身影猛地站起——方顺,胡子拉碴,眼下青黑,但右眉的疤痕依然醒目。他颤抖着握住我的手:许轻颜...你还记得我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我记得海边的小镇,记得父母的脸,记得付强的实验室...但眼前这个男人,我似乎认识又似乎陌生。
我...头痛欲裂,你是...放我走的人?
方顺的肩膀垮了下来,但很快又挤出一个微笑:没关系,会想起来的。医生说你的记忆可能需要时间重组。
苏芮悄悄退出房间。方顺从床头拿起一本《记忆之河》,翻开折角的一页:我可以读给你听吗?就像以前一样。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书页上。他开始朗读,声音低沉温柔。不知为何,这个场景让我眼眶发热。
...当所有记忆都消失后,我们还能剩下什么?也许只有那种感觉——知道某件事、某个人曾经重要过的那种模糊感觉...
一滴泪水滑过我的脸颊。方顺停下来,轻轻擦去那滴泪,他的手很暖。
窗外,樱花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