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一纸赐婚书,惹来满城风雨。
我与驸马裴觐和离,探花郎休掉发妻。
京中流言四起,说我色令智昏,为了个潘安才子,抛弃携手五年的青梅竹马。
天地良心,色令智昏的明明是他裴觐。
和离书到手,裴觐迫不及待离开了公主府,可不久又满身尘土、神志不清地被抬了回来。
医官告诉我一个坏消息:裴觐失忆了。
更坏的消息是,他的记忆停在了八岁。
我们初遇的那一年。
1.
在我第五次拒绝了裴觐与我同床共枕的请求后,他用木槌在我窗户上敲开了一个洞。
哼哼唧唧的声音,让我误以为是谁家的狗闯入了公主府。
还是只会念经的狗。
木鱼声传来,额角开始隐隐作痛。
我耐着性子唤侍女:
云香,去没收了他的木鱼,然后关回听风阁。
话音刚落,窗户从外裂成了两半。
裴觐一脸惊魂未定地垂下头,看向自己推窗的那只手。
趁我怔愣间,他已经调整好心绪,手脚并用就要爬进来。
姊姊,我不是故意……
话没说完,不出所料被窗框卡住。
半个月过去,心智只有八岁的裴觐还是没能学会熟练掌控这具已经二十三岁的身体。
性情倒是一直没变,认死理,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捏捏眉心,命府中侍卫把他解救出来。
饶是如此,裴觐都没舍得放下手里的木鱼。
一股无名火窜上来,我越过窗子就要夺他手里的东西。
他动作笨拙,反应倒快,一把将木鱼藏在了身后。
姊姊,献儿真的知道错了。
我板住脸,恐吓道:别再乱叫,否则本殿立刻把你送回护国寺。
护卫面面相觑,冷汗频冒,生怕我真的下令。
毕竟,裴觐虽然失了驸马身份,他还是国朝战功卓著的安远王。
就算如今他心智宛若孩童,人高马大的一个人,也不好贸然绑起来。
然而不绑起来,就会像以往几次一样,押送失败。
正是因为预见了裴觐再次从护国寺偷跑出来的结局,我方才所言,只是说说而已。
裴觐自然当真了,急得眼眶通红,浑然忘记自己已经许多年没有在我面前落过泪。
献儿不明白为何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方丈走了,阿母和爹爹都死了,就连阿鲤都一下子长大了这么多,还无比讨厌我。
我顿住落在窗框上的手,冷硬的目光被他眼底垂落的那颗泪撼动。
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告诉眼前这个前尘忘尽的裴觐,他口中唤的阿鲤,也已经死了。
2
七岁那年,我在护国寺遇到了一个小和尚。
光秃秃的圆头,白腻腻的脸蛋,目若皎月,唇似桃绽。
活像菩萨座下走出的金童。
他站在月桂树下,用僧袍接着纷扬而落的花瓣。
风一吹,身上的旃檀香甚至盖过了木樨香,一瞬填满我心房。
我红着脸,跑回母后身边,指着花树下的小和尚,说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
陪着母后饮茶的安远王妃见此情形,洒了手中茶盏。
那个时候的我年岁尚小,看不出这副作派是不愿把自己的儿子许配给皇家的意思。
我与皇兄一胞双生,母后诞下我们时伤了身子,再也无缘子嗣。
偏偏父皇是个情种,发誓此生只母后一人。
我便成了双亲膝下唯一的娇娇儿。
我喜欢的,从来都志在必得。
裴觐也不例外。
就算他身负鼎祚将移,主其变者,裴氏之裔的谶语。
就算他因此被迫遁入空门避祸。
就算他后来总是对我不冷不热,一口一个殿下请自重、殿下使不得。
我还是一门心思扑了上去。
我小字阿鲤,他禅房前养了满池的锦鲤。
我最爱吃桂花味的点心,护国寺呈上的素斋中总有一道是他亲手做的桂花糕。
这些怎么不算是他心向我的证明
我就这么哄着自己追着裴觐,一追就是十多年。
直到两年前,裴觐凯旋而归。
一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3
他将那个女人藏在永安巷,一藏就是两年。
两个月前,我才知晓那对母女的存在。
云香将这个消息带回来之后,我入了宫。
皇兄,下旨吧。
想通了
嗯,追在裴觐身后这么多年,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裴觐出征前,他待我尚且算相敬如宾。
裴觐凯旋后,我们才开始貌合神离。
我尝试过重新靠近他,但是失败了。
甚至在这之中,原来还有旁人的插足。
我没有理由继续留着裴觐。
他不自在,我亦恶心。
原本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但他的坐骑惊雪显然不这样认为。
惊雪本是我的爱马,也是我送裴觐的新婚贺礼。
极通人性。
当日他拿着和离书走出公主府,刚骑上惊雪,便被一头撅在了马蹄下。
如此失了这十四年间所有记忆。
他忘记了我们是怎样爱恨难容,怎样相看两厌,只记得我们的初遇。
只记得我是他的阿鲤。
算起来,我们初遇那两年,他待我还不像之后那般克己复礼。
他会精心照料禅房前的那池锦鲤。
还会将寺里的桂花都收集起来,等我入寺寻他。
我们一起救了一窝燕雀,相约年年春来相见。
然而第三年,燕雀没有飞回来。
也是那一年,裴觐丧父,开始对我避如蛇蝎。
4
骤然要面对如此粘人的裴觐,我浑身不自在。
偏偏他还不肯回护国寺,也住不惯一年前才重新修葺好的安远王府。
就一直赖在我这里。
整日除了敲鱼念经,便是心心念念要为我做桂花糕。
可惜府里的月桂树已被砍尽,在我知晓他养了外室之后。
更要命的是,他还将我幼时做过的那些傻事搬出来,整日对我耳提面命。
阿鲤说过的,夜风寒凉,要靠在一起睡才暖和。
……
阿鲤,你现在走路为何不牵着我的手分明我现在比你高出那么多,可以更好地护着你。
……
阿鲤,你以前最喜欢陪着我抄经,坐在旁边敲木鱼,为何现在这么讨厌它
我看着杵到眼前的木鱼,额角又剧烈抽痛起来。
十五岁那年,因父皇崩逝守了三年国孝的姑母终于出降。
我高兴得忘了怀,误饮了给新人准备的催情酒,漏夜闯入裴觐的禅房。
献之哥哥,帮帮我。
裴觐默了片刻,盘腿坐在千佛塔前,拿出了常日诵经用的木鱼,敲了起来。
禅音能祛浊,辅以静心咒,不出半个时辰,殿下便能恢复无恙。
……
我这边欲火焚身,媚眼迷离。
他那边坐怀不乱,念诵梵音。
蒲团上的人眼帘半垂,颇有几分菩萨低眉的慈悲。
迷情酒催动了我强压下的旖旎心思,促使我将所谓礼教抛诸脑后。
满脑子只想着,一定要将这个高坐莲花台的佛子拉下神坛。
我一脚踢飞他身前的木鱼,整个人缠上去。
千佛塔上的长明灯灭了大半。
我看不清他的眉目,只低头在他僧袍上胡乱摸索,寻找衣带。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一双手环住我的腰,将我往怀里按去。
阿鲤,你当真想好了吗
我攥住他的衣襟,咬着唇颔首,热泪顺着微敞领口滴在他的胸膛。
他浑身一颤,将我打横抱起,绕过屏风,来到侧室。
窗棂洞开,半树月桂开在其间。
僧衫吹月,花下千年。
旃檀香与木樨香缠绵了一整夜。
5
永安巷。
那对母女栖居的房舍里,萦绕的也是这股香气。
旃檀香自半闭的门扉里飘出,而花香,来自满园的月桂树。
孩声响起,一口一个阿娘,唤得十分亲昵。
我屏住呼吸,再也迈不动步子。
本来,我也有机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听有人绕在我的膝头,唤我一声阿娘。
可是,我的女儿,才见天日,只活了一个时辰。
她死在裴觐凯旋的前一个月。
裴觐归来,听得这个消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早产本就难活命,不必强求,殿下身体无碍就好。
活生生从我身上掉下的骨肉,换来的只是一句不必强求。
如今这气息,这一声声稚语呼唤,却值得裴觐忍辱负重,百般强求。
丹寇死死掐入掌心,才能勉强稳住背脊和声音,我佯装淡然,肃声下令:
把这些树全都砍光,再派人盯着里头的人,有行踪立刻报来。
现在杀了这对母女何其容易,可稚子无辜。
我也很清楚,这场荒唐闹剧的祸首是裴觐。
我可以接受他情有别钟,甚至可以接受他同别人孕育子嗣,但是接受不了隐瞒和欺骗。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他分明有无数机会同我坦白。
只要他开诚布公告诉我一切,我不会再纠缠。
可是他没有。
大抵是我的身份,还有我同他之间十数年的蹉跎,令他以最深的恶意来揣测我。
时至今日,我倒像是夺人所爱的那一个。
签下和离书那日,裴觐匆匆出府,就是要来这里。
那日是女孩的一周岁生辰。
结果发生了意外,一连半月不见裴觐的人影。
这个外室当是有些担心,托人打听到了王府。
裴觐糊涂着,王府侍从已经被我逐步换成了自己的人。
是以,消息最终传到了我这里。
但裴觐不可能永远想不起来。
一如这对母女,不可能永远住在这处本是我送给裴觐的宅子里。
6
回到公主府,裴觐没有像这些时日一样,等在府门旁。
我以为是他恢复了记忆,或者是他终于接受了我的冷漠和疏离。
无论是哪一种,于我而言都是好事情。
毕竟被背叛这笔账,须得等他清醒过来之后,才算得清。
然而穿过廊桥,中庭帘幕掩映下,分明传来了不愉快的响动。
雨秀看到我好似看到了救星,快步上前低声禀报:
殿下,不好了,探花郎今日不请自来,在府门口跟驸、安远王撞了个正着……
雨秀欲言又止,似乎是在寻找措辞。
但是里头争吵声愈演愈烈,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些时日,我本就被裴觐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示好搞得筋疲力尽。
加上今日去了永安巷。
一时有些控制不住脾气:立刻把裴觐关回王府,日后,不准他再靠近公主府半步。
话音刚落,裴觐面色铁青,攥着拳头朝我冲了过来。
阿鲤,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到底是谁!
我闪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看向轻摇折扇、踏入视野的玉面郎君。
他是卫直谅,我的未婚夫婿。
卫直谅稳稳接住我的目光,笑得温润: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裴觐呼吸一滞,绝世的脸皱成一幅拢着淡雨的水墨画。
分明献之哥哥才是阿鲤的如意郎君。
我深吸一口气,纠正他:
裴觐,这里没有阿鲤,也没有什么献之哥哥,护国寺里的锦鲤池已经被你填平,那棵月桂树也早被雷劈死了。
相互纠缠这十多年来,你我过得都不如意,所以现在,我不要你了。
我抬指点点裴觐的胸口,触手微硬,是一块玉佩。
那是他从战场回来就一直放在心口的珍宝,看雕工,是他亲手所作。
只是他手艺欠佳,刻在上头的名讳有些模糊,我从来没有看清过。
但横看竖看只有一个字,凭轮廓判断都能知道不是我褚怀瑜。
我轻扯出一抹笑。
你失去记忆之前,心里装着的人,已经不是我。
裴觐错愕间,侍从已经赶来,作欲将他请出公主府。
我无暇继续费口舌,被云香扶着,入厅堂见已恭候多时的卫直谅。
刚入座,雨秀匆匆踏入,附耳道:
殿下,王爷在水榭哭了片刻后,将怀里玉佩扔入了湖中。
我颔首,转瞬将此事抛诸脑后。
只为对面的人满上一盏茶。
听说探花郎发妻被休弃后,曾数度寻死,如此,倒显得本殿棒打鸳鸯,不若这婚事,就此作罢
7
卫直谅的笑僵在唇边,郑重稽首:
月娘一时难以接受现实,冲撞了殿下,臣回去一定尽快将此事解决。
我掩袖饮茶,将讥讽藏入眼底。
看来探花郎还真是铁了心,要攀附我这个权贵。
我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也是先帝离世前亲封的御国长公主。
手握一万凤羽卫,八千食邑,有参议辅政之权。
稍有心气的朝臣,都对我敬而远之,生怕沾上一点,惹来无能非议。
当然,这之中不包括裴觐,还有地上跪着的人。
裴觐背负窃国预言,最适合栖身在我的盛名之下,做个逍遥王爷。
而卫直谅,本就是靠女人,才爬到现在的位置。
发妻母族一朝失势,他便果断弃之另谋出路。
皇兄这纸赐婚书,不是为我谋幸福,更不是希求卫直谅能有什么大建树,他真正贪图的,是卫氏数百年积淀下来的私库和背后勾连的一众皇商。
毕竟现在国库因战事之故,空虚已久,卫氏这块肥肉,实在诱人。
三年前,西戎和北狄同时来犯,国军节节败退。
就算皇兄亲征也没能遏制住颓势。
彼时我坐镇朝中,刚有孕四个月,愁得夜不能寐。
粮草再度告急的消息,由裴觐亲手拿进来。
他单膝跪在榻边,呈上军报,手收回的时候恰好擦过我的小腹。
裴觐一如既往,禅僧入定般开口:
臣自请领兵出征救驾,还望殿下允准。
我临视眼前连头都没有抬的人,情不自禁俯下身捧起他的脸。
相识十二年,成婚两年,他越来越不敢直视我。
就连床笫间,他也喜欢将我翻过身去,或者用手覆住我的眼睛。
像现在这样唤:阿鲤。
我挑挑眉,只笑不语。
他眸中那层薄雪般的冷意化开,喉结滚动。
我歇了逗他的心思,寻到他的手,将人牵起。
撑开他紧攥的手掌,放在我微隆的胎腹。
等你回来,她早都已经会动了。
你好好地,早些凯旋,我不想一个人生下她。
裴觐闻言倏地抽回手,避重就轻将我搂入怀中。
不若臣让母亲住来宫里,日常照顾殿下也更方便。
当时的我,还一心想要讨好我那对我忌惮又防备的婆母,不疑有他应下。
却没想到,最后会因此失了我的孩子。
8
雨秀送走卫直谅,云香马不停蹄带着消息进来。
殿下,水牢那边说,王太妃的情况不太好。
我倚住贵妃榻,阖眸饮下一口瓮头春。
她还是不好好用膳吗
云香点头又摇头:不止如此,护卫说她近来时哭时笑,言语无状,模样像极了……像极了宫里的宁妃娘娘。
我蓦地睁开眼。
宁妃裴殷,是裴觐的胞妹。
自小不爱红装爱武装。
外敌来犯那年,十五岁的她执意跟随二十岁的裴觐上了战场。
然而去时的巾帼女郎,归来已成疯妇。
据说她是在追击穷寇时中了埋伏,被敌军掳去了半月,解救出来时衣不蔽体,一把残刀不离手,见人就砍。
皇兄感念其军功,也为了弹压那些污秽流言,当即下令将其纳入宫中,位列四妃之首。
这两年来,延医问药从未间断。
扪心自问,皇室不曾亏待过裴家。
太祖朝裴氏从龙有功,获封异姓王,子孙荫禄从未因谶语受到剥削。
裴觐十一岁那年,老王爷战死沙场,父皇赐其配享太庙,亲自扶棺入葬皇陵,子承父爵。
裴觐十三岁那年,父皇临终前金口定下了我与他的婚约。
皇兄登基后,曾言与朝臣:裴家戮力皇室,忠悃可鉴。
我也从未怀疑过裴觐和裴殷的许国之心。
可正当他们兄妹在前线为国朝搏命拼杀,他们的母亲在宫墙里,亲手喂给我一碗红花。
我豁出半条命娩下女儿那天,她趁乱回了安远王府,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霄,连烧一日一夜。
裴觐一直不知晓,婆母还活着。
更不知晓,我将她救下后,又把她关入了父皇为我打造的水牢。
我这样做,是想求一个真相。
王府被烧得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我只能寄希望于婆母,等她给我一个她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或苦衷。
可是没有,入水牢两年来,婆母只对我说过一句话:
我此生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打开禅院的门,让你与献儿相见。
两年钝刀子般的磋磨,婆母终于受不住了。
我与裴觐这场孽缘,也该止步于这个再也没有木樨香的秋天。
9
卫直谅登门第三日,皇兄派人接我入宫。
听说裴觐在永安巷藏了个外室,那外室还有了他们的孩子。
我把玩着手里的九龙杯,眼帘都没抬:是个女儿,已经两岁。
皇兄凝着我,片刻道:阿鲤,委屈你了。
我搁下酒樽,抢过他面前的酒壶,闷下一口:
皇兄打算怎么为我主持公道,是杀了那对母女泄愤还是昭告天下,裴觐是个薄情郎
阿鲤想要皇兄如何
杀了吧。
什么
我望定眼前的九五至尊,一字一句道:我要皇兄,赐死裴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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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目光一沉。
阿鲤,皇兄固然什么都随你,但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裴觐目无尊卑,背叛皇室,这样的罪名,难道不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皇兄还是不松口:
到底是十数年的情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更何况,他于朝局上,助朕良多。
他是国中肱骨,是不可折断的左膀右臂,所以,就算皇兄早就知晓了他与那外室的事情,也还是选择隐而不发,硬生生等到我自己察觉
皇兄面上神情倏忽变换,眸中冷意似箭镞,朝我直逼而来。
怀瑜,他改了称呼,你在怀疑朕伙同裴觐骗你
我眼眶一湿,无尽委屈上涌:不然呢皇兄方才那了然于胸的样子,显然早都把那对母女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掉,这会子又来问臣妹作甚难道不是存心要在臣妹伤口上撒把盐
耳畔笑声朗然落下,似是安抚,又似如释重负。
搞了半天,在这儿等着皇兄是吧真拿你没办法,那宅子是你自己送出去的,你是朕唯一的妹妹,你的东西如何处置皇兄不会置喙,又岂会刻意留心那宅子里住的是谁
也就是现下你与裴觐已经和离,朕疑惑你怎么突然转了心性,这才想起派人查查他的底细,谁知道果然被朕查出来问题,如此看来,裴觐实在不值得托付,那对母女跟着他,也得不了什么好下场。
我抽噎两声,愤愤道:有我在,无论是裴觐,还是那对母女,再想过安生日子,也是不能够了。
皇兄抬过我的下颌,执着帕子细细擦干净我脸上的泪渍。
笑盈眉宇,语露杀伐:
只一句,莫闹得动静太大。
10
从宫里出来,我转去了卫府。
卫直谅猝不及防,我屏退府中诸人,在厅堂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他从府外惶惶而入。
不知殿下大驾,臣有失远迎。
宫里的酒不如瓮头春烈,但猜测得到证实的滋味很不好受。
我无心周旋,开门见山:月娘找着了吗
他周身一滞,冷汗簌簌如雨落下。
殿下所言,臣不知到底何意……
本殿与裴觐和离的实情,想必你已经知晓。
重蹈覆辙的事情本殿不会做,是故,与你成婚后,若再突然冒出来个庶子,本殿是断断容不得的。
卫直谅愕然抬头。
我拨弄指上丹寇,语气聊赖:怎么一尸两命换你一个锦绣前程,不亏吧
跪在下首的人眼中迸出杀意,不过这杀意瞄准的,是我。
我挑眉,袖中素手伸出,指节轻勾,示意他膝行上前。
两厢凑近,我袖底漏出一个荷包,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捧着荷包的那双手开始颤抖。
我压低声音:你方才的眼神,若是放在御前,必死无疑,可若是落在本殿这里,还能有一线生机。
卫直谅攥紧荷包,再度抬起头时已经换了副神情:
臣愿入公主裙下,只求公主能放月娘和我的孩子一马。
本殿要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忠心。
直谅身无长物,唯有一颗衷心,全凭殿下驱使。
策反卫直谅一事,如此轻易。
我心底却没有多少欢喜。
车辇辚辚徐行,我阖眸靠坐在车壁,将这两月横生的枝节细细串联起来。
相较于皇兄口中虚无缥缈的安慰,曾经的我对裴觐的信任,才是真正的山海无拦。
自十七岁嫁给他,我林林总总送了他不少田宅和商铺,全权交由裴家打理。
常日他在外的下处、人情往来,我也不曾过问。
他能将那对母女藏匿两年之久才被我发现便是佐证。
也正因如此,事态的发展才愈发诡异。
两月前,关于裴觐与那外室的流言突然在坊间传开。
不偏不倚,皇兄正好在此时提议我与裴觐和离、另嫁探花郎。
前朝与后宅双面冲击,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也促使我应下了婚事。
这之后,没来由的直觉促使着我寻到了卫直谅休弃的发妻,那个叫月娘的姑娘。
11
月娘对我敌意深重,数度靠近皆不得,我便只能命人暗中照看她。
也幸好我留了心,这才有机会救下了一心求死的她。
原以为卫直谅会将其抛诸脑后,然而自月娘消失,卫直谅便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
皇兄若只是为了充实国库,罗织罪名收了卫氏的财才是上上选。
可是他绕了这么一大圈,为的却是拆开我与裴觐,拉我进入了一场波诡云谲的局。
裴觐本就是一国列侯,加上这几年立过军功,他的心智回到孩童一事若暴露,牵涉甚广。
半个多月以来,连同皇兄在内的众人只当裴觐因和离一事意志消沉,加上被马惊到,身体抱恙,避府休养。
卫直谅不请自入公主府,与神志不清的裴觐正面交锋。
他必然看出了裴觐的异常。
紧接着,皇兄召我入宫,试探我当下对裴觐和那外室的态度。
如此几乎可以断定,卫直谅那日的突然到访,是皇兄的授意。
方才在卫府,卫直谅的反应也告诉我他攀附权贵是假,在皇权覆压下艰难求生才是真。
裴觐的伤情,皇兄应当已经一清二楚。
他若真的想立刻置裴觐于死地,就会勉为其难应下我今日赐死裴觐的提请。
可今日入宫,他话里话外都在将我的怒火引向永安巷。
那对母女,何以值得皇兄如此针对
殿下,公主府到了。
车帘掀开,先凑上来的是裴觐的脸。
阿鲤!你终于回来了!
……
我暂时歇了下辇的心思,阖眸压着怒意道:凤羽卫何在!
响起的却只有江统领由远及近的声音:卑职在!
我拧眉,掀开车帘斥道:戍卫王府的其他人呢
江统领气喘吁吁下马,目光闪烁,支支吾吾道:
王爷屈尊将属下们迎入上厅饮茶,无人敢不遵从,结果没想到茶里放了蒙汗药,我们无一例外全都被放倒了……再醒来,王爷人已经不在王府。
罪魁祸首粲然一笑,昂首承认:
略施小计而已,你们拦不住我见阿鲤的。
裴觐的洋洋自得只维持了一句话的时间。
下一秒,他的胳膊已经被架了起来。
王爷,得罪了!
现在轮到我粲然一笑。
回去专心喝药养伤,尽快恢复记忆,本殿这里还有许多旧账等着同你算。
迤迤然下辇,我略过又一次红了眼眶的人,作欲踏入府门。
妾参见长公主殿下!
我循声偏过头,隔着簇拥而上的护卫,看向步步靠近的不速之客。
12
来者一长一幼,是一对母女。
我们的身份想必殿下已经猜到了。
我原地站定,示意护卫散开。
本殿有意留你们多得几日安生,你们倒是心急。
妾在永安巷等了半月有余,但无人问津,妾与女儿的死活,已经无人在意。
我余光瞥过一头雾水的裴觐:你等的人就在眼前,只是他暂时忘了你们这对母女的存在。
妾等的人不是他。她继续牵着身后的孩子往前走,妾一直等的人是你,长公主殿下。
霜刀锵然而起,就连挟制裴觐的两名凤羽卫也加入其中,直逼形单影只的两人。
那女子眼中瞬时蓄满了泪。
她没有停下脚步,甚至将女儿牵至身前,朝簇拥的冷器推去。
殿下,求您好好看她。
寒光照亮那张稚嫩面庞。
定睛的瞬间,我心神一震。
八岁的裴觐藏不住秘密,脱口就是一句:
这、这难道不是小时候的阿鲤!
电光火石间,我鬼使神差迈开步子,朝孩子走去。
云香、雨秀齐声:殿下!
我扬手制止所有人的动作,快步拉过那孩子,掀起盖住她后颈的发。
一枚朱砂痣,长在同皇兄身上一样的位置。
我脑中轰然嗡鸣,周遭喧嚣如潮水般褪去。
只有一声阿鲤冲入耳廓,随即我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推开。
那孩子脸色惨白跌入我怀里。
我踉跄几步,艰难回过头。
正见裴觐背对着我,直直倾倒下去。
随即映入眼帘的是那女子沾满血的惊悚笑颜。
那人说让我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等我助他扫清一切障碍,就会接我们母女入宫过好日子。
我就一直等,等你发现我们的存在,等你与裴觐离心,等一个杀你们的好时机,我生生等了七百八十六天,可是念儿的病加重了,我已经等不起了……
杀裴觐,杀你,没有区别,我已经看明白那人是打算弃了我们母女,横竖都是活不成,死到临头还不如为念儿赌一把。
幸好,我赌赢了,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昏在你怀里的孩子,你不但下不了杀手,还不得不救!
话音刚落,她义无反顾撞上了眼前的刀。
血柱从她的身体贯穿而出。
及至此刻我才反应过来,皇兄设下这场局,要围剿的人不只是裴觐,还有我。
我的皇兄,天底下仅剩的与我血脉相连的人,要杀我。
13
殿下,消息已经封锁,传出去的只会是那女子意图强闯公主府,以身撞剑而死,孩子受惊诱发心疾,不治而亡。
我拨弄简灶上温着的瓮头春,确认细节:孩子的尸首
殿下救济的慈幼坊每隔几日就会有病孩离世,寻一个年岁相仿的瞒天过海不是难事。
我颔首,寻了一瓶酒气最烈的,缓缓品着。
他伤势如何了
云香愣了一瞬,对上我的目光,忙道:那女子力道不大,王爷身上的伤只是皮肉伤,只是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醒来。
性命无忧便罢,这两日寻个清净时候,将人挪回王府。
是——啊
云香一脸的惊讶转为遗憾。
我睇着她,微眯了眼:难不成要让他一直待在这儿,毁了本殿十日后的婚宴
然而我的担忧或许是多余了,因为人挪回王府不久,医官就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
裴觐恢复记忆了。
十月初十,上京城落下一场薄薄的初雪。
暮色四合,卫直谅行过奠雁礼,迎我出宫门,入公主府。
等待同牢合卺的间隙,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喜房里,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嫁给裴觐那天的情景。
那日是五月十六,我十七岁的生辰。
裴觐来得很迟,差点误了吉时。
后面的仪礼都进行得匆忙无比。
刚跨入府门便被他迎入青庐行了同牢合卺礼,喜宴还未过半他就已经醉倒在了席间。
毕竟自小生活在佛门清修地,他的量只有几杯薄酒。
话本里讲的那些装睡装醉躲酒的桥段都没有上演,裴觐这一觉扎扎实实睡到了月落参横。
我是被他吻醒的。
伏在我身上的人酒气全无,只有旃檀香温吞地将我包裹。
令我无端想起那个缠绵着木樨香的禅中夜。
只是这次代替桂花落在身上的,是他的泪。
当时的我还揶揄他是不是被酒意夺了舍。
却不想嫁与裴觐这么多年来,他最失控的时候也就那一次。
只有那一次,像个娶到心仪已久的姑娘而迫不及待的郎君。
曾经我不能理解他的克己复礼,也受不了他的沉默寡言。
然而这些时日以来,那些萦绕在心头的妒和怨,似乎都被念儿之母刺来的那一刀冲淡了些。
那是挥面向我刺来的第一刀,却不会是最后一刀。
比如此刻,喜房外的喧闹声已经被哀嚎声和冷器刮擦声取代。
能躲过凤羽卫布控的突袭定然起自公主府内,人数当不会很多。
是以这场骚乱起得快,去得也快。
庭院很快又恢复寂静,甚至连往来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我放下喜扇,手缓缓探入袍袖。
喜房的门豁然被推开。
竟是裴觐闯了进来。
他着了身红袍,手中剑尖滴出一路的血。
看清来人,我屏住呼吸,心神却暗暗松懈,收回藏在袖里的刀。
本殿大喜之日,王爷意欲何为
嗜过血的旃檀香弥散,衬得他笑容邪性,语气妖冶:
殿下看不出来么我是来抢亲的。
14
你杀了卫直谅
他扯过牵巾绸,擦拭剑上沾的血。
这么关心他
当然,他是我夫君。
裴觐嗤笑一声,用剑拨开旁边的喜扇,跨步坐在我身旁。
合卺酒都没喝,就算不得是夫妻。
……
我往旁边挪去,隔开彼此的距离。
却被他寻到胳膊一把扯到身前。
同他争执半晌,最后反而越靠越近,我只能放弃挣扎,横过胳膊阻挡他的气息。
裴觐,你被夺舍了
是,他这次应得干脆,以前被夺舍了。
我一瞬不瞬凝着他,眉峰攒聚。
他不遑多让,追逐我的目光。
往事不堪回首,殿下姑且这么认为吧。
那今日所为,还请王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卫直谅不是良配。
那也轮不到你来置喙,你不能动他。
若我偏要动他呢
裴觐,我们已经和离了。
他拄着剑的手开始颤抖,也松开了对我的禁锢。
眼神交锋良久,是他先招架不住,垂下头自嘲一笑。
如果我早些知晓,褚怀瑾连你也要杀,我绝对不会同意和离。
如果我早些知晓,皇兄如此容不下我,我绝对不会同你成亲。
我起身走向明窗,背对着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裴殷是被哥哥设计,才落入敌军之手,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对么
而王太妃喂给我的那碗药,也是在皇兄将神志不清的裴殷带回来之后,想来,是我们的女儿的命保住了裴殷,换得你能从战场上平安归来。
我鼓起勇气回过头,隔着葳蕤烛火,望见一双红似泣血的眼睛。
裴觐终于开口,解释曾经:
我失去记忆那日,确实是要去永安坊,因为你我已然和离,她们母女便不能再住在那间屋舍里,但那也是我这两年来,唯一一次主动前往。
我之所以收留她们,是西征救驾那场战役,我差点死在战场上,幸蒙一个兵将以命相救,那个女子怀着身孕出现在帐前,说要寻自己的夫君,一番调查下来,发现她的夫君正是那个因我而死的兵将。
是我害得她没了夫君,让她的孩子不待出生便没了父亲,我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其实,我有想过,万一你发现她们的存在,会怎么看我,但让我主动解释,我难以启齿,毕竟,害我命悬一线,是你兄长的手笔。
只差一点,我如果看见了那孩子的容貌,一定会明白她的真实身份,也会彻底清楚褚怀瑾的图谋。
我身负谶语,被褚怀瑾忌惮无可厚非,可是阿鲤,我以为你于他而言,终归是至亲。
皇兄在我心中,是至亲,可是我在他心中,却与裴觐没什么区别,都是容不下的仇敌。
所以……裴觐,我不恨你了。
但也只是,不恨你了。
你想复仇我不会拦你,但我们已不是同路人。
裴觐急切追过来:阿鲤,你还是不信我
我后退半步:长达数年的冷漠疏离,你对自己承受的所有只字不提,你让我怎么释怀怎么信你
裴觐失笑,扔了剑,双手撑墙,将我逼至暗影里。
所以我们数十年的情谊,不值得你信任,卫直谅受褚怀瑾的指使居心叵测,你却铁了心要上他的贼船
15
他贴得极近,身上又沾了血,衬得整个人禅性全无,杀意弥漫。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裴觐。
我担心他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还是透了几分底。
卫直谅眼下孤木难支,只能上我这条船。
你策反了他
我颔首,他的妻儿都在我手里。
烛火哔剥生响,裴觐眸光亮了亮。
那我也想重新登上你的船,需要献上什么把柄
我凝着他不似玩笑的神情。
命。
我重复:我要你这条命。
他利落回身,就要去寻剑。
我忙制止道:我不是要你现在证明。
裴觐回身:那是什么时候
我未置可否,只问他:听闻方丈要回来了
他垂下鸦睫掩住眸中一闪而逝的情绪,颔首:是,就这两日。
五日后,十月十五,我会去护国寺上香,卫直谅也会同行,届时,我需要你寻个合适的时机,杀掉他。
最后一句话听完,他立时来了兴致。
乔装一下
随你。
反正无论如何,这桩刺杀最后都会追查到他这里。
然后呢
你不需要知道。
他察觉出一丝不对劲,阿鲤……
我强硬截断他的疑惑,接着嘱咐:凤羽卫那日也会同行,最后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若有所思地上前,重新同我对上眼。
那这就意味着,你还是要同他朝夕相对五天。
话锋一转,又被他绕回了现在,我有些疲于周旋。
裴觐,卫直谅与我,只是利益关系,他心中所爱不是我。
他唇角翘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你同他之间是熙来利往,那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与裴觐,和离书签了,中间隔着一条人命和理不清的恩怨。
如今却同处一帐,抵足相谈。
这到底算什么
我逼着自己不要深想,脱口道:
算逢场作——
没说完的话,被他吞入腹中。
根本不是吻,简直是咬。
裴觐气息咻咻、义正言辞地纠正:
算两情相悦。
一次不够,他又袭了我一口。
算破镜重圆。
被他箍在怀里,挣脱不开,我羞也不成,恼也不是。
只能用言语刺他:
裴献之,算你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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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当夜的意外被我半骗半哄地强压过去。
裴觐下手时留了情,与宴宾客中蒙汗药没能完全放倒的,都只受了手刀。
倒是禁中派来的羽林军死伤严重,一道殒命的还有本该用来同牢合卺的青庐帐。
卫直谅知晓内情且心有别属,自然不会执着于这处。
我们二人谎称在房内已经完过礼,顺利送走了诸人。
沉寂下来,我同卫直谅详细说了护国寺的计划。
又命雨秀去听风阁收拾出几件裴觐常穿的衣衫,散发给囚于水牢的死犯。
三日后,云游在外十多年的方丈归来,邀我入寺相见。
五日后,十月十五,我的车驾到达护国寺不久。
裴觐一身黑衣,蒙面如约而至。
风声微变,我义无反顾挡在卫直谅身前。
殿下!
剑风一凛,近在咫尺的剑尖根本来不及收回,堪堪擦过我的手臂后,方向急转。
凤羽卫一拥而上,将蒙面人团团包围,我与卫直谅被簇拥着往山寺里退去。
刀剑相接,蒙面人寡不敌众,却有着极好的轻功。
寺门沉沉阖上的前一瞬,蒙面人突出重围,在逃离途中同我对上目光。
那是极惊、极怒、极冷的一眼。
就像山巅上,崩然而落的雪。
皇兄听闻我遇刺一事,又联系到大婚当日公主府内的意外,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彻查。
不过三日,针对裴觐的海捕文书已经传遍海内。
帝王谕令,若寻得贼人踪迹,不留活口,就地格杀。
羽林军划了三拨,共派出了五千人马,兵分四路从帝都出发。
一个月过去,各路传回的消息几乎如出一辙,只寻得了衣着、身量同裴觐相像的人,但皆不是本尊。
这一个月时间里,皇兄也没闲着。
他以补上新婚贺礼为由,下令为我翻修公主府。
为引活水入府,水道大改,府中旧湖的水被抽干。
裴觐丢在湖底的玉佩,就这样到了我手里。
玉沁了淤泥,錾在雕刻过的痕迹里,日头一晃,便清晰地显出了一个字。
——熙。
我忍下眼底上涌的热意,将玉佩藏在襟里。
放眼庭中,脑海中的谋划愈发清晰。
为了寻求分散羽林军兵力的机会,我只能给皇兄一个彻底清算裴家的理由。
所以,入护国寺那日,裴觐行刺的对象一定得是我。
然而若将实情告诉裴觐,他定然不会配合。
卫直谅却是他的眼中钉。
如此,我便告诉他要刺杀的人是卫直谅。
顺势逼他为自保光明正大逃出都中,去搬救兵。
翻修公主府为虚,打探水牢的所在才是实。
水牢不在这处,甚至不在皇城之内,就算皇兄掘地三尺也是徒劳。
不过,如此又分出一千羽林军运石、督工。
随侍御驾的禁军,现在只剩不到万人之数。
年节将至,寒意愈深,百兽蛰伏。
最适合来场酣畅的冬狩。
17
前往猎场的途中,我接来宁妃,绕道去了一趟皇陵。
她祭拜她的父王,我祭拜我的父皇。
顺便,从水牢中带出了两个人。
王太妃和念儿。
皇兄怎么也不会想到,水牢就建在父皇长眠的地宫里。
回首来路,我恍然明白,或许父皇早在在世时,就预见到了我们兄妹之间必然会产生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裴母被心结困了两年,就算我不曾对她用过刑,只是限制了她的自由,但她的精神还是垮了。
她已经认不得人,只絮絮叨叨念了一路。
月娘的孩子出生了,常日抱给我看,那小娃娃煞是可爱,若是献儿的孩子也长大了,一定比那孩子还可爱……
献儿的孩子……我的孙儿……
孙儿的命是命,孩儿的命也是命……我没有旁的选择啊……
……
皇兄膝下两子皆早夭,唯一的公主新丧,皇兄无意上阵,往年独占鳌头的裴觐如今也成了在逃的阶下囚。
今年的冬狩成了宗室旁支的主场。
冬月廿九,明日就是除夕。
这日晨起,用过早膳,羽林军护卫皇亲们分别去了围猎场和鹿苑。
还有一队,是我的凤羽卫,护送卫直谅离开猎场,探望骤然卧病的母亲。
再去除留守禁内的三千禁军。
整个行宫,共有两千五百兵力,其中一千是我的凤羽卫。
裴觐的蒙汗药十分好用,轻而易举放倒了殿中内侍。
行宫大殿里只剩小憩的皇兄。
和他素未谋面的女儿。
我在一门之隔的侧殿里饮茶,沉声听着殿里的动静。
嘶吼和孩童的低泣声断续传来,最终变得无声无响。
我看向一旁的宁妃。
走吧,这场戏该结束了。
刚踏出侧殿的门,便见一袭明黄龙袍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堪堪和宁妃四目迎上。
滚开!你这个疯子!
宁妃静默不动,镇静开口:你才是疯子。
褚怀瑾瞬目,看清宁妃身后的我。
他踉跄后退半步:来人!护驾!
殿外扈从是帝王心腹,而我的凤羽卫亦是武功高强才配近身值守。
两相较量,自是无人应他。
18
裴殷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丢入殿中。
褚怀瑾在金石地板上跌出数丈远,就停在地上已经气绝的孩童旁边。
裴殷一字一句道:
你唯一的血脉,刚刚已经被你亲手掐死了。
褚怀瑾一瞬茫然。
你胡说什么!
你听懂了的,只是不敢相信罢了。从你算计我入虎狼窝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总有一天,将这份痛苦原封不动奉还给你。
两年非人般的日子,换你断子绝孙,到底是我赚了。
褚怀瑾终于明白过来,指着我切齿道:
褚怀瑜!你居然伙同外人来算计你的皇兄!
我以前从来不觉得,我的皇兄会比不过外人。
然而连父皇都看得明白,你心胸狭隘,是个樗栎庸材。
褚怀瑾的狂吼自胸腔而出,带着积年噬骨的怨怒:
你少跟我提父皇!
若不是他偏心,若不是裴觐锋芒太盛,若不是你们逼迫,我何至于此!
父皇呕心沥血教导你,裴觐拼上身家性命辅佐你,换来的只是你更深的忌惮和猜疑!
那都是因为你,只要你在,父皇母后就永远只得看到你,你是他们捧在掌心的明珠,而我只是他们提起来就唉声叹气的鱼目!
父皇甚至还特意为你留了一道遗诏!
殿外刀剑相接声断续响起,后山密林风声微变。
我推开后殿的门,裴殷拽着褚怀瑾一路来到祭天台。
凤羽卫严阵以待。
正午的光洒在日晷上。
两年前的今日,我的女儿咽气的时候,都还没来及看一眼这世间如此灿烈的骄阳。
我站在光芒最盛处,看着被压跪在阴影里的手足。
从前我觉得,我的就是皇兄的,我是明珠,那便用自己的光去照亮我那稍显暗淡的同胞兄长。
可现在我觉得光在人心,若是心光灭了,鱼目就是鱼目,永远变不成明珠。
你我一母同胞,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你坐得,我也坐得。
山麓废弃佛寺的僧钟骤然敲响。
方丈捧着一卷明黄色诏书自密林深处走来。
褚怀瑾放声大笑起来,眸中冷意森森,直直刺向我:
阿鲤,朕的好妹妹,你谋略至此,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但是,你察觉的太晚了,到底还是让皇兄占了一点先机。
这数年时间里,父皇留给你的一万凤羽卫,早都被我一点一点借调出来,坑杀了,现在忠心效力你的,恐怕只有你身边这五百人,其他的,全都是我的羽林军。
怀瑜,今日你走不出去了。
厮杀声自殿前观台冲入,后山密林各处箭矢如雨射来。
最先射出的那一箭,正中褚怀瑾心口。
在他难以置信的注视中,第二支、第三支箭镞紧追而至,刺穿了他的双目。
我凝着自他脸上滑下的两道血流,踩着他没来得及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淡声回应:
走不出去的人,不是我。
话音刚落,裴殷一刀砍下了他的头,转瞬投入混战中。
江统领杀到我身旁,拱手一礼,振奋道:殿下,幸亏您有先见之明,命驸马带着那三百刚回归的凤羽卫离开,只留了没有被借调过的五百人,要不打起来,还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人。不过——
江统领放眼周遭,王爷真的会回来吗
又一波突围发起,我的声音淹没在穿梭如雨的破空声里。
他已经回来了。
江统领显然没听清,一壁挡下台下挥来的一刀,一壁催促我:殿下!此处太危险了,卑职护送您……
有人从后定住了我的脚步。
阿鲤!
我回头,他抬眼,视线冲破喷溅而出的血,跨越经年的风。
猝不及防相接。
19
裴觐平复着气息,抽刀踩过逆贼尸首,拾级而上。
五百府兵对抗数千禁军,殿下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我转身站定,目光掠过四面山巅闪现的连绵如云的僧袍。
这不是还有王爷的僧兵卒吗
八岁至十一岁,裴觐未曾见过父王。
时隔三年再见到的,却是至亲冰冷的尸身。
西戎大漠至玉门关,赤地绵延千万里,最后一场反败为胜的戮战后,尸山血海上矗立起二百二十二座佛寺,一万五千徒众。
这是裴父留给儿子的最后一点退路。
而裴觐这个人,是父皇留给我的退路。
收回视线,裴觐已经来至我身前。
旃檀香铺天盖地,驱散我心中仅剩的那点惴惴不安。
‘鼎祚将移,主其变者,裴氏之裔’,旁人畏惧至极的谶语,本殿偏要试试,若其成为现实,这天下可真会换了名姓
裴觐被气笑了,避开我的直视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开口:
殿下是从何时开始,重新对我萌生信任的
我从来不曾疑过你。
那殿下又是如何确定,今日我会出现
我压住唇角,思绪和声音一道随着他的问话飘远:
翻修公主府的时候,我拿到了你失忆时赌气扔在湖里的玉佩。
看清上面刻着的‘熙’字后,我便笃定,今日你一定会来。
熙之一字,音同灵犀与木樨,主光明温暖意。
是当年裴觐为我腹中孩子定下的乳名。
彼时我们还分属不同阵营,他以为我会在新皇的庇护下无忧一生。
他这个人,还有我们的孩子,只会是我灿烂人生中短暂划过的流星。
裴觐分明比我更早知晓结局,却还是一笔一划,刻下了为人父的愧怍与思念。
那种境地下,他自保尚且艰难,遑论追情逐爱。
可就算被害得家破人亡,他也没有想过报复我。
仅有的一点留恋,也怕我瞧见,便一直藏在心口,时时忏悔,日日怀缅。
锵啷一声,面前人扔了手中染血的刀。
破风的拥抱将我裹了个严严实实。
哽咽声拱着我那颗沉寂已久的心。
我仰头逼回泪意,轻拂他颤抖得不成样子的背脊。
裴献之,惊雪不但踢伤了你的脑子,还踢坏了你的泪穴
他双臂钳紧,断了线的泪花缠入我飞扬在风中的鬓发里。
阿鲤,走向你的这条路实在太长、太难、太远。
好在……过尽千帆,得偿所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