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母亲节,我空着手回家。
妈妈装作无意般,第三次路过那个没有快递盒的鞋柜。
弟弟质问的电话追来。
姐,往年你不都做的挺好吗妈刚说了没鞋子穿...。
我压住沙哑的声歇斯底里反问他。
所以呢我做了十年,就得做一辈子,即便一次次被嫌弃,是吗
不敢奢望妈妈会懂,我只想尽力做好一个女儿该做的。
我想别人有的,妈妈也有。
可她却说。
我不试!这些垃圾不是我喜欢的,退了都退了,买的什么玩意儿。
我咽下委屈,小声抱怨。
妈,女儿随你嫌弃说骂,照样厚着脸皮买十年,以后啊,对媳妇可不能这样。
妈妈斩钉截铁的冷漠。
那不会,媳妇不一样。
1
母亲节前一天,晚上八点二十。
我妈第三次不小心路过玄关,瞟向那个没有快递盒的鞋柜,状似无意开了又关。
低头刷手机的我余光微晃,系统提示购物车已满,我点开快速滑过,那些不同季节加入的气质妈妈装尤显讽刺。
手指停在全部删除的位置,两秒后我选择删除已过期的链接,转头又加入新一批愿望清单。
这时,顶部弹出窗口母亲节送礼:妈妈最爱。
我被这样的噱头骗了十年。
妈妈她,一件,都不喜欢。
猝不及防,蹲在地上摆弄鞋柜的妈妈轻声飘了一句。
这鞋还是五年前香姐送的,几十块钱还不是一样破底,唉都没穿几回。
她的呢喃被风吹过耳朵,我顿了下骤然起身,套上拖鞋啪啪啪径直上楼。
妈,我睡了。
她怔住了。
丢下鞋子仰起头,跟着走了两步,褶皱蜡黄的脸庞上,双眸清澈。
这么早今天...周六。
我几不可闻嗯了一声。
5月10日,星期六,重要的不是今天。
而是,母亲节。
十年如一日,我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个特殊的日子,每年五月第二个星期日。
不管工作多忙,不管经济穷富,不管出差多远。
我都会在这个节日前给她买好礼物,顺丰邮寄到家,再空出一周时间陪她逛逛街,唠唠家常。
可,今年,我不想再这么做了。
2
奚骏质问我时,仿佛过去十年都是笑话。
姐,你怎么不带妈出去转转母亲节你不知道吗
隔着冰冷的手机屏,我仍然能听出小两岁弟弟的不满,如鲠在喉。
知道。
姐,不是我说你,往年你不都做的挺好吗妈刚说了...。
隔音薄弱的房里,我悄悄来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瞬间盖过我的压抑。
所以呢奚骏!我做了十年,就得做一辈子,是吗
他安静了。
镜子里的我,眼眶红了啪嗒,啪嗒,一滴接着一滴。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妈给我打电话,说鞋子烂了,市场又买不到,妈说她明天自己去逛逛。
他还在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下去了,也开不了口。
仓皇挂断电话后,隔着朦胧的视线我找到上个月刚成交的订单截图发过去。
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可她,不喜欢啊!
手机那头的弟弟,轻描淡写发了一串省略号,他不问我为什么难过,也不问我事情起因。
上个月清明节,我满心欢喜等着妈妈的新衣照,却被兜头泼了一股冰冷。
退了,全部退了,这什么垃圾,丑死了!
妈妈毫不掩饰的嫌弃从电话那头溢出来,我笑嘻嘻哄着她。
妈,您试试看嘛,有五套是您过年那会亲自挑的,那套蓝白色妈妈装多好看..。
不用试!我一看就知道不合适,那会看的都不是这样式,这买的都什么玩意儿。
妈,寄都寄了,您就试试嘛,合适的您留下,不合适到时给我穿,也不贵,退货运费划不来妈...。
都说了,我不试!这都不是我喜欢的,退了都退了,浪费钱。
几番劝说下,她仍一味抗拒固执,憋屈又不甘的我脱口而出。
妈,您真是太难伺候了。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她,果不其然冷笑出声。
我难伺候行,以后不准给我买了,我不要,什么都不要!
这次我直接回她。
好。
电话挂断后,我瘫在沙发上不断回忆试穿那十套衣服的过程,一针一线,角角落落我都放在心上。
春夏装,长短备齐,她喜欢什么颜色,不喜欢什么颜色,我都牢记在心,即便这样。
她仍旧一如既往的嫌弃。
我挑选大半个月,退退换换,拿自己当模特试了又试,最后顺丰邮寄到家。
这些付出到她手里十分钟,顷刻崩塌。
今年母亲节,我真的空手回来了。
3
母亲节当天,我有些后悔,不该回来的。
习惯早起的我,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热闹集市,楼下妈妈和邻居婶婆的聊天异常刺耳。
奚妈,你看我这身好看吧我媳妇买的呵呵。
婶婆和我妈一般大小,红白相间的休闲套装衬得她双颊红润,眉目骄傲,有意无意转了个身。
这身妈妈装,似曾相识。
好一会,我妈略微举措又有些不甘,尊老的思维让她说不出对我说的那番话。
哎呀,我们都好大岁了,穿这色儿,太抢眼。
我握着茶杯的手轻轻摩挲,眼皮垂下,嘴角无奈勾起。
说这话!年龄大才应该穿儿鲜点,那些个黑乎乎的丑死,不信你看看那些姐妹淘。
我妈妈安静不搭腔,婶婆仍在絮絮叨叨,夸儿媳孝顺,眼光好,夸衣服贵,说媳妇乱花钱时她的嘴角却咧到耳根处。
风一吹,阳台清一色黑白灰的衣服随风摇摆,那些,都是我妈的宝。
曾经,也是差点被她退货的垃圾。
奚骏发信息来,让我去顺丰取个件,强调早点去。
我慢悠悠下楼换鞋,在我妈的注视下一路向着街头走去,那是离我家最近的快递,走路三分钟。
每回给家里寄东西,我和奚骏总是先寄到S市出租屋,再转寄顺丰到家。
妈妈不会骑车,只有顺丰,不用她操心,不用她辛苦走路两三公里去拿。
可这些细微点滴,妈妈,看不见。
方形包裹到手,我大概猜到是什么,到家后随手放在妈妈手边,看电视的她快速抬头。
这是你买的。
我摇摇头,煮水斟茶,开始浏览回程车票。
妈妈找来剪刀,一边拆一边絮叨,幸运的是,刺耳如常的话与我无关。
又是谁乱花钱了,我都说别买别买,这孩子总听不进话。
呀,怎么是鞋子我有鞋穿,要买我自己去买,快退了退了。
妈妈对着我一顿输出,仿佛笃定就是我买的,她高昂的声调引来门口婶婆好奇。
哎哟这鞋子好,我就说嘛女儿贴心,每年都晓得给你买礼物,哦对媳妇说了今儿是母亲节呵呵呵。
婶婆拿起噌亮的黑色女皮鞋细看,我略过妈妈看过去。
深色鞋盒上一只蜻蜓孤傲独立,那是品牌象征。
4
婶婆走后,依稀能听到她和儿媳妇说鞋子坏了。
我看着妈妈倔强的眉眼,一字一句。
妈,不是我买的,退可以,问下奚骏。
妈妈举着鞋子的手微弯,张了张嘴眉头皱起,我若无其事拿起手机浏览,她顿了顿转身去找手机,脚步有些慌乱。
这孩子,瞎买,也不知道问问我先,我都不穿这种鞋,浪费钱。
我很想发个信息跟他说,何必呢
喉咙在她不间断的絮叨里越发酸楚,明明买的人不是我,为什么还是我在听这些
噌
我丢下刚烧开热水倏地起身,妈妈的絮叨被迫停下看向我。
你又要上楼我等下要出...。
嗯!要出去再喊我。
她的眼神暗了一瞬,我不想再呆下去了,我需要安静的空间,透透气,也好。
妈,晚点喊我,我陪你去。
楼梯最后一节,安静的楼下,冰冷空气循环,我还是忍不住开口。
好,我,我给你弟打个电话。
半个钟后,奚骏发来小狗摇摇头的表情包,我满身无奈回了一串省略号。
刀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有痛感。
他才买一次,而我,买了十年,我对自己精打细算,给妈妈的眼都不眨。
我算着时间,七点左右换好衣服来到妈妈房间,隔着门缝举起手顿住。
这衣服质量真好,这么多年还没坏,就是变形了还起球。
这孩子,现在物价那么贵,瞎花钱。
前儿个,香姐还夸合身呢,就是不知道贵不贵穿着比那婶婆还行。
门缝里的妈妈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从毛衣到休闲卫衣。
她辛勤皱巴的手拂过红色毛衣,那是五年前被她嫌弃吼着让我退货的其中一件。
如今变的松垮,她反而说质量真好。
蓝白相间的卫衣在她身上更添气质,比婶婆那套品质更佳,她听得见姐妹淘的夸奖,却听不进我的央求,即便只是试一下。
我颓然垂下手,倚靠在墙上,听着里头的她絮絮叨叨,内容却截然不同。
妈妈她啊,总是这样。
5
她说孩子都给买了,我就是看看,不用买。
小镇的热闹大多是吃喝多,夜间更是宵夜档成群,唯独服装店鞋店,寥寥无几。
妈,我们逛了两个钟,不行我回头在网上看看吧。
妈妈从最初的云淡风轻,莫名变得有些焦急,常年在老家的她比我更清楚,可就是固执的逛了两个钟,不是没有合适的。
不用,我就看看,也不是非得买,小孩子不要自作主张。
我默不作声继续陪着她逛,一路上碰到熟人聊起,大多数都说。
奚梅,这套卫衣可以啊,配这鞋子也合适,是孩子送的母亲节礼物吧
妈妈轻嗯不经意间扯了扯卫衣衣角,脚上动了动,出门前她不舍穿上,站起来走几步又停下细细端看。
孩子买的,在网上吧,我也不知道。
真羡慕你有女儿,眉目清秀长的真俊,在外地工作
我礼貌点头回应,妈妈下意识抓住我手心,状似无意的开口。
是是,一儿一女,这不节日回来陪我呢,我就来逛逛,孩子都给买了。
哎呦逛啥子,这些年鞋店开不了,现在人都会网购,像你这样有孩子给安排,哪还要自己出来逛。
我惊讶看向妈妈侧脸,她只顾着和人聊天,眉目间骄傲是我不曾看到的,熟人也配合着羡慕。
真好,我女儿回不来,每年都说没空,她出差呢,孩子嘛赚钱要紧。
我都说不用回来了,孩子都有自己想法,听不进去。
一番寒暄后,我们空着手回到家。
精疲力尽的我瘫在沙发上,看着妈妈又一次从鞋柜里取出蜻蜓鞋盒,把鞋子擦拭好放进去。
穿一会就挤脚,以后,不要给我买了,你们不懂我喜欢什么。
我面无波澜看着她小心翼翼,试探又倔强的询问。
贵不贵啊之前三十多我都能穿好几年,这鞋子看着就不结实,还是退了吧。
穿过后她仍旧话重提。
和你弟说,以后不要给我买了,浪费钱,我也不喜欢。
行,您自己和他说。
我把手机递给妈妈,径直起身上楼。
若是外人,我不会任由委屈涌上胸腔,又逼着自己咽下,她所有的拒绝和否认,对我来说都是根刺,明明与我无关。
当晚临睡前,妈妈把手机还过来,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想什么时候退我搞好再走。
她只是沉默摇了摇头,关上房门。
奚骏发来一条短信。
怎样妈留下了吧我可是按她喜爱买的。
6
她口是心非,伤的我千疮百孔,哭不是因为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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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盼,去我衣柜里拿件长的,这孩子真是,回趟家啥都不带。
广东的天阴晴不定,一觉醒来狂风骤雨,我缩着身子来到妈妈的衣柜前想翻个外套裹裹。
嘎吱——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眼前一排鲜艳的服饰挂满衣柜,井然有序,本该褶皱的地方都被熨烫平整。
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我一件件摸过未曾摘除的吊牌,过往的记忆翻涌而至。
这些曾被妈妈要求退货的垃圾被妥善安放,它们有的被穿过,有的仍像新衣服。
最右边的一排十套,是上个月差点被退货,却又被妈妈一通电话不耐揭过。
算了,我不退了,既然不值钱,留着就留着,反正我也不穿,懒得退了。
在我一遍遍劝说,退货不麻烦,我可以联系快递处理不用她操心的情况下,她仍固执己见不愿退。
可话里却满是嫌弃,当天晚上我枕头湿了一片,之后又冷战了一个月。
或许,也不是冷战,只是她忙,我也忙。
拿起折叠平放的红色毛衣抖了抖,毛衣最忌讳挂着晾晒。
我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日子里,它出现在世人面前多少次,以至于松松垮垮,仍被主人悉心照料。
毛衣套在身上大了,恍惚间我透过镜子里看到五年前试穿毛衣的自己。
25岁的我尚且稚嫩消瘦,在出租屋里一件件试穿给妈妈的衣服,兴致勃勃。
我上身修长,只要我合适,妈妈一定能穿,试了很多件全部打包寄回家。
那年寒冬,临近春节。
我差点和妈妈起争执,又被尊孝的道德感压下。
妈,红色好看的,您看春节做客多喜庆,您那些黑乎乎的不合适。
我不要!这材质看着就垃圾。
再说红色太艳了,不适合我,我这把年纪又不是小姑娘。
妈妈的一句垃圾,瞬间喉咙发涩,我看着吊牌上的Yishion扯了扯嘴角举例劝说。
妈,现在网红都给妈妈买这种,称肤色又显气质,买都买了您就试试。
哎呀,我说了不用试,都退了,这孩子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好好,不试这套,那您试试其他的总有一件合适的。
没有!这些红,黄,蓝的我一看就不喜欢,也不合适,不用试了。
...好,退。
当天晚上,我高铁刚到家想趁着快递停运前,拿去顺丰退货,不料妈妈拦下我临时反口。
不退了,麻烦,以后不要给我买了,我也不会穿的。
我呆愣愣看着手上的衣服被她夺走,胡乱塞进衣柜里,很想开口问她,可看着她不悦的脸瞬间哑了声。
后来,我才知道。
是奚骏一句妈妈,这件好看。
是邻居婶婆一句奚妈,这件好看的,是女儿买的吧
是外出归家的爸爸一句还可以啊,买了就穿呗,挺合适的。
这些垃圾才得以留下,那一刻,悲从心起。
我打定主意,不愿再做这般无意义的孝。
7
妈妈看我穿着红色毛衣,有些出神。
怎么穿这件都起球了,换别个穿吧,大了不适合你。
她低下头伸出手。在我身上一寸寸拂过,对着起球的地方揪下,又抚平凸起处拍了拍。
没事,大点才暖,毛衣嘛,都起球,晚上回来弄弄就好。
我还没告诉她,临时订了后天周四车票,就这样吧。
妈,我今儿陪您去菜市场转转,看买点什么菜,总那么几样。
我挎上妈妈的手臂,她提着篮子的手顿住,嘴里絮叨着关上门,却没推开我。
菜场有啥好逛的,脏兮兮的。
我轻笑出声,脚步轻缓。
好些年没去了,看看有什么变化。
去菜市场的路要走二十分钟,我明显感觉妈妈的脚步和我一样轻缓,不似她平时风风火火。
一路上总有买完菜回来的熟人打招呼,大家对我很好奇。
这你女儿这么大了俊的很嘞。
奚梅,你好福气哟,这么大女,陪你来市场,我家臭小子都不来,说脏得很。
我对着长辈微笑招呼,寡言少语,看似不太会来事。
自小妈妈的教育便是,礼貌,尊敬,她不曾教我活泼,嘴甜,会来事。
熟人走后,妈妈看了我一眼,语气微凉。
你怎么也不懂得说两句出门这么久了,话都不会说。
我笑笑扯开嘴角,转移视线。
妈,如果说什么都是错,倒不如,不说。
妈妈顿时落后我一小步,我手臂拉了拉,若无其事般继续向前。
之后遇到的熟人,我熟练话几句家常,赢来的是纷纷对着我妈赞许夸奖,我只想让她知道,我不是不会,是她不懂。
五年前,姑姑带着表妹来家里做客。
我倾听居多,问到才会聊几句,并不是叽叽喳喳的性子,且常年不在家,不似表妹在家发展的熟络。
姑姑表妹走后,妈妈状似无意说到。
你表妹年龄不大,说话做事井井有条,你姑姑都不用操心,像你姑穿的衣服都是她买的,多合适。
说这话的妈妈全然忘了,姑姑刚才也夸她身上红毛衣好看显气质。
在姑姑夸我会挑衣服,舍得买品牌时,妈妈并不觉多开心。
妈,你放心,你不喜欢的,我一定不会勉强,而且。
我顿了顿,笑看着她。
刚姑姑夸表妹,会挑衣服,舍得给姑姑花钱,您听见了吗
妈妈哑然转身,她好像,听不懂我意思。
只是觉得,别人的孩子,更好。
8
那碗杏仁茶,从2毛钱买到1块,妈妈还记得。
我跟着妈妈在菜市场走街串巷,全程安安静静只负责扫码付款。
妈妈手心揣着的零钱,我一分都不舍让她掏。
我有零钱。
我按下她多了些斑点的松弛手背,把削了皮马蹄袋子递到她手里。
妈,老板没零钱找你,现在手机多方便,零钱你留着以后用。
兜兜转转三五圈,熟悉的街道,陌生的感觉,再也回不去和妈妈蹦蹦跳跳上街的雀跃了。
我在人群拥挤的市场里,紧跟在妈妈后面,看着她熟练讨价还价,为了三毛钱和摊主扯了好一会儿,成功杀价。
她身着蓝白卫衣的背影在一众妇女中,尤显出色,甚至有别个妈妈侧目打听在哪买的。
我不知道,这我女儿买的,这颜色艳了点。
妈妈的话引来旁人侧目看我,边夸奖边凑近了看面料和做工,广东好歹是服装批发产地,懂行的真不少。
不艳,刚刚好!我就想找这样式的,回头我让女儿上网看看,这得不便宜。
妈妈信誓旦旦,把我哄她的话照搬,对方面露狐疑寒暄两句就走。
不贵,才五十。
吊牌早被我撕下,她永远不会知道,每一件,都是五十。
买好菜调头回家时,路过杏仁茶摊位,我驻足了两秒。
阿伯换成了阿婆。
妈妈拉着我走上前,掏出一块钱递过去。
来一袋杏仁茶。
阿婆麻溜应声。
我看着妈妈的侧脸心下酸楚,慌不择已转开视线。
在周围的玩具摊上流连,卖的什么我没看进去,耳边阿婆开盖,拿勺,舀杏仁茶的水声,塑料袋的窸窣传入耳中。
不一会儿,手边被温热撞上,我回头对上妈妈的视线。
喝吧,你不是最喜欢喝杏仁茶吗总念叨着。
小姑娘,再喝些日子,以后啊,就喝不到咯。
阿婆不再中气的声嗓,颇有些落寞,她那头花白的短发,消瘦嶙峋的骨架颤颤巍巍。
妈妈后来说。
阿婆老伴,年初去世了。
我从5岁就爱上杏仁茶,从2毛钱喝到1块钱,年过30,阿伯不在了,阿婆,也快了吧。
我还记得这碗杏仁茶,心心念念。
妈妈她,居然,也还记得。
9
起球的不止是毛衣,还有我那被打到谷底的孝心。
晚饭后,我洗完澡出来准备上楼收拾东西,和妈妈正唠嗑的婶婆突然开口。
盼盼,这次多待几天呀
我擦头发的手顿住,望向客厅。
婶婆,我后天上去,您们聊,我先上去收拾东西。
好好,去吧,这么快,怎么不多待几天
后面的话,她是对着妈妈说的,再长楼梯也会有到顶的时候,最后一节了妈妈才说。
我不知道她,每年...都差不多的。
整理行李时,我才想起这次回来,特意带了脱毛球工具。
过年那些天,妈妈絮絮叨叨毛衣质量不好,纯棉衣服起球之类的。
我宽慰她材料如此,不是质量问题,私下里很快买了脱毛球器。
拿着工具来到二楼妈妈房间,半敞的房门她穿着睡衣,对着蓝白色休闲装一点点熨过,水蒸气蔓延在衣服四周,小心细致。
半晌,她拿起我脱下后放在床上的红毛衣,抖了抖平铺在床上,整个人有些愣神。
我举起手轻叩两下推门进去。
妈,这个除毛球很有效,以后别用手揪,越揪越松,穿不了就扔掉。
被突然闯进的我吓到般,妈妈扔下毛衣尴尬在一旁。
我按下开关在毛衣上轻轻略过,带过的地方恢复如常,寂静屋里回荡着我的絮叨。
像这样,轻轻带过就好。
你后天就走这么快,应该多留些天,反正也没啥事。
我停下手起身,双手按在她肩膀上,已不似我年幼时那么坚挺,没啥事是我安慰她的借口,她却当真了。
往年也差不多,你在家顾好自己,该吃吃该穿穿,不喜欢的自己去买,我转钱。
她向来清澈的双眸染了些许薄雾,我不愿再看,放下双手转身拉开衣柜。
妈,衣服不穿会放坏的,别像爸爸的皮衣,五年前叔叔送他不舍得穿,今年都脱皮了。
噗嗤。
我被自己逗笑了,一回头妈妈却面露哀伤,陡然转身,背影落寞不像那个倔强的她。
躺在床上时,透着微弱的街灯,我不断回忆妈妈的背影。
我以为那套蓝白套装,她大概要多年后才会不得不穿,就像她吃东西,先吃坏的再吃好的,吃到最后,全是坏的。
衣服也是这样,先穿坏的,穿到最后,全是不合时宜。
10
或许妈妈爱我,只是,我不确定,爱有多少。
就不能多待几天嘛下一次回来又要过年了。
明天上午的车,今早起来的妈妈已经絮絮叨叨,开始给我准备东西,边装边问。
多几天也一样的,都是要走。
唉。
她沉沉叹了口气,一刻不停的想把家里吃的用的都塞我包里,被我一一拦下。
时刻停不下来的她又拿起扫把,角角落落清扫,扫到鞋柜时她对着鞋盒沉默几秒后打开。
盼儿,今年...就,过去了。
我轻声回应,她说的我懂,我想表达的她未必明白,索性,就这样吧。
她不再念叨鞋子不合脚,黑色丑,鞋底硬,径直穿在脚上,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来来回回走动。
我举起手机拍下这一幕,送礼的人会想看到的。
最后,我又一次问她,只希望在我走之前办好,她希望我做的事。
妈,上个月那些衣服,你不想要,我就带上去退了。
她扫地的动作停下,别扭出声。
不退了,这么久了,还能退吗
能!退的话,我就打包上去,再晚就真的退不了了。
她突然拔高嗓音,径直扫到门口,一扇防蚊门隔着我和她,虽是母女却不同心。
不用!买都买了,以后别给我买,省的麻烦。
当天夜里,我收到奚骏的截图。
姐,妈这是什么意思
截图放大后,赫然是我放在柜子里的吊牌卡片,那是我从衣柜里发现偷偷摘下。
她何时发现的
聊天记录里,妈妈问奚骏,这个899的价格是真的还是假的
奚骏说这个牌子就是真的。
妈妈还说,太贵了要怎么退
奚骏直接打了语音电话,后面就没有记录了,原来,她会穿是知道退不了了。
你告诉她了
对!我说了,牌子拆了退不了,不穿也会坏,我还告诉她,你买的那些都是这个牌子。
没用的,奚骏,她不会信的。
姐,你说妈不信便宜的,还是不信贵的
我没有回他,知道真相后,并不觉开心,也不觉放松。
妈妈那个人,你说贵的,她觉得质量不好款式不好,肯定是假的。
你说便宜了,她穿几年还可以,才可能接受它有一定价值,但超出认知范围的,她仍旧不信。
反而觉得,你被骗了,是乱花钱,是没必要。
我摸黑翻出柜子里的白色吊牌,对着昏暗光线傻兮兮来回看。
若隐若现的水墨笔,涂抹在价格上,那是她来过的痕迹。
11
她说洗衣机会洗坏的,手洗才干净。
我拎着行李一层层下楼梯,从三楼到一楼安安静静的,隐约有水声从厕所传出。
我放下行李走过去,妈妈蹲在厕所地上搓洗着什么。
妈,不都有洗衣机吗干嘛还手洗。
洗衣机洗不干净,还洗坏了,手洗才耐穿,这衣服还可以的,不掉色儿。
她摊开手示意,我才看到那蓝色的衣角,默不作声,她轻轻絮叨着可惜。
新新衣服就脏了,我不该穿去菜市场,幸好有太阳,晾个两天再熨下就好。
我无奈笑开,一手搭在她肩上。
妈,再新的衣服也会脏会坏,该穿穿,就行了。
小孩子你懂什么这件好多钱以后不许乱买了,我什么都有。
五十块。
她听罢仍旧絮叨,我点点头,迈着拖鞋走开。
行。
我不懂妈妈,就像妈妈不懂我一样。
这十套衣服,如果不是过年那会,她举着手机一件件问我,我大抵不会再自讨苦吃。
这个怎么样才二三十块,我想买来试试,也不贵。
你看我这件十年前在菜市场买的十块,穿到现在,烂的不成样子。
一换季,就找不到合适的衣服,老家服装店越来越少,都是你二姨那岁数的人穿。
她颇有些无奈在某音上,一个个滑过视频模特,大数据很懂她,推的全是衣服。
我教她一个个点开看大图,看价格,又告诉她图片P过会有色差。
母女俩亲热贴在一块,讨论哪套可以,哪套不行,最后一看发货时间。
妈,春节不发货呢,要不链接发我,年后上去我买了先试,合适我给你顺丰回来,不合适就直接退了,省的你麻烦。
妈妈点头附和,又接着一个劲刷视频。
行,我再看看还有哪些。
年后我一边忙碌店铺,一边找衣服试衣服,花了大半个月时间,终于赶在清明前给她寄回家。
我信誓旦旦的以为这次不会再出错了,可她每次都能出乎我意料。
不合适,都退了。
我难受到喉咙哽咽,仍然轻声劝说。
妈,年底您儿子娶媳妇,不得有套拿得出手的衣服老家买不到,我按您选的买又不要,那怎么办
她听不进去般,固执己见在电话那头吼道。
退了!谁要这破烂!我到时自己去买。
好。
冷淡应下后我欲挂断电话,隐约听见那头传来爸爸的声音。
孩子买了就穿,这件也可以啊。
当晚凌晨,妈妈颇为不悦的反口。
不退了就这样,我全丢进洗衣机了,好几件褪色。
以后别给我买了,我不喜欢!
12
妈妈的倔强拧巴改不了,而我理解她埋怨她。
回到S市一周后,妈妈突然来电。
你弟刚说,淘宝上那个退货单,你本来填的自己地址,写错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包装袋声,混合着熨斗的工作声。
嗤——。
隔着冰冷的手机屏,我不怕被她知道,也不怕被她看到。
没错,已经过了退货期,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你这孩子...。
她怪责道,我忍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口。
妈,女儿随便你骂,随便你嫌弃,我也买了十年,以后啊,媳妇买的可不能这样。
说一出口我瞬间后悔了,她毫不犹豫说。
那不会,媳妇不一样。
我仓皇挂断电话,不敢问,为什么不一样
凭什么,就不一样
捂着双眼的手,挡不住泪水滑落,它们争先恐后的像脱了缰的野马。
在这漆黑孤寂的出租房里,我无数次因她难受。
我不应该开这个玩笑的,何必呢
我试图在生活中找很多她爱我的细节,可这些都抵不过她轻飘飘的言不由衷。
随着年龄越大,我明显感觉妈妈很想我呆在她身边,有个伴有个依靠。
甚至给我介绍对象时,说的也是。
她们都在说我就你一个女儿,当然是在身边比较好,能互相照料。
你看,她的爱这么矛盾,需要我一遍遍洗脑自己。
妈妈爱我,她只是口是心非,其实,她爱我的,是我矫情。
奚盼,这个名字。
是我妈,希望能盼到,儿子。
奚骏,就是这么来的。
他不常送妈妈东西,但妈妈顶多念叨几句,来者不拒,见人会夸。
只有我,做了不对,不做也不对,说了不行,不说也不行。
三十年来,我就说了这么一句。
妈,您真难伺候。
我们,冷战了一个月。
我所有的犀利都给了别人,唯独她,我从来轻声细语,小心翼翼哄着。
妈妈头胎生我亏了身,此后我总觉着亏了她。
每一次难受过后,我只让自己记住她的好,从小到大,翻来覆去的想。
那年她偷摸给的零花钱,我有,弟弟没有。
那年她拗不过我带去市场,偷摸给买的烤鸡腿,我有,弟弟没有。
那些年喝了一次又一次的杏仁茶,我有,弟弟没有。
那些妈妈嘴上说的,手心手背都是我生的,都一样。
我不会去记住,妈妈对我的孝心一遍遍否决,抗拒,嫌弃,恼怒...
不好的很多很多,最后都等不来她的,承认,赞扬,夸奖,认可。
妈妈总说,我的性格像爸爸,其实我和她都不曾点破,我们更像彼此。
我倔强的一次次讨好,她倔强的一次次嫌弃,我们撕破脸说好不买,不要,不穿,不试。
可只要她和我诉说委屈,我又会一次次上心,纵容,心甘情愿被牵着走。
深夜,妈妈发来一条语音。
盼儿,你也是妈妈的孩子,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