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梁砚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选秀女,充盈后宫。
他对我说,小德,对不起。
他曾与我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现如今却不得不听从老臣上奏。
我无名无份陪伴他多年,一步步向上爬,现在却只能站在一旁,看他娶妻纳妾。
但皇家血脉必须延续。
小德,朕不想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被千夫所指,成为千古罪人。
朕不能无子无嗣,朕也是迫不得已。
无他,只因我年轻时替他挡过一刀,失去生育能力。
1
九龙夺嫡之战,傅梁砚胜了。
青年人手刃兄弟,鲜血飞溅满身。
我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向我咧嘴微笑。
小德,过来。
我走过去。
于是满是血污的身体靠了上来,我却不觉得膈应,只是抬手将他抱住。
他埋在我的肩膀,半晌,身子抖了抖,声音沉闷。
我,不……朕以后,只剩你了。
尸山血海在他身后腥臭扑鼻。
几天后,先帝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傅梁砚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走向他贪恋已久的龙椅。
有老臣上奏,说新帝也该选秀女进宫了。
我站在启奏大殿上垂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傅梁砚年轻气盛,帝王后宫妻妾成群是应该的。我有什么好嫉妒的呢
况且,我本身就不能正大光明站在他身后。
我们的关系没有人知道。
我是将军府嫡女,我爹卸任后,交接兵权,由我顶上。
以常人来看,我是傅梁砚最忠心耿耿的属下,也是战功显赫的年轻女将军。
我自幼与傅梁砚相识,相处多年,他的心思我十分了解。
他本不是太子,但野心勃勃。
幼时同处,我在御花园练武,他于窗台前提笔练字。
我盯着他扇长睫毛红了脸,他便撑着头朝我笑。
小德。他有一次偷偷捏住我的手,这大殿龙椅富丽堂皇,我也想弄来坐坐。
这在当时是大不敬,我无比震惊。
为什么告诉你当然是因为,我信任你。他盯着我的眼睛,清澈瞳孔无比真诚。
我很庆幸,他有些话他只跟我说。
但现在,傅梁砚变了。
下朝后,我快步离开。
陈爱卿,你留下。他在身后叫我。
我有些尴尬,脚步顿在原地。
等其他官员都离开后,大殿空空荡荡,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傅梁砚垂眸,朕也是逼不得已。
我俯首,陛下,微臣明白。
他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我抬手示意作罢。
隔着大殿,我离他的距离仿佛遥远许多。
他缓缓接着道,小德,你也可以交释兵权,入后宫,不再为战事操劳。
我不卑不亢,陛下,臣心思不在宫墙之内。臣会为陛下守好江山,往日这种话,不必再问。
他缓缓点头,罢了,朕尊重你的选择。
我刚想告退,却听他又叹气,陈家军,今年声势有些浩大了。
朕希望你能削减兵力,扩充御林军。
我难以置信,跪下拱手,陛下,不可……
陈爱卿,朕心意已决,你得此御令,去军营中实施吧。
忽地,他笑起来,朕怕你,恃宠而骄。
我恍惚告退。
走在大殿长街,我才恍然大悟。
傅梁砚坐天子之位,日日夜不能寐,现在居然连我,都得防。
但我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罪有应得。
当他还是个失势皇子的时候,曾遭到二皇子无穷无尽的追杀。
我将他藏在将军府内。
谁知一晚月黑风高,刺客就这样潜入府邸。
那日陈老将军已带兵出征,将军府兵力寥寥无几。
我且战且退,傅梁砚不会武功,全然被我护在身后。
我的注意力全在傅梁砚身上,甚至忘记关注身后。
小腹被一剑捅穿,贼人也被我打跑。
傅梁砚在太医面前哭成泪人。
傅梁砚在我床边连守几晚,太医告诉他,陈姑娘虽保住性命,但以后大抵是不能生产了。
傅梁砚眼神暗了暗,抱住我,小德,是我拖累你了。
我无权无势,连保护你都做不到。
我摇了摇头,傅郎,放手去做。
小德,如果以后,我失败了怎么办
我笑得轻狂,那我就杀进去,劫走你,然后游历江湖。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里有光。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和傅梁砚待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但我还是想错了。
在傅梁砚心里,至高权力比什么都重要——足以让他利用一切。
2
宫墙内的莺莺燕燕不绝于耳。
我望着那群身娇体弱的妙龄少女,自嘲轻笑。
我身上有不少狰狞刀伤,粗糙手掌被各种兵器磨出老茧。
作为女人,我比不上她们的千娇百媚。
我在侧席坐立难安。
傅梁砚看出我的不适,小德,这里的人只要你不喜欢,我绝不纳入后宫。
这也算是安慰了。
那一个个娇艳女子浓妆淡抹,傅梁砚面无表情。
大选结束,我疲惫不堪。
我向陈家军卫们诉说此事,兵卫们都愤怒不已。
陈德将军,你也曾是辅佐当今圣上的大功臣,他为何如此……
住口!我怒言,千夫长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座中上下皆是声寂。
千夫长更是愤怒不已,指我骂娘,我命人堵了他的嘴。
我明白此次做法会动摇军心,但我不得不如此。
以我的武功探查,今日出宫后,身后多了不少监视暗谍。
我明白,傅梁砚这是彻彻底底开始防我了。隔墙有耳,我不想我的心腹被削减后,还不慎枉送性命。
几经调度,陈家军的旧部散了不少。
陈德,看在陈老将军的面子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还会回来效忠你。
那几位老将领向我碰碗,黑丝里已然掺了白发。
我将碗里的酒喝尽,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许多碗也纷纷洒落在地。
好。我朝他们拱手,诸将士的心意,陈德心领了。
剩余的部下站在我身后,目送他们离去。
我飞身上马。
身后有人想要跟上,我抬手,让本将一个人走走。
陈老将军的墓园里遍布长青绿藤。
我打开随身行囊,将水壶里的酒在墓前洒了一圈。
陈老将军曾经完全不看好傅梁砚。
丫头,你要想清楚。他对我说,五皇子野心虽强,势力实在是弱。
你支持他,怕是会祸及他人啊……
我固执推开爹的手,爹,你放心,我支持傅梁砚,是我自己的事。
与您没有丝毫瓜葛。
直到傅梁砚中计,兵马被困于城内,我正准备弃车保帅战到最后,我爹突然出现,率领神兵将我们拯救于水火。
我这才知道,我爹一直站在我这边。
只是,那次鏖战,也触发了我爹多年顽疾,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我在爹的墓前跪了很久。
如果没有那次铤而走险引发的战斗,我爹也许就不会死了。
爹。干涩的眼眶迟迟流下泪,女儿不孝。
连陈家军的老底,我都没有守住。
我愧对陈家,愧对列祖列宗。
3
下朝后,傅梁砚召我进宫。
小德,朕很是想你。周身无人,他揽过我的手。
我僵硬地缩回手,他轻笑,只当我在调情。
朕知道你定是不悦。
我皱眉,陛下,微臣不敢。
他引导我坐进他的怀里,温柔呼吸喷吐于脖颈之间,胡说。
我的小德今日眉毛蹙得紧,都不好看了。
我有些伤春悲秋。殿下,臣自然是没有那些妙龄女子好看。
他见我醋意大涨,伏在我耳鬓厮磨,你放心,只要她们当中有人怀上龙种,我便绝不再碰她们。
我暗暗心定。
我半推半就倒在床榻上,傅梁砚顺着我的衣领下摆探进去,轻嗅里襟,小德,你都不愿意叫朕傅郎了。
我难以自持,低声服软,傅郎。
傅梁砚听我哑着嗓子的声音,眼角沾染兴奋神色,更变本加厉起来。
我被萦绕的痒意勾了魂魄,呼吸急促,扶着他的手失了力气,不小心抬手打翻了案上奏折。
那奏折上的文字让我心惊。
原来是闻新君登基,边关敌寇蠢蠢欲动,颇有大军压境的阵仗。
这事我却未听傅梁砚提起。
气氛顿时冷了。
傅郎,我是将军,这边关,本该由我为你守。我低声道。
不行!傅梁砚厉声呵斥,边关危险,朕怎舍得让你……
我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我替他守好国门,他就安安心心端坐高堂,当他的皇帝。
傅郎,夜长梦多,待春花再次开遍,你要等我。
见我去意已决,傅梁砚不再阻拦,只是眼睛红红的,将我腰间半块玉佩合拢于手心——精雕龙凤,缠尾绕珠,昂扬入云,那是他幼年送我的定情信物。
这块玉佩被一分为二,另一块挂在傅梁砚腰间。
有玉傍身,哪怕相隔千里,也如同傅梁砚时刻在我身边。
与傅梁砚厮混几天,终于到了行军日。
我调转马头,率领陈家军出了城门。
隔着人山人海,傅梁砚的瞳孔与我对视,那神色说不清,道不明,倒显得我更加决绝。
我苦笑。
现实苦涩如诗,我即将与他渐行渐远。
边关要塞,风裹挟着沙尘翻飞。
一路上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我终是到了关外。
陈家军在一处荒地扎营,我有些怅然。
傅梁砚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我……
我盯着塞外狼烟出神,鬼使神差提笔写信。
思念在笔下含蓄内敛地呈现。
仔细算算,如果每三个月写一封信,当傅梁砚看到第四封的时候,我就该回到他身边。
夜愈发深了,凉风刺得喉咙生疼,我咳嗽几声,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守在一旁的兵卫被吓了一跳,陈将军!
我淡定掏出帕子擦拭,不碍事。
食管损伤的毛病偶尔会犯,最近越来越严重了。
几年前我与傅梁砚仓皇逃出京城,如同亡命鸳鸯,我时刻保持警惕。
所以当带有刺客下毒的膳食端上桌时,我替傅梁砚率先吃下。
好在我吃下较少,毒并不致命,只是落了些病根。
昏昏沉沉倒在傅梁砚怀里,看到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若是给我抓到刺客,我定杀他全家!
我安抚地触碰他的脸,嘴角上扬,虚弱喘息,傅郎,我又救了你一命。
我的傅梁砚走上这条路注定一片血海。如果要填,那就拿我的命来填。
4
带兵剿匪的过程十分艰难,那些贼人早就听闻鼎鼎大名的陈家军,昼伏夜出。
陈家军的实力削减,好在只是处理匪患,若是碰上蛮夷族群,我是万万打不过的。
因此每日勘察与摸索我都十分小心。
我率领陈家军找到匪徒窝点。
倭匪狡兔三窟,我锁定他们的位置耗费不少时间
大战一触即发。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我凝眉拉弓,一箭射穿敌将眉心。
兵败如山倒,敌兵潮水一般退去。
鏖战拼的是军备实力,我粮草充足,没有后顾之忧。
剿匪进程之快,全军备受振奋。若是按这样的进度算,我回京之日又可以提早一些时间。
极目远眺,沙场狼烟应接不暇,令人有种无法踏出这里的人错觉。
一年时间飞逝。
回京奏折交接于我手上时,全军皆是无比喜悦。
白铠被血迹侵蚀得锈迹斑斑,我将最后一个敌将的脑袋割下串在鞍部,飞身上马。
带领俘虏与战利品的队伍声势浩大,在我身后排开。
也该启程了。
心跳得很快,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他。
城门口花团锦簇,十里红帐,打了胜仗的陈家军士气昂扬,兵马刚一进去,便引起许多百姓围观。
我向周围询问缘由。
只听人群中有人道,今日圣上立后,举国同庆,因此大赦天下。
恰逢将军胜仗归来,这是双喜临门啊!
我心中顿沉,在众人喜气洋洋的脸色中,我的表情说不上有多么复杂。
我深知早该有这么一天——恰恰是在今天。
我以前无比确信,傅梁砚是爱我的。但是现在,我有些彷徨了。
今日休朝,我只得上奏。
傅梁砚曾批准我,可以随意进出他的寝宫。
因此,当我听见傅梁砚寝宫传来女眷嬉笑声时,思绪仍有些懵。
陈将军,陈将军太监总管在一旁拉我,圣上与李皇后结为伉俪,正忙碌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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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眼滴溜溜直转,凑到我耳边,您这时候进去汇报,怕是要扫了圣上雅兴呀……
似是印证他的说法,从一旁宫女簇拥着走来位打扮妖艳的娘娘,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低声哄诱些什么。
廊亭中挂着几串鸟笼,五彩缤纷的鸟唱起高歌。
宫女们高兴地逗弄着。
我像个觊觎了良辰美景的外人,赶忙低下头。
傅梁砚说,一旦有人怀上龙种,便绝不再碰她们。
事实是,短短一年,傅梁砚早已将我抛在脑后。
傅梁砚骗了我。
明明已经早春,冰冷刺骨之意忽然席卷我全身。
太监总管还夹着嗓子在一旁叫我。
我猛然惊醒,冷汗直流。
有劳公公。我向他行礼,微臣今日匆忙叨扰,这就告退。
5
将军打了胜仗,圣上大摆庆功宴。
这按常人来看,本是美事一桩。
可我忧思如疾淤结心口,十分难受,一点都不想见他。
那传话的太监将口谕交于我手。
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入宫。
时过境迁,我再也没有资格如往常那般与傅梁砚耍脾气。
皇家宴会一向无比奢华。
坐在席间良久,终于听见外面大太监通报,皇上驾到。
我眼睁睁看傅梁砚扶着那个怀抱婴儿的雍华女人,走向正席。
一年未见,傅梁砚瘦了。
与魂牵梦绕之人重逢,我对上他的视线,世间万物仿佛静止。
思绪万千,没有无语凝噎,我遵从君臣之礼,呈上奏折。
他深深看着我,想说点什么,又好似突然回过神,只得抿嘴点头。
傅梁砚接过奏折,指尖与我触碰,轻扫便离去。
他当着众人的面赞扬我的丰功伟绩,之后再也没分给我半分眼神,逗女人怀里娃娃去了。
身旁其他后宫美女趋之若鹜。
心口仿若空了一块。
我僵硬举杯,与其他官员交谈。
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大脑浑浑噩噩,我时不时向傅梁砚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那个女人优雅微笑,搂着婴儿一脸幸福。
此子名为傅闻拓,傅梁砚有意立他为太子。
帝王合家欢睦的场景在我眼里,是如此刺眼。
我硬生生捏碎了茶盏。
身旁侍奉的宫女吓了一跳,赶忙跪在一旁擦拭。
身旁其他官员闻声望来,我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默默将插入掌心的碎片拔出。
听得一人在旁打圆场,陈将军握力惊人,这茶盏薄壁堪堪不能受用,你们还不快换结实点的器具上来!
身后宫女点头称是,为我端来新的器皿。
我将酒水倒在伤口上,扯了些布条裹紧。
傅梁砚正襟危坐,见我如此,皱紧眉毛,陈爱卿,可曾受伤是否需要请太医来医治
我拱手,启禀陛下,一点小伤不必如此,微臣刚才只是走神。
他便点点头,不再去管。
我压抑不语,胸腔迸发痛楚酸意。
泛白指骨收紧,血花印出白布,我心如刀割,几乎感觉不到掌心的痛。
傅梁砚不再因为我受一点小伤而紧张得要命了。
那替我打圆场之人似乎大有来头,他站起身向我作揖。
一番畅言得知,这位是新晋李首辅,李皇后的亲爹,由于结为亲家,与傅梁砚结了层善缘。
此人油嘴滑舌,难辨忠奸,我分享些边关民风民俗,他听得不亦乐乎。
李首辅道,陈将军巾帼不让须眉,真叫人佩服。
我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只得敷衍了事。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大臣之间话密许多。
我早已无心于此,只顾着痛饮,麻痹心神。
酒壮怂人胆,我盯着主座上那妻妾环绕又高高在上的人,谎称不胜酒力,甩开袖子离席去了。
身后宫女迟迟追出来,说是陛下有令,怕将军受凉,为我披上一件狐袄。
我站在冷风里,酒醒了大半。
这件袄子,傅梁砚曾在御花园中,亲手为我披上。
小德,别着凉。他捏捏我的耳朵,我会担心。
今时不同于往日,我仿佛还能看见那过往虚幻的一双人影。
醉酒的不适感让我再也支撑不住。
骗子。我扶着墙,眼泪不知怎的流了满脸。
那半块龙凤玉佩在掌心握了又松开,我想硬气一点扔掉,良久又发觉自己舍不得。
那物件早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难以割舍。
我昏昏沉沉,倒入一个温暖怀抱里。
我迷蒙抬眼。
小德,你在哭吗他揽着我,金拢袖口擦拭眼泪,朕错了。
我冷笑一声。
陈德啊陈德,你真是疯了,居然都出幻觉了。
我早该清楚,我只是他的垫脚石。
傅梁砚连手足都能弑杀,放下情爱嗔痴,有何不可。
他怎么会来找我呢
走开……我醉意颇深,不情愿地推他,别碰我。
推开他的手落了个空。
御花园的冷风灌入脑海。
我后知后觉地想,果然是幻觉。
6
回京后的几天,我再也没被私下召见。
我想,傅梁砚大概真的已经忘记我了。
虽说平定匪患,但边关实则仍不太安定,陈家军谍子上奏,说是从蛮夷部落中救出了随军信使。
也许是蛮夷觉得能从信使那搜集到有用情报,早在几个月前人就被扣下。
信使被关了几个月,终于被陈家军的巡卫救回。他蓬头垢面地叩首,望我网开一面。
我望着他包裹里那一封都没寄出的信件,有些愕然。
原来那些写给傅梁砚的信,一封都未曾寄到。罢了,现在,也不重要了。
信使战战兢兢,我大手一挥,让他离去了。
将军府内顿时空阔,我垂眸,忽地抓起几封信件,撕成碎片,丢进火盆。
承载思念过往一瞬间化为齑粉。
就在这时,恍若心有所感,将军府外正站着大太监。
圣上有令。他道,陈将军,随老奴进宫吧。
帝王寝宫,傅梁砚只点了几盏灯,整个人沉入黑暗当中。
见我进来,他抬起头。
气氛很冷,傅梁砚面色不好,眼下青黑一片。
小德。他如往常那样唤我。过来。
我咬紧后牙槽,没有动。
陛下,臣不敢。
他坐怀后宫,冠冕堂皇。
我心存臆想,枉为人臣。
此时此刻,倒显得我不知好歹了。
可谁知,傅梁砚竟是长叹一声,语气软下去,小德啊,这皇位太高,也太冷,你过来,抱抱朕好不好
此话刚一出口,我便红了眼眶。
我如同被蛊惑,一步步朝着重蹈覆辙的深渊走去。
傅梁砚沉凝眉眼,脸颊消瘦许多,凑近了看,几乎是皮包骨头。
哪怕他如此待我,我还是控制不住心疼。
傅梁砚很累,他抬手抚上我的脸,小德,之前是朕错了。
朕不该耽误你。
他的话让我近乎窒息。
你是将军,将来也是要成家立业的。
这天下男子众多,你只要喜欢,朕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恍若未闻,惊恐地后退几步,你,你说什么……
在此之前,我以为与傅梁砚的情愫顶多只是一场梦。但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我突然清醒,颤抖着嗓音跪在地上,不必如此。
就当是我命贱,错付于你。
傅梁砚没能等来我的拥抱。
他迟迟不语。
也罢。他道,最近蛮夷部落动荡极大,朕希望你去边关驻守。
非朕口谕,不得回京。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手边按上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我低头看去,是那另外半块龙凤玉佩。
出发时,带着这个。
我突然抬头,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眼睛。
傅梁砚太过残忍,我想从他的眼里看出哪怕一丝不舍或遗憾。
可惜我失败了。
他这是迫不及待赶我走。
我艰难启齿。何时动身
他道,一个月后。
我再次俯首,一字一句,微臣遵旨。
祝陛下与皇后,龙凤呈祥,儿孙满堂。
千秋,万代……
7
总在窗台边练字的小孩又盯了我一整天。
初见他时,我只觉他玉肤粉腮,生得十分好看,跟小姑娘似的。
于是练武时,也心存了些炫技意味。
一杆长枪被我舞得尘土飞扬,他十分捧场地鼓掌。
小德,你真厉害。
我隔着窗台摸他毛茸茸的头,我当然得厉害点,不然怎么保护你啊
他唇角上扬,耳尖也红了。
我是男孩,应该我来保护你才对。
终于将父皇安排的功课做完,他拉着我的衣袖,今晚城中有庙会,你陪我偷偷溜出去吧!
庙会上灯火阑珊。
我常年习武,一身劲装,衣着帅气得不像寻常女子。
小皇子戴紧了面纱,逛遍琳琅满目街市,激动地面红耳赤眉飞色舞。
小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好玩的!
我急忙拉住他,这才阻止经过马车溅他一身泥。
小殿下,先别急,好玩的还很多呢!
逛着逛着,逛到个古玩小摊。
上面的玉石珠宝色泽鲜亮,让我们应接不暇。
傅梁砚眼睛亮晶晶,抬手便想去碰,完全将宫内所教的礼仪抛在脑后。
那龙凤玉佩咔嚓一声,应声裂成两半。
摊主急了眼,摆出一副赖上架势,这位公子,你把我的货碰坏了,你得买下!
玉佩断的整齐,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摊主讹人的伎俩。
见傅梁砚年轻,摊主笃定他不善言辞,怀着狠狠宰人的心态报了笔高价。
我有些气不过,拉过傅梁砚,你这摊主怎么这样,这不是欺负小孩呢!
摊主见我气势汹汹,有些悚然,打起哈哈。
谁知,傅梁砚竟在身后推了推我。
小德,这也……不贵啊……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一旁有人摇摇头,看来是碰上哪家未经世事的公子哥了。
摊主接过一袋银,笑得合不拢嘴。
傅梁砚高傲地把头一扬,抓着我大摇大摆走了。
我不太高兴,小殿下,这玉佩明明不值这个价,那摊主诓你呢。
谁知傅梁砚笑眯眯地将其中半块放在我手上,小德,我看这玉碎得好,一龙一凤,我们俩刚好一人一块。
以后,你看到这个,也能想到我。
我宛若被正中一击,骤然红了脸。
后来这玉佩串在我俩腰间,一挂就是十几年。
8
小德,你能再叫朕一声傅郎吗
我跪在地上,十分冷静地恪守本分,陛下,臣该走了……
傅梁砚欲言又止,但踟蹰片刻,终究是没再说话,将虎符重新放到我手上。
我掉头便走。
过去种种,全当我忘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我陈德向来敢爱敢恨。
我与你傅梁砚,再无瓜葛。
那龙凤玉佩过了许多年,终于在我腰间合二为一。
窗边案台上换了新纸,我提笔沾墨,挥下寥寥几笔。
傅梁砚,是你负我。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我替你守好国门,你就在这庙堂之上,当你的明君。
远离京城,你也不用时刻防着我,夺了你的皇位。
再次率兵伫立于城门口,心境大不相同。
今后,也许很难再见上一面。
且慢!身后御林军里传来动静,我回头去看,竟是那群老陈家军的兵卫。
将军此去山高路远,难得照抚,望陛下开恩,尔等愿随将军一同前往!
一个人打头,身后一群士兵整齐跪下,尔等愿随将军一同前往!
傅梁砚站在城楼中央,表情有些意外。
我震惊之余,有些感动,却又担心。
就听得那高处传来他飘渺的声音。
也好。
你们,且随她去吧。
我不再看他,将写了陈字的大旗一挥,即刻启程。
那道目光黏连在我背上,直至出了边关才消散。
傅梁砚站在原地发愣。
她走了……肃杀的帝王喃喃自语。
许久,李皇后为他披上一件大衣。
皇上,陈将军的队伍已经看不见了。
该回去了。
如同被石子击破平静冰面,他僵住的身体忽然行动。
陈德走了。他嗓子全然沙哑,声音无比干涩。
李皇后微微欠身,浅笑道,陛下,城楼风大,莫要伤了龙体。
另一边,我出了关塞,沙草随风萋萋,荒芜景象再次熟悉。
陈家军兄弟重逢,气势更加昂扬。
行军数十天,直到与边关城主交接驻守,我都没能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我后来才知晓,傅梁砚的计谋远在我之上。
9
边关与京城的信息差,通常有两周时间。
因此,当我得知京城动乱,竟已过了一个月。
驿站将信件送于我手,我颤抖地接过,气急攻心,咳出一口血来,顿时眼前黑了些许,踉跄几下,被下属扶住。
信上几个端庄大字,将我的认知击碎。
李首辅谋反,欲图重立新君。
新君,是那个婴儿——傅闻拓。
傅梁砚新上任时,在冷宫里发现了某个被遗忘的昭仪。
那个可怜女人曾与先帝有过一夜欢好,随后先帝一病不起,她被遗忘,流落冷宫。
她怀的孩子已经有几个月大了。
傅梁砚于心不忍,留娘俩一条性命。
他虽曾杀了自己兄弟,但对于腹中胎儿,终究没能下得了狠手。
于是他在那位先帝昭仪生产后,将孩子带走,记在李皇后名下。
虽为兄弟,也可以是继承人。
可谁知,李皇后是李首辅埋伏在皇上身边的眼线。
新君年长,不好把控,但毕竟刚刚上位,无权无势。
李首辅便想立婴孩傅闻拓继位,让李皇后垂帘听政,一举夺权。
信上还说,傅梁砚举兵反抗,陷入危机。
如今,生死未卜。
真相自此,水落石出。
傅梁砚没有骗我。
我回想起那日傅梁砚求我抱他的神情,突然有些后悔。
他当时或许有某一秒想告诉我这件事,可惜没能说出口。
他想让我没有负担地活。
胸肺一瞬间绞紧抽搐,钻心得疼。
我将信件狠狠拍在桌上。
回京!
一旁下属赶忙拦我,陈将军,您对圣上忠心耿耿,但他登基后并未善待您!
圣上下旨您未经允许不得回京,现在回去岂不是罔顾圣令!
是啊,您若是等叛乱被平反后回去,新帝也能……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我狠利眼神恐吓回去。
军中不乏见风使舵之人,我同样能够理解,辅佐赢家,才是兵不血刃的最好选择。
我迟迟明白傅梁砚的用意。
傅梁砚对动乱早有所感,这是在支开我,不让我在党政纷乱中站队。
因为若是他败了,我会被一同肃清。
往常他的计谋从来都会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擅作主张。
我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陈家军离开时,带走了大部分兵力,他没有阻止。
傅梁砚刚刚上位,权利像一块肥美的肉,引得无数饿狼扑食。
我一刻不愿再等,但边塞不能不守,所以只带几个心腹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不管傅梁砚这个人怎么样,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10
快马加鞭赶了几天,我几乎不吃不喝。
城中战火纷飞的场景映入眼帘。
李首辅是个读书人,他骑马立于兵前,仿佛大局已定。
见我赶来,他丝毫不意外。
陈将军,鄙人恭迎您的到来。
我将长枪横在他脖子前,他身后的士兵立刻紧张起来。
别废话。傅梁砚在哪
他笑了起来,露出森白牙齿,推翻政权,不就是要有故人逝去吗
陈将军,你若此刻归顺新王,建功立业后,鄙人定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我冷笑一声。
你的意思是,傅梁砚死了
开玩笑,傅梁砚那么狡猾的家伙,怎么可能随意中了圈套
李首辅一挑眉,陈将军,那我们拭目以待吧。
若是今天之前,傅梁砚没有出现,那就另立新君!
从他的话语中,我敏锐捕捉到一件事——傅梁砚的行踪,他也不清楚。
我下意识松了口气。
远处传来啼哭声,那被龙袍包裹着的婴儿,被李皇后颤颤巍巍抱在手中。
陈将军,你同为女人,可怜可怜我们母女俩吧……李皇后娇滴滴地啜泣。
傅梁砚不可能不来。我想。他很偏执,想要的事一定会做到。
他不来的可能性只有两个。一个是因为他死了,还有一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要这皇位。
无论哪种,听起来都无比荒谬。
我站在城门口与他对峙,就这样等到了天黑。
傅梁砚没有出现。
这怎么可能
我难以置信地站在城门口,周围一片熟悉百姓的脸中,没有傅梁砚。
我缓缓丢下长枪。身体开始下意识颤抖。
傅梁砚真的死了吗
李首辅仰天长啸,陈将军,生不逢时啊!
陈将军,我很看重你的能力。他向我伸出手。
我摇摇头。动乱时,陈家军被排斥在外。
所以肃清反党时,不会牵扯到陈家军。
在身后下属惊恐地目光下,我掏出虎符,交到信任的下属手上。
父亲,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陈某卸任,望告老还乡。
往后,陈家军由我下属统领,效忠新君。
我为陈家军留了一条路。
在下属们复杂的目光中,我翻身下马,脱去将军衣袍。
李首辅笑了。
很好。他道。
11
那陈德将军将虎符往下属手里一拍,便转身潇洒离开。
有人云,陈将军了却凡尘牵挂,凭着一身武功本领,游历江湖去了。
竹林里,说书先生沉沉拍了下木块,惊醒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们。
你还没说完呢!
就是,傅梁砚到底死了没啊!
素来听闻先帝与女将军暗生情愫,没想到确有此事!
人们吵吵嚷嚷,说书先生不耐烦地吹起络腮胡子,行了行了,故事到这就结束了,散了啊,都散了啊!
故事到最精彩的部分突然中断,如同被喂了一口苍蝇。
什么啊!真扫兴!众人只得恹恹离去。
却听得人群中有人道,我怎么听闻,这陈将军最后在动乱找到了先帝尸体,悲痛欲绝,自刎殉情啊!
哎呦!其他人唉声叹气,甚至有年轻姑娘潸然泪下。没想到,这二人竟是这样的结局。
那说书人驱散众人,蓦地看见远处亭子里,有一男一女笑盈盈望着自己。
他揉揉眼,发觉并未眼花。
看来他们也是我的听众。说书先生推了推小圆眼镜,美滋滋地想。
林中亭,我抿了口竹酒,唇角掩饰不住笑意。
他们还挺能杜撰。
一旁的青年抬起酒杯,与我碰壁。
怎么知道我没死的他问。
我有些醉意,于是愉悦地眯起眼,我没见着你的尸体,所以我在想,这新君,你恐怕是不想当了。
傅梁砚同样把酒一饮而尽,你还真是聪明。
傅梁砚是故意让李首辅得手的,对于李皇后暗地里举动,他假装不知。
我靠过去,亲吻他的唇。
不是聪明。我道,我只是足够懂你。
竹林远处是起伏山峦,我昂首眺望,飞鸟成行,旭日东升。
京城是座困住傅梁砚的巨大鸟笼。
直到有一天,他亲手为自己打开。
我想,今日无事,是时候去江湖上看看了。
番外:
坐上皇位后,傅梁砚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所有他重视的人都离他而去。
包括他的兄弟,父皇,母妃,还有小德……
傅梁砚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手刃兄弟,也是被逼无奈。
二皇子的追杀无穷无尽,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境地,甚至威胁到陈德的生命。
于是傅梁砚发了狠,堪堪反将一军。
他原本以为,只要夺得这个世界最高权位,他便能随心所欲,和想爱的人在一起,再也不用颠沛流离。
他放出谍子,寸步不离地跟在陈德身后,时刻保护她。
但他还是想错了。
傅梁砚玩心很重,他本想选些秀女进宫,看看小德吃醋的模样,谁知竟从她表情里看出些隐忍意味。
他当上皇帝,就连小德也不敢对他畅所欲言了。
他本想逗逗她,可他的小德竟主动提出率兵剿匪,懂事得让人心疼。
陈德离开京城后的每晚,他都会从睡梦中猛然惊醒,触摸床榻一边,那里是空的。
每当那些娇艳女子出现在他身边时,他都十分厌烦。
在这种折磨下,傅梁砚的精神状态快速萎靡,觉得自己在逐渐从一个人变成一块冰。
他上半辈子所做的一切,都像是被历史的滚滚浪潮推动,无法挣脱。
分离是埋藏在深处即将崩裂的枯骨。
他想,如果就连喜欢的人都不能留在他身边,这新君当得有什么意思。
于是,在他得知有人试图谋害自己时,第一反应是再次将小德推开。
就连自己珍藏多年的半块玉佩,也给小德带走了。
一来护她周全。
二来破釜沉舟。
如果自己在动乱中假死,那这场纷争自己是否可以抽身而退呢
久居高位的帝王回到窗前,看到那心上人写下的一行字。
他轻叹口气,满脸苦笑。
小德,你再等等。
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