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朦胧中,我睁开双眼,午时已过。
我挣扎的起身走出屋外,正见父亲拖着蹒跚的步伐,缓缓走进院子来。
儿啊！父亲他看见我很是高兴。
爸,你来了！我迎上去,拍拍他身上的灰,扶着他进来。
你妈近来可好你家里一切可好
都很好,妈最近病情比较稳定,复查也没有转移。
我平静的陈述着家中的一切,见爸很关心妈,心中还是挺温暖的。
哦,那就好！这里是两千块,交给你妈,让她好好治病。
他从怀中摸索了半天,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叠钞票,小心翼翼的放在我眼前的桌上。
你上月不是才给了钱,怎么又给你一个月才三千,你自己不用啊我有些担心,怕他自己不够用。
他望着我笑笑,知足的道：呵呵,我一个人,平时又没多大开销,完全够用了！
哎,你说你们,年轻时在一起这么久,非要吵吵闹闹！如今晚年分开了,反而顾着对方！我叹了一口气,无力的吐槽着。
父亲并未解释什么,而是自责的喃喃自语：是我对不住她,一辈子也没让她过什么好日子！
他转身欲离开,走到门前,突然又想起啥,沈重笨拙的转过身,告诫我道：哦,对了,下个月是清明了,你爷爷奶奶的坟,你记得要去上,如若方便,顺道给我烧点纸钱吧！
我并未完全听清他说的话,只道是让我记住去祭祖,连忙应诺：好,我知道了！
他这才如释重负的出门而去。
几日后的夜晚,一阵手机吵闹的铃声将我惊醒。
我迷糊中扫了一眼是爸的电话,不情愿的接起,电话那头传来痛苦而微弱的声音：儿啊,我…我要不行了,照…照顾好自己和你妈…
我瞬间头脑清醒,立马答话道：爸,你怎么了,等我,我马上来！
喂…喂,喂…可无论我怎么呐喊,电话那头始终再没了声音,我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被窝中媳妇思媛迷糊中问道：谁啊怎么了
我爸出事了,我得尽快赶过去！你帮我打下120！我焦急万分的答道,胡乱的穿着衣服。
好！你先过去,我一会就来！思媛也紧张起来,利索的穿好衣服。
等我赶到父亲家中,120早已到达,我慌忙的开着门。
刚推开卧室门,远远就见他早已蜷伏在床上,一动不动,手上死死的拽着手机。
120的医师上前诊查一番后,对着我轻轻的摇了摇头,宣判并安慰我道：人没了！请节哀！
谢谢！我强忍着悲伤感谢,将120的医护送走。
他们刚出门口,媳妇就带着母亲匆匆进的门来,我看了一眼他们,沉重的道：爸已经走了！
她们两人顿时愣在当场,片刻后我就听见了小声哭泣声,我望向母亲,她在不停的抹着眼泪。
悲伤情绪传递给我,可即使我很是失落很痛心,但眼角硬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我强迫自己去回忆父亲一起的美好时光,心中不停的暗示着自己：父亲走了,这世上你少了一个亲人,少了一个爱你之人！
但眼睛眨了又眨,思绪强迫悲伤了很久,除了一点点泪花在眼睛里转悠,却根本无泪。
我望着父亲的遗体,有些愤恨自己。
这么多年,我总是忙于工作,明知他有高血压和脑梗,却依然留他一人独处一住所,以至于现在发病,根本来不及抢救。
我叹了一口气,望向父亲那安详的面容,心中无奈的接受着这事实。
随后亲戚们陆续赶到,开始筹备起老爸的后事。
穿寿衣整理仪容、请道士念经作法,去殡仪馆陈列祭奠,火化下葬,一切都按照流程正常下去,可奇怪的是我依然全程无泪。
我以为自己就是这般无情,多个夜晚难以入眠,起身坐起,深深的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这般铁石心肠。
可转眼,清明节到了,我带着一家人前去祭祖,在祭拜完爷爷奶奶之后,就该轮到父亲的新坟。
在操弄上坟的日常流程,理坟,插旗,嵌钱纸,摆花,插香点蜡烛后,我开始揉搓着钱纸准备烧。
此时朦胧的大脑中,突然记起父亲去世前找我那次,最后说过的话：‘如若方便,记得顺道给我烧点纸钱吧！’
轰！大脑瞬间被炸清醒。
原来父亲早有感知,自己可能活不到清明,那时他就在给我交代着后事！
我恨自己！心中揪心般的疼痛。
伤悲开始从心底而发,破开了我那假意无情的伪装。
眼中早已晶莹,大股的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肆无忌惮的狂奔而下。
原来我并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自责掩盖了悲伤而已。
你怎么了
媳妇看着我突然的悲痛欲绝,急切的问道。
我…我有点想他了！
这句半真半假的话,掩盖了我真正的悲伤原因。
母亲将我抱入怀中,轻声安慰道：孩子啊！你父亲是不会怪你的,他是爱你的！
母亲以为我是在为没来得及救到他而自责,却不知我本可以避免这一切。
我…我…我支吾的说不出来,更多的泪水将我意识淹没,只留下无尽的悔恨。
日子总要过下去,本以为这就是天崩,没想到还有地裂。
没过多久,原本母亲稳定的病情突然开始恶化,身体日渐的消瘦和精神萎靡,但母亲依然很平静,除了疼痛的呻吟,并未有任何情绪的抱怨。
直到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母亲牵着我的手,低沉的叮嘱道：儿啊,咳…好好的过日子吧,你爸其实在走之前就找过我,还给我说了好多话。
啊！我惊诧的望着病重的母亲。
咳…哎…他和我回忆了这一辈子的幸福时光,说他能遇到我很幸福,后面生病,脾气变得古怪,为了不拖累我,这才和我离婚！母亲叹了一口气,继续微弱的说道。
最后她喃喃而言：儿…儿啊,不要怪你父亲…就撒手人寰。
我抱着母亲的身体痛哭流涕,不仅仅是为她的离世,更是因为我没有回应父亲对这个家的爱,心中满是懊恼。
安葬母亲那天,我意外的心情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悲伤。
当我按母亲的遗嘱把她和父亲合葬在一起时,我仿佛看到了他们搭肩勾背,在一起的幸福笑容。
你怎么今天很高兴媳妇看着我并不悲伤,有些好奇。
我走过去,搂着她的腰,轻手抚摸着她略微隆起的肚子,笑着喃声道：他们那辈子有他们的幸福,我们也该去找寻我们的幸福了！
媳妇轻拍我的手,戏言道：轻点,别弄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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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迷糊着,我揉揉双眼,听着客厅里吵闹的争执声,不满地喊道：吵什么吵,中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客厅内顿时安静了许多,我看了眼手机,这才三点过。
带着起床气来到客厅,看见吵架的居然是父母,顿时一惊！
啊！你们……不是……
话还没说完,又看见自己住的房子,不是那小庭院,而是一套现代电梯房。昏沉沉的意识这才清醒过来：先前的种种只是一场梦,如今这才是真实！
吵什么呢我生气地问。
你爸又发疯了,才三点过就要吃饭！母亲不满的抱怨着。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偏向一方,不言不语。
他脑梗中风后,每次做了错事见到我,就像个干了坏事的小孩子,埋头沉默。
我看他这样子,也不好再发怒,轻声说道：这还早嘛,你就饿了
我等……等会要坐车！他起身说话,有些蹇言,明显生病对他的语言和反应有很大影响。
生病后的父亲强烈要求自己要住外面那套房,因为他的作息与我们完全不一致,7点睡5点起。
我知道他那是不愿意打扰孩子们的学习和睡眠,另外是对自己小窝的眷恋。
五点才有车,这才三点半,你四点过吃饭都还早得很！
我略显不耐烦地说,相对于父亲,我常年更偏向照顾母亲的情绪。
父亲未再反驳,而是重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
这时母亲有了我的支持,立马开始在我面前絮絮叨叨父亲的不是：三点他就来催你了,完全不管别人有没有事
你……你那里有事,明明在那里玩手机！父亲终于忍受不了,开始反击。
我……我哪里玩手机,明明是休息一会。见被父亲抓住把柄,母亲也生气了。
母亲的狡辩彻底激怒了父亲,他一下起身咆哮,言语也突然很流畅：老子给你砸了,你信不信！
你胡说！母亲还在争辩。
你再说！父亲彻底暴怒了。
母亲不敢再接话,只得诺诺唯唯地去做饭。每次母亲都会在吵架后让着父亲,不是怕他,而是怕他病情加重。
等饭做好,父亲吃完,四点他就蹒跚地出门而去。
这么早就去等车啊我不解地问。
母亲看了我一眼,心中也有怨气地答道：管不住啊,他想要干嘛就干嘛。一辈子了,都是这样！
几分钟后,窗外的天开始灰蒙蒙起来,阵阵妖风刮起,一道闪电后0,大雨倾盆而下。
母亲看着大雨,焦急地转头对我说道：呀,下大雨了！你爸等车那里没有避雨的,你给他拿把伞去！
你不是说不管他么我假意地问道。
母亲皱了皱眉,仿佛被我踩中了尾巴,她高声道：还不快去！等会他病倒了,怎么办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迅速挑了两把伞,急冲冲追去。
还没走到站牌处,远远看见父亲佝偻的身子正等着车。
此时雨已停,云层中穿出几缕淡淡的阳光,照在地上。我看着他的头发,竟然没被淋湿,我好奇地问：没淋雨么身上打湿了没
他看了看是我,轻声回答：有……有点点小雨,身上没湿！
我把伞递给他,他抗拒道：没下雨了,不要！
我指了指对面黑色的天,反驳道：你看那边天还是黑的,等会再下怎么办,拿着！
他颤颤巍巍地接下,我陪着他等公交车来了,上车,这才离开。
回到家中,母亲着急地凑过来,问道：伞给了么没淋雨吧
给了,他不要,我硬塞给他了。这好像是蘑菇天,那边好像雨不大,我看他头都没湿。我将伞撑起晾晒,转头回母亲话。
那就好！母亲这才放心地走开了。
没过多久,隔壁母亲的手机响了,我模糊地听见传来对话。
我……我到家了！
这是父亲在汇报平安,母亲电话中叮嘱他道：到了就好,记得吃药！
嗯！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等母亲挂断电话,我听着她将手机开大声看起那些短剧来,俨然母亲此时已变得很放松和开心起来。
（三）
又是某一天清晨,我昏昏沉沉中起来上厕所。
走出厕所,我转头就看见父亲不语的坐在沙发上。
我走过去,轻轻的摸起他那快秃完的头发,玩笑道：这才六点半,这么早就来了呀！
他转头对我咧嘴笑笑：我…我今早打车来的。有点下雨。
嗯,下雨就该打车！
他见我赞同他的观点,更是抿嘴笑起来。
正谈笑着,母亲却阴沉着脸出来,看起来表情很痛苦。
怎么了我轻声问道。
左手抬不起来了！她痛苦的回答。
我走过去,轻轻的抬举,按压,转动,尝试着活动下她的胳膊,却让她更加痛苦。
去医院吧！
我说着就转身回屋,给还在熟睡的媳妇打了个招呼,穿好衣服,拿了张卡就带着出门了。
父亲起身想要跟随,我安慰他道：爸你在家吧,我带妈去看就行。
进入医院,我带着母亲早早就到了针灸科同事闫教授的诊室内。
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这么早干嘛
我妈手抬不起来了！你给他看看！
毕竟是一起下派到藏区,同住一年的兄弟,说话都很随意。
他让我母亲坐下,一顿检查后道：肩周炎,可能还有粘连,最好住院全面检查下。
母亲自然抗拒道：能不能就门诊啊,我还有很多活要做呢！
朋友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我知道这意味着门诊不好治疗,连忙打断母亲道：人家闫教授都叫你住院,你要听话！
母亲见我这么强烈要求,也不好再拒绝,只得默许。
等我给母亲办好入院手续,待她入病房时,母亲的电话响了。
你…你整好了么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支吾的声音。
母亲不耐烦的回道：等会再说,我要先住院抽血检查。
父亲那头沉默了一会,又传来问话：你…你在哪个科几号病床
针灸康复科84床！母亲淡淡的回道,挂断了电话。
片刻之后,母亲又不放心起来,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道：老汉,你别来了,等会你找不到！
本以为就这样了,等我将母亲安顿好,准备去送标本时,却见父亲偏搭着头正在门外的走廊上挨着寻找床号。
我唤了他一声,将他领进母亲的病房旁。
父亲刚坐下就口齿不清的问道：好…好严重啊需要住院
母亲却不领情,冷冷的道：医生喊住院,就住院啥。
听见这话语,父亲脸色一变又想发怒,一看我在身边,又是医院,只得垂下头口中喃喃而语：一…一辈子都这样,犟的很！
沉默一会,我打破尴尬的气氛,说道：我去送标本,妈你和爸等着我！
好！母亲答应一声转头就去看手机了。
等我回来,发觉父亲正和母亲聊着天,父亲说道：这…这次住院就整好,我等会去取点钱,你明天交住院费。
嗯,这几天吃饭你们就吃食堂吧！我来不及弄饭！母亲依然担心一家子的伙食,吩咐道。
我爽快答应道：晓得了。你吃饭怎么办要不要一会我给你打上来
不用了,我看见这里有送饭的,我自己会买来吃,你也别请假了,下午去上班吧！我这个只是康复,没啥问题的。母亲絮絮叨叨的念叨着。
对…对的,你去吧,我会看着你妈的！父亲难得温柔的说着话。
我难以置信望着他们,也许他们的感情是我们旁人无法理解的吧。
下午下班,我带着媳妇和儿子前来看望母亲,当母亲看见孙子时,叮嘱道：你们都忙,孙儿等会还要做作业,都跑来看我干嘛。
虽然她嘴上说着,但我见她眉梢的喜意,知道她是心口不一。
儿子牵着母亲的手,依恋道：奶奶,你不在,我晚上挨着谁睡啊！
挨着妈妈睡啊！奶奶生病了！你看,正打着针呢。媳妇一把拉过他,生怕他碰到母亲的输液针头。
奶奶,你疼么儿子很贴心给母亲轻揉。
他看了看四周,发觉没有吃的东西,不舍的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果,颤颤巍巍的打开,塞入母亲嘴里：奶奶,吃糖！
母亲笑眯了眼,伸手抚摸了他的脑袋,我也很欣慰这孩子疼母亲。
我低头看了手机里的时间,有些晚了,于是对着爸轻言道：爸,你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吃完一会给你打个车送你回去。
见父亲点头,我转身又对母亲说：晚点我再来接你,回家我给你熬粥,今晚你不要住在病房。
好！母亲高兴的答应着,她宠溺不舍的与孙儿分开。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继续在医院接受着治疗,父亲每天都会很早就来医院守着她。
虽然他脑梗了身体不协调,说话不利索,但他那关切的眼神,我能感受到他对母亲的爱。
母亲这段时间则享受着他拙劣的服务,时不时还掉落物品,母亲调侃他两句,说的父亲面红耳赤,想要发怒,却抬头看她输液,只得低头忍住不言！
这天中午,我下班后去看望母亲,却看到父亲正坐在床边,给母亲削苹果。
他佝偻着身体低头笨拙的动作,让我摇头忍不住想笑,但母亲却一脸享受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柔情。
爸,你这苹果削的可不好,都快被你削没了。我看了一眼,调侃道。
父亲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我……我,我很久没削了。
母亲接过苹果,轻轻咬了一口,笑着说：你爸年轻时可会削,他削的苹果,甜！
看到他们如此,我很是感动。也许这就是真情吧,一切都尽在一言一行中。
数日后,母亲的手缓解,办理出院。
那天,阳光明媚,媳妇搀扶着母亲,父亲走在旁边。
儿子则在前面跑跑停停,不时的回头。我则跟在儿子后面,呵斥着他。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走出了医院。母亲看向我们,轻声说：这次多亏了你们！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来憨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年轻时无声的恩爱。
结尾
你是喜欢那在一起沉默不语,充满矛盾和误会,就像那久酿的陈醋,虽然久酿香,但尝香的同时接受酸味之涩。
还是是喜欢一个家中偶有着磕绊和争吵,就像那辛辣的新酒,品烈后才知其沉醉之美。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和母亲依然会在生活中争吵,但争吵之后的和解却更加珍贵。他们用一生的时间,诠释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
而我,也在他们的身上学到了很多。家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需要用心来经营、呵护。
有一天,我坐在大厅内,看着父亲和母亲在那里聊天。
阳光穿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尽管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了痕迹,但他们的笑意依然温暖。
我想,这就是家的意义吧。无论生活有多艰难,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
儿啊,想什么呢母亲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妈,我在想,你们这一辈子,是不是也像这陈醋和新酒一样,既有酸涩,也有烈香我笑着说。
母亲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光：是啊,生活就是这样,有酸有甜,有苦有乐,只有品味了各味,才能明白生活的意义！
父亲望着我俩咧嘴的傻笑。
这时媳妇从卧室走出,问道：你们在说啥
我们在说,人生这一辈子,好长好长！既要品甜香辛辣,还要尝酸苦咸腥,生活百味,各有其滋！我总结道。
媳妇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坐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家,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但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
无论是久酿的陈醋,还是辛辣的新酒,只要心中有爱,那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