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的名字,叫张兰英。 > 第一章

前头三个孩子连名字都没有就走了。
第四个落地没哭,我先哭了。
我喊她徐留留。
留下来,别走。
1
留留是我第四个孩子,还没满月我就给她取了名。
前头三个都没熬过年,连个名字都来不及起。
婆婆说得等男人回来取,可他在东北厂子里当会计,一年回不来一趟。
大人等得起,孩子等不起。
所以前三个孩子都没了。
头一个生下来没几个月,着了风,咳嗽咳了俩月,小小的身子咳得像要把心肝咳出来,突然就没了呼吸。
第二个刚满月烧了三天,抱去县医院,走在半路就没气了。抱在怀里,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点热气一点点散掉,最后变得跟石头一样沉、一样冷。
第三个更不争气,连哭都没哭一声,医生抱出来时,孩子就凉了。
一点活气都没有,连小小的手指甲都是青紫的。
我不认命,可那时候,我是真真切切地怕了命。
到了这胎,我不等了。
她一落地没哭,我先哭了。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死死地抱着她,轻声地喊,
留留。留留,咱们有名字了。有名字,就不能走了啊。
医生和婆婆都吓一跳。
婆婆气得跺脚,骂我不吉利,骂我脑子不清灵。
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这个孩子要是留不住,我也不活了。
生产队里分发了当年的新米,那是救命的福利。
我全熬了浓浓的米汤,加上奶水,留留长得健康白胖。
或许是这个名字真有点用,
或许是我骨子里那点不肯向命低头的劲儿总算起了作用。
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高兴高兴,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来人是个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衣,肩上还落着没化的雪。
他说是东北回来的,跟我先生在同一个地方。
坐下喝了口水,就支支吾吾起来,脸色也变得怪怪的。
他说:阿嫂,你家建平,在我们那头……有个女人,一直跟他住一块。那女人带着个孩子,大家都以为是他儿子。
我的心像被什么猛地揪了一下。
婆婆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低头喝粥,手却不受控制地一抖,碗边溅了一滴汤出来。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她嘴角轻轻动了动,像是要笑,又像是在极力咬住什么话没说出口。
我脑子里嗡嗡响,没吭声,只凭着一股力气问了一句:是她带着孩子,还是……他们一起有的
那人更支吾了,脸涨得通红,说不清。
他挠了挠头,眼睛不敢看我:反正厂里人都当他们是一家子过日子……也没人敢问太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风雪天的冰雹,挡不住地让人发寒。
手里的粥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米汤溅得到处都是,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烫。
屋里明明烧着火,我却觉得从里到外都透着凉意。
2
我没再说一个字,只觉得脚底都打飘。
留留刚睡着,小嘴微微张合,还在梦里小口小口地吃奶。
婆婆跟着进来,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只低声,一字一句地说:反正,村里都是认我的。
我这辈子,像是一场被定好的戏。
十八岁,懵懵懂懂,像被交易一样,村里长辈领着我上了徐家的门。
听说这门亲事还是以前收养我的太太生前给我定好的。
她是个从前大户人家出身的女人,搬到村边住,大家都叫她太太。
她不让学认字,说女人识太多字没好处,字是规矩,规矩多了,命就不安分,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
婆婆知道我没念过书愣了下,很快就摆摆手,说进了老徐家,好好当媳妇、传宗接代就行。
新婚夜,徐建平,我的丈夫,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却从头到尾黑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他比我大三岁,只冷冷地说:以后别直呼我名,没规矩。
又说:你不识字没关系,听话就行。
不到半个月,他就收拾行李走了,说是回东北粮站上班。
我问他是不是不过了
他闭着眼,像在说梦话:回厂。你在这儿过你的。
婆婆拍着大腿数落他,他却不耐烦地回:是您让我娶的。事办完了,剩下的您自己看着办。我得走了,厂里离不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婆婆总说:读书人脾气就是倔。等你给他生个儿子就好了。
家里就剩两个女人。
我守着几亩地和几只鸡,从早到晚地干活。
他一年才回来一次,每次待不了几天就走得急。
有一年他走后连信都没留,婆婆说收着了,我晚上偷偷翻她箱子,摸出那封信,是写给她的,说今年不回来了。
第二天婆婆发现,指着我鼻子骂我没规矩。
我低头不敢吭声,再也不敢提。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了:等着,过着,熬着。
可东北那人带来的消息,像把火,哗啦一下烧掉了我心里最后一点模糊的指望,也烧出了一股不顾一切的劲儿。
我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我得去问清楚。
留留已经四个多月了,可以断奶了。
可她太黏我,嘴一离开就哇哇哭,哭到小脸通红。
我心疼得肝胆都要碎了,眼泪止不住地往心里流,可这个奶,必须得断。
第二天一早,趁婆婆还没起,我悄悄去找了个尖头红辣椒,掰开捣碎,只闻着味儿就呛人。
那个味道冲得我眼睛发酸。像烟味。
太太以前抽烟,独自一人的时候,一口一口,望着窗外。
当时我觉得烟味难闻,现在想或许是她扛日子的法子。
用热水泡了一小碗。
抱着留留,哄住她,狠着心蘸了点辣椒水,轻轻抹在自己胸口。
喂米汤时,婆婆过来,问:怎么不喝奶
我说:留留拉肚子,大概奶水太浓了。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下午抱她吃奶,她一口咬下去,立刻皱起小脸,缩回来,嘴一张就哇哇大哭。婆婆听见进来,问:又怎么了
我哄着说可能要长牙,不想吃。
她盯着我胸口看了一会,眼神复杂,什么也没问就出去了。
留留哭得厉害,抓着我衣襟不放。
我一边轻拍她背,一边往她嘴里喂熬稀的米汤。
她哭着哭着,终于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米汤。
那一刻,我心像被人使劲攥了一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晚上她还是哭了几回,又睡了几回。
我就坐在床沿看她,一边熬夜一边准备自己的包袱。
东拼西凑攒下的几张粮票,婆婆说留着冬天换棉花的十块钱,我统统收好贴身放着,感觉像是偷了天大的东西。
太太留给我的那块红头巾,我找出来,叠进去又拿出来,又重新叠了一遍,它是这趟浑浊婚姻里,唯一一点属于我的、体面的东西。
我不知道东北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走,不知道车票要多少钱。
但我知道县里有车站,有北上的火车,只要人到了车站,总归能想办法出去。
第二天,婆婆在院子里晒酱菜,我去搭把手。
她重重叹了口气,把笸箩一扔看着我说:你这几天怪不对劲的,整天东翻西找,还急吼吼地给孩子断奶。
她停了一下,语气变得更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心思活络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你个不识字的文盲,出去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也没有出路的。
我心底猛地被刺了一下,但脸上没露出来,没正面应她,只说:太太以前的老亲戚托我带点草药过去,我去跑一趟,顺便看看能不能换点米回来。
她哼了一声,没有再问。
可我走开的时候,感觉到她往我背后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怀疑,有担忧,也有那种我就看着你能折腾出什么的看好戏一样的东西。
夜里我没睡着,只觉得心咚咚跳得厉害。
等天刚蒙蒙亮,鸡叫第一声,我轻手轻脚把包袱背上,弯腰抱起还在睡的留留。
她睡得正香,呼吸浅浅的,小身子贴着我胸口软软的。
我在她额头亲了一口,又小心地把她放回去,盖好被角。
她像是感应到了,迷迷糊糊哼了一声,小手往外伸了伸,抓了个空。
我蹲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姆妈去问清楚就回来。
门是我轻手轻脚关上的,怕吵醒婆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没有听到留留醒来的哭声。
天快亮了,我看着出村的路,深吸了口气。
不管识得几个字,不都一样是人吗
3
火车站比我想的更乱更吵。
人挤着人,声压着声,汗味、烟味混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
我在售票口前站了半天,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兜里揣着那几张揉得发软的粮票和那十块钱,手心都出汗了。
身边一拨一拨人往前挤,有人扯着嗓子骂人,有人扯着嗓子喊小孩。
我的身子本来就单薄,被人挤得左晃右晃,好几次差点摔倒,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售票员在窗口后头,脸藏在阴影里,只大声冲外面吼:要问的站到前头来问!
我鼓起勇气,好不容易挤到窗口前,张嘴问:去东北,要怎么买
她头也不抬,一边撕票一边飞快地说:去东北啊你得先坐到青岛,换船,从青岛上船到大连,再转车往里走。东北那么大,你问我要卖哪儿的票
我张着嘴,脑子一片空白,哑了半天,只能问:那……去青岛多少钱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冰冷地报了个价:粮票七斤,现金三块五。
我掏出那个装着钱和粮票的袋子,手有点抖,慌乱中把粮票递过去的时候还数错了张数,被她一把推回来,声音更大更不耐烦:不够!下一个!
后头的人立刻催促着我让路,我脸红得厉害,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赶紧躲到一边,手忙脚乱地重新数了一遍粮票,才红着脸把票买下来。
拿到那张薄薄的火车票,我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赶紧把它揣进最里层的汗衫口袋,手一直按在心口的位置,生怕它飞了,或者被人抢了。
站台人头涌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
我靠在冰冷的柱子边等,包袱紧紧地贴在脚边。
一个穿着体面的人走过来,笑着问:大妹子,看你着急,是不是头一回出远门票看得懂吗我帮你看看,别坐错了车。
他指着我手里的票,还没等我反应,就伸过手来。
我下意识护住口袋,他眼神一变,嘴里嘟囔了句什么难听的话,转身挤进人群里。
我心里一紧,捏着口袋的手都出了汗。
光有票不行,看不懂上面的字,连什么时候上车、去哪里都要靠别人指,太危险了。
有人过来说:阿妹啊,是不是要换点钱粮票我给你按好价钱调成钞票。
声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油滑。
我摇头,他就靠上来,压低声音:不换可要吃亏哟。看你撒么子都没带,外头人生地不熟的,小心切西北风啊!
我心里一紧,警觉起来,抱紧包袱就快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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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啐了一口,在背后骂我:给脸不要脸!
我心跳的厉害,快步跑出站口,一直跑到外面马路上,大口喘着气才算缓过来。
外面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也要脏得多。
我在路边找了个角落坐下,从白天坐到天墨黑,才终于上了那趟北去的火车。
平生头一次坐火车,车厢里拥挤、嘈杂,煤烟味混合着各种说不清的味道,挤得我几乎站不住脚,身体像要散架一样。
开始还有些害怕,身子绷得紧紧的。
后来火车开动,我透过窗户看见外面黑压蒙蒙的高山大川,像蛰伏的巨兽,又像连绵的希望,心慢慢安定下来,跟着火车的节奏晃啊晃。
向身旁的旅客打听要坐多久,对方说还早着哩,要过一夜才能到青岛。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被人推了一把,脑袋狠狠磕在铁扶手上,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瞬间清醒。
睁眼一看,窗外已经蒙蒙发白了。
跟着人流下了火车,又到了码头,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
风像刀刮在脸上,脸上早被冬天的冷风吹得又干又疼,裂开了细小的口子。
换船票的地方人更多,队伍排得老长。
换了一张坐船的票,那票比火车票贵得多,得再贴上两斤粮票和五块钱。
我把身上仅剩的钱和粮票全掏空了,换来的是一个狭小的木板铺位,连窗都没有。
但我一点也不嫌弃,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
船终于开动了,汽笛拉响,天边刚透出鱼肚白。
我第一次看到大海。
一整片,铺天盖地的蓝,望不到边际的水。
深得我不敢眨眼,只怕一眨眼它就会消失不见。
海风又大又咸,呛得我鼻子发酸,靠在甲板边,鞋子早被涌上来的水打湿了,头发也湿湿地贴在脸上,冰凉的。
我低头,看见脚边涌上来的水里,浮着一个个半透明的东西。
鼓鼓的,圆圆的,像个盘子,身体下头有触须一圈一圈地甩在海浪里,跟着波浪一下一下地起伏。
旁边一个乘客说:那是水母,小心别碰着,碰了会痛死。
我没动,只是盯着它看。
它就在那里飘着,一下一下地,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飘在海面上,要去向哪里。
像个没人要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留留刚出生那天,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也是一团不知所措的肉。
我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那张薄薄的票还在,隔着汗湿的衣衫,能感受到它的轮廓。
包袱压在脚边,被海浪浸湿了一个角,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湿泥和衣物的味道。
天边慢慢亮起来了,海水泛出一点点银光,带着冰冷的波光。
我知道,我已经离家很远了,远得再也回不去了。
目的地不远了。
马上,我就能见到我先生了。
4
靠着婆婆给的地址,我一边走一边向路人打听,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终于在黄昏时分,找到他宿舍所在的那个院子。
我揣着那张写着模糊地址的纸条,一路问过来,问了好几个路人,才确定他工作的粮站就在眼前这片望不到边的厂区里。
那院门敞开着,没有锁,我推开,走了进去。
门边的小屋子里,一个戴红袖章的大妈正低头织毛衣,她抬头扫了我一眼,眼神带着惯有的审视和冷漠。
我抬头跟她打招呼:大姐,我找人。
她没理我,又低下头继续织她的毛衣。
我顺着灰砖铺成的小路往里走。
两边是一排排的工棚、库房,空气里飘着柴油味。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与我熟悉的农村完全不同。
前头几步远的办公楼外墙上,贴着一块鲜红的纸,边缘被风吹得翘起来,显得歪歪扭扭的。
我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它走过去。
上面是粮站今年评选出的优秀家庭名单和照片。
我的目光在那堆黑白照片中迅速搜寻,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站在照片的正中间,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系了腰带,背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是我印象中那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模样,又有些陌生。
他旁边紧挨着站着一个女人,头发盘得利落,穿着翻领毛衣,脸上也带着笑。
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一个五六岁小孩的肩膀上。
那个小孩剪着板寸,看着镜头,露着缺了一颗门牙的笑。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紧密,和谐,像一个真正的家。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心脏狂跳,耳朵里一片嗡鸣。
我拉住一个经过的人,焦急地问:同志,那上面写的什么
哦,你不识字啊。
写的:优秀家庭户:徐建平与妻子沈兰。
照片上他们紧挨着,笑得那么自然,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
我不知道自己在办公楼前站了多久,腿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挪不动半分。
厂区里下班的工人说笑着走过,没人注意到我这个站在角落里,脸白得像纸片一样的女人。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褪去,
我在办公楼旁边的树下瘫坐下来。
千里迢迢,我扔下孩子,带着全部的积蓄和所有的指望,来到这里。
就为了看这个
看他在这里,和另一个女人,过着优秀的生活
5
夜色深了,厂区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我蜷缩在树下,又冷又饿,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办公楼的大门。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班,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从这里出来。但我必须等。
不知过了多久,大楼里稀稀拉拉走出几个人。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最后一个走出来的身影,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背挺得笔直.
他朝院子门口走来,大概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看到我。
夜色里,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我站在阴影里,没有立刻出声。直到他走近,离我不到五米远,我才喊了一声:
建平。
他的身子僵住了,转过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我。
先是疑惑,接着是惊讶,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疏离取代。
他皱起了眉,看着我这个不期而至的麻烦。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质问和不悦。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他没有带我去他的宿舍,而是领我走到院子更深处一个堆放杂物的小屋旁,
这里更隐蔽,不会被人看见。
他背对着门,靠着墙站定,再次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看着他,一路长途紧绷的神经让我的委屈和愤怒漫出胸口。
我指着来时的方向,声音干涩:
我千里迢迢来的……就想问问你,家里怎么办留留怎么办
他眼神闪躲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家老家不是好好的吗姆妈不是在吗他打断我,语气带着一丝明显的不耐烦,孩子的事,我知道了。你也别太伤心了,这次的不是活了吗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委屈,
那是我们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你在外面享清福,知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样!
他烦躁地抬手打断我的话:行了行了,别哭哭啼啼的。大晚上的,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他往前一步,压低声音,眼神却更加冰冷:你看到那张照片了
他没有否认照片的存在,但紧接着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刀子,狠狠捅进了我的心窝。
那是厂里评先进,为了响应号召,树立榜样。沈兰她是我的同事,爱人牺牲了,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厂里照顾她,让她跟我住一个院儿方便互相搭把手。孩子是她哥哥的,跟着她。那照片……只是为了厂里的面子。
他语气里带着那种斯文读书人特有的、自以为是的解释和开脱。
仿佛只要他这样说,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被轻易抹去。
同事搭把手我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照片上写的是…妻子!
那只是个称呼,你别带着那些不堪的想法去揣测一个正经女人。他皱着眉,用那种教育人的语气看着我,仿佛错的人是我,是我思想肮脏。
不堪的想法正经女人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这句话在盘旋。
他竟然说我不堪的想法,在他光明正大和别的女人以夫妻名义示人之后,他竟然指责我揣测一个正经女人
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不是愤怒得想跟他大吵大闹,而是一种彻底的,连最后一丝辩驳力气都被抽空的无力和冰冷。
他看着我僵住的样子,以为我听进去了,或者说,他以为我已经相信了他的鬼话。
他语气放缓了一点,但依然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安排。
我知道你远道而来不容易。你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我给你拿点钱和粮票。他就像在谈一笔生意,或者在处理一件麻烦事,而不是面对自己的妻子,
你回家去吧。这边的事情你别管了。我会按月给你寄钱,你照顾好姆妈就行。
他根本没问我的辛苦,没问孩子现在好不好,没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来。
他只想着如何用钱把我打发走,如何让我继续回到那个他不需要承担责任的老家,替他照顾他要的那个家。
我看着他那张斯文却冰冷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种打发乞丐似的眼神,忽然觉得荒谬至极。
来时满腔的委屈和指望,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我没要他的钱,也没跟他多说一个字。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厂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夜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他的话还在耳朵里回响:不堪……正经女人……回老家去……
恍然间,太太弥留时期的对我说的话又想起: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认得自己,能把日子过下去就行。
人,要认得自己。
我千里迢迢来,不是为了被他否认,被他打发。
他可以否认我的人,否认我的感受,否认我的委屈。
但他否认不了名分,否认不了户籍表上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我背上包袱,没去车站,也没去找他。
我揣着那张地址,找到厂区行政大楼的方向。
我要去查户籍表,查职工名册。
我要看到的不是照片上的沈兰,而是她到底有没有资格站在那里。
我要看到的,是我到底有没有名分。
6
厂里管档案的女职工,姓杜。五十多岁,说话细声细气,眼角都是笑纹。
她原先不肯管,怕惹事。
直到我说: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婚书也有,只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纸上。
她看了我半晌,说:今天谁都不在,你自己翻吧。
她手指一动,指了个方向。
我咽了口口水,艰难开口:我,不识字。能麻烦您帮我翻吗
我把剩下的粮票塞给她。
她叹了口气,替我翻到那一页,指着配偶栏问我:自己的名字认识吗
认识。
沈兰的名字不在户籍上。
她不是配偶,不是母亲,只是被贴在红榜上的临时演员。
而我是登记了的张兰英,是他不敢提起的那一栏。
我手里的那张纸,写着我的名字,蓝字清楚,盖着章。
这就够了。
我没去敲门。
我只是来确认:我不是他口中的老家那个。
我回去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坐上了回乡的火车。
留留还在等我。
可我知道,她不会没有娘。
她的姆妈,走过千里,拿回了一张纸。
在这张没人会看的纸上写着我的名字。
写得清清楚楚,盖着章,不容否认。
我是徐建平的妻子。
我也是徐留留的母亲。
7
回程没像去的时候那样害怕。
铁轨响的时候,我靠着车窗睡了好几觉,没梦。
梦的事,都在现实里过完了。
门没插,推开就是冷风一扑。
留留听到响动,从床上哼了一声,爬都不会,还是挣着朝我这边翻。
我一把把她抱起来,她就笑了,嘴里喊:啊、啊、啊。
她认得我。
婆婆抬头看了一眼,你回来了。
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剥葱,菜篮在灶台边上,去拿。
她把那张纸拿出来,在炕头放下。
婆婆扫一眼,眼里那点子防备、嘴上的冷嘲,全都没了。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屋。
从那之后,她再没提文盲这两个字。
村里冬天比以往更冷。柴不够,盐也不够。
不知道算不算庆幸,家里只有三个女的。
不用眼巴巴的等着工分换粮。
跟你是谁不明白比起来,冷和饿是能解决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从有记忆起,我就跟着太太生活。她一个人搬到村边住,收养了我。
村里人都叫她太太,我也跟着这么喊。
她临走那年,拉着我的手,只说了两句:
认得自己,好好活。
女孩子,识得名字就够了。
那时我信,现在我不信了。
8
太太是为了我好,可她错了。
有的地方,是认得自己也活不下去的。
不识字,哪怕认得自己,也只能被人写在看不见的角落。
识字不是规矩,是出路。
规矩护不了我,出路能。
把家里养的兔子卖了,十几斤的肉,换了一块多钱。
我捏着那点钱,抱着留留,去了村小学。
门外贴着停课通知,教室窗户上蒙着塑料布。
我没敢进去。
我一连几天站在小学门口,张老师终于忍不住问:你找谁
我说:我来学认字。
她看了我一眼,笑的温柔:你来得晚。
说完,把门打开了点缝。
我在张老师家学识字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不少人背地里议论。
不好好叫过日子,学什么字
读了书就能变金子吗别把孩子带坏了。
我看是心思活络了,想飞出去了吧有些以前还算和气的孃孃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带着点探究,更多是幸灾乐祸的看戏模样。
可我顾不上这些,耳朵里只回响着建平的话,婆婆的嘲讽。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地干完活,就去她家借课本,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一笔一画描字。
手里的铅笔笨拙得像根木棍,简单的横竖撇捺,写出来总是歪歪扭扭。
天地人我……有时一个字,我学了半天,刚觉得记住了,下次提笔却又忘了。那种感觉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又沮丧又灰心。
有好几次,真想把书本一扔,回炕上躺着算了。
可一闭眼,就想起婆婆的嘲讽,想起建平看我的眼神,想起留留那双等着我的亮晶晶的眼睛。
牙一咬,又拿起笔,继续描那些像小虫子一样的符号。
我把我写得最大。
写歪了就擦掉再写,写错了就抄十遍。
留留趴在我腿边,咿咿呀呀学我比划。
她还小,认不得字。
这是通往更远地方的钥匙,是我不再被人打发回家的路。
有一天晚上我借完书去还,张老师接过书没说话,只转身从锅边拿了块热米糕出来,递给我:你慢点走,别把孩子冻着。
她没说学得怎么样,也没说你别费劲。
她知道我不是玩一阵的。
我是个文盲,这三个字曾被婆婆当成刀子往我身上扎。
现在我把这刀子磨了,拿回来削拴着我的绳。
我有手有脚,我能学字,也能干活。
我要把这个孩子带出去,不是靠嫁人,不是靠求人,是靠字,靠学问,靠我自己。
有一晚,我正描人字,留留扑在我背后,小手指着我写的字,大声喊了句:
人!
我愣住了,手还攥着笔,眼泪却啪地一声落下来。
她是人。
是个有名字、有来路、有未来的人。
她不是留不住的命,是会走出这小地方的孩子。
留留长得快,性子开朗,像个小太阳。
有一年徐建平回来了,难得地带她坐公交去了趟市里。
她回来时扑在我怀里,睁着眼睛说:姆妈,以后我带你去城里!你也去看看!
农忙的时候,她硬要帮忙,扛不动爬犁,就戴着草帽在院里撒稻谷。
没一会儿,我就听她在院子那头喊我:姆妈,看!
我过去一看,地上一圈一圈,歪歪扭扭地,推成一个留字。
她指着那个字,大声说:这是我!
我笑了,笑得眼睛发涩。
是的,这是她。
她的名字,会写在纸上。
也会写在更大的地方。
9
留留初中毕业那年,全村只有两个女孩读完了初中。
她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回来,兴冲冲地念:姆妈,我考上县高中了!
我一时没说出话来,只是接过通知书,手指摸着那几个字,心跳得厉害。
婆婆听了,倒是先开口:可以了,可以了,读书读这么多干什么明年家里可以多承两亩地。我也该歇歇了。
我没吭声,只是点头,把留留拉进屋里。
当天晚上,我在灶间点灯,把太太留下的东西全翻了出来:一根金项链,一块旧怀表,还有个印章。
这是太太留下仅有的东西了,我一直没舍得动。
我把这些一一包好,第二天一早进了镇上的供销社,全卖了。
拿着钱,我去县里租了一个半地下的屋子,靠近粮站后街,墙是潮的,被褥是借来的。
租房那天,我一句话都没跟婆婆说,只是把留留的书本一摞,抱着就走。
走到院门口,婆婆突然冲了出来,像发了疯一样一把拽住留留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不走!留留是徐家的!你要带她去哪儿!你自己心思野还要带坏孩子!
留留吓得死死抓住我的衣襟。
我心里像刀绞,但只是死死护住孩子,看着婆婆通红的眼睛,和扭曲的脸,强压住胸口的翻涌,平静却坚决地说:姆妈,她考上了,跟我不一样,她有出路。她不是徐家的工具,也不是您拴着我的绳。
然后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掰开婆婆的手,护着留留快步走了出去。
婆婆的哭喊声在身后响着,我不敢回头,眼泪模糊了双眼。
我不想她停下,也不想她在可以了的地方,被人慢慢耗光。
一开始没路,我就从老路里找。
我靠缝棉裤换饭吃,天冷得早,手肿得拿针都拿不住。
有一天傍晚,邻近送信的小伙子见我在门口写纸条,问:你识字能帮我写两封信吗
我说:你说,我写。
第二天,他带了人来,说:她写得清楚。
渐渐地,洗衣妇、挑菜的、卖酱油的……都知道后街有个女人会写字。
白天我缝衣裳,晚上点灯写信。屋外墙上我写了一句话:
代写书信
换旧棉
我写得慢,但写得端正。
写给母亲的,写给当兵的儿子的,写给远在外地的丈夫的。
我全写过。
我不再等徐建平寄钱,也不靠婆婆看眼色过日子。
我有事做,有钱赚,还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女儿。
留留晚上放学回来,坐在小板凳上看我写,有时会学我念信开头:XX同志,……今收到来信甚喜……
我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心里就热。
10
七七年高考恢复。
留留参加了。
她是全村唯一一个去参加高考的孩子。
考试那天我站在大门口,目送她进考场。
她背挺得很直,我的好留留,姆妈好骄傲。
成绩下来的那晚她回家晚了,推开门一头扑进我怀里,只说了一句:姆妈,我考上了。
我点头:嗯。乖囡真棒。
她报的是师范,说以后想当老师,不想回村种地。
我说好,咱家总要有一个人,不再靠地吃饭。
消息传开后,婆婆硬是要在村里请客吃席。
她像是忘了自己当初怎么说的:读书读那么多干啥。
现在她却乐呵呵地挨家挨户通知:我孙女考上大学咯,留留是有出息的,咱徐家有大学生了。
我没拆穿她,按她的意思摆了席,热热闹闹吃了一下午。
徐建平没回来。
我给他写过信,告诉他留留考上了,让他抽空回来看看,哪怕说一句恭喜。
他回信说:
恭喜。‘他’今年落榜,明年再考,我这边得照看着。
留留既然考上县里,不如直接到市里来吧,我这边人脉广,能给她安排更好的学校和前程。你在老家看好妈就行,外面的事女人操心不来。
那个他,就是他跟沈兰那个儿子。他把全部心思给了另一个孩子,却从没问留留读的是什么,在哪儿读,要带多少东西,要多少钱学费。
他以为他现在随口一句让她过来,就能抹掉过去这么多年他的缺席和我们吃的苦
就能轻而易举地接手我靠命拼出来的留留的未来用他的人脉来安排
他甚至还想用这种方式把我永远钉死在老家!
我没生气。我不意外。
他的事,我早看透了。
他以为用一张纸,用几个钱,用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能掌控一切,把我打发了。
幸好,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识字的张兰英了。
走那天,村口的班车一早就来了。
我扛着铺盖,留留背着书包,我们娘俩并肩往站牌走。
婆婆追出门,给了我包糕点和手绢包起来的几十块钱。
嘴里念叨着:省着点吃,也……别饿着自己。
我接过来,说了声:嗯。
上车的时候,留留抢着把我拉上去,说:姆妈,你得陪我认路。
我笑:嗯,陪你认。
我偷偷报了学校旁边食堂的帮工名额,打饭、擦桌子、抄菜谱,换两顿饱饭,换一个能离她近点的地方。
我不读书,但我能守着她读完。
我坐在车尾,看她坐在窗边翻录取通知书,阳光照在她头发上,每一根都在发光,发亮。
(番外)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从有记忆起,我就跟着太太生活。
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女人,家道中落后,一个人搬到了我们村子边上住。
村里人都叫她太太,我也跟着这么喊。
一开始大家对她指指点点,说什么资本家小姐落难之类的风凉话。
可太太不理会,她每日里自己挑水做饭,有时也抽烟,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后来有一天,村里生产队长把还在襁褓里的我抱到她面前,说我是刚死了爹娘的孤女,可怜得很,让太太收养。
我就这么成了太太的孩子。
太太并不像一般人家的娘那样管教孩子。
她从不逼我学认字,也不指使我干很多活儿。
小时候的我整天在村里疯跑,跟野孩子似的满田野钻。
等我累了饿了,才想起往家跑。
太太总会煮好一锅热乎乎的饭等我。
她自己吃得简单,倒是会悄悄给我留一个红薯或者一个煮鸡蛋。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金贵,只知道吃得肚子滚圆。
太太抽的是自卷的叶子烟,呛人得很。
我小时候不懂事,问她为什么爱抽烟。
她吐出一口白雾,笑道: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我就趴在桌沿上,学她用纸卷干树叶,结果被呛得直掉泪,她却哈哈笑。
她的笑声爽朗,我也跟着笑起来。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孩子,有娘依靠,有笑声可听。
可惜太太没能陪我太久。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可能年轻时过过富贵日子,吃不了什么苦。
到了我十三岁那年,太太突然病重,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村里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肺病,再加上年纪大了,很难好转。
我吓坏了,整天守在她床边,不敢离开半步。
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早把太太当成了亲娘,要是她走了,我就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太太弥留的那几天常常昏睡,但清醒时会拉着我的手叮嘱:
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活。
她断断续续地说:
你不识字不打紧,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认得自己,总能把日子过下去。
我哭着说我不想她走。
太太用满是皱纹的手背蹭了蹭我的脸,轻声道:
傻孩子,人哪有不走的呢每个人迟早都得走。我走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安安稳稳过日子。
办完太太的后事,我跪在她的坟前,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后来村里人看我可怜,就在队里给我安排了点杂活,勉强混口饭吃。
我渐渐长大,成了村里不起眼的穷丫头。
再后来我到了十八岁,村里长辈领着我上了徐家的门。
是太太给我安排的后路和生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