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年,陈建军厂里厂外莺莺燕燕从没断过。
我把苦水咽进肚里,每日奔波在纺织厂和卫生院之间。
弟弟的肺痨,要靠稀罕的进口药吊着,而陈建军他爸是握着进药指标的厂领导。
直到那天,他新看上的女工李小红松开了扶着的梯子,我从一人多高的戏台背景板上摔了下来。
坏了两个月的娃,一下子就没了。
我抖着手给他办公室摇电话。
建军,娃,娃保不住了。
电话那头是女人咯咯的笑声:赵秀娥,你这套一哭二闹的把戏,我早就看够了。
真想寻死,就找个没人瞧见的地方。
我被工友们七手八脚抬到卫生院时,血已经浸透了裤子。
弟弟晓得这事后,当天夜里就拔了输液管子。
姐,我不拖累你了。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两条命,抵他家当初那点恩情,也该够了。
往后日子,各走各的路,再也不要有牵扯。
1
陈建军冲进卫生院时,我正捏着那张急性流产的诊断单。
他一把夺过去撕得粉碎:闹够了没有不就是想要钱吗说个数!
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哪个看当年你爹为了保住他那份工,也是这样低声下气求我爸的!
我盯着地上那些碎纸片,冲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现在我不求了,行不行
一秒钟后,病房门被他甩得震天响,我的心也跟着一哆嗦。
陈建军前脚刚走,他那个狗腿子张秘书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嫂子,陈科长说了,只要您肯回去低个头,您弟弟那份抚恤金,厂里会按最高的标准给。
不用了,你告诉他,我俩的账,清了。
我从弟弟下葬的山坡上回来,天已经擦黑了。
推开筒子楼那扇吱呀作响的家门,一阵刺耳的闹腾声从里屋传出来。
陈建军歪在唯一的靠背椅上,腿上坐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正拿着橘子瓣互相投喂。
又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也是,他何曾在意过我这个名存实亡的媳妇。
哪怕是我刚埋了弟弟这天,他照旧能带女人回家快活。
这几年,我瞅着他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从一开始的心如刀绞,到后来的无感麻木。
他说让我低头,不过是想拿弟弟那点抚恤金当绳套,把我死死拴在他身边。
我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了。
站住。你让张秘书跟我说的话,是啥意思
我脚下顿了顿,没回头。
陈建军冷哼一声,推开怀里的女人。
你弟弟死了,你就以为欠我家的都还清了你爹当年写举报信害我爸差点丢了乌纱帽的时候,咋不想想会有今天
我瞅着他,嘴角咧了咧。
他没能耐保全自个儿,能怪哪个
陈建军听完,猛地揪住我。
既然你认可是我爸没本事才被你爹坑了,那现在没本事的人是你。
那我欺负你,也是你该受着的!
他抬手示意,张秘书立刻捧着个用红绸布包着的东西走过来。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分明是我刚从弟弟枕头底下拿出来,准备好好收起来的日记本!
可惜啊,我刚让人从你那屋里翻出来了。你猜,我现在要是手一松,把它扔进炉子,会咋样
那是我弟弟唯一的念想,他怎么敢
这几年我忍着他的冷嘲热讽,忍着他的花天酒地,甚至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娃化成一滩血水。
我以为这已经是苦日子的头了。
2
原来陈建军的心能比煤渣子还黑。
恍惚间我瞅见弟弟最后一次瞅我的眼神。
干瘦的手指头紧紧抓着我的袖子,嘴角咧开一个释然的笑。
姐,往后你就自个儿了。。。
那是世上最后一个真心疼我的人,甚至为了让我能喘口气,自个儿先撒了手。
而现在,这个装着弟弟最后念想的日记本,正被陈建军随意掂量着。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他轻巧地按在冰凉的墙上。
他看着我脸上绝望的神情,慢悠悠地开口。
想让你弟弟这点东西好好留着也行。从今往后,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伺候。直到你把欠我家的都还清了。
话音刚落,陈建军朝着那舞女努了努嘴。
去,把她那身脏衣服拿去洗了,手脚麻利点。
为了弟弟那本日记,我没别的法子。
我拿起搓衣板,手指头不听使唤地抖。
五年前,也是在这间屋里,陈建军曾用他刚发的的确良衬衫笨拙地擦去我脸上的煤灰,在工友们的笑声中亲了我一口。
他脸红得能烧水,却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如今我却要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陈建军的新相好。
那舞女突然尖着嗓子喊水太烫,故意把盆里的水往我身上泼。
我这才注意到她放在窗台上的小镜子斜对着院子,她这是故意做给院里人看的!
邻居们探头探脑的议论声钻进耳朵:这不是赵秀娥吗咋给别的女人搓上衣服了
听说她男人在外面有人了,八成是失了势。
活该!先前多得意似的。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舞女那双得意洋洋的眼睛。
陈建军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看这场好戏。
他是存心的。
我转身想走,却被陈建军一把攥住胳膊。
这才到哪儿你爹让我爸受的那些窝囊气,我要你一点一点尝回来。
舞女在院子里显摆的事儿,当天就在整个家属院传遍了。
家家户户的窗户后头,都是些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关上房门,一滴泪砸在手背上,烫得钻心。
陈建军瞅见我哭了,这才算消停。
他走后,隔壁王婶子偷偷塞给我一块玉米面发糕。
秀娥啊,你也别怪建军,他就是一时糊涂。
我摆摆手,扭头进了里屋。
第二天早上,房门被猛地踹开了。
陈建军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扭捏作态的身影。
是她,那个在联欢会后台松开梯子的李小红。
她躲在陈建军身后,一脸的委屈和柔顺,跟当初在厂领导面前哭着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的眼前开始发花,弟弟临死前拔掉输液管的画面和卫生院那张急性流产单几个字来回闪。
他明明晓得这双手沾过我们未出世孩子的血,却还纵容她在我心口上撒盐。
也是,这孩子本就是个意外,他压根就没稀罕过。
李小红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那眼泪说来就来。
秀娥姐,我心里真过意不去,那天我真不是有心的。
说完,她抬起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悄声说。
不过话说回来,那样的孽种,本来就不该生下来!
我猛地扬手要扇她,却被陈建军一把掐住了手腕。
3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磨得发亮的旧钢笔。
那是我爹当年托人从上海捎回来,送给陈建军他爸的。
还认得这个不我从我爸那堆旧物里翻出来的。
我挣扎着想去夺,他却随手抛给了李小红。
李小红惊喜地接住,拔开笔帽,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支英雄牌钢笔,当年我爹送给陈厂长时,曾笑着说,老陈,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时的陈建军,还会怯生生地管我爹叫一声赵伯伯。
会在我爹咳嗽时,手忙脚乱地去倒杯热水。
会在我家有难处时,让他爸帮着周旋一二。
可是后来,他又当着我的面,把他爸珍藏的这支笔摔在桌上,骂我爹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声音发颤,陈建军,你晓得这支钢笔对我爹,对你们家意味着啥。
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你爹写举报信,害我爸在全厂大会上丢人现眼的时候,咋不想想意味着啥
李小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
钢笔从她手里滑了出去,掉在水泥地上,笔尖当场就弯了。
李小红慌忙时不小心一脚踩在笔杆上,只听咔嚓一声。
时间瞬间凝固了。
我蹲在地上,瞅着那支断成两截的钢笔,黑色的墨水洇湿了一小块地面。
就如同当年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彻底隔断了两家人的情分。
今晚小红就歇在这屋,你,负责把这儿拾掇干净。
陈建军揽着李小红往床边走。
爹,我把您当年那点心意,也给弄丢了。
窗外一道炸雷响起,瓢泼大雨哗啦啦地砸下来。
宛如很多年前那个雨夜,陈建军浑身湿透地等在我家窗外,只为跟我说一句对不住。
而现在,他正搂着别的女人,睡在我曾经和弟弟一起收拾出来,留给他偶尔歇脚的床上。
这一次,我没哭。
我摸出枕头底下藏着的信纸,给远在省城报社的旧友刘哥写了封信:刘哥,关于我爹当年那件事,我想请你帮我查查清楚。
信刚写好塞进信封,我就听见隔壁隐约传来的嬉笑声。
后半夜三点,我起身去厨房倒口水喝。
黑灯瞎火的,李小红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
赵秀娥,这么晚还不睡也是哦,你弟弟死了,娃也没了,连最后那点脸面都被建军哥踩在脚底下,你还活着干啥。
我猛地把搪瓷缸子磕在灶台上。
李小红,陈建军身边的女人多了去了,你算哪根葱
她伸手戳了戳我的肩膀,别的女人哪能跟你比气着了不如咱俩比划比划
下一秒,她转身就往院子里的水井边跑。
赵秀娥,你说我要是掉这井里头,会咋样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爬上了井沿。
赵秀娥你别推我!
我本能地扑过去想拉住她的胳膊。
4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陈建军的怒吼。
李小红的身子直直向后倒去,那双惊惶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伸出去的手。
宛如当年一样。
陈建军周身的血,在这一秒钟冻成了冰疙瘩。
记忆好似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十几年前那个阴沉的午后,他亲眼看着父亲被两个穿制服的人从办公室带走,而窗口,赵秀娥她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一闪而过。
而现在,我站在同样的位置,手几乎就要抓到李小红的衣袖。
不!
怒火如同滚烫的铁水,烧毁了他最后一丝清醒。
在他的视线里,我的脸渐渐和他记忆中父亲那张毫无温度的脸重叠。
果然是一路货色。
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搡倒地。
陈建军掐着我的脖子死死抵在土墙上。
你跟你那个爹一样,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不,是她自个儿。。。
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李小红哭喊着扑过来抱住陈建军的大腿。
建军哥!我吓死了,赵秀娥她突然说要让我好看,说要把我扔井里头喂王八!
闻声赶来的张秘书和几个邻居,手忙脚乱地拉扯着陈建军的胳膊。
陈科长!陈科长您消消气!李同志没掉下去!
我捂着火辣辣的喉咙,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水井边有脚印,不是我。。。
够了!我亲眼瞅见你站在她后头要推她!当年我爸也是这样被你爹算计的!
他甚至连一句辩解都不肯听。
又是这样。
三年前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他永远只信自个儿眼睛看到的那点皮毛,永远不给旁人解释的机会。
可最叫人寒心的是。
既然这么恨我,为啥不干脆放我一条生路
弟弟已经没了,我这几年受的罪,流的泪,甚至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娃。
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难道非要我也赔上一条命,才能抵了他爸当年受的那点委屈
陈建军听到张秘书和邻居的七嘴八舌后,总算是松了些力气。
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打横抱起还在抽噎的李小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口后,隔壁王婶子才敢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瘫坐在地上的我。
秀娥啊,你也别往心里去,建军他就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这些年,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建军那屋抽屉里,一直放着你当年给他纳的鞋垫,你爱吃的酸杏儿,他每年都托人从老家捎。
被猪油蒙了心
我想起陈建军掐着我脖子时,那双喷火的眼睛。
想起李小红戴着那支断了的钢笔时,得意忘形的笑,还有那个没出世的娃。
够了,这几年来的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剜心刻骨的痛,全都够了。
我甩开王婶子搀扶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回那间冰冷的屋子。
第二天清早,我睁开眼。
炕头的枕巾上,压着一张汇款单,是刘哥寄来的,旁边还有一封信。
我盯着那信封看了足足三秒,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拆开信,又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陈建军,我要见你。
这一次,我不再有半分迟疑,不再有丝毫心软。
要么一起烂在这泥潭里。
要么就让我亲手揭开这几年压在头上的冤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建军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下午三点,北山采石场。给小红磕头认错,不然你弟弟那本日记,你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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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踏进北山采石场时,特意穿了件干干净净的蓝格褂子,这是弟弟生前最后一次给我买的,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穿。
刘哥给我的信和几张模糊的账单复印件,稳稳地揣在内兜里,硌得胸口生疼。
陈建军带着李小红和一群油头粉面的狐朋狗友早已等在那里,看见我来了,李小红立马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躲到陈建军身后,夸张地发着抖。
哎哟喂,这不是咱们的赵大姐吗现在知道害怕了昨天不是挺厉害的,要把人往井里推一个小喽啰嬉皮笑脸地起哄。
陈建军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手里举着弟弟的日记本,就像举着我的命一样。
还愣着干啥不是说好了,你给小红跪下认错,我就把这破本子还给你。
我看着那本日记,脑海里全是弟弟那双瘦得只剩皮的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字的模样。
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但我没有立刻下跪,而是从挎包里掏出刘哥给我的那封信。
我不是来跪着求你的,陈建军。我是来为我弟弟,也为我爹,讨一个公道。
我的声音比我想象得要平静得多。
我刚从省城回来,这是调查令,我要查清楚当年到底是谁害了谁。
陈建军一把抢过信纸,撕得粉碎,眼睛里迸出火花。
好啊,现在翅膀硬了是吧敢跟我顶嘴了
他一挥手,两个狗腿子立马上前按住我的肩膀,要强行把我按跪下去。
我挣扎着,膝盖眼被石子硌出了血,但我就是不肯弯下那条腿。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大喝从采石场入口传来。
住手!
刘哥带着几个同龄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瘦高个,胸前挂着市里纪检组的工作证。
陈建军的脸色变了,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赵秀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不给小红跪下,这日记本你这辈子别想拿回去!
我被推搡着站稳了脚跟,擦了擦嘴角的血,突然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本日记,我今天一定要带走。
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李小红趁乱偷偷把日记本塞进自己衣服里,转身想溜。
我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把我弟弟的东西还给我!
李小红尖叫着扭打起来,日记本从她怀里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几页纸散了出来。
我趴在地上去捡,一页被风吹起的纸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是弟弟歪歪扭扭的字迹:
姐,我查到了真相...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6
我颤抖着双手捡起散落的纸页,弟弟临终前写下的话语像是一把烧红的铁钳,灼痛了我的心。
姐,我查到了真相,陈厂长当年确实挪用公款盖了小洋楼,证据就埋在厂后院那口废弃的老井下头,我本想告诉你,但怕你为难。。。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弟弟会在得知我流产后拔掉输液管。他一定是觉得,自己的发现会让我更加痛苦。
刘哥走到人群中间,举起手中的几张泛黄的账目表格。
这些是我从档案室找到的记录,显示八二年春天,陈厂长个人账户有一笔来源不明的大额存款,正好是厂里基建资金减少的数目。
空气凝固了几秒,我站起身,走到陈建军面前。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我爹不是害你爹的人,他只是个敢说实话的工人。
陈建军面色惨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咆哮道:胡说!都是胡说!回厂子,我要当众对质!
他抓住我的手腕就往外拽,李小红见情况不妙,想偷偷溜走,却被我一把拉住衣角。
你哪儿也别想去,今天这笔账咱们一起算清楚。
厂区里一片混乱,陈建军指使几个跟他关系密切的工人偷偷往老井里灌水,嘴上却说要寻找真相。
我和刘哥看穿了他的把戏,争分夺秒地组织人下井搜寻。
快点!水位在上涨!刘哥系好安全绳,接过矿灯,率先下到井底。
十几分钟后,刘哥大声喊道:找到了!有个铁盒子!
井下水已经漫过了膝盖,刘哥艰难地托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往上爬。
就在他即将上到井口时,陈建军站在一旁,假装不经意地踢落一块石头。
小心!我本能地冲过去,但刘哥已经被石头擦中肩膀,痛呼一声,险些松手跌回井底。
我拼尽全力拉住他,终于把人和铁盒一起拽了上来。
刘哥的肩膀鲜血直流,但他死死护住那个铁盒不放。
都别动!
铁盒被撬开,里面除了发霉的账本和收据,还有一封我爹的血书,述说他如何亲眼目睹陈厂长与人勾结贪污,还因为举报被安排去最危险的车间。
我扶着受伤的刘哥坐到一旁,帮他包扎伤口,却在翻找绷带时,从他口袋里掉出一张旧照片。
这是
刘哥艰难地点点头:赵秀娥,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真相。
你爹不只是被打击报复,他是被有意安排到出事故的车间的。那次工伤不是意外,是谋杀。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7
纸包不住火,井下的铁盒像一颗炸弹,在厂区炸开了锅。
陈建军站在人群中央,脸色煞白,继而转为铁青。
铁盒里的账本、收据和我爹的血书被一件件摆在众人面前。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是抓不住那即将崩塌的谎言。
这不可能!这是栽赃!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
围观的工人们窃窃私语,目光在文件和陈建军之间来回游移。
一个老工人站出来指着账本上的数字:这分明就是咱们厂八九年基建款的去向!
另一个车间主任接过话:我记得那年陈厂长家突然起了小洋楼,我们还纳闷钱从哪来的。
陈建军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环顾四周想寻找支持者,却只看到一张张疏远、失望甚至憎恶的脸。
李小红见风向不对,第一个跳出来撇清关系。
建军,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还以为你真是被冤枉的呢,原来你早就知道你爹的事
她那双会说谎的眼睛四下扫视着,寻找着能借力的靠山。
我跟这事没关系!我只是被他骗了而已!李小红高声嚷嚷,迅速挪到了纪检组那人的身边。
陈建军,你爹贪污公款害死我爹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
陈建军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人,朝我冲来。
赵秀娥,你毁了我一切!
刘哥尽管肩伤未愈,仍挺身挡在我前面。
够了!陈建军,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那纪检组戴眼镜的人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我们调查到的历年账目,与这铁盒里的数据完全吻合。
陈建军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
我爹临死前告诉我,说是被冤枉的,让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那你就可以栽赃我爹,把矛头指向无辜的人
刘哥轻拍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其实,你何尝不是受害者刘哥看向陈建军,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
众人愕然,包括我在内,都没想到刘哥会这么说。
你被自己父亲的谎言蒙蔽了一生,把仇恨对准错误的方向。
陈建军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我站在原地,突然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感。
我要说几句话。
我的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
我爹死于工伤,我娘操劳而死,我弟弟因为没钱治病撒了手,连我自己的孩子都没能保住。
我指着陈建军,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年,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只因为我相信他说的,我爹害了他爹。可真相是什么是他爹害了我全家!
多年积压的痛苦和委屈一下子决了堤,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但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它们流过脸颊。
昔日里嘲笑我、议论我的工友和邻居们,此刻都低下了头。
秀娥啊,我不知道是这样。
王婶子颤巍巍地走上前,拉着我的手:陈建军威胁咱们,说谁要敢跟你来往,就让谁家的工作不保!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啊!
我看向陈建军,心中那个纠结了多年的疙瘩,忽然就解开了。
陈建军,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恩怨两清了。
我转身要走,陈建军却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拉住我。
你敢走我绝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他的眼睛里全是疯狂和不可置信。
周围的工友们齐刷刷地站在我和他之间,形成一道人墙。
陈科长,你别太过分了!
欺负寡妇算什么本事!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李小红,此刻见势不妙想偷偷溜走,却被一个年轻女工拦住。
李小红,你站住!你欠秀娥姐一个解释!
李小红慌了神,脱口而出:我那天只是听建军的话,故意松开了梯子,我也不知道会害得她小产啊!
她的话像一记炸雷,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场面一时安静得可怕。
在大家的护送下,我走出了这个关了我多年的牢笼,迎面是刚刚送走冬天的春风,带着一丝暖意。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高大的厂房,耳边是陈建军绝望的怒吼。
赵秀娥!你别想活着离开这个镇子!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8
到省城已经整整三个月了,我在刘哥帮忙介绍的报社找了份校对工作,偶尔也协助他们调查一些贪污案。
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比起从前,就像是从黑夜里走进了亮堂堂的白昼。
我时常会想起弟弟,但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心如刀绞了。
今天收到王婶子的信,说陈建军因为贪污和滥用职权被撤职查办,李小红因为多次诈骗也被公安拘留了,那些曾经帮着陈建军欺负我的狗腿子们,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
我摸着信纸,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只是默默把它放进了抽屉最底层。
刘哥今天特意请我吃饭,庆祝我写的第一篇关于女工权益的稿子正式发表在了《工人日报》上。
秀娥,你看你,不到半年就能独立写稿子了,真有你的!
刘哥眼睛里的赞赏和别的什么,我都看得明白,但我只能报以感激的微笑。
刘哥,没有你,我现在还在那个地方受苦呢。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理解地点点头:你的心情我懂,总之,咱们永远是好朋友。
回宿舍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我撑开雨伞,却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撞见了陈建军。
他站在雨里,浑身湿透,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秀娥。。。
我愣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下一秒,他竟然跪在了我面前,泥水浸湿了他的裤子。
这三个月我就像在地狱里,陈建军声音嘶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我被停职了,家里断了收入,老母亲的药都买不起。
你不是有存款吗贪的那些钱呢
陈建军像被抽了一鞭子,身体一颤。
全部上交了,连家里的老房子都卖了赔偿。
他苦笑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以前那些跟着我的人,现在见了我都绕道走。
滋味不好受吧我淡淡地说,我在那个镇子上十几年的日子,每天都是这样。
陈建军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知道错了,我终于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全家。
一阵风吹来,雨水打在我的伞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当初我爹临死前,一直念叨着赵家害了我们。我就这么恨了你们二十多年。
可你有没有想过查一查真相
陈建军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我被仇恨蒙蔽了,秀娥,我真的爱你。
我冷笑一声,爱我你推我下梯子害我小产的时候,也是爱我
陈建军浑身一震,像被扇了一记耳光。
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我当时疯了,我。。。
够了。
雨势渐大,陈建军跪在泥水中,浑身湿透,形容枯槁,像一条落水的狗。
我去拜祭了你父亲和弟弟的坟,我把我家祖传的房子卖了,钱全捐给了厂里的工伤基金。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的悔过书,我已经公开张贴在厂门口了。
雨水迅速把纸浸湿,字迹晕开。
求你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秀娥,我可以从头做起。
他向前爬了两步,想抓住我的裙角,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陈建军,你明白吗有些伤害,道歉解决不了。
是我摧毁了你的家庭,害死了你的亲人,我该死!他猛地一头磕在地上。
够了!我再次喊道,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
周围路过的行人都回头张望,有人认出了我,窃窃私语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陈建军,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我蹲下身,把伞移到他头顶,你该回去照顾你母亲,我们都该向前看了。
陈建军怔怔地抬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流下。
我走了,希望不会再见到你。
我直起身,要转身离去,听见身后陈建军呜咽的声音,但我没有回头。
不!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从咱们结婚那天起我就爱你,只是我不敢承认。
他痛哭着抓住我的手,我却轻轻挣脱。
爱不是伤害,也不是占有。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陈建军彻底崩溃了,他疯狂地大喊:你要是不回头,我就跳进护城河里淹死!你信不信!
曾经这样的威胁会让我心软退让,但现在只让我感到悲哀。
那是你的选择,就像离开是我的选择。
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
回到宿舍,我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张藏了很久的照片,那是我和陈建军刚结婚时拍的,那时他的笑容还没被仇恨扭曲。
我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轻轻撕成碎片,扔向窗外的春风。
风,把它们吹散得无影无踪。
9
一晃眼,又是一年过去了,如今的我在省报社已经能够独立采访撰稿了,还因为一系列揭露劳工权益的报道,获得了优秀新闻工作者的称号。
很多一开始不信任女记者的工厂,现在都会主动邀请我去报道,这让我感到某种骄傲。
今天收到一封特别的信,是弟弟的中学老师寄来的,说整理了弟弟生前写的小诗,已经编成一本小册子,想请我看看能否出版。
读着那些青涩却直白的文字,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这是我弟弟留在世上的声音。
我翻开弟弟的日记,找到了之前被我忽略的部分。
姐姐总是为了我和母亲忍气吞声,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她能摆脱所有束缚,过上轻松自在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撒手了,我希望她能借机飞远一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
周末,我回到家乡,站在弟弟的坟前,带来了出版社同意印刷他诗集的消息。
姐姐做到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的文章能帮助像咱们这样的普通人说话,让更多人不会像咱们这样受欺负。
秋风吹过麦田,带着一种温暖而安宁的气息。
回程的路上,我在车站听说,陈建军因为多项罪名被判了五年,李小红因为更多的诈骗案件被判了八年,那个让我弟弟死去、我失去孩子的恶果,终于有了应得的报应。
就在等车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陈建军的母亲,她已经老了很多,驼着背朝我走来。
秀娥啊,是老天让我在这儿碰见你。
她拉着我的手,满脸的愧疚:当年我就知道建军对你不好,可我没有制止他,我对不起你啊。
我轻声安慰道:婶子,这不怪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回到省城,我在整理采访资料时,意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我爹和陈建军他爹年轻时候的合影,两人举着酒杯,笑得像兄弟一样。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无论将来如何,愿我们的孩子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多么讽刺又多么悲哀,他们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所有恩怨的源头,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一些小小的矛盾和误会,被时间和各自的固执无限放大,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坐在报社办公室里,桌上摆着弟弟的诗集样书和父亲的那张老照片,窗外是熙熙攘攘的省城街景。
我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
弟,爹,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那些伤痛已经成为我的力量,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会再为过去的阴影所困。这大概就是真正的自由吧。
电话铃响了,编辑让我去采访一个重要的工人维权案例。
我合上日记,拎起相机,大步走进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