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相恋一年的情郎辜负后,我投江自尽了。
彼时我刚从教坊司脱身,
满心想着脱了贱籍就能嫁与情郎李甲相守一生。
可是我赌输了:
他转手将我卖给相识一天的好友。
看客叹我杜十娘识人不清、痴心错付。
我绝望跳入滚滚江水中。
重来一世,
我决意与李甲一刀两断。
可再次被他拥入怀中时,我的心又动摇了。
1
我重生在和李甲回乡的行船上。
此刻,船还未抵达瓜洲渡口。
时机不早不晚。
窗外江面平静无波,似乎预示着此行一帆风顺。
可我知道,按照前世的发展:
一天后,我会被李甲卖给盐商孙富。第二日,我选择在钱人两讫之际,含恨从船上跳入滚滚江水之中。
即使是江南的水,冬日也是彻骨寒。
我不愿意再落得个投江自尽、葬身鱼腹的下场。
太冷,太孤单。
我正思索着如何改写结局,就听见舱门被叩响。
门外的男子温声唤着十娘。
我原地踌躇几息,开了门。
李甲进屋就注意到了开着的窗户,上前把窗户关上后,又伸手把我的双手握住捂热。口中还不忘念叨:
这冬日江上风急,十娘你切不可贪凉。
我听着熟悉的关心,眼眶一瞬间挤满了泪水。
李郎啊李郎,你到底对我有几分真情前世我跳进江水后,你是在心疼我沉了价值万金的百宝箱,还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呢
不想他觉察出我的异样,我主动投入他温暖的怀抱。
心间却平白生出了几分眷恋:
李郎,是不是快到瓜洲了,不如我们今夜换船后,就连夜出发吧
若是今晚不在瓜洲停留,就不会招惹上孙富,我和李甲也不会被他拆散。
李甲虽对我投怀送抱有些疑惑,却十分受用地揽着我:
连夜行船倒不必如此着急。等我们换了船尚且需要修整一番不说,这冬日夜间寒冷,唯恐行至半途江水成冰,被困在船上。
看天色极有可能下雪,到时候水路不通,也不知何时能行船。瓜洲离绍兴不远,不如我们包辆车走陆路,更稳妥。
我又想出一个办法,势必要远离孙富。
2
可我的算盘终归是落了空。
只听李甲嘟囔:没必要这么赶时间吧,我们现在这样悠闲不好吗
真是个蠢蛋。
他根本就不懂我的意图,只一味拖延回家的时间,生怕屁股被他爹打个皮开肉绽。
我越想越气,哭出声来。
原本就忍不住的泪水更是夺眶而出。
下一秒,他却用力把我推开。
我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李甲一边着急忙慌地从怀里掏东西,一边埋怨:
脱籍文书还在我衣裳里呢,三百两换来的,可别把字晕开了!
倒忘了还有这回事。
你就这么一直带着还是放箱子里更稳妥。
我抹了泪,红着眼睛想伸手把文书接过来。
却见李甲背过身,飞快叠好文书塞进袖口:
你的脱籍文书还是我来收着吧。我可得把你牢牢抓住,文书就不劳你操心来管。
我笑了,只状似不经意道:
这两日极可能下雪。等会儿到了瓜洲渡口,李郎便遣人往家里送封信吧。若是不下雪,我们在途中游山看水耽误几天,郎君家中人也不至于担心。
这番话倒合了李甲心意。
他爽快应下。
李甲洋洋洒洒挥笔写信时,我便在一旁研墨。
看着他只字不提带我回家一事。
我的心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3
见他写完家书,我又提议:
我想给谢家姐姐送个东西回京城,郎君不如也写封信对柳公子借银钱之事感谢一番,我托谢姐姐送去,既省了银钱,也不枉费了柳公子成全我们二人的情谊。
送什么东西
李甲有些疑惑。
我解释道:
那日我们去谢姐姐家中,她为我装扮,将另一位姐妹送她的耳环误戴给我了。我今日既想起来,自然要快些送回去,省得伤了她和姐妹之间的情分。
给谢家姐姐嘱咐了几句话后,我便看着李甲写要给柳遇春的信。他把赎身的所有经过都写了个清楚明白。
我颇有些满意,抓着李甲的印章在信末盖下。
随后打开百宝箱,快速将耳环放进去后,又挑了一对戴上。
我亲手封好信后,脚下的船也停在了瓜洲码头。
李甲下船去差人送信。
如今房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原本打算远离孙富,但如今避无可避。
还摊上个不信任我的情郎。
我自入了教坊司,就每日唱着才子佳人的曲儿。除却山盟海誓成真的,曲中也不乏有薄情寡义之辈。可我没想到,哪怕千挑万选也没逃过,一头栽在了李甲这个负心汉身上。
如今这般情形,我一个没有脱籍文书的贱籍女子,就算怀揣百宝逃了出去,又该如何在这个吃女人的世间自处呢
4
李甲把我接上了新租的小船时,
天色擦黑。
待修整好行李,舟首已经摆好了饭菜。
桌上还温着两壶酒。
此时月上中天,皎洁的光柔柔地洒在江面上。
这让我想起之前在教坊司的时候,有一夜,我和李甲也曾对坐望月饮酒。
那会儿他刚和我相识月余,说什么月色不容错过,要摆饭在园中,和我这个美人花前月下饮酒作乐。
推杯换盏间,我起了兴致。
刚开嗓唱了几句。
就引得几个寻我不得的客人开窗窥视。
李甲登时又气又急,让我停下后,却对仍在探听的客人无可奈何。
后不知怎么开了窍,竟粗着嗓子嚎起了大江东去浪淘尽
实在难听。
那夜,我却笑得开怀。
如今渡口泊船不下数百,舟中人不可计数。
酒过三巡之后,
李甲却提议要听我唱曲:
前些日子,你我困居舱室之中。今夜月色如水,四下无人,请十娘为我歌一曲。
好一个四下无人。
这一曲清歌便是引来孙富的饵。
我点头应下,拿扇按拍。不唱《小桃红》却唱了一曲《油葫芦》:
一点雨间一行凄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
浅吟低唱间,落难少女的困境被我演绎得惟妙惟肖,情到深处我也落了泪。
还不等我拭泪,李甲的手已捧住我的脸,仔细将泪擦去,口中还幽怨道:如此良辰美景,怎的选了如此悲怆的一曲
大抵是感同身受吧。
我推开他的手起身,却对问题避而不答:
在外间受了凉,我先进舱室了,李郎莫要在外逗留太久。
前世孙富这把锈刀斩断了我和李甲的红线,今生我也希望如此。
不过这捉刀者,该是我了
。
5
半梦半醒间,渐闻划桨声渐近。
我知道,是鱼儿上钩了。
本想再睡一会儿,可远远听见岸上传来的鸡鸣,我索性起了身。
打水梳洗一番后,倒去盂中脂粉水。
一掀开帘布,便见江上狂雪飞舞。
果真下雪了。
我好奇多看了几眼,转头就瞥见邻船窗边有个锦帽狐裘的身影。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我。
是孙富。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回到舱内,我用了些噎喉的干粮,便翻起李甲带的一本游记。
书翻动数十页后,李甲醒了。
听到响动,我抬眼看着他:
郎君洗漱过后,便来用些干粮吧。
他不答,我也乐得自顾自看书。
余光瞧见他懒懒散散地洗漱后,戳了几下桌上的干粮,随后赌气似的重手重脚走出舱室去了。
这般大的声响。
孙富久候我不得,他的这出戏怕是也要开场了。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抑扬顿挫的吟诗声入耳,我甚至能想象到孙富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的样子。
孙富有心讨好,李甲乐意被奉承。
他二人互报姓名籍贯,闲话几句家常后,便各自引以为知己,开始称兄道弟。
可有些事,酒桌上才最好谈。
李兄,这岸上有家酒楼,乃城中最高楼。楼上择一临江位置,推窗即可将渡口全景尽收眼底。今日大雪,再适合赏景不过,不知李兄可否赏脸
李甲假意推辞一番,便上了孙富的船,随他去酒肆了。
晚上李甲回房时,我已经在榻上了。
残灯如豆,映着我快要翻完的游记。
我不语。
李甲侧身躺着也一言不发。
看我只顾翻书,不像往日那般温柔关怀他,他接二连三地叹起气来。
我仍是没有反应。
他垂眸,扑簌簌掉下泪来。
望着这张带泪的俊俏脸蛋。
我怒极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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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啧,瞧这反应。若不是我知情,恐怕还要怀疑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薄情郎将我卖了,还要在我面前装成个痴情种!
6
李甲几番试探,终是开了口:
十娘,我父亲向来严厉,你是知晓的。此番带你回家一事,我苦恼已久。今日巧遇新安盐商孙富孙公子,我二人相见恨晚。见我为此烦忧,他替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我实在舍不得和你分离。
我坐直了身子,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漫不经心问道:什么好法子,莫不是把我卖给他了吧
他本来还抽抽搭搭的,被我一句话吓得呼吸一滞,复而急切地吐息。
看起来心虚极了。
虽然我早知道这个结果,却还是想骂他一句又蠢又坏。
十…十娘,不是这样的。是孙兄知道家父性严,又惊叹于你不远千里追随我的情意。主动提出以千两银子聘你的两全之计。
我咬牙切齿问:敢问李郎,此计如何两全
依照此计,我携银钱归家以平父怒,你今后也有所依傍。那孙富乃新安盐商,富有家私又年少风流,于你实在是良配。若你我二人痴缠,家父必定想方设法拆散我们。到时候,进退两难、悔之晚矣!
年少风流我看好色倒是更贴切!
两世蓄积的怨怼,在此刻倾泄而出:
是你怕自己会后悔吧,李甲。我杜十娘好不容易才离了教坊司的魔窟,从京城一路随你到瓜洲。如今离绍兴不过咫尺,你却转手将我卖予人为妾!就算你对我没有真心,只是贪图我年轻貌美,也断不该用这般羞辱我的法子!
我不甘,声音尖厉得恍若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李甲似乎被我吓到了,他从未见过我这般狰狞的模样,又惊又怒道:
杜十娘,你如今这般胡搅蛮缠,和粗鄙的市井泼妇又有什么两样!
难道我还要柔声细语地安慰他,千恩万谢他捏着我的脱籍文书给我找了这样一个好去处吗
7
古人说红颜最怕色衰爱弛。
我曾经以为李甲爱的是我这个人,最不济也是爱我的皮囊。
可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我的情郎,而是自视为我的第二任买主,哪怕为我赎身时他没出一分钱。
都还等不及容颜憔悴,我就像个烫手山芋似的,被他急吼吼地脱了手。
他到底把我当什么
我不愿再问,我该想想我自己要当什么。
我恨他,他厌我。
我转过身去,两个人背对背在黑暗里沉默了。
第二日醒来,我却不着急从床上起身。
手指轻抚过枕边人的眉眼。
面容未改,恍若初见。
如今却为何让我望而生厌。
我精心打扮了一番,久违地上了胭脂。
应当是光彩照人的。
那个呆子直愣愣地看着挪不开眼。
直到被外面传来的呼喊声打断:李公子,我家少爷来接人了。
我随李甲出了舱室,就看见一童子举着托盘立在船头。
心中涌出一股悲凉。
二十个银锭子,一千两。
就贱卖了怀揣百宝箱的杜十娘。
眼见孙富在仆从的搀扶下上了船,我抱着百宝箱向他的方向移去。
还不忘回头提醒李甲:
李公子收下银钱后,烦请快些把我的脱籍文书移交给孙公子吧。
孙富连忙回应:
十娘。不用着急文书之事,李兄人品贵重,万万不会诓骗愚弟。
李甲自是将文书双手奉上。
接过文书寒暄几句后,孙富正要引我登上他的船。
我却抬手制止了。
8
孙公子,我为李甲奔走千里,如今却被另聘作他人妇。如今离别在即,我有一事,还需告知于他。
孙富点了点头。
李甲神色动容地看向我:
十娘,你且细说,我都听着。
我嗤笑一声,拿钥匙开了锁,一层一层拉开百宝箱的抽屉。
百宝箱共四层。前三层抽屉中是些金玉俗物,总值已达千两白银之数。
第四层打开后,只有一个小匣子,可匣中装有诸如夜明珠、猫眼石等奇珍。
我把百宝箱中的珍宝展示在船上众人的面前,开始痛骂李甲:
李甲,你这个负心人!竟不顾我们往日的情意,弃我如敝履!若不是孙公子,我今日如何能看清你的真面目你千两银子就卖了我,却不知我这箱子里的珍宝何止万两你错把珍珠当鱼目!
李甲看着这些有价无市的宝贝,悔不当初:
十娘,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箱子里竟藏了这么多宝贝。若是我知晓…唉!你瞒得我好苦!
我冷笑:
告诉你当初若不是柳公子借银子赎了我,你如今又缘何白白赚得一千两纹银若论起来你又有什么资格卖了我!
李甲似是茅塞顿开,一把抢过孙富手中还没来得及收好的文书:
孙兄,真是得罪了。我方才想起来十娘是用柳兄的银钱赎回来的,我当真是做不了她的主。
9
孙富却有些急了:
李兄,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先前我们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如今交易已成,又岂能作废呢
之前李甲就告诉过他:
杜十娘是他用三百两银子从教坊司鸨母手里赎回来的,甚至还有一半的银钱是十娘自己贴补的。如今这李甲看见了百宝箱里的稀奇物件,就对既成的交易反了悔。
李甲也不肯相让:
我与十娘感情甚犊,昨日之事不过因争吵一时冲动所致,这交易当然作不得数。
孙富握着拳头正要动手。
后面的仆从也紧随其后,半围住李甲。
我勾了下唇,有意挡在李甲身前:
孙公子,切不可冲动行事。李甲前日曾给他父亲去信。这码头人多眼杂。你若是动了手,他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家中定不会轻饶了你。民不可与官斗。
孙富闻言冷哼一声,收回了手:我是没想到,堂堂官宦子弟竟出尔反尔,李公子真是枉为读书人。
李甲却道:这感情之事岂可勉强
感情之事孙富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叮嘱我:
杜十娘,你可要想清楚,就算李甲今日把你带回了绍兴,他父亲也不一定因为你的百宝箱接纳你,他们有的是留财不留人的法子。
我当即反问李甲:
李郎你可决定好了总不能为了儿女情长之事见官,对簿公堂吧
李甲尴尬地摸了摸头,仍是没给出准确答复:
要不你们先随我回绍兴,待我请示过家父后,再做打算。
孙富一把拉住我的衣角:
李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吗你父亲在绍兴官至布政,从二品的大官。我一个商人,还敢去你的地盘见官,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李甲刚要反驳,我便安抚地握住他的手:那公平起见,我们就在瓜洲报官如何
10
李甲和孙富都同意了。
于是,我们一行人上了岸。
孙富派了个仆从去找人写状纸,我们就先留在县衙附近的茶楼等候。
期间,李甲又是为我端茶倒水,又是让我尝尝茶楼的特色点心。
百般殷勤。
孙富也不甘落后,看我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主动提议:
方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这沿街有许多商铺,十娘可要去逛逛
不枉我在来的路上四处观望。
我欣然起身:不管今日结果如何,我确实该添置些脂粉衣物了。
孙富当即把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取下,放在我面前:
你尽管去逛,这里面的银子买点胭脂水粉和几身衣裳绰绰有余。
说完,就挑衅地看向李甲。
李甲囊中羞涩,连路上的船费,都是我假托姐妹相赠,暗中贴补给他的。
如今自然也拿不出银子来。
看见李甲吃瘪,我笑着将荷包推还回去:
这钱我自己付得起。孙公子能不能出钱给我买衣服脂粉,还要看你我是否有来日。
孙富自然明白我的言外之意。
我提起百宝箱,准备出门。
却被李甲拦住了。
刚刚不敢张嘴、低头装鹌鹑的他,一下子就站起来,开始劈头盖脸地质问我:
十娘,你怎么拎着箱子走了,你如果跑了……
孙富脸上的鄙夷都藏不住了:
她文书都还在你手里呢!跑什么跑你就惦记她箱子里的宝贝吧
李甲的心思被点破,又窝窝囊囊地坐下。
看着孙富安排替我拎东西的小厮,又跟着孙富送我出去。
11
出门后,我却没有径直去买衣裳脂粉,而是差小厮带我去了一家当铺。
毕竟我手中现银都给了李甲作路上花销,买东西总不可能以物易物吧
当铺外,小厮守在门口了。
我直接将前三层的东西全部典当了。当铺老板直言是大生意,爽快地兑了现银,将百宝箱又装得满满当当。
从当铺出来后,我准备进街角的一家布庄。
小厮却拦住了我:
夫人,这家布庄生意不太好,可能挑不到合您心意的衣裳。我们去别家看看吧
找的就是这种铺子。
我却眉头一皱,深深叹了口气:
往后的路,还不知道该怎么走。我身上的银钱要省着花。这铺子冷清,相比其它铺子价格可能低廉些。
小厮一哽,自觉守在布庄门外。
不多时,我却又出来了,手中除却拎进去的箱子,并未增添一物。
刚走出两步路
,就听见布庄内传出笑声。
小厮看看我,随即又眼含愤怒地回望身后的布庄,安慰我道:
夫人,等你嫁进了我们公子家门。公子必定将他这个破店买下来,任你处置。
我抬袖掩面,感受着手中重了又轻的百宝箱,笑了。
才放下手,就见刚刚去写文书的小厮朝我奔来,站定身子后,喘着粗气道:
夫人,我们公子在县衙门口等你。刚才已经敲了登闻鼓了。
12
堂上县令正襟危坐: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报上名来。
我与李甲、孙富三人一一报上姓名籍贯
。
县令对我和孙富不假辞色,却主动和李甲寒暄:
绍兴李甲你的父亲可是绍兴布政李大人
李甲回禀后,双方寒暄几句。
县令见围观判案的百姓越来越多,自觉停止,开始审案。
孙富呈上状纸,随后便说起他和李甲的交易。详细到时间、地点、过程等等。
末了,孙富跪下请求道:
大人,事情就是这样。我和李甲说好了,今日在船上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一千两白银都放在李甲船上,杜十娘的脱籍文书也已经交到我手里了。谁知杜十娘将她那百宝箱一打开,李甲便反悔了。我们争执不下,因此前来报官,求大人还小民一个公道!
县令不语,眼神示意李甲说话。
之前和县令寒暄了一场,李甲也生出几分底气:
县令大人,这杜十娘的文书虽在我手中,可出钱赎她的人却是我的同窗好友柳遇春。我怎敢私自买卖他人的东西呢
孙富却怒了:
狗屁!杜十娘赎身的三百两一半是柳遇春借给你的,另一半还是杜十娘自己出的呢你怎么不说她是自由身
双方各执一词。
县令威严的目光在李甲和孙富之间来回扫射,心中有了决断。
13
孙富,你经商多年,此番和李甲交易可有契书为证
此话一出,孙富愣了一下:
启禀大人,并未签文书。但我有证人,我和李甲在渡口码头的船上交易,应当有其他船上的人瞧见。
孙富只恨自己当时看李甲蠢笨,便没想着防他一手,如今反倒被他愚弄了。
应当那就是不确定了。县令否了孙富的说辞,当即开始询问李甲,李甲,你说的事,可有证人
李甲自觉胜券在握,拍着胸脯保证:
当然有,大人可以遣人去问我同乡的监生柳遇春。就是他出的赎身钱,这事杜十娘也知情。
县令又问我是否属实。
我点头应是。
县令说了结果:既然如此,无论你孙富和李甲的交易是否完成。这杜十娘和百宝箱都不该判给你。本官判这桩交易无效,杜十娘暂归李甲。堂下之人可有异议
此时孙富愤怒,李甲宽心。
我却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大人,民女有异议!
14
县令面露不解。
细看还夹杂些不情不愿。
我膝行上前一步:大人,请容民女陈情。
堂下众人议论开来:
莫非还有什么隐情吗
莫不是这个女人想跟着那个商人
要我说这个商人比那个书生有情有义多了…
怎么感觉县令就想帮着那个姓李的书生呢
……
……
听着众人的讨论声。
县令脸上的不耐之色,在围观百姓的眼皮底下消失殆尽,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杜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民女对李公子所言之事有异议
听到我的话,孙富眼前一亮,忙上前:
大人,李甲此人不仅言而无信,竟还敢在公堂之上欺瞒大人,实在是胆大包天啊!
肃静!县令一拍惊堂木,满室俱静,杜氏,你接着说,有何异议
我复言:
民女的赎身的银两,半数是柳遇春柳公子所借,还有一半乃是民女自己的私房。且前日我已经去信给我的姐妹,将所借的一百五十两尽数奉还给柳公子。如今我应当是自由身,既不属于柳公子,也非李公子,更与孙公子无关。
县令摸了摸胡子,问道:证据何在
我从怀中拿出两张纸,将其中一张呈上:
民女有李甲和柳公子往来的书信为证,信上有李甲的私印。至于还柳公子的银两,大人可差人去京城问询。
李甲不聪明的脑子也反应过来:
那日在船上你让我写信,是为了这一刻还说什么给姐妹还耳环分明就是嘱咐她替你将那一百五十两还给柳遇春!杜十娘!你竟然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啊!
15
我冷笑着回答了李甲:
最毒的是负人心。若你不负我,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说完,我便不再搭理李甲。
我如今该忧心的是即使我的证据齐全,该如何让县令敢于冒着得罪李甲的风险为我谋个公道。
果然,县令有些为难地说:
可你不过一个脱籍的贱籍女子,既无家人可寻,又无夫家所依,如今又卷入官司,实在难办啊
难办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利益。
要让他得罪从二品的官员,我必须付出我能拿出的一切筹码。
我当即又狠狠磕了几个响头,血从额头滴下,混着眼泪往地上落:
民女久经风尘,久有从良之愿。如今李公子转卖我,大人若判我随他去,民女前途未卜。若随孙公子去,待年老色衰之际,我已无力承受后果。我如今已在瓜洲置了产业,今后以之为生,愿能以附籍之立女户,以求自由之身。
县令看过我呈上去的第二张纸。那是我置办产业的契约。他瞄了眼李甲,又看了看围观的群众,硬着头皮说了句:
立女户,这可难办得很呢!
大人,民女虽足不出户,却关心天下之事。如今我朝为平寇乱,正值兵兴之际,缺钱少粮。民女感念大人胸怀爱民之心,秉公办案,使我今日得以重获新生。这箱里数种珍宝虽有价无市,但民女愿将百宝箱献出,以资军饷。以此昭大人拳拳爱民之心
县令终归被打动了:
既然你证据齐全,又有爱国之心。本官即刻判决李甲将你的脱籍文书发还于你,特准你在瓜洲立女户。
我磕头谢恩:谢大人明鉴!
堂审至此也告一段落了。
我随着围观的人群向县衙外走,一直走到那个冷清的布庄门口。
我没有再去注意李甲或孙富。
毕竟,我的今后人生都与他们再无瓜葛。
那个发出笑声的布庄掌柜,正领着伙计和他的一家老小,在门口等着我这个新东家。
杜十娘番外
自入教坊司的那一日起,我就有个念头:
我要从良。
所以,我脱离教坊司那日有多喜悦;在得知被卖给孙富的那天,我就有多绝望。
难道女子就该被当成货物一样买来卖去地交易、轻贱吗
没有人愿意!
起初,我在灾年被家人卖入教坊司。
十三岁破瓜,
二十岁才得以脱身。
快七年的时间里,亲人杳无音讯。
我不敢去猜。
权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教坊司里,和我一样的孤女不在少数。
如今想想,卖个承不了香火的女儿,家里挣得十两银子,勉强支撑着一家人扛过灾年。
单单舍下我一个,多划算的买卖。
如今哪里还需管我死活
既省钱还免得污了门楣。
我本以为要等到年老色衰之时,才能从教坊司自行脱身。
毕竟在教坊司挂牌的七年里,我早已见惯了逢场作戏。
王孙公子嘴里吐出的甜言蜜语,
不过是为他们吃女人的行为增添一点情趣。
一字一句都信不得。
直到,我遇见了李甲。
那是他第一次到烟花之地,
就被我深深迷住了。
在他好友柳遇春这个风月常客的衬托下,
他是如此的青涩。
我不过稍稍贴近些,他的手脚便局促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活像个呆头鹅。
他说他对我一见倾心,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说些场面话而已,我应了。
料想他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一时间上头而已,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
再后来,李甲便成了我唯一的常客
。
倒不是没人找我,是他学了个坏习惯:
每逢别的客人找我,他就板着脸拿大把大把的银子砸下去,直到鸨母喜笑颜开地把另一位客人请走才肯罢休。
我自觉他是见色起意,故意找来姐妹帮忙,他面对美人的引诱却不假辞色。
如此一年,我终于愿意依靠他,也愿意相信他那一双清澈的眼睛。
正巧他的银钱花光了,他的父亲也几次逼他还乡。
我为了和这个好不容易遇到的忠厚志诚的情郎相守百年。
设计鸨母谈下了三百两的赎身价,清点好了风尘多年所攒下的积蓄,等着他来接我。
虽中途多波折,
但我们顺利踏上了回乡的行程。
可我没料到,刚被赎身不久,我又被他卖给了孙富。
孙富扯着为相识一日的知己解忧的大旗,
说着对我没有非分之想。
李甲真信假信我不知,可他对我的真心大抵是死了。
我被他当成一个物件处理掉。
我可以猜到我被卖给孙富后的结局:厌弃后转卖出去。
然后就是一任接一任的买主买下我,他们会竭尽所能地榨干我的最后一滴血。在发现我没有价值后,又干脆利落地把我处理掉。
在这样万般无奈的情形下,
我死了。
可若是老天让我重来一世,我杜十娘必定要逃出生天,改写自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