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初阳照夜 > 第一章

他们说那个爱我如命的男人杀了我的父母。
我向他举剑索要一个解释。
他又一次故意输给我,握着我的剑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1.
我是青冥剑宗的大师姐。
别的门派首徒都是派去斩妖除魔,而我师尊派我去看守剑冢。
我上岗的第一天,剑冢残魂便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
傻子,你的夫君在三百年前杀了你的父母。
我的夫君,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叫容烬。
我第一次见到容烬,是在腐骨沼泽。
沼泽瘴气弥漫,他手腕上银铃轻颤,清越的铃声在死寂中莫名地牵动着我的心。
毒蛛丝缠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月白锦袍被鲜血浸染。
而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美得惊心动魄。
愣神之际,妖兽抓住了我的右肩,我举起照夜剑劈开兽爪,妖兽吃痛将我甩开。
我从高空中坠落,容烬伸手接住了我。
他的手臂比想象中结实,他含笑着叹息:
青冥山如今连剑都拿不稳的丫头也能当首徒
丫头我是你三百岁的祖宗。我挣开他的臂弯跳下来。
三百岁的丫头,你这伤再不治,右手可就废了。
他自作主张地要替我治疗,伸手过来就要点我穴道。
我堪堪避开,旋即用剑柄重重敲向他膝弯。
然而这把跟我了三百年早已和我融为一体的剑却突然不听使唤。
剑停在了他一寸距离外,他伸手撒出的药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伤口上。
他总说初见时我救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用毒如神,随便一挥手都足以毒翻整座山。
我拖着伤臂在溪边洗剑时,他倚着老树打量我:你讨厌我
我不认识你,谈何讨厌
只是你细胳膊细腿的,还是少来这些地方。别哪天被妖兽叼了去,还要祖宗我救你。
我故意将剑尖擦着他耳畔钉进树干,他却睫毛都没颤一下。
他忽然握住我持剑的手,掌心粗粝,不像他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外表:
阿昭记住了,我叫容烬。
他呼出的热气拂过我的后颈,惊得我反手将他掀翻在地。
后,后会无期。
那日我落荒而逃,没看见身后的人摩挲着掌心低笑。
2.
然而,话还是说得太早。
青冥宗举办宗门大比之日我和他在练武场相遇。
杏花纷飞,容烬在月下舞剑。
他今日换了身玄色劲装,衣袂翻飞间露出手腕间银铃,随着剑势叮咚作响。
我抱剑倚着老树,看他将一套复杂的剑法舞得行云流水。
没想到他身为药王谷谷主,竟是剑修。
剑锋划过月华时,他忽然旋身,剑尖直指我眉心。
楚姑娘看够了他收剑入鞘,额角沁着细汗,不如陪我过两招
没兴趣。
是没兴趣,还是不敢他低笑,将剑抛给我,听说青冥剑宗首徒剑术超群,今日特来讨教。
我接住剑,剑柄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他退后三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若我赢了,姑娘便答应我一件事。
若你输了呢
任凭处置。他眼底闪过狡黠的光,不过......
话音未落,剑锋已至我喉间。
我侧身避过,反手一剑刺向他心口。
他却不闪不避,任由剑尖抵在胸前:姑娘的剑,比我想象中更快。
你......
我输了。他忽然握住剑锋,鲜血顺着剑身滑落,所以......
他欺身向前,将我困在树干与他之间,任凭处置。
杏花簌簌落在我们肩头,他呼吸间带着清冽的酒香。
我这才发现他眼尾泛红,似是醉了。
你喝酒了
一点点。他低头,鼻尖几乎贴上我的,为了壮胆。
壮什么胆
壮胆......他忽然吻上我唇角,做一件想了六百年的事。
我推开他,啪地甩了他一耳光,你醉了。
他愣住了,片刻后嘴角扯出了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像是很伤心,但是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轻薄我的登徒子的心情。
对不起。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3.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又错了。
万魔窟那场围剿我们又见面了。
我被毒雾所伤双目失明,心脉受损,跌进寒潭时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喊声。
仅仅三面之缘,他却像是失去至宝。
温润的嗓音裂成尖锐的瓷片:楚昭!你敢松手试试!
粗粝的岩石划破了他的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滑落。
他越用力,伤口撕裂更甚,他还是把我拉了回来。
之后的整整四十九日,他背着我踏遍这片大陆寻药。
我伏在他坚实的脊背上,他看着瘦弱,肌骨却如青竹柔韧。
那些日子我辨人全靠触觉和嗅觉。
他递药时指尖有金疮药苦香,手腕上总是扎着一条缎带,换药时呼吸总刻意放轻。
某夜暴雨,我摸索着碰他眼睫:你哭过
你弄错了。他把我冰凉的手脚团进怀里,是雨。
你每日给我喂的药为什么有铁锈味
煎药的铁壶旧了。
撒谎。我摸索着扣住他腕脉,你气血两亏,分明是...
他忽然按住我的手,呼吸擦过我耳廓:阿昭再乱摸,当心我把你扔进蛇窟。
复明那日,我假装未愈。
晨光里第一次看清他苍白面容,唇上还留着喂药时被我咬破的结痂。
他小心托着我后颈喂药,我一把扯下他腕间的缎带,缎带下的疤痕像藤蔓一样扎眼。
这道疤怎么来的
试药时烫的。
我忽然抚上他心口,指尖触及凹凸的旧伤。他猛地僵住,药碗坠地粉碎。
我怔住:那这里呢
4.
你不信他害死你父母还是不舍得杀了他!剑冢残魂打断了我的回忆。
才第一天见,你说那么多,多冒昧啊!
剑多血腥,千万把无主残剑多年来被弃于剑冢。
剑魂早已生怨,它说的,我自然一个标点符号也不信。
你可去找青冥宗主求证。
它说的是真的。
青冥宗主,也是我的师尊玄霄,闭关百年的他罕见地出关解答了我的问题。
你的父母似乎早有预料。你出生不久后,他们便将你托付给我,还要我立誓,待到时机成熟,方可告知真相。
他们担心我受到牵连,将我封印。待我赶到,他们已逝去多时。你父亲的手中还拽着一根青鸟的羽毛。
青鸟是药王谷的神鸟,只有谷主才有资格掌握召唤的秘术。
容烬自然是会的,他还教过我。
我去找容烬打了一架。
跟以往无数次对练一样毫无悬念,我又赢了。
我的本命剑照夜剑抵在容烬咽喉三寸处悲鸣。
剑冢中响起阵阵嗡鸣,像是兴奋得不能自已。
后山的罡风卷着血腥味,容烬月白色衣襟被我的剑气割裂。
他心口旧伤正泛着与照夜剑如出一辙的青光。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道疤——
像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尾部隐没在锁骨处的魔纹里。
容烬忽然抓住剑刃,青光在他掌心消散,削铁如泥的剑竟未伤他分毫。
他握住剑刃往他心口上送。
阿昭,你的剑慢了。他笑起来眼角里都渗着血。
六百年前,你的一招一式可没现在这般犹豫。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六百年前我还未出生。
只是他心口的那道伤疤突然迸射出和照夜剑一样的青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我想听你的解释。
阿昭,照夜剑从不伤我就是最好的解释。
剑身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我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
三百年来朝夕相伴的本命剑,此刻竟在阻止我斩杀仇人。
因为照夜剑是用我半颗心铸的。
剑魔不仅想要你亲手杀了我——容烬近一步抓住我持剑的手,它还要你因恨生魔,替它撕开最后一道枷锁!
照夜剑还僵持在空中,突如其来的剑刃,瞬间穿透了我的心脏。
那是师尊的佩剑!
他眼底翻涌着与剑魔如出一辙的血雾。
你先天灵体本该助我炼化剑冢成剑神……枯瘦五指扣住我天灵盖,如今你成不成魔已经无所谓了!时机已到,用你血祭剑魔,照样能破劫飞升!
阿昭!容烬接住我下坠的身体,心口原本血色的魔纹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剑冢地底突然传来尖厉的嘶鸣。
万千残剑震颤着浮空,漆黑的怨气如蛛网缠上我的脚踝。
师尊悬在剑冢穹顶,白袍被罡风撕扯成缕。
他俯身盯着修炼成型的法阵:成了……封印终于要破了!
剑冢穹顶轰然炸裂,浮出一张由断剑拼凑的鬼面,裂开的嘴角淌下熔岩般的赤金液体:
楚昭,你生来便是我的躯壳!
残剑暴雨般倾泻而下,容烬揽着我滚进祭坛凹槽。
他挥洒袖中药粉化作屏障的瞬间,我瞥见他后颈的魔纹还在持续扩散。
三百年前你本该是我的!
剑魔嘶吼震得我灵台剧痛,空气中肆虐的魔气仿佛钻进了我的骨髓,此刻在我的经脉里沸腾呼应。
容烬忽然咬破指尖点在我眉心,暂时压制了魔气的躁动:
它的目标是你的先天灵体,三百年前你父母……
话未说完,祭坛阵纹突然逆转。
容烬将我推入阵眼的刹那,师尊剑锋已至他后心。
照夜剑自我掌心挣脱,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阵眼闭合的最后一瞬,我听见他喉间溢出的闷哼——一柄残剑贯穿了他左肩。
5.
时空震颤的刹那,我坠入黑暗。
再睁眼时,我身上的伤痕全都奇迹般地消失,环顾四野皆是苍茫的雪色。
风雪深处传来利刃破空声。
拨开雪雾的刹那,我怔在原地——与狼群对峙的少年,分明是稚气未脱的容烬。
我竟回到了六百年前!
断剑在他冻裂的掌心颤动,血珠坠地时洇成朵朵红梅。
他早已力竭。
我的剑出鞘的瞬间,狼群已扑至眼前。
剑气荡开积雪,妖兽哀嚎着跌进雪坑。
为何救我他哑着嗓子问,断剑仍戒备地横在胸前。
想救便救。我将斗篷甩在他肩头。
你多大
……十四。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我看你骨骼惊奇,天纵奇才,愿意当我徒弟不
少年瞳孔倏地燃起火光:你能教我剑术
我揉乱他覆着薄雪的额发:能,跟我走吧。
我转身走出数丈,身后积雪咯吱作响。
少年攥着我斗篷衣角,在雪地里踩出一串崭新的脚印。
6.
在青石巷尾寻了处灵气氤氲的小院,我随手将曾经的佩剑抛给他。
我来自青冥,这是我的入门剑,你先用着。
容烬学剑快得让人心惊。
第一年谷雨,他挑落我鬓边杏花。
第三年霜降,木剑已能挑开我腕间三寸破绽。
该给他换剑了。
我采星沉铁、取熔岩髓,在霜降那夜开炉铸剑。
剑成时恰逢他弱冠生辰,剑身映着篝火泛起暖色流光。
替它起个名字吧。
初阳。他指腹摩挲着剑鞘上浮雕的旭日。
为何
遇见你那日……他抱着剑,捡起根树枝拨弄火堆,火星溅上衣摆。
我明白了多年的黑暗是为了等待那一缕晨光。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檐下的风轻轻吹过,我垂眸盯着他袖口被火星灼出的小洞:要许个生辰愿么
想学驻颜术。他忽然抬头,眸光像初春将融的霜雪,底下却蛰伏着深潭般的执念。
驻颜术我笑着掐诀替他补好衣袖,青春永驻对你这年岁的小崽子有何用
我已经长大了!况且——他抱着剑回屋,进门时转身望着我,我想和师父共长生。
初阳剑在月色里拖出暖色的痕。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不属于这里,我不应该跟这个时空的他产生过多的羁绊。
我应该尽快找到回去解决困境的办法。
传言青冥剑冢是为上古神剑而铸,只有找到这把神剑才能压制剑魔。
我必须尽快找到它。
7.
第十年清明,我在断龙崖探查上古剑魄时踏错一步。
碎石滚落的声响惊动了蛇窟里沉睡的蛇,数十条覆着青铜鳞片的蛇妖昂首吐信。
我持剑奋力斩落三颗蛇首,然而寡不敌众。
毒牙贯穿我右腿的瞬间,魔蛟破开潭水现身时,万蛇臣服。
它用尾尖卷起我拖向巢穴,竖瞳映着我在灵石堆里挣扎的模样:小东西,做我的收藏品可好
我默不作声,它也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魔蛟每日衔来冰魄果为我续命,却放任蛇毒在我血脉里蔓延——它享受猎物逐渐凋零的过程。
洞内昼夜难分,魔蛟第七次送来冰魄果时,洞外传来熟悉的剑鸣。
容烬斩落的蛇首垒成台阶,白衣浸透暗红,眼底翻涌的癫狂比魔蛟更骇人。
他剑尖滴落的血在满地的硫磺粉末上凝结成块。
放开她。他剑指魔蛟,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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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的。魔蛟将我缠在尾间,毒刺抵住心口。
她是我的命。容烬忽然笑了,那笑容比魔蛟的毒牙更危险。
他挥剑砍伤魔蛟。
剑光划伤魔蛟的刹那,我借机挣开桎梏扑向魔蛟七寸。
容烬的剑锋穿透魔蛟鳞甲时,毒刺也没入他肩胛。
我们滚落在腥臭的血泊里,他颤抖的指腹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污血。
别睡。他拿出解毒丹替我解毒,声音发颤,求你。
我靠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这些天,他怕是踏遍了每一处险地。
回到客栈已是三更。
他替我掖好被角转身刹那,突然踉跄栽倒。
我慌忙爬起来在他身上摸索着掏出解毒丹,他却紧闭牙关。
无奈之下,我含住丹药,俯身渡给他。
他忽然扣住我后脑,喉间忽然刺痛,有冰凉之物钻入血脉。
我正要发作,却见他真的昏了过去。
他长睫颤动,在彻底昏迷前含糊呢喃:这次...不会再弄丢了...
我曾告诫过他不要对我生出妄念,可他却越界了。
以示警戒,在他伤好后我惩罚了他。
我坐在庭院看他在木桩上顶缸扎马步。
看着他不知不觉中早已比我高出许多的身影,已经有了多年后我初识的样子。
我翻着古籍,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他。
师父,他忽然开口,水珠顺着下颌滑落,你是不是在偷看我
我合上古籍:再加一个时辰。
他低笑,水缸里的水纹荡开涟漪:
那日蛇窟,师父为我挡下魔蛟一击时,我在想什么,师父知道吗
闭嘴。
我在想,他忽然跃下木桩,水缸稳稳落在肩上,若师父死了,我便让这天下陪葬。
我腾地站起来指着他:放肆!你若敢滥杀无辜,我便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他迎上来捉住我的指尖,水缸里的水泼了一地,却唯独避开了我:
师父罚我,我认。但我不悔。他俯身,湿漉漉的发梢扫过我脸颊,因为——
从今往后,无论上碧落下黄泉,我再也不会弄丢你了。
彼时,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六百多年后我才从他口中得知,那日他趁我渡药时,在我体内种下了追魂蛊。
他以为他能随时获取我的行踪,却不知蛊虫跨不过时空。
8.
多年来我走访了数不清的地方,上古神剑像是一个捏造的传说,剑魔之劫似乎注定无解。
第二十年深秋,我走累了,和着容烬在一个种满杏树的村子里停了下来。
他的剑术早已比我精湛,仙术也学得差不多了。
当初随口胡诌的骨骼惊奇,天纵奇才竟是歪打正着。
容烬在杏林深处筑了竹亭。
每夜练完剑,他便温一壶青梅酒等我。
瓷杯被他掌心焐得温热,酒液滑入喉间时,他勾指挽起我散落的发丝:
师父的头发,该束起来了。
麻烦。我拍开他的手,却摸到发间多了支白玉簪。
他眸间的温柔像一湖春水,在他嘴角漾起动人心弦的弧度:师父真好看。
那夜山风卷着酒香,我似是醉了。
月光淌过少年勾起的嘴角,我鬼使神差地抚上他脸颊。
而他,偏头吻上了我的手。
9.
第三十年惊蛰,西海传来秘境现世的消息,传闻深处葬着上古剑魄能镇剑魔,我有意前往。
暮色漫过青石阶时,我倚着杏树数匣中银铃。
这是用星铁熔炼的十八枚小铃,每颗内壁都刻着微缩的护身阵。
树影里忽然传来脚步声,我慌忙将银铃塞进袖袋。
师父在藏什么容烬提着食盒踏月而来,发梢还沾着后山的夜露。
他如今已比我高出许多,月白色的衣衫衬得肩宽腰窄,襟口处绣着几朵歪斜的杏花,那是我一时兴起之作。
我拍开他探向袖口的手:明日要去西海秘境取件东西,你留守这里。
师父总把我当孩子。他掀开食盒,青梅冻在琉璃盏里泛着碧色。
他忽然握住我手腕,指腹摩挲着我的掌心。
夜风卷起满地落花,他掌心温度烫得人心慌。
我抽回手,意外让发间玉簪滑落。
他俯身去拾时,动作牵动了他的几缕发丝,和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此去最多半月。我接过青梅冻,每日早课不可荒废,剑谱第三卷......
要练百遍,我知道。他替我重新插上玉簪,从怀中掏出个素缎荷包,带着这个。
荷包里是个护身符。
我攥着荷包直到指尖发白,此次一别怕是久不相见。
我想起六百年后初见时,他腕间那串我牵动我心弦的银铃,竟是我留给他为数不多的念想。
后半夜,我坐在容烬房门外。
月光漏过窗棂,映着他熟睡时仍紧蹙的眉峰。
三十年前在雪地里捡回的小狼崽,如今的睡姿仍是带着剑锋般的警惕。
我将银铃系在梁间,铃舌用红线缠了三圈——等他发现时,红线会因灵力消散而断裂。
别找我。我在他枕边放下传讯玉简,以及一支半开的杏花。
这花开得就像他顶水缸受罚那日,偷偷插在我窗前的模样。
晨雾未散时,我御剑抵达秘境入口。
身后突然传来银铃急响,一个困阵将我定在半空。
容烬踏着初阳追来,发簪歪斜,赤脚踩在剑上。
他晃着手中银铃,眼底血丝比朝霞更红:您教过我,临别赠礼要当面给。
风鼓起他单薄的寝衣,胸膛若隐若现,此时他的胸膛还没有多年后那可怖的疤痕。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昨夜他梦中呓语。
原来那声淹没在风声里的别走,不是幻听。
只是我不得不走。
我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血色符文幻化出一群上古神兽青鸟的虚影。
这是六百年后他教过我的药王谷秘术青鸟渡。
一群青鸟化作困阵拦住他,其中一支则载着我在入口关闭的前一刻冲进了秘境。
10.
踏入秘境的瞬间天旋地转,再睁眼时,青石墓墙上浮动着熟悉的青冥宗符纹。
小丫头擅闯剑冢,胆子倒不小。苍老声音震得壁灯骤亮,剑气凝成的游龙在穹顶盘旋。
我躬身行礼:晚辈为救青冥剑宗而来。
救游龙倏地俯冲至眼前,龙须扫过我腰间,青冥宗与我何干
青冥宗有您的故人。
你如何得知
墓中的符文早已告知我一切。
剑气突然发出金石相击般的笑声:哈哈哈,是个妙人。你和叶冥是何关系
听闻这个名字,我又一瞬惊讶:叶前辈是青冥的开山祖师。
开山祖师想不到叶冥这小子真办成了门派。
龙身溃散成星芒,聚成半截锈迹斑斑的断剑悬在碑前。
老夫镇魂,算是你们开山祖师的……旧友。
话间,他身后的石碑渐渐显现出古老的文字。
碑文浸着血锈气,记载着一个故事。
上古仙魔大战时,魔尊几乎熔尽镇魂剑身。
叶冥抱着残剑杀出重围,在秘境建了这座剑冢:我定要闯出一番天地,创立天下第一剑宗,届时待你回来替我镇山。
他骗人。镇魂剑嗡鸣,诉说着怨怒,说什么要让我镇守天下第一剑宗,结果连块剑碑都没给我留。
如今青冥剑冢葬剑千万,皆是因您而存——叶冥前辈将毕生所得名剑尽数封存,是为养您碎裂的剑魄。
剑气忽然沉寂,壁灯烛光摇曳。
后世剑冢魔气暴动,皆因缺了镇魂剑魄镇压。请您……
小丫头心思弯绕。镇魂剑猛地刺入碑文,秘境开始崩塌,带路吧,老夫倒要看看叶冥养出了什么破烂宗门。
阵法青光吞没视野的刹那,发间玉簪坠地碎裂。
那是容烬亲手做的簪。
11.
时空再次扭曲的瞬间,我坠入漫天星河。
当意识重新凝聚时,青冥山巅的剑冢正吞吐着滔天魔气。
脚下血色法阵泛着幽光,师尊玄霄立在我身侧,苍白手指掐着法诀。
而法阵外持剑相向的男女竟是我三百年前早逝的父母。
我挣扎着向他们奔去。
别白费力气了。镇魂剑在我识海嗡鸣,你现在困在婴儿躯壳里——等等,这该不会是三百年前的你自己吧
我猛然低头,藕节似的短小四肢正在法阵中逐渐透明。
神识如蛛网蔓延,触及阵法边缘时竟被灼出裂痕——
这竟是失传已久的噬魂血祭阵,我的魂魄正被阵法蚕食成养料。
父亲楚尧的剑锋已划破师尊衣襟:玄霄!放开我儿!
母亲林霜的剑光锐不可当,却在触及血色屏障时炸开无数光斑。
先天灵体千年难遇。玄霄眼中翻涌着癫狂的赤色,师弟既有天纵之资,何不把这孩子让给我
他指尖突然刺入心口,逼出三滴心头血洒在阵眼,待我炼化这魂魄和肉身......
话音未落,剑锋相撞的火星溅入法阵。
我看着父母双剑合璧,楚尧的剑势如龙出海,林霜的剑气化凤清啼。
玄霄道袍被割裂成纷扬的碎帛,露出狰狞的伤口。
他踉跄后退时突然诡笑:血祭已成,此女不死,尔等皆要陪葬!
法阵突然剧烈震颤,我的魂魄被无形之力拽向半空,看见婴儿身躯已呈半透明状。
浓稠瘴气中走出熟悉的身影,月白色衣袂翻飞。
容烬腕间银铃发出清越声响。
换命血祭,需至亲以命易命。他抬眸时,眼底映着血色法阵:割腕放血,魔气自会转移。
楚尧的剑刃已割破腕脉。
我动弹不得,只能在内心疯狂地呐喊:不要!你们会魂飞魄散的!
可温热血珠还是滴落在阵眼,婴儿心口的魔气如毒蛇游向父母身躯。
那些黑气钻进他们相扣的指缝,在血脉中开出妖异的魔纹。
林霜染血的指尖轻触法阵屏障:昭儿乖,阿娘给你唱安魂曲......
她的声音渐弱,与楚尧相视一笑的身影化作漫天流萤。
我的魂魄突然轻如飞絮,穿过法阵落入容烬怀中。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婴儿,一边探查着婴儿的情况。
你的魂魄还是太弱了,体质又容易吸引魔气,竟不能独自过活十岁。
他掌心覆在我眼前时,带着熟悉的香气:别看。
但我的神识穿透他的指缝,清晰看见初阳剑剖开他胸膛。
那颗跳动的赤色心脏泛着金芒,与剑身相融时浮现出熟悉的青芒。
这分明是药王谷禁术——同心契。
以心为契,以剑为媒。
容烬嘴角溢出血线。
初阳剑在融合半颗心脏后寸寸蜕变,最终化作我最为熟悉的模样——
照夜剑的模样。
剑身泛着的淡淡青芒,正将残存魔气转化为灵气,包裹在婴儿四周。
魔气如退潮般消散时,他玄色衣袍已被鲜血浸透:这次...换阿昭等我了......
容烬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血色符文化作一群青鸟,竟是青鸟渡。
一群青鸟化列阵拥护着我,一只青鸟载着我奔逃,身后瘴气翻涌如巨兽张口。
沿途草木触之即枯,却在触及襁褓时被照夜剑的微光净化。
眼看就要逃出山门,九道噬魂钉突然破空而来。
把孩子留下!玄霄从瘴气中现身,最后一根噬魂钉穿透襁褓的刹那,照夜剑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经过一阵激烈的缠斗,一群青鸟在魔气侵蚀下均化为青烟,而我落入玄霄冰冷的怀中。
不愧是先天灵体,定是大补之躯。
玄霄指尖凝出冰蓝色咒文,咒文飘到我额头上顷刻间就消散了,同心契!容烬竟能与你分担魔气!
他气得面容扭曲,突然像是突然醒觉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他以为这样便护得住吗
我倒要看看他能替你消化多少魔气。
从今往后,你便是为师的乖徒儿了。
黑暗吞噬意识前,我隐约间似是瞧见容烬模糊的轮廓。
他残破的衣袖拂过我的眼睛,伴随着那句随风而散的等我。
12.
当金光刺破混沌时,我重重跌回现世的剑冢。
脚下阵法正在坍缩,千万柄残剑在我周身结成密不透风的铁笼。
锈迹斑斑的剑刃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
而我的生命随着心口涌出的血液一起流逝。
阿昭!容烬的嘶喊穿透剑阵。
透过剑隙望去,他手中照夜剑竟退化回初阳剑的模样。
残剑穿透他右肩,血珠顺着剑尖滴落。
更远处,玄霄正被自己唤醒的剑魔反噬。
那些曾被他魔气浸染的残剑们,此刻正一寸寸剜去他的血肉。
你们该听命于我!他徒劳地掐诀,却被一柄断剑削去三根手指。
真吵。剑魔的声音从每柄剑中同时传出,震得我耳膜渗血,三百年来用魔气喂养你们,如今该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铁笼骤然收紧,一柄青铜古剑擦着我脖颈划过,留下火辣辣的血痕。
镇魂剑突然在我的里识海剧烈震颤。
我望着即将合拢的剑阵,咬牙道:前辈再不出手,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铮——
清越剑鸣响彻天地。
残破的镇魂剑从我眉心飞出,剑身锈迹在月光下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流转的鎏金纹路。
它每暴涨一寸,剑冢便震颤一次,当剑尖触及铁笼时,那些嘶吼的凶剑突然集体噤声。
放肆!剑魔幻化出百丈高的虚影,魔气凝成巨掌拍下。
镇魂剑却径直穿透黑影,剑光如银河倒卷,所过之处铁笼分崩离析。
我随着漫天碎剑坠落,跌进带着血腥气的怀抱。
容烬的体温透过染血的衣袍传来,他握剑的手早已鲜血淋漓,却将我护得密不透风。
空中镇魂剑已化作五爪金龙,龙须扫过之处,残剑成片伏倒。
剑魔发出不甘的尖啸,魔气被龙息涤荡成漫天星子。
当最后一缕黑雾消散,金龙盘桓着降落在剑冢之巅。
一道身影自剑冢中踏来,白衣胜雪的青年伸手接住坠落的龙鳞——那鳞片落地成剑,正是完整的镇魂剑。
叶冥来迟了。
青年剑修抚过剑身,三百年前就该飞升的剑道祖师,怀念地轻抚剑身。
当年我以身祭剑,将魔窟镇压在剑冢之下,多谢道友替我寻回我的战友镇魂剑。
镇魂剑发出欢快的铮鸣:原来你当年丢下我就是为了自己去逞英雄,本座......
它突然转向我,剑穗在夜风中晃成流霞,小丫头,接住这个!
我下意识抬手,掌心落下一枚冰晶。
其中封存着半片龙鳞,正是当年叶冥破碎的本命剑残片。
冰晶在我手中消融,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插入我心口中的魔剑。
龙鳞融入血肉中,顷刻间,我的伤奇迹般地痊愈了。
我回望容烬,他的伤竟也痊愈了。
镇魂发出满意的笑声。
他跃回叶冥背后,天幕突然降下接引金光。
一人一剑登上了九重天阶。
昭儿......
带着哽咽的呼唤让我浑身剧震。
剑冢之上,两道半透明的身影正在凝实。
阿娘阿爹携手立于树下向我招手。
我们昭儿长大了。阿爹虚虚抚摸我发顶,比爹爹想象的还要勇敢。
阿娘试图擦拭我满脸泪水,指尖却穿过我的脸颊:别哭,娘亲见不得女儿落泪。
她隔空拥抱了我。
最后他们同样携手踏上天梯。
天梯早已收回,我仍呆呆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容烬忽然将我拽进怀中,初阳剑斩落三根噬魂钉——本该灰飞烟灭的玄霄,正握着半截魔剑作困兽之斗。
把灵体......还给我!他残缺的下颌张合着,眼眶中爬出魔气凝成的蛆虫。
初阳剑贯穿他心脏时,这个操纵了我半生命运的人,终于化作一滩腥臭的血水。
初阳剑突然迸发金光,寸寸蜕变成照夜剑。
它裹着星河般的流光没入容烬心口。
他失去的半个心脏回来,心口的伤疤终于能够愈合了。
容烬紧紧地抱着我,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融入骨血之中,我不会让你又一次消失在我的面前。
我已经不能再等你百年了。他将头埋进我的颈窝,轻轻啃咬着我的脖子,我会疯掉的,阿昭。
我捧住他的脸,吻住他未尽的话语。
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13.
我是容烬。
狼群獠牙滴着涎液围住我的时候,天空正在飘雪。
血从我身上一处处伤痕蜿蜒到雪地里。
狼群腾跃而起的瞬间,我看见本该漆黑一片的天光裂开一道缝隙。
剑刃破空声裹着风雪刺来,狼首滚落在我脚边。
她踏雪走近时,连飞溅的鲜血都懂得避让,只在雪地绽开朵朵红梅。
愿意当我徒弟不
我永远记得她眼睛里的光,像寒潭映着星子,照得我满身血污无处遁形。
我死死攥住她的衣角,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连指节都在战栗。
她教我剑时总爱折花枝作剑,剑气扫过便是一场花雨。
拜师那日接过她赠我剑时,我无意间轻触她的指尖。
我心头一颤,像是亵渎了神灵。
她是我从不敢肖想的存在。
可那天我竟听到她在梦中唤我的名字,像是在呼唤她即将逝去的爱人。
是那样的在乎和亲昵。
从此,我的心像是着了魔,再也压抑不住本不该生出的想法。
那天起,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黏在她的身上。
她的每一个动作我都无比熟悉。
她每一个侧影,都比剑刃更锋利地刻进我骨血里。
她说:剑是剑修的命。
可从她救起我的那一刻起,她才是我的命。
二十岁生辰,她为了那柄新剑忙碌了三百多个日夜。
她自以为这是一个藏得密不透风的惊喜。
三百多个晨曦与星月,铸剑庐炉火将她侧影映在窗上。
我只能躲在暗处描摹。
给剑取个名字。
我望着她被火光熏得微红的脸庞,喉结滚动着吞咽下所有妄念:初阳。
是你劈开我永夜的第一道光。
相伴的第二十年,我借着酒意吻了她的手心,她睫羽轻颤的模样让我错觉得到了回应。
可转头的瞬间,她倚着杏树沉睡的侧影,又把所有期冀冻成冰。
后来我才明白,她早就藏了告别的心。
她在我眼前消失的那天,追魂蛊竟也失效了。
青冥宗没有她的名字。
青鸟庇护的药王谷也未闻她的踪迹。
她像是我的一场梦,梦醒后再也找不到一起存在过的痕迹。
我绝望地迁怒于药王谷。
药鼎翻倒时,紫袍丹修们瑟缩如鹌鹑。
丹炉的火光映衬着我通红的眼,想到此时的我定是她厌恶的模样。
我举剑的手无力地垂下。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凭空出现:以半心换同生,定能叫你爱人再世,要不要学
他语气中带着蛊惑。
多可笑,我竟不知她生死。
但这一丝虚妄竟是我此时活下去的希望。
我指甲掐进掌心,说服自己:我的阿昭只是暂时走丢了,我会准备好一切等她回来。
后来我拜入老者门下。
老者是药王谷谷主。
人们都说他能救世人,却唯独救不活自己的伴侣。
他告诉我他从没放弃过救她。
后来他真的练成了。
他剜出半颗心唤醒伴侣,自己却沉睡在冰棺里三百年。
三百年足够沧海化作雪山,却不够我忘却她的一颦一笑。
追魂蛊亮起的刹那,我一日千里地飞奔。
直至看到林中那个啼哭的婴孩,我知道定是她回来了。
阿昭,这次换我赠你护身剑。
当年你剖开风雪来到我面前,如今该我踏碎轮回把你抢回来。
等我醒来,你便再也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