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烟雨如织。
我立于苏绣记临街的窗前,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泛着幽幽的光。指尖轻捻着一根刚从织机上取下的鸾鸟戏凤纹样的丝线,触感冰凉,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苏瑾。
江南苏家的当家人,执掌着这传承百年的苏绣技艺,也撑起了这风雨飘摇中日渐兴盛的苏氏商号。在外人眼中,我是冷静果敢、手腕卓绝的苏当家,是能在江南织造行中呼风唤雨的奇女子。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锦绣繁华之下,掩藏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伤痕与过往。
五年了。
1
自那场惊天动地的背叛,自我从京城狼狈逃离,回到这江南故里,已经整整五年。
五年时间,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足以让刻骨的仇恨沉淀为心底一抹冷硬的疤。
也足以让我,从当年那个天真烂漫、为爱倾尽所有的苏家嫡女,蜕变成如今这个不动声色、心思深沉的苏瑾。
当家的,京里来信了。贴身侍女晚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又是京城。
我接过信,看着那熟悉的、来自皇商总会的印记,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南粮北运的事宜,已经谈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的章程敲定。此次入京,怕是……避无可避了。
也好。
有些债,总是要讨的。有些故人,也总是……要再见一见的。
尤其是……他。
那个曾被我视为天神,倾尽苏家百年基业助他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最后却为了所谓大局、为了迎娶更高门第的贵女,毫不留情将我弃如敝履的男人——
当朝首辅,萧策。
想到这个名字,我捻着丝线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冰凉的触感,似乎又将我拉回了五年前那个雪夜。他冰冷的话语,比漫天风雪更让人心寒。
苏瑾,你很好。但首辅的妻子,你……不配。
呵。
不配吗
如今,我倒要看看,这京城,这朝堂,还有谁,敢说我苏瑾……不配！
2
半月后,京城。
长乐宫的夜宴,极尽奢华。琉璃盏内琥珀光,象牙箸间玉食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舞姬们罗袖翻飞,水袖翩跹,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我端坐于末席,安静地品着杯中的清酒,目光淡然地扫过这满殿的王公贵胄、高官显爵。
五年未归,京城依旧是这般繁华,只是……人心,怕是早已不同了。
作为此次南粮北运的主要皇商代表,又是江南苏家的当家人,我一入京,便成了各方势力拉拢和……试探的对象。
今夜这场宫宴,名为庆贺丰年,实则……不过是各方角力的一处新战场。
苏当家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新帝的宠臣,年轻有为的安国公端着酒杯,含笑走来,在我身旁落座。
安国公客气。我起身回礼,脸上挂着得体的、疏离的微笑。
这位安国公,据说颇有才干,又是新帝心腹,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他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让我有些不喜。
我们寒暄了几句,大多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锐利的、带着极强压迫感的目光,穿透了重重人影,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
我缓缓抬眸,朝着那目光的源头望去。
不远处,高台之下,群臣簇拥之中,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身形挺拔如松的男子,正静静地看着我。
正是当朝首辅,权倾朝野的……萧策。
五年不见,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般俊美无俦,眉眼深邃,只是……那眉宇间的沉稳和威势,比当年更盛了几分。他立在那里,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只是此刻,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翻涌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震惊和……悔意
呵。
后悔吗
他也会后悔
我收回目光,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安国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顺着我刚才的视线望去,随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苏当家的……认识萧首辅
不认识。我淡淡地回答,语气平静无波,首辅大人位高权重,苏瑾一介商贾,怎敢高攀。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苏姑娘……别来无恙
是萧策。
他竟然……走了过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他的到来,而凝滞了几分。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我曾爱入骨髓,也曾恨之切齿的脸。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有些麻木。
萧大人,我屈膝一礼,脸上挂着完美的、挑不出丝毫错处的笑容,语气疏离而客套,您认错人了。小女子苏瑾,初来京城,不识大人。
想装不认识还是真的……忘了我这个助他登上青云路的踏脚石
萧策,你的游戏,开始了。
而我,奉陪到底。
3
萧策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地锁着我,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震惊,有不信,有探究,还有……一丝被我忽略的痛楚
苏瑾……他低声重复着我的名字,声音喑哑,你……
萧大人,我打断他,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冷了几分,您若无他事,苏瑾便先告退了。与安国公的谈话,尚未结束。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重新面向安国公,仿佛刚才那个插曲,从未发生过。
安国公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两人,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更深了。
我能感觉到,萧策那道灼热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我的背上,如芒在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萧瑟和……狼狈
呵。
这就受不了了
萧策,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夜宴结束,回到驿馆,卸下满身的疲惫和伪装,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
今夜的故作冷漠,不过是……刚刚开始。
五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也是用这样冰冷的眼神,这样无情的语气,将我和我整个苏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时,他刚刚坐稳了内阁学士的位置,前途一片光明。而我,苏家唯一的嫡女,江南有名的才女,不顾家族的反对,不顾世俗的眼光,倾尽苏家百年积累的财富和人脉,为他铺路,为他筹谋,助他……一步步接近权力的中心。
我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知己,是并肩作战的盟友,是……可以相守一生的爱人。
我甚至……已经开始偷偷绣制我们的嫁衣。
可最终,等来的,却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一纸冰冷的……情断义绝书。
苏瑾,他站在漫天风雪中,身姿依旧挺拔,眼神却比那风雪还要冷酷,你很好。苏家对我的恩情,萧某铭记在心。只是……如今朝局复杂,我即将迎娶太傅之女,得太傅助力,方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实现我的抱负。
首辅的妻子,需要的是家世显赫、能为我带来助力的名门贵女。你……不配。
不配。
这两个字,像最锋利的刀,将我所有的爱恋、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尊严,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不顾一切去爱的男人,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心,可以是这么硬,这么冷。
原来……他口中的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海誓山盟,都不过是……他向上攀爬的工具。
而我,苏瑾,不过是他众多工具中,一件……用旧了,便可以毫不留情丢弃的踏脚石。
那晚的风雪,真冷啊。
冷得……刺骨。
我带着苏家仅存的一点残余势力,和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狼狈地逃离了京城,回到了江南。
若不是为了苏家百年基业不至于彻底断送,若不是为了那些依旧忠心耿耿跟着我的老仆,我或许……早就撑不下去了。
五年。
我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才从那片废墟中,重新站了起来。
才将苏家,从濒临破产的边缘,一步步拉了回来,甚至……比以往更加兴盛。
如今,我回来了。
萧策。
当年你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这刺骨的寒风,也该……让你尝尝了。
4
原以为,宫宴之后,萧策会消停几天。
毕竟,我那番不识大人的言辞,对他这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而言,无异于当众打脸。
却不想,第二天一早,他竟然……亲自登门拜访了。
驿馆的管事慌慌张张地跑来通报时,我正在用早膳。
当……当家的,管事的声音都在抖,首……首辅大人……在外面求见！
求见
他萧策,也会用求这个字
我放下手中的玉箸,用丝帕擦了擦嘴角,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萧策一身玄色常服,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没有了昨日宫宴上的官威赫赫,此刻的他,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憔悴眼底似乎还带着淡淡的乌青。
苏……姑娘。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语气……也比昨日缓和了不少。
萧大人,我故作惊讶地起身,不知大人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他似乎被我的明知故问噎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道：昨日宫宴,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细说。
哦我挑了挑眉,萧大人与我这‘初来京城’的商贾,能有什么话……需要细说
我刻意加重了初来京城四个字,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
他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苏瑾,他终于不再兜圈子,声音沉了下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大人这话问得奇怪。我笑了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刚刚冒出新绿的柳条,苏瑾一介商人,自然是……想做生意,想赚钱。不然,千里迢迢来这京城,难道是……游山玩水不成
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和……压抑的怒火
那萧大人问的是什么我转过身,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寸步不让,是问我……为何要与安国公相谈甚欢还是问我……为何要‘不识’萧大人您这位故人
或者……我顿了顿,嘴角的笑容更冷,萧大人是想问我,当年那笔‘情债’,我打算……怎么讨回来
情债二字一出,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冰冷。
苏瑾！他低吼一声,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腕。
我早有防备,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萧大人,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这里是驿馆,人多口杂。您若是不想明日京城内外,传遍首辅大人‘仗势欺人,纠缠民女’的流言蜚语,还请……自重。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被我气得不轻。
看着他这副憋屈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快意。
原来……
让他痛苦,让他难堪,竟然……是这么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好。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声音冰冷,苏瑾,你很好。
既然你不想叙旧,那我们……就谈谈公事。
公事
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公事可谈
此次‘南粮北运’,苏家是主要承运商之一。他看着我,眼神锐利,但我听说……江南织造行那边,似乎……对苏家此次独占鳌头,颇有微词
我的心猛地一凛！
他果然……还是那个萧策！
三言两语,就想拿捏我的软肋！
江南织造行,确实因为苏家拿下了南粮北运的大头,而对我们多有不满,暗中也使了不少绊子。这件事,我处理得极为隐秘,他……是怎么知道的
萧大人消息灵通,苏瑾佩服。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这似乎是苏家的家事,就不劳萧大人费心了。
苏姑娘此言差矣。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苏家如今是皇商,苏家的事,便是朝廷的事。本官身为首辅,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本官可以帮你……摆平江南织造行那些麻烦。他看着我,抛出了诱饵,条件是……
条件是……苏瑾对萧大人……感恩戴德,投桃报李我接过他的话,语气嘲讽。
他没有否认。
萧大人,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会……稀罕你这点‘恩赐’吗
你……
苏瑾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任何人的施舍。我打断他,眼神坚定,江南织造行那些跳梁小丑,我自己会处理。就不劳烦萧大人您这位‘日理万机’的……前未婚夫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那张铁青的脸,转身,送客。
晚晴,送客。
萧策,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你以为,还是五年前那个,可以任你予取予求的苏瑾吗
你错了。
大错特错！
5
与萧策在驿馆的那次交锋,不欢而散。
但我知道,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以他那种掌控一切的性格,在我身上出现的意外,他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也好。
我倒要看看,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能使出什么手段。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早已是暗流汹涌。
我能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盯着苏家的一举一动。
有来自萧策的试探,也有来自……其他各方势力的窥探。
南粮北运这块肥肉,人人都想分一杯羹。我苏瑾,作为江南最大的皇商代表,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安国公依旧会时不时地偶遇我,言语间带着几分亲近,眼神里却藏着精明。
几位与萧策政见不合的言官,也开始旁敲侧击地向我示好,试图拉拢我,将苏家绑上他们的战车。
甚至……连后宫之中,都递出了橄Git橄榄枝。
我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如履薄冰,却又……乐在其中。
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比当年在江南织造行里,与那些老狐狸勾心斗角,要刺激得多。
萧策,你把我逼回京城,或许……是你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因为,这里,才是真正适合我苏瑾的……战场。
这期间,江南织造行那边,果然又开始不安分了。
他们联合了几家与苏家有竞争关系的粮商,试图在粮源和运力上给我制造麻烦。
手段虽然不高明,却也……足够恶心人。
我知道,这背后,少不了萧策的默许,甚至……是暗中推动。
他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逼我向他低头求助
未免……也太小看我苏瑾了。
我不动声色,一面与江南那些老对手周旋,一面……也开始着手调查,当年萧策抛弃我,迎娶太傅千金的……真正内幕。
当年,我被仇恨和绝望冲昏了头脑,只顾着逃离。很多事情,都没有深究。
如今想来,却有不少疑点。
太傅虽然位高权重,但……其女据说体弱多病,并非良配。
而且,以萧策当时在朝中的声望和能力,即便没有太傅的支持,也未必……就不能更进一步。
他选择在那样的时机,用那样决绝的方式与我切割,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这个念头一起,便像藤蔓一样,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我有一种直觉,当年的事情,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萧策……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他心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就在我暗中调查,试图揭开当年迷雾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却……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
秦语。
我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双胞胎妹妹。
她竟然……也来了京城！
6
秦语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也……让京城这潭本就浑浊的水,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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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见到我,便红了眼圈,拉着我的手,诉说着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不好,如何思念姐姐。
若是在五年前,我或许还会心软,还会相信她这番惺惺作态。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她当初为了那个穷秀才,不惜与家族决裂,将我推出去替嫁。如今,见苏家重新崛起,我又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便又想回来……分一杯羹
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妹妹远道而来,先好生歇息。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语气疏离,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冷淡,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我懒得理会她那些小心思,直接将她安排在了驿馆的偏院,吩咐下人好生照看,便不再过问。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萧策那边,果然又有了新的动作。
他开始……光明正大地,向我示好。
先是派人送来了几箱据说是从海外运来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样样价值不菲。
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直接让人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告诉萧大人,我对来人说,苏瑾一介商贾,福薄,消受不起首辅大人的厚礼。
没过几天,他又以体恤皇商辛劳为名,赏赐了我一座位于京城黄金地段的宅邸。地契房契,一应俱全,直接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依旧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萧大人的美意,苏瑾心领了。但这宅子……苏瑾万万不敢收。
他似乎……还不死心。
开始频频以商议南粮北运事宜为借口,邀我过府详谈。
我自然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
实在躲不过去了,便也只是公事公办,三言两语,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他大概……从未被人如此冷漠地对待过吧
尤其是……被一个他曾经弃如敝履的女人。
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深沉。
那里面,有不甘,有愤怒,有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懊悔
呵。
萧策,你也会后悔吗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当年你亲手种下的因,如今,也该……尝尝这苦果的滋味了。
就在我与萧策进行着这场无声的较量,同时也在暗中调查当年旧事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江南织造行那边,那几个一直与苏家作对的老家伙,竟然……联合起来,给我设了个套！
他们利用一批劣质丝线,伪造了苏家的印记,混入了供给宫中的贡品之中！
此事一旦查实,欺君之罪,苏家……将万劫不复！
好一招釜底抽薪！
我知道,这背后,一定有萧策的影子！
他这是……想逼我就范
用苏家的生死存亡,来逼我向他低头
萧策啊萧策,你果然……还是这么卑鄙,这么……不择手段！
7
贡品丝线被动手脚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我耳边炸响。
欺君之罪,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这是江南织造行那些老狐狸的报复,更是……萧策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他想用这种方式,将我逼到绝境,然后……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让我对他感恩戴德,任他摆布
真是……好算计！
驿馆之内,人心惶惶。晚晴急得团团转,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当家的,这可怎么办啊这要是真的查下来,我们……我们都要没命的啊！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晚晴,我看着她,眼神坚定,别慌。天塌不下来。
立刻去查,那批丝线是何时入库,经手人是谁,所有相关的单据、凭证,都给我找出来！
另外,派人盯紧江南织
zaken
行那几个老家伙的动静！他们既然敢做,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还有……我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去查查……宫里负责验收贡品的那位刘公公,最近……和什么人来往密切。
既然他们想玩阴的,那我就……奉陪到底！
我苏瑾,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没有合眼。
一边要安抚驿馆内的人心,稳定苏家在京城的生意。
一边要暗中调查丝线被调包的真相,寻找反击的机会。
还要……提防着萧策可能接踵而至的后招。
身心俱疲,却又……斗志昂扬。
我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苏家濒临破产,我一个人苦苦支撑的那些日子。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天真
наивный
的小姑娘了。
我的身后,是整个苏家的荣辱兴衰,是无数信任我的伙计和掌柜。
我不能输,也……输不起！
果然,没过几天,宫里就传来了消息。
说是皇上听闻了关于贡品丝线的流言,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
而负责彻查此案的……
正是当朝首辅,萧策！
呵。
真是……一出好戏。
他这是……既当了裁判,又想当球员
想亲手……把我送上断头台吗
萧策,你未免……也太小看我苏瑾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家这次在劫难逃,我苏瑾即将成为阶下囚的时候——
我,却带着一份足以让整个江南织造行,甚至……牵连出朝中某些大员的……秘密账册,直接……闯进了大理寺！
既然你们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这场浑水,大家……就一起搅吧！
8
我状告江南织造行官商勾结、以次充好、欺君罔上,并将那本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账册呈上。
大理寺卿当场震惊,不敢怠慢,立刻上报了新帝。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因为此事而震动。
江南织造行那几个老家伙,做梦也没想到,我苏瑾手里竟然握着他们如此致命的把柄！一时间,方寸大乱,丑态百出。
而朝中那些与他们有牵连的官员,更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这把火,不仅烧向了我的敌人,也……将某些试图隔岸观火的人,拖下了水。
萧策,大概也没料到,我会如此刚烈,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他想借贡品丝线之事拿捏我,却不想……被我反将一军,搅乱了他精心布置的棋局。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定是气得脸色铁青。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我不仅要自保,我还要……让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算计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就在案件进入胶着状态,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时候,一个更大的意外发生了。
我……被绑架了。
在一处偏僻的茶楼与一位约好的证人见面后,回驿馆的路上,我乘坐的马车突然遭到了一群蒙面人的袭击。
侍卫们拼死抵抗,却依旧寡不敌众。
我被迷晕,醒来时,已经身处一间阴暗潮湿的废弃仓库之中。手脚被缚,口中塞着布条。
看来,是有人……狗急跳墙了。
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让我闭嘴或者……直接让我消失
我冷静地观察着四周,试图寻找逃脱的机会。
就在这时,仓库的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却……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那些凶神恶煞的绑匪,也不是江南织造行的那些老狐狸。
而是……
萧策！
他依旧是一身绯色官袍,只是……衣衫有些凌乱,发髻也有些散了,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焦急和……恐慌
他看到我,明显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我面前,撕掉我口中的布条,解开我手脚上的绳索。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和……警惕。
他怎么会来
难道……这场绑架,是他策划的想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让我对他感恩戴德
萧大人,我活动了一下被绑得有些麻木的手腕,语气冰冷,这场戏……演得可真够逼真的。
他似乎被我的话刺痛了,脸色一白,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苏瑾！他低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
难道不是吗我冷笑,萧大人为了达到目的,向来……不择手段。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起伏。
就在这时,仓库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相接的打斗声！
萧策脸色一变,立刻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门口。
看来……追兵来了。他沉声道,从腰间拔出了随身佩戴的长剑,你待在这里,别动！
说完,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门口！
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我看着他浴血奋战的背影,看着他为了保护我,身上添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他那身绯色的官袍……
心里……五味杂陈。
他说……他不是那种人。
可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要置我于死地
而他……又为何会如此奋不顾身地……来救我
难道……这真的是苦肉计
还是……他对我……
不,不可能！
我甩开脑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萧策,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他的任何行为,都必定……带着某种目的。
我绝不能……再被他迷惑！
9
那场厮杀,以萧策的惨胜告终。
他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最重的一刀,几乎深可见骨。
当他浑身是血,踉跄着走到我面前,确认我安然无恙后,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涣散的眸子,我的心……竟然没由来地,狠狠揪了一下。
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他曾经对我的伤害,忘记了他此刻可能存在的算计。
我只知道……
他为了救我,差点……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他弄回首辅府的。
只记得一路上的颠簸,和他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他断断续续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府医被连夜叫来,又是清创,又是敷药,又是灌参汤……折腾了大半夜,才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陷入了昏迷。
我守在他的床边,看着他那张因为失血而毫无血色的俊脸,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心里……一片混乱。
他为什么要救我
那些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
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我……是不是已经……
水……水……
床上,传来他微弱的、沙哑的声音。
我连忙回过神,倒了一杯温水,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喂进他干裂的嘴唇里。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最初的迷茫过后,渐渐聚焦,落在了我的脸上。
……苏瑾他的声音,虚弱得像游丝。
……嗯。我应了一声,放下水杯,语气有些不自然,你醒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因为虚弱,而说不出口。
你……好好休息吧。我避开他的目光,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面对这个……曾经伤害我至深,却又……刚刚救了我一命的男人。
别走……他却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袖。
他的手,冰凉,却……意外地有力。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
……陪陪我。他看着我,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脆弱和……祈求
这……还是那个权倾朝野、冷酷无情的萧首辅吗
我心里,某个地方,似乎……微软了一下。
最终,我还是……在他床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为什么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为什么要救我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因为,我不想你死。
不想我死
呵。
当年,他将我推入深渊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死活
萧大人,我看着他,眼神冰冷,你觉得,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知道……你恨我。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楚,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冷笑一声,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所有的伤害吗就能……让我忘记,你是如何利用我,抛弃我,将我和苏家……踩在脚下的吗
不……不是那样的……他急切地想要解释,却因为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快意。
反而……更加烦躁。
够了。我站起身,不想再听他那些虚伪的辩解,你好好养伤吧。等你伤好了……我们之间的账,再慢慢算。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逃一般地,离开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房间。
旧情……难叙。
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年的时光,更是……无法弥补的伤害,和……血淋淋的背叛。
有些伤口,一旦裂开,就再也……无法愈合了。
10
萧策的伤,在府医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
而京城的局势,也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绑架案,和……我呈上的那本秘密账册,变得更加波诡云谲。
新帝震怒,下令彻查。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不少与江南织造行有牵连的官员落马。
江南织造行那几个老家伙,也因为内讧和互相倾轧,最终……土崩瓦解。
苏家,不仅洗清了欺君的嫌疑,更因为在这场风波中揭露有功,得到了新帝的嘉奖,南粮北运的差事,也彻底稳固了下来。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我和萧策之间,那依旧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他伤好之后,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步步紧逼,或者……冷嘲热讽。
他变得……有些沉默。
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痛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尽量避免与他单独相处。
白日里,我忙于处理苏家的生意,和……应对那些依旧不死心的、各方势力的拉拢。
夜晚,我便回到驿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将那个男人的影子,从我的脑海中驱逐出去。
可越是想忘记,那张脸,那个眼神,却……越发清晰。
就在我心烦意乱,试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的时候,安国公……再次向我发出了邀请。
这一次,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宴会,而是……一场私人的赏花小聚。地点,就在他京郊的别院。
我本想拒绝。
但考虑到安国公如今在新帝面前的地位,和他……对我那毫不掩饰的欣赏,最终……还是应下了。
安国公的别院,清雅别致,种满了奇花异草。尤其是……几株罕见的西域蓝莲,开得正盛,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令人迷醉的香气。
苏当家的觉得……此花如何安国公一身月白长衫,负手立于花前,笑容温润如玉。
……很美。我实话实说。
这蓝莲,确实……美得有些不真实。
此花名唤‘勿忘’。安国公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深邃,传说中,能唤醒人……最珍贵的记忆。
他这话……意有所指
我心里一动,没有接话。
苏当家的,他忽然上前一步,与我并肩而立,声音轻柔,其实……顾某对苏当家的才情与风骨,仰慕已久。不知……苏当家的,可愿……给顾某一个机会
他这是……在向我表白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温雅的脸,和眼中那份真挚的情意,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或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
经历了萧策那场痛彻心扉的背叛,我对所谓的爱情,早已……心如止水。
安国公厚爱,苏瑾……愧不敢当。我微微垂眸,语气疏离,苏瑾如今……只想将苏家这点微末的家业打理好,并无……他念。
是吗安国公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那……真是顾某的遗憾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带着几分压抑怒火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安国公真是……好雅兴啊。月下赏花,还有……美人相伴。
是萧策！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安国公都吃了一惊,回头望去。
只见萧策一身玄衣,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回廊下,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的妒火！
他几步走到我们面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安国公,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强烈的占有欲！
首辅大人,安国公微微蹙眉,语气也冷了三分,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萧策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是……将我挡在了他身后,只是……本官的未婚妻,似乎……与安国公相谈甚欢,本官……有些好奇罢了。
未婚妻！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竟然当着安国公的面,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们之间……明明早就……
萧大人,我气得浑身发抖,试图挣脱他那无形的桎梏,我们早就两清了！请你……不要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萧策转过头,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依旧强硬,苏瑾！你别忘了！当年……我们是有婚约的！
那婚约……不是早就被你一纸休书……作废了吗！我红着眼睛反驳。
那只是……权宜之计！他看着我,声音沙哑,我从未……真正想过要放弃你！
权宜之计
呵！
真是……天大的笑话！
看着他此刻这副深情款款、妒火中烧的样子,我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萧策！
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11
安国公显然也没料到萧策会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言,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萧首辅,他看着萧策,语气不悦,据本公所知,您与苏当家的婚约,早已解除。如今……您这番言辞,怕是……有些不妥吧
妥与不妥,轮不到安国公来置喙！萧策冷冷地打断他,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射安国公,苏瑾是本官的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这番霸道至极的宣言,不仅让安国公脸色铁青,也让我……彻底出离了愤怒！
萧策！我猛地甩开他试图抓住我的手（虽然他并未真的碰到）,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你还要不要脸！我们之间,早就恩断义绝！你凭什么……凭什么还敢说这种话！
就凭……我爱你！他看着我,猩红的眸子里,充满了痛苦、偏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爱
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只让我觉得……无比讽刺,无比恶心！
你的爱,太沉重,也太……肮脏！我看着他,一字一顿,我苏瑾……受不起！
苏瑾！他似乎被我的话刺痛了,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
安国公见状,立刻挡在了我的身前,沉声道：萧首辅,请自重！苏当家的……并非你的私有物！
滚开！萧策彻底被激怒了,眼中闪过一丝暴戾之气,竟然……直接推开了安国公！
安国公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萧策！你……
本官与内子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萧策冷冷地看着安国公,语气里充满了警告。
内子！
他竟然……还敢用这个称呼！
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给他一巴掌！
萧策！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是不可理喻！他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我,眼中充满了血丝,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绝不！
他说着,竟然……不顾我的反抗,强行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放开我！我挣扎着,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跟我回去！他拉着我,就要往外走。
我不走！萧策！你放开我！我拼命反抗,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安国公见状,也立刻上前阻止：萧首辅！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强抢民女不成！
民女萧策冷笑一声,看着安国公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她是本官明媒正娶的妻子！本官带自己的妻子回家,天经地义！
明媒正娶
当年那场……用我的名节和苏家的前途换来的交易,也配称作明媒正娶！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和嫉妒而扭曲的脸,只觉得……一阵阵心寒。
这个男人……
他根本就没有悔改！
他依旧是那个自私、霸道、不择手段的萧策！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的爱,而是……对我的掌控！对一切的掌控！
萧策,我看着他,眼神冰冷,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若再不放手……休怪我……鱼死网破！
我的话,似乎……让他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他看着我眼中那不惜一切的决绝,抓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些。
就在这时——
住手！
一声苍老而威严的怒喝,从不远处传来。
是……
太傅大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12
太傅的出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萧策那几乎要失控的怒火。
也……暂时解了我的围。
萧策！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太傅拄着拐杖,在家仆的搀扶下,疾步走来,脸色铁青,显然是被刚才那一幕气得不轻。
萧策看到太傅,眼神闪了闪,最终……还是松开了我的手腕。
我连忙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揉着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腕,警惕地看着他。
岳父大人,萧策对着太傅,微微躬身,语气……却依旧带着几分不驯,您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岂不是要让你……闹出更大的笑话！太傅怒哼一声,目光扫过我,又转向安国公,最后……狠狠地瞪了萧策一眼。
安国公,太傅对着安国公,拱了拱手,语气缓和了一些,老夫管教无方,让您见笑了。
太傅言重了。安国公回了一礼,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萧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苏当家的,太傅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今日之事,是萧策鲁莽了。老夫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我看着这位在朝中德高望重,也曾是我……公公的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当年,萧策迎娶的,正是他的独女。
只是……那位太傅千金,红颜薄命,嫁入萧府不足一年,便……香消玉殒了。
如今想来……她的死,是否也……另有隐情
太傅客气了。我微微垂眸,语气疏离,时辰不早,苏瑾……也该告辞了。
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与这些人纠缠下去。
苏瑾……萧策似乎还想说什么。
萧大人,我打断他,眼神冰冷,后会……无期。
说完,我不再看他,也不再看太傅和安国公,转身,快步离开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别院。
回到驿馆,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幕。
萧策那疯狂的占有欲,安国公的维护,太傅的出现……
还有……我自己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愤怒、屈辱和……一丝莫名的疲惫。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从容应对一切。
可面对萧策……
我似乎……还是会轻易地,被他激怒,被他……影响。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不喜欢。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依旧站在风雪中,对我说着那些冰冷绝情的话。
只是这一次……
他的脸上,竟然……流着泪
……
京城的某个角落,一间雅致却冷清的书房内。
萧策独自一人,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壶早已冷透的残酒。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也显得……格外孤寂。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无尽的痛楚、悔恨和……茫然。
瑾儿……
他低声呢喃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醉意。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再信我一次……
当年……我若不那样做……你和苏家……都会死的……
我只是……想保护你……
可为什么……最后……却伤你最深……
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趴在桌上,任由冰冷的泪水,混合着辛辣的酒液,模糊了视线。
他想起了初见苏瑾时的惊艳,想起了与她灯下共研棋局的温馨,想起了她为了自己,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聪慧果敢,想起了她……在自己怀里,笑靥如花的娇憨……
那些美好的画面,此刻,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他的心上,让他痛不欲生。
他得到了权倾朝野的地位,得到了无数人艳羡的一切。
可他……却弄丢了那个,唯一曾真心待他,也……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人。
他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可是……
世上,安有后悔药
13
自那晚安国公别院的闹剧之后,萧策似乎……真的消停了许多。
他没有再来驿馆骚扰我,也没有再以任何公事或私事的名义约见我。
京城里,关于我和他,以及安国公之间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我知道,这平静之下,依旧是……暗流汹涌。
我没有放松警惕,一边继续处理苏家的生意,一边……更加小心地,调查着当年旧事的真相。
尤其是……太傅千金的死。
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或许……与当年萧策突然变心,以及……苏家后来的遭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年代久远,又涉及到朝中重臣的家事,调查起来……异常艰难。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晚晴……却给我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当家的,晚晴的神色有些凝重,奴婢打听到……当年太傅千金过世后,太傅府上……曾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嬷嬷,因为‘冲撞了贵人’,被秘密打发回了乡下养老。
哦我心里一动,可知那嬷嬷如今……身在何处
据说……就在京郊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庄里。只是……那嬷嬷年事已高,又常年卧病在床,怕是……
无妨。我打断她,备车,我们……去看看。
死马,也要当活马医。
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我都不能放过。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庄。
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里,我见到了那位曾经伺候太傅千金的张嬷嬷。
她果然如晚晴所说,老态龙钟,病入膏肓,躺在简陋的床榻上,气息奄奄。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得警惕起来。
你……你们是什么人她的声音,沙哑干涩。
嬷嬷,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些……关于当年太傅千金的事情。
提到太傅千金,张嬷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恐惧
小姐……小姐她……命苦啊……她喃喃自语,眼角渗出了浑浊的泪水。
嬷嬷,我抓住机会,追问道,当年小姐……到底是怎么过世的真的是……因为体弱多病吗
张嬷嬷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犹豫了。
嬷嬷,我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在她的床头,这些银子,您拿着,看病也好,改善生活也好。我只求……您能告诉我真相。
看着那些银子,张嬷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开口了。
然后,她忽然抓住我的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声音嘶哑：
姑娘……你……你是不是……和首辅大人……有什么渊源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她看出来了！
嬷嬷……何出此言
你的眼睛……太像了……张嬷嬷看着我,喃喃道,像极了……当年小姐……看着首辅大人时的样子……那种……爱而不得的……绝望……
爱而不得的绝望
太傅千金……爱的是萧策
可萧策……娶的不是她吗
嬷嬷,我压下心头的震惊,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嬷嬷看着我,又看了看床头那袋银子,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开口了：
当年……小姐并非体弱多病而亡……
她是……
她是……被人……害死的！
14
张嬷嬷的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太傅千金……是被人害死的！
是谁！我急切地追问,是谁害了她！
张嬷嬷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声音压得极低：是……是……
她似乎……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嬷嬷！我抓住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告诉我！到底是谁！
张嬷嬷看着我眼中那不惜一切的决绝,终于……闭上了眼睛,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名字：
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皇后！
我彻底愣住了！
当今皇后,是新帝的表妹,出自显赫的柳家。柳家……正是当年支持新帝登基的最大功臣之一。
而太傅……则是前朝老臣,虽然在新帝登基后依旧位高权重,但……与柳家,素来不睦。
怎么会……我喃喃自语,难以置信。
小姐……她……她发现了皇后娘娘……与前朝余孽……暗中勾结的秘密……张嬷嬷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皇后娘娘……怕事情败露……便……便痛下杀手……伪造成……小姐体弱病逝的假象……
而首辅大人……张嬷嬷看着我,眼神复杂,他……他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又……又怕打草惊蛇,连累太傅府……所以……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害死
不！不对！
如果太傅千金是皇后害死的,那萧策……为何还要迎娶她！
那……萧策为何还要娶她！我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张嬷嬷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姑娘……你有所不知。首辅大人……他爱的……从来都不是我家小姐啊……
什么！
我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我家小姐……她……她只是……单恋首辅大人罢了……张嬷嬷的声音,充满了悲伤,而首辅大人……他当时……已经有了心上人……据说……是一位……才貌双全的江南女子……
江南女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
难道……
首辅大人……他之所以答应娶我家小姐……并非为了太傅府的权势……张嬷嬷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低,而是……皇后娘娘……用他那位江南心上人的性命……逼迫他的！
皇后娘娘说……若首辅大人不肯娶我家小姐,不肯……与柳家联手,她便……便让那位江南女子……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轰——！！！
我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道惊雷同时炸响！
将我所有的认知,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坚持,都炸得粉身碎骨！
原来……是这样！
原来……当年萧策突然变心,不是因为他贪慕权势,不是因为他薄情寡义！
而是……为了保护我！
为了不让我落入皇后那个毒妇手中,为了不让我……被牵扯进那肮脏的宫廷权斗之中,他才……不得不忍痛与我切割,不得不……迎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
而太傅千金……她不过是这场权斗中,另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后来……小姐她……无意中撞破了皇后娘娘的秘密……皇后娘娘……便一不做二不休……张嬷嬷泣不成声。
首辅大人……他……他其实……一直在暗中调查……想为小姐报仇……也想……保护那位江南姑娘……
五年前……他突然将那位江南姑娘‘休弃’……其实……也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危险……怕皇后娘娘……会对她不利……
他……他这些年……过得……也很苦啊……
张嬷嬷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将我的心,凌迟得体无完肤！
我以为的背叛,竟然是……保护
我以为的无情,竟然是……深爱
我恨了五年,怨了五年的人……
竟然……一直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护着我
而我……
我却……那样误会他,伤害他,甚至……想要报复他
巨大的悔恨、愧疚、心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却因为巨大的冲击和……难以承受的真相,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萧策……
萧策……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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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嬷嬷那里回来,我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
原来,我所以为的刻骨仇恨,不过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而我,却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甚至……还想方设法地去伤害他,去报复他。
巨大的愧疚感,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自己。
回到驿馆,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我和他之间的过往。
他的温柔,他的隐忍,他的……深情。
以及……我的误解,我的怨恨,我的……愚蠢。
第四天早上,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换上了一身素雅的衣裙,没有施任何脂粉,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去了首辅府。
萧策见到我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不易察察的紧张。
……苏瑾他试探地叫了我的名字,声音沙哑。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我而憔悴了不少的俊脸,看着他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盼,心里……五味杂陈。
萧策,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你……
太傅千金……皇后……还有……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你为了保护我……所做的一切。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我看着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萧策……对不起……
对不起,我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对不起,我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
对不起……
他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眼圈也红了。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替我擦去眼泪。
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不怪你。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痛楚和……一丝释然,都……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
真的……能过去吗
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年的误会,更是……两条无辜的生命,和……无法弥补的伤害。
萧策,我看着他,泪眼朦胧,我们……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还能……重新开始吗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充满了挣扎和……渴望。
最终……他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瑾,他看着我,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忘了我吧。
去找……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
你……值得更好的。
说完,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
我知道……
他这是……在拒绝我。
也是……在成全我。
他不想……再让我因为他,而受到任何伤害。
他想让我……拥有一个……没有他,却……平静幸福的未来。
眼泪,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看着他那孤寂落寞的背影,心里……痛如刀割。
萧策……
我们之间……
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
数月后。
皇后柳氏,因图谋不轨,祸乱朝纲,被废黜,打入冷宫。柳家,满门抄斩。
太傅,辞官归隐,不问世事。
安国公,因揭露柳氏罪行有功,加官进爵,权倾一时。
而我,苏瑾,则带着苏家,彻底退出了京城的权力漩涡,回到了江南。
苏绣记的生意,依旧红火。
只是……我的心,却像是缺了一块,再也……无法完整。
偶尔,午夜梦回,我还是会看到……那个站在风雪中,眼神冰冷,却将我护在身后的男人。
还有……那个在月光下,眼神温柔,对我说忘了我吧的男人。
萧策……
我们这一生……
终究是……错过了。
或许……
来生,若有缘……
我们……再也不要……相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