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抱着王妃喊了我的名字。
我有点尴尬。
毕竟我名为皇妃,实为御前死士。
且在三年前,已因私通摄政王,被陛下打入冷宫。
摄政王燕玉鸿也有点尴尬。
毕竟他正跟我肩并肩挤在床下,听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颠鸾倒凤——
床上叫错名字的那位,根本不是摄政王本人。

摄政王在王妃床上喊了我的名字。
我从床下探出头,干嘛
摄政王轻轻给我一耳刮子,叫错了。你倒是别应声啊。
王妃轻轻给摄政王一耳刮子,您是不是没记住我叫什么
我把俩人塞回被窝,闭嘴干活,别让下人听出来,您是冒充的。
摄政王继续和王妃颠鸾倒凤。
我缩回床下,就着头顶吱嘎乱响的床板,安抚身边人。
快完事了,殿下忍忍。
真正的摄政王燕玉鸿,跟我一起挤在床下。
口塞麻布,手脚被缚,冷眼瞪着我。

我叫石辉,官方身份是冷宫废妃,实际身份是御前死士。
今夜,我奉旨帮陛下完成对摄政王燕玉鸿先辱后杀的梦想。
计划分四步:
一,我潜入摄政王的寝殿,将其绑入床下。
二,王妃——我的死士同事——接陛下入府,当场行房,使床下的苦主蒙受夺妻之辱。
三,事后,换我与摄政王同床,再被刚好前来的陛下与王妃捉个现行。
四,以秽乱后宫的罪名,将摄政王废黜流放,灭口于途中。

陛下怕殿下看不懂他的绝妙计划,特命我讲解清楚,让您死个明白。
我帮燕玉鸿揉捏捆麻的手脚。
我也觉得此事傻缺至极。但除非陛下驾崩,不然我只能遵旨。
燕玉鸿从嗓子眼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哼哼。
我凑近听,呼吸喷在他颈窝。他缩缩脖,像小王八缩回壳。
殿下说什么
我敲敲他的脑壳,把他敲出来。
燕玉鸿又哼哼一遍,这回我听清了。
他说,这就让他崩。
数把刀锋抵住我命门。
头顶传来陛下和王妃的惊呼。

王府暗卫押解着我,王妃,陛下,在床前跪成一排。
燕玉鸿发髻松挽,剑眉凤目,在摇曳的烛光下笑意森然。
他指间把玩一把短匕,在陛下的眼颊、耳鼻边,飞蛾振翅般旋转游移。
刀锋过处,斩落几缕碎发,被眼泪黏在陛下紧咬的唇峰上。
陛下闭着眼哭,朕怎会失败
王妃提醒,殿下都能摄您的政,怎会折在您的傻缺计划里
陛下懊恼,早不提醒朕
我提醒,如今御前死士只剩我俩,就因为骂您傻缺的都砍头了。
头顶一声嗤笑。
我抬头,望见燕玉鸿扬起讥嘲的唇角。
那里有塞麻布留下的淤痕,皓齿薄唇,似胭脂点染。
我不由随他而笑,惹他眉头一皱。
不等他问,我凑近王妃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燕玉鸿变了脸色,欺身至我面前,扼住我下颚。
仍快不过我咬碎丸药,呕出黑血。
同一时间,王妃亦呕血倒地。
陛下的恸哭响彻王府。
嫂嫂——爱妃——好好的两名女子,怎就无端殒命王兄府上!

我睁眼时,已身处宫中寝殿。
看陈设布置,是被废前居住的空谷轩。
天色将暗,寝殿内烛火熠熠。
燕玉鸿正守在床前,俯身端详我的眉眼。
我还活着我夹着嗓子,气若游丝。
你死不了。
燕玉鸿身着素袍,未曾束发,几缕墨色垂在我枕边。
太医说,你们服的不是毒,而是抑制蛊毒的解药。
我叹息,恢复中气十足,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本王问,谁敢不说。
燕玉鸿冷笑。
你呕了一盅黑血,蛊毒排尽,命是保住了。
殿下怎么不去守着王妃就算作态给旁人,此刻您也当寸步不离。
所见略同。
燕玉鸿再次挂起那副讥嘲的脸色。
只是,此刻守着我老婆的,是陛下。
他将王妃带去太后宫中,守在王妃的床头寸步不离。
我没地方站,只好来守他的老婆。
沉默片刻,我俩异口同声,傻缺。

燕玉鸿,当年的皇长子,如今的摄政王。
燕玉阁,当年的皇次子,如今的陛下。
这兄弟二人,自先皇在世,斗到新帝登基。
准确地说,是燕玉阁对燕玉鸿,长达数年的单方面泼脏水。
包括不限于,污蔑其谋权篡位、买马募兵、秽乱后宫……
我成为废妃,就是因为三年前,秽乱后宫的脏水没泼成。

三年前,陛下挑个唯美雪夜,命我勾引摄政王,打算情到浓时,人奸俱获。
情还不怎么浓时,陛下紧急传信,命我撤回勾引。
我从被窝里弹射出来穿裤子。
燕玉鸿的凤目快瞪成杏眼。
演戏也该有始有终。
那您应该晚点派人收拾陛下。
我把传信纸条上的字念给燕玉鸿。
陛下说,您派去的暗卫正要挑断他的龙筋。再不回去救驾,便催动我体内蛊毒,拉我给他陪葬。
燕玉鸿勾住我的裤腰,将我拽回怀中。
他计划败露,定会让你背锅。回去也难逃一死,不如死前尽兴。
殿下若要强留,就得速战速决。
我的披肩叫燕玉鸿撕坏了。我丢开这团破布,打算单衣冒雪莽回去。
否则蛊毒一催动,眼下我虽是热的,中途凉不凉,难说。
燕玉鸿沉默片刻,抹了把脸爬起来,取过他的袄子给我披上,穿走。
我提醒,这可是秽乱后宫的铁证。
燕玉鸿强行将我的扣子系紧,铁不铁,我说了算。

秽乱后宫的疑案,以我红杏出墙结案。
陛下赐我白绫,我刚挂上房梁,宫人喊我下来。
燕玉鸿求情了,陛下通融了。
燕玉鸿,好人。
我用白绫把铺盖卷捆好,边往冷宫搬家,边想。
想勾引他时,噬咬他的唇角,留下点点淤痕,似胭脂点染,一见难忘。

好人燕玉鸿,扶我坐起,递我一杯温水润喉。
我终于能仔细端详他的脸。长得可不像好人,但俊美惑人。
燕玉鸿的目光也在玩赏我的脸。
怎么又是你陛下只有你一只羊可薅
还能活着被薅,要谢殿下当年的救命之恩。
只是不屑让你做负屈衔冤的怨鬼。毕竟你实乃死士,与陛下并无男女之实。
我说,殿下怎知
燕玉鸿耸肩,有也无妨。我不在意。
我说,谁问您了。

有空闲扯,不如想想如何讨饶。
燕玉鸿抽走我喝空的瓷杯,握在掌中把玩。
两次陷本王于不义,若不赐你一套漂亮的惨死,也对不住陛下的良苦用心。
我问,既如此,殿下任我毒发便是,又何必命太医相救
我说,漂亮的惨死。燕玉鸿微笑着强调。
慢慢地,一寸寸地死去,看在眼中赏心悦目,叫在耳中如闻仙乐。
小小的瓷杯在他指节之间灵活转动。
他手指修长,抚弄杯口,令我想起三年前的雪夜,某些回味至今的轻拢慢捻。
衣袖滑落,手腕处也有麻绳绑缚的淤痕。
我忽然有种错觉,他觉出我爱看,便故意展示。
于是,我大胆凝视那几处艳色,开出讨饶的价钱。
殿下可知,我服毒前对王妃说了什么
十一
燕玉鸿的眼睛立刻亮了,将耳朵凑近我唇边,讲。
我很想吹吹他的耳朵,看他会不会再次缩成小王八。
王妃也是陛下死士,殿下早知,却仍娶之。
我附耳道。
所以我与她,也并无男女之实。
燕玉鸿退开半寸,看着我的眼睛强调。
没人在意。
我把他拽回来继续耳语。
王妃曾与我说,这些年,殿下对陛下的大礼照单全收。与一条疯狗对咬良久,常人怎会如此无聊
昨夜,我瞧您那乐在其中的嘴脸,忍不住回答王妃,兄弟二人同宗同源,你怎敢假定,殿下便是人呢
燕玉鸿黑了脸。
不仅因为气着了,也因我口中毒针,已吹入他耳后。
十二
我负着昏迷的燕玉鸿跃窗而出,在宫殿顶上轻步疾行,向宫外而去。
路过太后的懿慈宫,宫窗内飘出陛下的哀哭。
三年前,王兄便玷污爱妃石氏。
燕玉阁伏在太后膝头啜泣,身后垂首立着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
朕含恨赐死石氏,王兄却枉顾皇家颜面,硬要将其保下。
太后双目灰败,已眼盲多年。
她垂首静听,如佛陀入定。
如今,石氏现身王府,又与嫂嫂一同无端中毒,分明是王兄贼心未死,被嫂嫂撞破,情急之下灭口二女。
一旁卧榻上,王妃虚弱地猛点头。
燕玉阁口型问,你也说句话。
王妃口型答,吞药的时候石辉逗我乐,药壳剌嗓子了。
燕玉阁回望太后,眼底噙泪,王兄不来陪伴嫂嫂,仍与石氏同处,朕担心……
宫人忽来急报,启禀陛下、太后,摄政王与废妃石氏,一同失踪!
老臣们面面相觑,神容复杂。
燕玉阁双手紧紧扣住太后膝头,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担心他情难自禁,犯下自毁前程的大错。
十三
摄政王燕玉鸿,并非太后宛氏所出,而是已故的乔将军之子。
乔将军原是朝中骁将,与先帝军中相识,育下燕玉鸿,封贵妃,留军衔。
燕玉鸿十四岁那年,乔将军挂帅征边,战死疆场。
我见过那员女将,在她下葬的时刻。
泥土落在强悍英武的女人身上,与她死去的战马一同被卷入漆黑的大地。
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
燕玉鸿已醒,被绳索绑缚,借着篝火,仰头瞧我。
他的眉眼与他母亲并不相似。笑也罢,嘲也罢,眼底总有郁色。
我也垂头瞧他。一缕头发落在他脸上,他故意用鼻尖去扫弄它。
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你枕上去,比三年前瘦了。
燕玉鸿不满地转转脑袋。
他正躺在地上,枕着我的大腿。
我明明叮嘱宫人,确保娘娘在冷宫吃饱穿暖。
毒针的后劲容易头疼,脑袋垫高会舒服一点。
我抽走大腿,燕玉鸿的脑后勺磕在地上,但既然硌着您了,殿下便好自为之。
燕玉鸿蛆似的,一蹿,一蹿,蹿回我腿上枕着,示威地对我扬扬眉毛。
十四
此地是郊野中的一处岩洞。
我给篝火添了把柴,煮上溪水,回来帮燕玉鸿按揉脑后穴位。
他刚才把毒针的后劲蹿上来了,眼下头疼欲裂。
陛下此刻,怕是一面大肆搜寻我这拐带废妃的急色亲王,一面去王府里意外摸出一些兵器、战马和府兵,这才惊觉我早有反心。
我的十指在燕玉鸿脑壳上使鹰爪功。
他话里掺杂着嘶呀哎呦的痛音。
是。陛下追着您咬了这么多年,终于咬中您的咽喉了。
燕玉鸿嗤笑一声,你是其中的哪一环
陛下偷家期间,命我看住殿下,别放回都城,坏他好事。
之后呢
寻个好去处,与殿下在被窝里被抓个现行,坐实您是拐带废妃的急色亲王。
十五
燕玉鸿忍不住翻个白眼。
他对败我名声这件事情,为何如此执着
陛下是这么说的。
我解释,前朝有些主上,会在死士赴死前,赏赐绝色妃子陪睡……
但朕没养面首,拿不出美男赏你。
御书房里,燕玉阁很认真地苦恼着,美女你行吗或者,朕行吗
我说,不行。
那把燕玉鸿赏你。
燕玉阁一拍龙腿,带他离宫之后,人就归你处置。
天牢的刑具,内宫的玩具,随你取用。
年轻的君王憧憬着。
朕很期待,找到你们的时候,皇兄会被玩成怎样一番瑰丽奇景。
我觉得燕玉阁偷奸耍滑。
目标是王爷,奖品还是王爷,陛下省了一份成本。
朕还赠送风光大葬,追封谥号呢。
燕玉阁柔情地温声软语。
别的死士裹张竹席就埋了,爱妃,你不亏。
十六
燕玉鸿吃了屎一般听我转述,你信他的
不信。莫说下葬追封,为了让殿下一臭到底,说不定还要跟您绑在一起游街。
我将煮开晾凉的清水倒入钵中,自己先解渴,再喂给燕玉鸿。
但是继续讲价,陛下又要加赠催动蛊毒大礼包了。
燕玉鸿冷笑,对比之下,毒发而死倒还轻省。
但是出来干活,可以奉旨玩您。
我拍拍腰间掖着的某些东西。
玩具我都带出来了,今夜开始,到追兵赶到,都是我的领赏时间。
燕玉鸿噌地坐起来,因为绑着,只能屁股蹭地,顾涌着后退。
我抓住他的脚踝,将人拖回跟前,强迫他跪立在我面前,脸正对着我的腰腹。
玩具挂在腰间,请殿下亲选。您挑到什么,我们就用什么。
十七
燕玉鸿笑得咬牙切齿,本王手上可没轻重,当心伤了娘娘玉体。
殿下无需担忧,都是用在您身上的。
我拍拍他的脸。
何况本宫手也不轻,今夜定能叫您看在眼中赏心悦目,叫在耳中如闻仙乐。
燕玉鸿抬眼与我对视,目光阴沉,你莫后悔。
不等他说完,我将燕玉鸿的脑袋摁下去,让他埋首在我小腹。
窒息令燕玉鸿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再放开时,他的脸颊已憋出红晕,轻轻喘息着,用牙齿撕扯开我的腰带。
衣襟散开,露出腰间悬挂的佩囊。鼓鼓囊囊,一晃便有金属声响。
燕玉鸿死死盯着它。
我看到他的喉结动了动,终于豁出去似的闭眼咬上去。
十八
佩囊被扯落,滚出碎银,暗器,伤药,以及一枚小小的石雕兽牌。
兽牌上雕一奇兽,白身黑尾,似马似虎。
殿下,请挑选。
我望着燕玉鸿的眼睛。
燕玉鸿微微迷离的眼神,在见到兽牌的刹那恢复清明。
他打量我,终于露出惊奇、警惕与揣摩。
我坦然地任他审视,我说过,您挑到什么,我们就用什么。
燕玉鸿俯身,叼起兽牌,膝行几步,放在我手上。
我摩挲此物,它陈旧古朴,饱经岁月更迭。
你想如何用燕玉鸿问。
我将兽牌系在腰间,在燕玉鸿面前蹲下,拾起一枚暗器,割断他的绳索。
我想,变通一下领赏的方式。与您从睡一个被窝,改穿一条裤子。
十九
天光泛白,我熄灭篝火,与燕玉鸿一同离开岩洞。
清脆的鸟鸣在林中流淌,山风寒凉,吹得人沁骨舒爽。
我眺望远山,舒展筋骨,二十一。
林中有二十一只飞鸟
燕玉鸿笑问。
有王府暗卫二十一人。
我指间暗器寒光凛凛,我能打掉最近的十一人,余下的够不着了。
片刻后,二十一名暗卫,在燕玉鸿面前俯身叩首。
我代他们向你赔罪。燕玉鸿面上毫无窘色,他们护主心切,才如此冒进。
我也毫无愠色,并非怪罪。只是觉得,既然要穿一条裤子,就应当相互看看底裤。
这不公平。燕玉鸿故作委屈,堂堂亲王,总不能主动来看娘娘的底裤。
殿下早就上手扒了。我模仿他做作的语气。
昨夜,尾随我们来此的那班大内死士,已被这二十一名壮士毁尸灭迹了吧
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燕玉鸿眨眨眼,否则一大帮人守在洞外,昨夜你玩我也玩不尽兴。
我们一齐笑起来。
燕玉鸿的目光追着我的面庞,一如我也看不够他。
眼下你背后已无眼线,说吧,下一步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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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一步,假传密讯,回报陛下,说你我已经受制,随时可以押往天牢。
我看向那班暗卫,毁尸灭迹时,可曾留下传讯之物
燕玉鸿眼神示下,暗卫恭谨地递上一枚小小火筒。
燕玉鸿替我点燃引线,火筒直飞冲天。
这一传讯,你我岂不是要尽快启程回都
不。陛下反而会严防您此刻回都。
我望着火筒在半空炸响。
驻扎都城的天威营,尊先帝遗诏,听殿下统辖。
眼下若在都城之内叫您逃了……陛下的麒麟军,可不是天威营的对手。
倒是思虑周全。但若本王迟迟不归,燕玉阁便也能依律接管天威营。
燕玉鸿看着我腰间的兽牌,所以,我最多只有十日,陪你去打手里的牌。
足够了。
我微笑,第二步,跟我走一趟酋关。
若未料错,我的牌友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二十一
我与燕玉鸿并驾齐驱,赶往酋关。
此乃进兵都城的重要关隘,向来有重兵把守。
一路上,燕玉鸿的眼神在我脸上打转,先前我以为,燕玉阁一定救过你的命。
为什么
你十七岁入宫,三年后受燕玉阁赏识,提拔为专职针对本王的死士。
从此,你失名节,入冷宫,还要不分昼夜地翻出宫墙,随时记录我的行踪。
我实在想不出,除了欠他一条命,你怎会有如此毅力搞我
看来,殿下早就摸清了我的底细。
哪里。摸了这么久,你的本名,来历,我还一概不知。
燕玉鸿状似随意,更别提,你蛰伏多年,所图为何了。
若我说,我所图为你呢
图我什么
燕玉鸿一下子来了精神,财权色你大可说说你的口味,我也好按需上菜。
我犹豫一下,诚恳回答,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在燕玉阁困惑的眼神中,我打马疾行,避开这个话题。
二十二
抵达酋关,已近黄昏。
兵营中正在生火做饭。锅中之物与酋关惯食的粟米大相径庭。
盔甲下露出的异邦形貌,口中夷语,皆不似大寰军士。
如你所见,酋关守军,已被夷兵顶替。燕玉鸿对我说。
我们高坐兵营附近的树梢,望着营内炊烟飘摇。
大寰边关,毗邻北狨、西斛两处夷国。
每逢水草迁移,便有夷兵越过边境,来打草谷。
大寰年年进兵,年年无功而返。
直到燕玉鸿一十九岁挂帅出征,收服两夷国,平定边关。
他得摄政之权,正是凭此军功。
你可知,如此重地,守军为何能悄无声息被替换
因为他们是被军令调走的。我答,陛下的秘密军令。
不错。燕玉阁为夺权,勾结夷国,引夷兵入关。
燕玉鸿的眼中浮现浓浓嘲讽。
待本王通奸下狱,天威营又与攻打都城的夷兵两败俱伤,他再率麒麟军御驾亲征,坐收渔翁之利。
燕玉鸿戏谑地朝都城方向一抱拳。
岂不是英明神武,伟绩被后世传唱。
二十三
中军帐中走出一员将领,身着大寰装束,实则却是夷兵主帅。
他活动筋骨,又回转帐中,想必有军务还未商定。
那是西斛的将军,尼靡赤古。
我感慨万千。
距离上次见他已有十年,可喜的是,老将并未见老。
若能策反此人,便可在夷兵围攻都城时,与天威营里应外合,反将燕玉阁一军。
燕玉鸿道,我猜,你与我合作的目的也是这个,他便是你所说的牌友。
是,我不想西斛军与天威营两败俱伤。与殿下合作,可保西斛将士平安,国土安宁。
那西斛军为何来此
燕玉鸿审视着我。
本王征边时,北狨力抗,而西斛不战而降,我也给了应有的安抚和嘉奖。
既然当初顺服,如今便不该再起反心。
燕玉鸿的疑问勾起我的怅然,我叹了口气。
西斛国小势微,一向依附地广兵强的北狨。若非疼惜子民,当年也不敢冒死投诚。
如今时隔甚久,难保惧意重生。请殿下再给他们一次临阵倒戈的底气。
燕玉鸿沉默片刻,颔首,认同了我的解释。
本王在酋关设有暗堡,今夜我们宿在那边,先拟一份密信。
我着人将信送入主账,视尼靡赤古的反应,再议约见之地,届时你再亮出底牌。
我站起身。
大寰确是仪礼之邦,做事好生繁琐。
燕玉鸿惊诧地伸手拦我。
他出手太慢,我已跳下树梢,跃过数个军帐顶端,向中军帐而去。
等我。
二十四
我走出中军帐时,天已全黑。
月色下,燕玉鸿被暗卫护卫着,焦急地朝军营方向探头探脑。
人的脖子竟能抻那么老长,像一只浮上水面换气的鳖。
见我无事,鳖松了口气,缩回脖子,率领虾兵蟹将,扭头爬走了。
我傻眼地看着弃我而去的燕玉鸿,赶忙追了上去。
二十五
我追着燕玉鸿,来到一处茂密的林地。
暗卫默契地退下,只留我们两个对峙。
殿下生气了
我扯扯燕玉鸿的袖子,被他一拂袖抖开。
我以为,穿一条裤子,便似两人三足,起码要同进同退。
燕玉鸿冷冷道。
结果,有人不打招呼便擅自起跑,你这样,岂非是不顾本王死活,将我在地上拖着走
我想象自己套着一条裤腿奋力奔跑,另一条裤腿套着惨叫的燕玉鸿一路拖行的画面,笑得发抖。
燕玉鸿看着我,嘴角微妙地拐上去一个弧度,又及时压下来,保住了冷酷。
对不起。
我在他袖口摸索,这次他没躲,任我牵住他的手指头。
我只是想节省时间,下次一定事先知会殿下。
燕玉鸿反握我的手,攥在掌中,轻轻摩挲。
即便手握那枚兽牌,寻常人要见尼靡赤古,也要走我说的那套繁琐流程。
你敢跳过它,说明你有特殊的力量撼动他。
我移开目光,沉默着望向树林深处。
迟早要说的。
燕玉鸿真诚地打探着。
我们不会只合作一次。如果可以,我想……与你日久天长。
那是乔将军的衣冠冢吗
我忽然指着林深处的一座坟冢。
二十六
初见燕玉鸿,是在一处碧草青青的山谷。
我游玩至此,碰见一队军士在举行丧礼。
我攀上峭壁,坐在一块山岩上,看他们将一员女将抬入掘好的墓坑。
军士们恭谨,悲怆,从他们饱含哀思的只言片语中可知,她是他们的主帅。
队伍忽然向两边散开,一名戴孝的少年被副将领至墓坑前。
少年对女将的尸身俯首拜下,这是送别父母的仪礼。
我堵上耳朵,却没等来哭声。
礼毕的少年抬起头,脸上没有悲喜,只有额头上残存俯首触地时粘上的泥土。
他沉默地起身,沉默地站在墓坑旁,望着他的母亲被一抔抔泥土掩埋。
军士们往来攒动,而他静得仿佛与脚下的山谷融为一体,仿佛与母亲同去了生死交界的彼岸。
埋错地方了。
我对着少年的背影自言自语。
下雨可能会被冲走的。
二十七
当晚,暴雨果然来袭。
密集的雨点砸在帐顶,像战士在急促地擂响战鼓。
帐中的暖炉烤得我浑身酥软,随侍为我掖紧裘毯,轻轻拍抚着我,哼唱安眠的小曲。
我闭上眼,却在一片黑暗中见到少年伶仃的背影。
她会被冲走吗我问随侍。
大概会。随侍答,那片山谷,雨季常发洪灾。
那,他要怎么做
怎么做也无力回天。
随侍答,您也无需怜悯大寰子弟,来日若兵戈相向,他们想必不会怜悯我们。
我睁眼躺了半宿,最后还是起身,披好雨蓑,带随侍冒雨赶往那片山谷。
路过大寰军营,里面乱成一团,军士们正在寻找他们失踪的少帅。
二十八
赶到山谷时,山洪已经在谷底倾泻。
我看到少年拥着女将的尸身,紧紧攀住崖边将倒未倒的树。
他竟赶在大水漫野前将她抢救出来,但也耗尽全部力气,再也无法对抗湍急的水流。
浑浊的洪水一浪浪呛入他的口鼻。少年沉默,倔强,一动不动地被逐渐淹没。
我与随侍抛下套索,将少年与女将套住,栓在高处的山岩上。
军士们赶到,我们一起将母子俩拖了上来。
在我们奔忙期间,雨势竟渐渐小了。
后来随侍说,此地的暴雨,头一次这般转瞬即逝。
转移到安全的高地,我们点燃篝火,疲惫地围坐着烤干衣裳。
少年仿佛是大灾过后有些魂游,任军士如何劝说,都痴怔地抓住女将不肯松手。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将他湿淋淋的脸扳正,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
跟我走,我带你去个葬人的好去处。
二十九
少年将女将埋在我指引的山林之间。
我常来附近游玩,已熟知每一处地形地貌。
这片山林土沃草长,春时还会开出漫山遍野的花。
虽是无名野花,却形同白色的鸟羽铺满大地,远远望去,柔和宁静。
少年这一次是亲手掘坟。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留有暗红色的淤痕。
有些是昨晚被绳索拖拽的痕迹,有些是我的指痕。
拉他上来时,我的五指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还抓破了他的皮肤。
那时我便记住,他是非常容易留下淤痕的体质。
当泥土再一次把女将掩埋,当少年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脸,滔天的悲伤终于迟来地决堤。
少年终于开始落泪。
泪水越落越多,最后转为恸哭,汹汹来势仿佛方才那场暴雨。
我无措地转身寻找那些副将,他们只是垂首默哀,没有人上前安抚少年。
这是从戎之人避无可避的宿命,也是将军子嗣必须独自熬过的磨难。
但他的哭声太吵了,吵得人心慌,心悸,心痛。
于是我捧住他的脸,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
我们互相依偎,传递体温。
我感到少年的呼吸逐渐平缓,看到他闭上眼睛,像一只躲入羽翼的雏鸟,终于停止哀鸣。
只是紧紧贴着我,发出呢喃般的微弱抽噎。
三十
如今,燕玉鸿站在他母亲的衣冠冢前,脸上还能找到一丝雏鸟般的脆弱。
当初他冰凉的额头和泪水,在我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烙印。
否则我不会捕捉到这一抹转瞬即逝的情绪。
母亲葬在战死之地附近的山林。焚香叩拜后,燕玉鸿与我在坟冢近前席地而坐。
我将她的盔甲带回酋关,葬在此处,因为离此不远的村落是她的家乡。
若未记错,乔将军亡于抗击北狨的镇边之乱
准确来说,亡于大寰细作之手。燕玉鸿平静地说。
大寰朝中,有人通敌,与北狨合谋,设计她领兵进入埋伏,借这场镇关之战置她于死地。
如今,燕玉阁想敲掉我这块绊脚石,此人又指引他放夷兵入关。
这伎俩与当年如出一辙,但这一套,对我可不好使了。
殿下与陛下周旋甚久,便是为了找出他的军师
我又不是真的喜欢狗咬狗。
燕玉鸿似是觉得我小瞧了他,语气有些不满。
事发时,燕玉阁还是稚龄幼童。设计害死我母亲,又言传身教于他的,另有其人。
燕玉鸿拍拍他的佩剑。
我见过这把剑污血淋漓的样子。
这是他从乔将军的尸身上解下来的。
我要找到此人,以至亲之剑,报弑亲之仇。
三十一
三更天,酋关的夜空星辰闪亮。林深露重,吹得人脸颊湿凉。
燕玉鸿就这么躺倒在铺满枝叶的林地上,任潮湿的泥土将他浸染。
回溯往事之后,他似乎短暂地卸下了内心的沉重。
我坐在他身边,目光描摹他的一举一动。
现在你可看清,我是什么东西了
燕玉鸿向我伸出手,试探地抚上我的颈后。
我没有反抗,于是他大胆用力,迫我俯身,令我们之间咫尺之隔。
那么你呢
燕玉鸿的眼里映着星辰,她就是你,对吗
分别的时候,我给她留下过信物。
三十二
埋葬乔将军后,我们与燕玉鸿就地分别。
大寰军失了主帅,要退兵驻守,另议战策。
燕玉鸿问我们是谁,随侍从善如流,说我们是随水草迁徙而来的牧民。
我们已经熟稔这套身份。若燕玉鸿深究,立时能给他变出毡房和牛羊

临别前,燕玉鸿给了我们丰厚的报偿,又将他贴身的匕首递给我。
我一定会回来,踏平戕害我母亲的夷兵。
年少的燕玉鸿哭哑了嗓子,肿着眼泡,连放狠话都可怜兮兮。
如果那时,你们还在此地放牧,你可以带上它来见我,要一份我力所能及的报偿。
可能是他看上去太不像样子,我没把他说什么当回事。
但我很喜欢这把匕首,便接过来佩在腰间。
递匕首过来的时候,燕玉鸿又露出了手腕上的淤痕,见我在看,马上缩手入袖。
我快他一步,拉住他的手,轻抚那一圈星星点点的朱痧。
手指磨过他腕间,他的皮肤滑而凉,脉搏在我指下突突跳动。
我一时舍不得松手,仰头看燕玉鸿,觉得他真好看。
燕玉鸿迅速移开方才牢牢盯在我身上的视线。
我看到他耳朵红了。
当年他十五,我十二,如今时光已去十年。
三十三
我拿不出信物给你看。
我坦诚地摊摊手。
那把匕首叫我锁在一个,眼下取不回的地方了。
那,我便要亲手验明正身。
燕玉鸿凑近我,一本正经。
本王与你说了许多真心话,若是认错人,也好及时灭口。
燕玉鸿捧住我的脸,跟我脑门碰脑门。
因为太近,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朦胧中见他阖上眼帘,享受体肤相依的静谧。
他的体温比当年温暖,睫毛微微抖动,眼睑上蜿蜒淡淡的青蓝色血管。
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轻柔收敛,带着淡淡清凉。
这人专门为了这一刻嚼过薄荷叶。
我被薄荷味呛得打了个喷嚏,在涕泪纷飞的前一刻及时推远他。
燕玉鸿的表情像被屎盆子抡了。
我也十分歉疚。
他应当是想顺势亲个嘴,我刚才感觉他的唇一直在悄悄地往前努。
正吗
事已至此,我也只有挠挠头。
正。
燕玉鸿一脸死意,正到我害怕你。
三十四
先前,监视殿下的死士都干不长久,大多在王府有进无出。
为了缓解尴尬,我抛出一个这两天正在寻思的问题。
轮到我上岗,却总能顺利交班。
我也因此被陛下提拔,专职针对殿下。
现在想来,殿下从初见就待我不薄,莫非是早就认出我来,才有意放水吗
算你聪明。
燕玉鸿讲话不太客气,看来还在为好事落空生我的气。
燕玉阁送来的死士,割下脑袋,够办一场人头灯会。
你能屡次逃生,自然是因为……
燕玉鸿顿住了。
我感觉他的左右脑仁互搏了一番,最终人品和素质战胜了虚荣。
因为你身手有点好,我没抓到。他悻悻然说,扒拉着地上的枯叶。
但就算抓到,我也会放你全身而退。
殿下真是好人,装比都装得如此务实。
我赞美。
燕玉鸿抓起一捧枯叶扔我。
但有一点,你没说错。
在我抖掉粘在身上的破叶子后,燕玉鸿渐渐消气了。
我不必依靠信物认出你。
即使身量长高了,眉目深邃了,我还是第一眼就确认,你是我这些年不断梦到的女孩。
每逢噩梦发作,都是你在我梦中出现,陪我熬过苦痛的难关。
这些年,我早已将你温习过千次万次。
三十五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燕玉鸿的表白。
与他纯粹的恋慕不同,这些年每每想到他,我都感到复杂和迷茫。
好在燕玉鸿还在忙着向我剖白心绪。
还记得三年前,燕玉阁邀我入宫赏雪,栽赃我秽乱后宫那件事吗
我本想好好戏耍他派来的走狗,结果来勾引我的妃嫔竟然是你。
他一说,我也记起了那段啼笑皆非的往事。
殿下见到我,愣了一愣,忽然火烧屁股似的跑了,把我晾在殿中许久,才没事人似的回来,与我赏雪作诗。
燕玉鸿看上去,仍对此事心有余悸。
我去清理了。连滚带爬地洗漱、刮面、沐浴、熏香……从头到脚收拾干净才来见你。
我回忆着与他唇齿缠绵的美妙,也有些心驰神往,怪不得如此美味。
燕玉鸿一脸不甘。
可是,我这么虔诚地把初夜献给你,你却就那么半途而废。
都怪蛊毒。
我推脱。
殿下亲眼所见,我要定期服下丸药,排出毒血才能活命。我们死士身不由己的。
你的蛊毒早就解了。
燕玉鸿撇嘴。
你服的那颗是墨水丸子。这些年你都是靠它蒙骗燕玉阁。
我愣住,殿下从何得知
燕玉鸿扬眉,我自有门道。你就说对不对
不对。
哪里不对
不是墨水丸子,是墨鱼汁丸子。
为了骗燕玉阁还要喝墨水,我岂非吃了大亏。
三十六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
燕玉鸿对我的好奇溢于言表。
当年我被丧亲之痛蒙蔽,过后回想,牧人哪有你们这般身手气魄。
殿下的门道是怎么说的
门道没说。
那殿下只好自己猜。
我曾猜过,你们是江湖游侠一类。
燕玉鸿轻轻拨弄我腰间的兽牌,但这驳牌说明,你是西斛举足轻重的人物。
兽牌上雕刻的异兽,名为驳,是西斛的图腾。
此兽其音如鼓,可以御兵。
因此驳牌是西斛国调兵遣将的至宝,与国玺同类,只归国主所有。
燕玉鸿的手勾画我的轮廓,从脸颊到口鼻,似乎想将我细细剥开,窥探内里。
我收服西斛时,只有朝臣捧国玺受降,国主一家与驳牌不知所踪。
你是国主的什么人姬妾姊妹女儿
我拂掉他的手,从枝叶中起身,掸去衣上的潮湿。
殿下明日随我去见尼靡赤古,将需要他做的尽数交代。
然后我们回转都城。若此番功成,殿下自然什么都知晓了。
三十七
数十日后,越过酋关的西斛军攻入大寰都城。
在与天威营交兵时临阵倒戈,配合天威营,兵分两路解决了燕玉阁的麒麟军。
被押解回都,打入天牢的燕玉鸿和我,也被他的部将迎出,前去逼宫。
事态基本遵照燕玉鸿的筹划发展。
只是,若没有我做中间人,燕玉鸿便要自己去策反尼靡赤古。
尼靡赤古虽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却也没那么信任燕玉鸿。
那会是一场熬煞人的谈判。
我的加入缩短了这场谈判。
因为我最不希望的,便是西斛军被用作夺权的牺牲品,让他人坐收其成。
准确来说,是让北狨坐收其成。
正如我曾对燕玉鸿所说,北狨与西斛名为同盟,西斛却因国小势微,一直是北狨的附庸。
除去每年纳奉,凡是伤民劳力的活计,多征调西斛子民担当。
至于打草谷,便都是北狨嫡系部众出马,没有西斛的份了。
这次与燕玉阁勾结的,正是北狨国主。
燕玉阁背后的那名军师,便是北狨送入大寰朝中的细作。
被燕玉鸿收服,对大寰称臣后,北狨依然能以劲邻之威,对西斛造成不小的压力。
西斛军配合北狨来做入关先锋,也因惧怕北狨之威。
北狨的嫡系部曲,则蛰伏关外,等待细作的号令。
待西斛军与天威营两败俱伤,燕玉阁接管都城后,再以属国勤王的名义发兵入关。
既长了燕玉鸿的面子,又能劫掠一大笔人丁财帛。
燕玉鸿要报母仇,保家国,而我亦希望西斛不再做他人的踏脚石,不要再用将士的血涂染谁临朝的红毯。
当燕玉阁被我们逼入懿慈宫,退无可退,质问我从燕玉鸿手中得了什么好处时,我这般回答。
三十八
听我此言,帷帐后面传来一声嗤笑。
冠冕堂皇。你不如直说,想让自家的部曲也上桌吃肉。
多谢太后替我翻译。
我冲帷帐拱拱手。
燕玉鸿平静地面对那扇帷帐。
太后既在,何不见面一叙
当年您暗通外敌,害我母亲,如今又教陛下引夷兵入关,罔顾大寰安危。
我也很想请教,您究竟得了什么好处
帷帐拉开,太后宛氏静坐榻上。一双盲目呈灰败之色,却身着一套穗结琳琅的彩衣。
布料已暗淡褪色,穿在她枯瘦的身上有些宽大。制式纹样,皆非大寰衣式。
我认出,这是北狨的战衣。
他们的军士初次凯旋,便脱下浴血的盔甲,换上这套象征胜利的彩色战衣,围着篝火且歌且舞。
我有些诧异。
燕玉鸿亦是静了片刻,才了然叹息。
原来如此。是我小看了太后。
三十九
太后宛氏,原是前朝佞臣进献的舞伶。
她最惊艳的表演,是在宫宴上穿过两队御前侍卫,一路躲开他们投掷的飞梭,踏着金丝地毯走上大殿,莲步婀娜倒入先帝的怀抱。
先帝抬起她的脸,才发现她双目灰败,是一名盲女。
连先帝在内,四座无不惊叹。
宛氏很快怀孕,诞下燕玉阁后一路高升。乔将军战死的第三年,宛氏封后。
丧父丧母,孤女卖身,宛氏自述的身世无人起疑,这样的女子与这样的出身无不相称。
但眼下这一身彩衣,却是她曾为北狨军士的铁证。
四十
你问我得到什么我没有得到什么。
宛氏的声音无波无澜。
不过是狼失去利爪,依然想撕咬羊的咽喉,鹰折断翅膀,依然想飞上天空捕捉鸟雀罢了。
这些年来,我对此人的印象,便是有如石塑,喜怒不形。
燕玉鸿缓缓道,母亲曾与我说,某年她随军赴边关巡察,遇上北狨一队部将来打草谷。
那将首败在母亲手下,被她一箭射盲了双目,据说不久便伤重而死。
她死后改换姓名,买通大寰佞臣,作为舞伶进献入宫。
宛氏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不是在讲自己的往事。
一旁的燕玉阁却听傻了眼。
似乎他母亲从未对他讲过这些。
这些,岂是太后一人可以为之。
北狨尚武,你在军中致残,本应安养余生,他们却将你送入宫廷险局,再无退路。
我问,你后悔吗
宛氏终于笑了。
狼捕杀羊来养育幼崽,它后悔吗战士远征,反哺族群,他们后悔吗
她的笑容桀骜。
此地便是我的战场。即便目盲,我依旧是能兵强将。北狨一十八支部曲,无人敢低看我一眼。
若你想问我与她有何仇怨,那是没有的。
宛氏收敛笑容,无神的目光移向远方。
咬死竞食者罢了。就像她取我双眼,也不需要理由。
燕玉鸿森然注视着宛氏,拔剑出鞘。
谢太后赐教。
四十一
燕玉鸿拔剑的瞬间,燕玉阁忽然打了个手势。
懿慈宫的宫窗瞬间被不透光的黑布遮盖,殿梁上数箭齐发。
锋锐的箭尖在昏暗的殿内一闪而下,如流星陨落。
我欺身至燕玉鸿身边,欲打落箭雨,却被他拉住手带入怀中。
黑布被殿外的暗卫剥落,殿内再度恢复明亮。
一队盾卫围护着我与燕玉楼,我们毫发无伤。
准备很充足。
我捏捏燕玉鸿的手。
一辈子就干这一票,不敢不充足。
燕玉鸿也捏捏我的。
榻上的宛氏盲目半阖,燕玉鸿的剑插在她心口微微震荡。
他终于得报母仇。
四十二
王妃横抱着燕玉阁,从另一面盾下钻出来,将他放在地上。
燕玉阁肩头中了两箭,此时怔忪地捂着伤口,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打击。
或许他也没想到,太后埋伏的暗桩,丝毫没有避开他的意思。
若非王妃眼疾手快抄起他闪躲,燕玉阁早已被射成筛子。
我以前不懂她为什么放任你发疯。王妃心有余悸地打量宛氏的尸首。
除了掩人耳目方便她做事,许是也真不在意你的死活。
你方才去了哪里
见到王妃,燕玉阁眼中又放出了光。
通敌去了。把咱们的暗桩弄死,给王爷开殿门。
王妃实话实说。
燕玉阁愣了愣,眼中的光黯淡熄灭。
他忽然死死攥住王妃的肩膀,满手滑腻的血污渗进王妃的衣襟。
你也背叛朕朕爱你还不够吗
王妃:爱我还把我赐给王爷当老婆,你指定是有什么毛病。
燕玉阁:你是朕唯一信任的人,他也绝不会碰朕赐婚的女子。朕安心,你安全,这有什么相冲的
王妃:不碰是不碰,但他能跟我盖被纯聊天,这就把我聊成他的兵了。
燕玉阁:自你从北狨来大寰,一直与朕同吃同眠。这些年来的情分,你当真是全然不顾
王妃打断他,那你说,我本名叫什么
燕玉阁张张嘴,想不起来。
王妃一拳将他打晕了。
果然没记住!而且我也不是北狨来的,我是西斛人啊。
她气得够呛。
四十三
燕玉鸿登基后,将燕玉阁关押起来。
没有让燕玉阁死在太后的箭下,一时便不好再杀。
送别王妃的时候,燕玉鸿倒是没为此事怪罪她。
反而问,若是对燕玉阁还有情谊,可以多留宫中一段时日。
是有一点情谊,不然也不会没忍住救他。王妃承认。
我是西斛进贡给北狨的死士,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脏活,北狨一向问我们要人。
太后传讯要人手,我就被扮作宫女送来大寰。
入宫便被分去照看燕玉阁,他从小搂在我怀里长大,是块石头也焐热了。
但他终究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王妃忿忿不平,我记得,与王爷新婚那晚,王爷还喊了你的名字。
你们才见过几面,便如此深情。
两厢对比,我哪里还敢对燕玉阁抱有幻想
燕玉鸿本来兴致勃勃地听热闹,此刻变了脸色,箭似的蹿到我与王妃之间。
我们没有……
没有行房,分房睡的。
我替他说完,又补充。
那晚我被派去监视你们,躲在房梁上,把你喊着我的名字做了什么都看到了。
燕玉鸿刹那间面颊绯红,瞪我一眼,又箭似的蹿没了踪影。
王妃说完便要拎起行囊上马。
燕玉鸿与她和离后,赐她府邸、粮田、重金。
她急不可耐地去享用这些福报。
我拽住王妃的袖子与她咬耳朵。
我偷偷解毒的事情,是你告诉燕玉鸿的
我问。
嗯哼。毕竟是我在调制解药。你来偷的时候,我也放任你偷走了。
那你没对他说我是谁
我可不知道你是谁。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愿你们这些尊贵的大人,将来灭口的时候不要想起我。
王妃诚恳地给我鞠了一躬,跃上马背,很快消失在宫外。
我在皇宫里兜了两圈,终于从御花园的假山洞里掏出无脸见人的燕玉鸿。
去一趟千宝阁吧。
我牵起他的手,我也给你看点隐私。
四十四
千宝阁是大寰存放珍宝的所在。
燕玉鸿打开一间库房,里面存有平定边关后,降国进奉的宝物。
西斛当年自请受降,因此我未动那边一草一木,只任命了新的主政官员,其他一律照旧,不扰百姓生计。
燕玉鸿道,这里多是西斛国主的御用之物。既然国主失踪,这些东西便权当做押。
我取过一只胡杨木雕的宝匣。虽然形制质朴,上面却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奇石。
你都打开看过吗我问。
你手里这个没有。
燕玉鸿说,西斛的内礼官说,这是国主的私物,共有两层锁,第一层可用驳牌开,第二层,只有国主亲自开。
我将驳牌上的异兽对准宝匣上的凹槽,打开第一层锁。
又将小指探进宝匣下方的小孔,摸索着一转,打开第二层锁。
宝匣展开,燕玉鸿当年相赠的匕首躺在其中。
我拿出来,递给燕玉鸿,我们的信物。
燕玉鸿没有想象中惊诧,但还是像被什么噎住了。
猜到还是没猜到我观察他。
猜过,又推翻了。
燕玉鸿一脸纠结,岁数对不上。你当年还是个小姑娘,怎能做西斛国主呢
要是大姑娘,或许倒不会有这些曲折。
我叹气。
四十五
燕玉鸿平定边关的那年,先对上的是一队西斛先锋。
这队先锋不是主动应战的,是被北狨扔去作饵,拖垮大寰军战力的。
他们被燕玉鸿率领的精锐碾得片甲不留。
北狨命西斛再次出兵应敌,但被国主,也就是我的父母拒绝了。
我的父母不愿西斛子民为这场无意义的战役牺牲。西斛硬是一兵未动。
代价便是,我游山玩水回来,看到父母与长姐长兄被刺客鸩杀的尸首。
我便是在这种境地下,仓促被立为国主。
甚至因在战时,朝臣们决定密不发丧,密不外宣,无人知晓我继位的事实。
给西斛一个残酷的下马威后,北狨催战的密信再次寄来。
尼靡赤古问我作何打算。
我咬牙说,不出兵,等燕玉鸿打来。
四十六
我从七八岁起便读不动书,挨打挨罚也要逃去山林中野游。
朝务有父母,继业有长姐长兄,我从未觉得,自己是西斛宫中的一员。
沉闷的朝堂,哪比得上秀水青山,自由瑰丽。
我带着随侍,一玩便几日十几日不归。
一来二去,还得隐居深谷的高人指点,练就一副好身手。
最后一次游山玩水的归途,我撞见了西斛与大寰交锋的战场。
曾经哭肿眼睛的少年已经褪去青涩。
燕玉鸿黑甲银盔,骑一匹毛色如缎的战马,指挥部将,将西斛军杀得片甲不留。
我被满眼的血腥和号哭淋个彻骨冰冷,第一次意识到沙场的残酷,意识到人的力量有多渺小。
无论怎样的身手,也不敌千军万马席卷而来。
我偷听到燕玉鸿会绕道奇袭北狨本营,立即快马加鞭回转西斛,想把此地的战报告知家人。
没想到,归来便见到他们的尸首。
在一片混沌中被推上国主之位,我索性还未丧失理智,将偷听来的战报与朝臣商议。
最终议定,待大寰与北狨正面交兵,我们立即发密信投诚。
这位来平我们的敌将,或许反倒是西斛的救星。
大寰告捷的消息很快传来,西斛开城受降自然是利益最优的选择。
燕玉鸿接受了我亲笔的降书。
就在等他抵达的前夜,我在恐惧中失眠了。
四十七
白天,我与朝臣排演过受降的仪式。遵照大寰的仪礼,面缚,衔玉,抬棺,奉玺。
排演的时候是麻木的。
直到深夜,烛火熄灭的宫闱中,屈辱,思亲,迷茫,恐惧,才在黑暗中倾巢袭来。
我忽然明白,燕玉鸿在第一次葬母时,为什么没有哭。
翌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便会接受我的跪拜,处置我未知的命运。
前朝有斩草除根的先例吗有的。
燕玉鸿会对我做什么不知道。
当他号令大军,斩杀西斛前锋的那一刻,我遍体生寒地意识到,他不再是在我的怜悯中寻求安慰的少年。
我已不敢依照记忆,揣测他的任何抉择。
我梦见巨大的闸刀闸向我,冷汗津津地从榻上坐起来。
燕玉鸿赠我的匕首就在枕边,我却不敢幻想,我能凭这件信物换得他的善待。
如果我再年长一些,或者如姐兄那样,好好经受教养,我或许会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失控的情绪。
但我偏偏是个受娇惯的,被放纵的,不成器的野孩子。
我将匕首锁入宝匣,带上父母死后还牢牢攥在手里的驳牌,跃出宫闱逃走了。
四十八
你是……燕玉鸿目瞪口呆。
吓跑了。我有些尴尬,又有种终于把心事宣泄出来的松弛。
我那年十六,有些晚熟,心里扛不起事情。
我忽然被燕玉鸿拥入怀中。
他紧紧地搂着我,我感到鬓角被他的眼泪浸湿。
我的丧亲之痛有你陪伴。你的丧亲之痛,我却从未陪你度过。
他将我抱得太紧。
我不得不拍拍他,提醒他放手让我呼吸。
你已做到你力所能及的最好了,此事或许是……我命里必做的功课。
我用安抚过自己的话安抚他。
逃离故土后,我浑浑噩噩地一路游荡,来到大寰。
后来听说,燕玉鸿礼待西斛,生活生产一切照旧。
也发放厚饷,安抚了那支阵亡前锋的家属。
温柔地做好一切交接工作后,燕玉鸿扶立了新的主政官员。
西斛现下变为大寰的属地,没有国主了。
我更不知道在此情形下,该如何回到睹目神伤的故土,便继续在大寰流浪。
一次意外,我卷入几名死士的内斗。
那名胜者看到我,登时瞪圆眼睛,上下打量,继而迅速将我拉到暗处藏好。
待混乱过去,她脱下败者的衣裳叫我换上,以宫女的身份带我进入大寰宫中,与她一起做御前死士。
我问她为何帮我,她说她在押宝。
已经错押过一个男的,这次押个女的。
若你将来发达,记得带我脱离苦海。
后来,她被大寰天子赐给王爷为妃,在她的婚礼上,我再次见到了燕玉鸿。
四十九
我说,想看你是什么东西,是想弄清你有怎样的为人。
如果找你坦诚一切,你会怎样对我。
我对燕玉鸿说。
现在呢你对我满意吗
燕玉鸿已经平复情绪,但还是揽着我的腰,与我依偎着不松手。
太满意了。
我感慨,但这样一来,有些话又不好意思说了。
燕玉鸿直截了当,你想何时回归故土想在西斛做官,还是隐居民间,做个普通百姓
我愣了愣,不断抚摸那把匕首的手停了下来。
燕玉鸿将我搂得更紧些,手覆在我的手上。
若非如此,你没必要兜这么一圈,冒性命之虞帮我做这些事情,对吗
我承诺过,要给你一份我力所能及的报偿。
包括助你回到故国,承担你曾经逃避的责任。
也包括……放你离开我。
五十
几天后一个夜晚,我遣退宫人,准备安歇,展开被子抖抖,抖出了燕玉鸿。
燕玉鸿被抖落在地上,爬起来揉着摔痛的屁股,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被子卷明晃晃地摆在床中间,你都想不到里面卷着人
一般不太会有皇帝被卷在被子里送到我床上。
我也有点难以置信,你下回在被子卷上留张字条,注明剥开有惊喜吧。
下回下回见面可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燕玉鸿哼了一声,你在西斛的官位安排好了。
巡节御史,负责督查西斛军务,每逢年节,回都城面君回报。
那岂非要经常外勤
一路游山玩水过来,在宫里住几日享享荣华,再一路游山玩水回去。
燕玉鸿猫似的往床上一倒,你若不喜欢,嘴角就别翘这么高。
谢谢。我亲亲他的脑门。
燕玉鸿翻身压上来,撑在我上方,垂头看我,走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定会尽责尽忠,不负陛下所托。
我承诺,西斛地富民安,与大寰往来交好,亦是我唯一期盼之事。
谁跟你说这个了。
燕玉鸿恼火地亲我,我们已经半途而废好几次了。
国主,求您,今晚,好好的临幸朕一次。
我捞起他垂下的长发嗅嗅。
柔软蓬松,散发淡淡花香,显然经过一番精心的打理。
又这么香。你也太有备而来了。
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无论是谋权,还是谋色。
燕玉鸿的鼻尖在我的颈侧轻轻挨蹭。
石辉一听就不是西斛的名字。你的本名叫什么
我可不想与我那疯兄弟一般,连心上人的名字都不知晓。
我挺身,将他反压在下。
这是由我的本名直译过来的,只有信达,不太雅。
我叫沙伊乌伦,意思是星般璀璨,石般坚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