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偏我生在枝头 > 第一章

我这一生有两次重大转折。
第一次随父入京,成了孤儿,被叔父一家昧下财产后卖入私娼馆。
第二次为父报仇,坏了帮派大计,掌使失踪,自己沦为昔日好友用药物牵制的傀儡。
弥留之际,我掰着手指计算终期,终于在生辰这天引来崔菽为恩师复仇。
可他不知这一场存亡之战,我们皆是纹枰中的棋子。
1
遇见崔菽那年,我十四岁。
那是我第一次出任务。
子丑坊,两兄弟。
他们抢走爷娘留给我的木笄,把我堵在巷子里。
巷子地处偏僻,鲜少有人经过。我正要出手时崔菽从墙上跳下,误以为他们欲对我图谋不轨。
他声称自己是甲县的捕快,三两句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他好像不记得自己脚下踩的是草鞋,身上穿的是葛布短褐,在兄弟俩看不到的背面打着几块补丁。
可崔菽气焰嚣张,竟真把他们吓走了。
当时,我已经不是初到京都,未经世故的懵懂孩童,下意识认定崔菽和他们是一伙的。
直到崔菽捡起被那两兄弟掰断后,丢在地上的木笄并懊悔地对我说:若我动作再麻利些,就能毫发无损地抢回来了,明日练武我定会多加用心。
我破涕为笑,却仍佯装着疑惑,眼眶通红地看着他。
崔菽耐心向我解释。
他从前是南曲里一名走街串巷的灯草客,如今由恩师引荐在西郊军营里历练,保不齐将来真能当上捕快。
我哽咽着告诉他:我被叔父卖到私娼馆,好不容易逃出来却遇上扒手,他们逼我退进巷子想欺负我。
崔菽见我衣裳褴褛,露出肌肤的地方布满伤痕,又正好处于子丑坊,竟也没起疑,脱下自己的外衫给我披上。
明明是个热心肠,却道:酷暑难耐,热得人直冒汗。
那时是九月末,戌初。
2
我对崔菽说过许多谎言,唯独木笄一事如数告知。
那是由我阿娘设计,阿爷用上榫卯工艺制作而成的木笄,如今成了二人遗物,价值不高却意义非凡。
木笄被毁,首身分离,正如同远离故乡的我,命途多舛。
那时,我是真的难过。
崔菽毛遂自荐,举手发誓,定会让我在十五岁生辰簪上木笄。
你会榫卯工艺
不会,可我有个朋友她会修复首饰。
我赧然一笑:我没有银钱。
崔菽掂了掂并不丰厚的荷包,让我在王家面馆等他。
说是面馆也不尽然。一丈宽的门面,里头摆满各类器皿、蔬菜,只得支起天幕在巷子里摆上两套桌椅供客人堂食。
崔菽赶回面馆时肚子饿得直响,可他再没铜钱点上一碗最便宜的清汤馎饦。
我将面前泡发了的羊肉汤饼推给他:我吃不惯芫荽。
十五岁生辰那天我没有拿回木笄,如今十年已过,正值我二十五岁生辰。
我盼他来,又怕他来。
从今日起,再没有人为我细细挑去汤饼里的芫荽。
3
暮鼓响至后程,崔菽推门而入,神情落寞且惆怅,他说:你甚少打扮得如此亮堂。
我起身上前,双手像往常一样要搭上他的肩膀:今日大喜,自该好好打扮。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崔菽侧身躲开,那眸中分明带着厌恶,避着我远远的坐到一旁。
我疑惑着坐到一旁,瞪着看他。
他打开桌上的食篮,从中端出一碗汤饼。
汤饼吸足汤汁,霸道地占着斗笠碗,煎鸡子和几缕芫荽软趴趴的挂在凸起的汤饼上头。
本想着从王叔那拿上汤饼就直接过来,可是小尤那边出了点状况,耽搁了。
我手一抖:崔郎忘了我不吃芫荽。
崔菽果然无视我递过的筷子,煞有介事地问我:我们相识多久了
十年五个月零七天。
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自是极好的。
那你为何杀了恩师和小尤
挑着芫荽的手一顿,我放下筷子,从容与他对视。
崔菽从怀中掏出帕子,亮出三根长约两寸的银针,一根生锈,一根银亮,一根带着血气。
五年前,恩师……从卯寅宫回京城复命却路遇山匪,曝尸荒野。仵作验出死因是失血过多,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死因。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后颈风府穴的一枚银针。
4
大约是六年前,当今皇帝凭一句辰巳宫险隘,不能纳百官为由,大兴土木,扩建午未宫,后改名卯寅宫。
负责设计建造的正是前工部尚书,也是他的恩师刘德一。
一年时间,也就是五年前,卯寅宫基本完工,刘德一奉旨回京。
皇帝为彰显对卯寅宫的重视程度,委派金吾卫到京郊三十里处远迎。
当时,崔菽在刘德一的引荐下,已成为金吾卫右街史。
半山腰上的礼仪仗队前,他身披金甲,铜具掩面,望向山谷缓缓驶来的车队,与有荣焉。
只是后来,他们遇到了我。
不过半山之间百米的落差,他与恩师天人永隔。
目标是刘德一,我们得手便退。
见他带兵追来,一声哨令,帮众散归各处。四面八方,绝不同路。
虽有发狠的沿着陡坡直冲下来,也有暗处的射手相助。
马仰人翻,乱作一团,肩上护臂被人剥落暂且顾不上,又怎知带队之人是何等模样。
直到,在刑部大牢看见形销骨立的崔菽,我方知事情全貌。
事发后,圣上盛怒下令彻查。
除却崔菽那支溃散的队伍西派充军,其余金吾卫沿途清剿各邪恶势力,只有一个叫双椒鱼头帮的仅闻其名,不见其踪。
坊间传闻,其势力以朝廷大臣之命胁迫皇帝,归还扩建午未宫强征的土地。
5
崔菽一心报仇,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留在京都,当一名不入流的孬蚁。
只因孬蚁脊烂,三教九流无一不包,交错生长的枝丫能伸到官府伸不到的地方。
他们追着双椒鱼头帮不放,帮主很是困扰。
崔菽真心对我,视我为至交知己,我却一再伤害他周遭亲近的的人,如今也要轮到他了。
可我补偿过他的。
我与他恩师之女刘令妤结手帕交,一同为刘德一点燃长明灯。
我为他指明方向,给他手刃仇人的机会。
京都东郊的乱葬岗,野草萋萋,崔菽把仇人双臂捆住,对着越州的方向吊了三天三夜,划了十数道伤口,最后一刀斩头。
粘腻而猩红的血液顺着深浅不一的小坑流经石碑渗入地下。
月光倾洒,树干上的绳索轻轻晃悠,只我迷了眼,仿佛上头还挂着一个人,晃啊晃。
是我低估了他,也不知仇人哪里疏忽,这些年他仍在查找真相。
看着几枚银针,我仿佛茅塞顿开:倒是我忘了,璟娘本家在越州,那边有捡骨葬的习俗……
他打断我,拿起那根生锈的银针,徒手拧断:是我报错了仇,恩师在提点我。这枚银针比骸骨更早出土。凶手定料想不到,封棺盖土的真相还有翻土而出的一天。
接着,他又拿出另一枚银针:颅骨、银针,这让我想起十年前一桩案子。子丑坊,两兄弟。
或许当时凶手手法拙劣,银针是死后入脑。可如此相近的两个案子,让我不得不多思,只是年深日久,一时手足无措。
可就刚刚,从小尤后颈……我亲手拔出了这根。
他握住我的手,珍而重之的把帕子放到我的手心,视线处所,是我的右肩。
6
程小尤家里做布匹生意,是崔菽任右街史时,麾下的一员将士。年纪最小,最常跟在他身边。
一年前,因违反军令,回到京都。因无颜归家,在京都外郭租了个宅子。
得闲时,常到酒肆吃酒。若是崔菽不来催赶,一坐便是一天,再不见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仍记得,在酒肆开张那天,他抱着酒坛向我讨酒吃的样子。
堆满大小酒坛的库房里,他抱着一坛杏花酿,单手覆在坛口的之上,戏谑道:萝娘,我帮你搬了两车酒,这最后一坛,归我罢。
因幼时经历,我誓将有来有往的处世之道贯彻到底,于是我说:不过一坛杏花酿,如何抵得过郎君搬运酒坛之恩情,理当摆上一桌席面,再请郎君坐上位方足以报答。
程小尤爽朗大笑,直言我上道。
大抵是年纪相仿的缘故,程小尤一向与我亲近。
每每下值便到酒肆值班,三伏酷暑,数九隆冬,细较之下,竟比崔菽还勤快些。
程小尤脑子灵光,常琢磨些稀奇想法。
有一回,他说:萝娘,你一小娘子做卖酒营生,进出的客人多且杂,不如多给阿兄几坛好酒,阿兄罩着你。
我深以为然,次日聘来一五大三粗的伙计。
常言道,无功不受禄。程小尤热情过甚,那些旖旎情愫,我饱经世故,如何看不出。
他反倒越挫越勇。京都的小娘子们时兴的罗裙、胭脂,总变着法子要我收下。
啊哟,忘带钱袋出门。唉……这海棠红的胭脂衬你,收下抵酒钱。
萝娘,同你这般年纪的小娘子都用玉纱做罗裙,光一照有玉石般的光泽。我阿娘给你带了一匹,她要你好好捯饬,莫要整日穿着麻衣布衫。她奉行的生意经便是,掌柜亮堂,生意也亮堂。
直到今天,我才穿上玉纱罗裙去看他。
春寒料峭,他正要为我披上大氅,幽幽烛光映来,玉纱是跟玉似的清透,右肩上的勒伤清晰可见。
他顿时怔住,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我按住他的手,说道:我不喜欢海棠。
…………
崔菽哑然失笑:不喜欢海棠这就是你作恶的理由
我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末了,崔菽又问我许多问题。
问我,巷子里的两兄弟是不是我杀的
问我,五年前他的兄弟、恩师是不是死于双椒鱼头帮的泥鳅
问我,究竟是杜松萝还是泥鳅
最后还问我,今天,真过生辰吗
我笑着对上他蓄势待发又隐含不舍的眼眸,说道:生辰是今天,其他当然也是。
7
我叫杜松萝,出生在千佛节前两日,阿耶曾说我是有福之人。
可我出生失侍,八岁失怙,九岁辗转叔伯家。十岁逢天灾,因多吃了半碗饭,被叔父卖到私娼馆。
叔父劝慰我说:丙县境内,有易子而食的迹象。你在私娼馆好吃好喝、有人伺候,不知道比他们强多少,何必跟叔父去过苦日子。
说完,他猛地抽回袍子,从龟奴手里接过钱袋,喜滋滋地走了。
猝不及防间,我被他拽个趔趄。刚抬起头,龟奴已关上大门,透过门缝,我只看到叔父转身甩起的衣角是织锦缎的。
鸨母站起身拍拍手,捏着嗓子喊道:好了,姑娘们,该梳洗歇息了。从明儿起,要学的还多着呢。
那时候,我已满十岁,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深知私娼馆是怎样的虎穴狼窝。
那时候,我想着,寻常人家且不止一个出口,何况这三进院的私娼馆。
趁着龟奴拉拽的瞬间,我借势推倒他,夺路而逃。
身后传来鸨母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这群废物!干吃饭的一个小丫头都看不住,还不快追。
再后来是嘈杂的叫喊声、奔跑声、呵斥声,许是其他人得了我做样子,争先逃跑。
我跑进后院。
一缕夕阳顺着门缝挤进来,与之一道的是鲜活的叫卖声。
包子,新鲜出炉的包子。
卖鱼嘞,二尺长的鲶鱼……
门闩未上,我欣然上前。
可门板未动,叫卖声也戛然而止。
透过窄窄的缝隙,我看到一把生锈的大锁,一条荒凉的小巷。
后来我跑进柴房,蜷缩着躲在柴垛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明面上,官府禁止人口买卖,他们做违法之事怎会不留后手。
鸨母站在柴房外,捻着帕子按了按鼻翼,不顾我跪地求饶,指使龟奴将我打了一顿。又捆起来,吊在高高的海棠树上。
还以为多大能耐,没点新意。都爱往后院跑,最后躲进柴房。既然喜欢这,就多待几天。
馆里不养废物,想活着就拿出点狠劲。想死就痛快儿点,贱命一条,无人在意。
对着院中抓回来的姑娘们,她指着吊着的我:要是想逃,瞪大你们的眼睛都看清楚了。
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反手甩来一巴掌,我整个身子,转起了圈。
夜幕降临,有伎子在唱: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晃啊晃,低声和歌: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倘若我生来只是蜉蝣,生于夏秋之交,寄予朝暮,不问归宿。
偏生我是人,读过两年书,更偏信疾风劲草的可贵之处。
我晃啊晃,争取晃得高一点,或许能衔到枝头的海棠果。
那海棠果酸涩苦口,也是充饥的手段。
斑驳的影子映到柴房,黑魆魆的,伴着隐隐传出的抽泣声,形同鬼魅降临。
8
两日后,柴房空了。
鸨母捏着我被勒出血印的手臂皱了眉,忧心捆伤了卖相不好,解开绳子把我关进去。
有个小娘子临走前与我说:认命吧,活着才有万种可能。
可她不知,我名唤松萝。
松萝生于川谷松树之上,非纯净无尘处不长。
然我到底是肉体凡胎,并非草木,五脏庙还需水米供奉。
每次醒来,总感到肚子有团火在烧。随着每次呼吸燎过身上的每一寸,所到之处气力尽失。
许是深秋早晚露重,脑袋也烧了起来。夜深人静时,映着月光,树上平白出现鬼影。
那影身轻轻一跃,飞到柴房前,丢进来几枚海棠果。
此时夜深人静,便是嫖客也歇下了。
我求他救我。
他嗤笑一声:救你你可知我是谁
我说:若能救我脱离此地,魑魅魍魉、山川精怪也罢。
那小娘子的话有几分道理,活着才有万种可能。
可于我而言,离开此地,才是活着。
那人却说:鸨母留下你的命,是指望为她你卖身赚钱。我给你果子,是看你晃了一夜哄爷开心的份上,这戏可不够算筹。
我如梦初醒。
《左转》有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9
夜幕再次降临,门外有龟奴嘻笑打闹,经过柴房时,有人押摊,赌我什么时候求饶。
这个够犟,我看再有一天。
一天我看她熬不过今晚。
五百钱
老子出一两。
吐掉果核,我狂拍门板,扯着嗓子喊我错了,求他们放我出去。
一个哈哈大笑,嚷嚷着掏钱。
另一个不忿,踹上门板,嘴里骂骂咧咧的:跟老子作对,看我不打死你。
当啷一声,锁链落地。
我一头冲出去,正好撞上盛怒的龟奴。
他哎呦一声,立马反应过来,一把揪起我:没人要小畜生,你能跑到哪去,老子一只手都能捏死你。
另一个在一旁拱火:有胆子跟你刘老二作对,弄死算了,回头跟嬷嬷说性子烈,自戕了。
刘老二闻言怒气更盛,呼吸渐粗,反过来按住我的头,双目紧盯着白墙。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脑袋撞上墙面之前,我一脚蹬上白墙,拉着刘老二垫背重重向后一倒。
他磕到地上的石子,一时昏了过去。
我挣扎着起身,抽出一根柴火,那嚷嚷着要弄死我的龟奴终于反应过来,嘴里喊着杀人了,一边往外逃。
此时前堂灯火辉煌,笙歌鼎沸,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哪能让他逃走,可三天少进食,体力不支,我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外逃,眼睁睁地看着必死的归宿,眼睁睁看着他飞了起来……

是那个鬼影啊。
他长身玉立,月光之下,向我伸出了手。
10
私娼馆的经历教会我一个道理:对别人有用才是人最大的价值。
当时年幼,不知私娼馆外还有怎样的龙潭虎穴。只知即便时逢太平年,十岁的小娘子生存尚且艰难,又能发挥出什么价值呢
但我笃定,一个在荒年间有闲情雅致,花一晚上时间观看他人晃悠求生的人,有生存的倚仗。
于是,在后门那条荒凉的小巷里,我对他说:带我走,我可以为你做事,我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他捏捏我的脸,笑了,只说还不够。
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路都不认识,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后头。
靠着前方时不时出现的饼子或水,停停走走地跟了两天,直到跟着他进了一个寨子。
我闻到熟悉的烟火气,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开,倒在一个破屋前。
…………
夜幕低垂,阿荠端来一碗菜粥,待我接过,她比划着表达:谢谢,要一起去山上看昙花开吗
初到寨子,我因高烧倒在阿荠屋前,昏睡了一天一夜,是她一直在照顾我。
她略年长于我,小时候受了打击,不会说话。
我醒来时,她怀里护着一个眼神呆滞的娘子,在屋外手忙脚乱的与几个比她略大的小子辩驳,委屈至极。
阿荠说,那娘子是她阿娘。
当中的小子个头最高,名唤虎子。身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打,气焰嚣张,说到最后甚至扬起了拳头。
我们几个好好的在河里捞鱼,她莫名其妙冲过来拉拽,力气大的很,连带岸边的柴火都掉进水里,因此耽误了清风居的单子。这个月,小爷饭都吃不起了,这事怎么算
不知怎么,脑海里浮现出那棵海棠树,我强撑着身子走到屋外,在拳头落下之前将她们护在身后。
最后,是邻居跛脚的孙大爷出来解围。
大爷模样丑陋,全是烧伤的痕迹。
11
我摇摇头,举起粥碗:应当是我谢谢你。
吃尽菜粥,我拉她走屋外,指着远处的山头:去山上,带着兰姨。
疏星淡月,露草流萤。
就着朗月,阿荠手指翻飞,很快编好花环,摆摆手示意我低下头。
低头瞬间,衣襟被人拽住,我偏头看去,兰姨正眼巴巴的看着花环。
我接过花环,也摆摆手示意她低下头。
阿荠原名隋景春,她年幼时,家中开药材铺,父母具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药材不贵。吃不起昂贵的,兰姨看了药方会寻来同等药力的平价药材替换,若实在困难也可赊账。
开门揽客便是做生意,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坏人买卖同杀人父母。
很快遭来同行嫉恨,设了人命局,兰姨因此入狱。
名声黑白只在一夕之间,受过恩惠的客家受人鼓动,冲进铺子要拿个说法。
吃了你家的药,我能活到今天只是毒力尚未发作,人家大夫好好开的药方你们偏要拿大窜改,再吃下去,怕明日死的便是我。赔钱,赔钱……
人群骚乱,药材翻飞。隋父为护着铺子、护着阿荠被人失手打死。
后来,案子翻了,百姓听闻兰姨在狱中,各种刑法都遭了一遍,仍不认罪,又反过来夸她气节高佳。
兰姨拖着残缺的身躯走过青石板路,走过上了封条的铺子,最后在河边找到被人按入水中的阿荠。
她赶走群童,抱着双眸迷惘的阿荠,绝望地哭,哭着哭着气竭昏迷,醒来后便疯了。
阿荠明明过得不如意,却在得知我的遭遇后,心疼地抱住我,一下一下地轻拍后背,用那个只能发出几个音节的嗓子哼哼安抚。
月色渐明,兰姨忍不住靠在阿荠的肩上睡着。
阿荠摸了摸她的头,向我比划着: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希望我可以替她照顾阿娘。
宁静的夜,熟悉的虚空,惆怅着,惆怅着。
我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头。
我们最终没有等来昙花开。
12
阿荠有家学的本事,对药材颇为熟稔,只一服,我便霍然而愈。
我无处可去,索性留在寨子。
孤峰寨子隶属戌县,规模不大,只有几户人家。
因都住满人,阿荠分了一半床给我。
我曾向阿荠打听那个身影。
她一脸歉意地摇摇头,拿过隔壁瞎眼大婶送来的破洞下裳,细细缝补。
每当这时,我便带着兰姨到院中翻晒药材。
兰姨不发病时,仿若一个乖巧的孩童,常将药材片片块块摆列整齐。
一、二……五、六、七,一、二……
借住阿荠家中,已是承了恩情,再不可坐食。
病愈之后,我琢磨起挣钱的法子。
时值九月,若是在越州老家,各大染坊早已摆出收购青柿子的告示。
我不知京都附近有无柿子树,也不知戌县染坊有无柿染工艺,更不知该如何去往戌县城内,于是跟在虎子后头。
上山,进县。
这期间发生不小争执。
行至桥头,虎子身旁的二牛见我背着柴禾,误以为我要和他们抢东家,不由分说冲上来一通拉拽。
柴火散了一地。
待我捡回柴禾,收拢一方,他们已不见身影。
桥头的神算子将最后几粒花生抛入口中,搓了搓手,问我:你这绳索也断了,不如将柴禾给我,我替你免费算一卦
我盯着他许久,抬手指向桥对面的包子铺。
然此番进县,并非全无收获。
城门布告栏有一则告示——
江北罹旱灾,无谷粟之出。
乙州所扰颇小,尚有谷获。
戌县西郊孤峰下,有无主之地。
奉天子明诏。
募百姓垦荒于斯,免赋三年。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当年那两位龟奴唯恐鸨母责怪,自乱葬岗寻来一女尸投入后院水井。
而依本朝律令,无籍之人,不可获地。
是以,当虎子带着鸡雏向我道歉时,我和阿荠及兰姨正在山脚处开荒。
此地远离大道,虽邻近水源,但地势崎岖,且颇是泥泞。地主乡绅不屑争夺,除却寨民,周遭唯有零星散户。
虎子来时,我方一锄头下去,翻出一窝泥鳅。
泥鳅滑溜,自兰姨手中滑出,很快钻进泥地。
兰姨唉唉连声,扑过去就要徒手挖泥,虎子见状忙将鸡雏递至她眼前,及时制止兰姨下一动作。
他看着我,又看了更远的阿荠,夺走我手里的木锄垦荒。
任凭我如何问话,他始终未发一言。
日暮西沉时,他抬起头说:我要走了。
多谢。
我接过锄头。
他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我要离开寨子了。
城西的吴员外见我机灵能干,还肯吃苦,不计较我寨子出身,要我去他府上做马奴。
上次……在桥头的事很抱歉。后山有几棵柿子树,路不好走,我和二牛说好了,过几日带你过去。
他指着兰姨手里的母鸡,接着说:卖雏鸡的大娘说那只是母的,你养好了能下蛋,给兰姨补身子。
那你还叫虎子吗
夕阳隐于孤峰后,阴影下罩,虎子本就黝黑的脸庞更显暗淡,他摇了摇头:再见面,还是叫虎子吧。
13
白衣苍狗,不尽人意。
一年后灾情得以缓解,为了次年的税收,户部下发政令重新丈量田地。
我和阿荠新开垦的荒地被税吏登记为熟田,这意味着次年夏秋两税要依田亩交纳米粟。
常年与土地相伴的阿荠比我更快意识到税吏的居心不良,气不过与之争执。
一税吏冷眼看着阿荠比划,最后不耐烦地推倒她:滚!本差出公干,你可知寻衅滋事的后果。
他的同伴附和着:岂非便宜了她,地牢管饭,远胜田亩间求食。
一唱一和,默契达成,二人争相大笑。
我反应过来,恶狠狠道:这不是变相让我们多交赋税吗
我扶起阿荠时,一道残影掠过后,传来一阵哀嚎。
是兰姨。
她推倒税吏,全无章法地抓挠他,嘴里喃喃着:动她……杀她……杀你,杀你。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
另一个税吏拔刀挥向姨母,交睫间,血染了一地猩红。
我感到怀里的阿荠如同溅到我脸上的血液一样,一点点凝固、变凉。
兰姨倒地,口中仍喃喃着:救……救她……水里……救她……
很快有人注意到这边的闹剧,三三俩俩围拢过来。
我抬起头,他们的目光如同锋利的矛,直指税吏。
那税吏有些慌张,拉起同伴要逃走,嘴上却依然叫嚣着:殴……殴打官差,屡不听劝,就地正法,到了公堂也是这个说法。
是夜,屋外的乌鸦叫个不停,屋内的阿荠木然地抱着兰姨。
我不忍心,上前唤她:阿荠你看着我,看着我。我会写字,我去写诉状,我去告他们。
孙大爷拿着殓服进门,听到这句话连忙阻止:孩啊,不要冲动。正所谓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况且一个孩子家,你告不下来。
孙大爷神情晦涩,满脸疤痕凑成一个哀字。
14
未及兰姨下葬,阿荠就不见了,我同孙大爷将兰姨葬在山上的那丛昙花旁。
木制的碑,斜斜地挂着一个粗劣的花环,我攥紧双手有些惭愧,想起阿荠。
我曾想过,是不是那晚的畏怯,她对我失望了。
承她恩情良多,却连伸张正义都不敢,何论她不在之后护住兰姨。
于是我挨家挨户上门,希冀着寨民同我去做人证。
可是啊,那个总把孩子塞给阿荠照顾的大娘;
那个体弱多病、总需阿荠烹药的大伯;
那个缠着阿荠在她磨破的裤腿上绣花样的大婶;
他们都摇着头推开我,关上了门。
我站在低矮的门前,寒风凛冽,私娼馆走过一遭,我还是常常忘却——
这些,可不够算筹。
路过孙大爷门口时,他说:孩啊,别怨他们,他们都有苦衷。
随后跛着脚回屋,关上了门。
我在坟前守了两天后,抱着母鸡独自下山,找到桥头的神算子换了纸笔。
他人还算厚道,送我到县衙门口。
公堂之上,留着长须的县令问我所告何人家住何处什么营生
我答不上来,只说税吏。
那县令捋着胡须哈哈一笑:我县衙三班衙役,十二胥吏,个个有名有姓,你答不上便是蓄意诬告。
九月初三,孤峰寨子丈量田地的税吏,大人一传,民女便可指认。
那县令鼠眼一转溜,连忙捂住口鼻,又问我有何证据。
民女与寨民亲眼所见,皆可为人证。
寨民何在县令惊堂木一拍,声音也变得激昂,好你个刁民!一介流民无凭无据就想上告差役,县衙岂容你等放肆。你们都聋了孤峰来的,快拖下去。
最终,我连状纸都没递上去,受了板刑,狼狈的被人拖出衙门,丢在隔壁的文庙门口。
午正时分,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在县衙门口的两侧柱子上映满大大小小的光斑。
那两侧柱上还嵌着木联一副:勿说一官无用,莫道百姓可欺。
15
其实,在山上那两天,孙大爷来劝过我的。
他语重心长地问我:孩啊,你可知寨子叫什么名字
脑袋里嗡了一声,我想起初到寨子的那天。
爬上高高的石阶,孤峰之上的寨子四周都是葱翠的植被。
覆盖着藤蔓的寨墙边有一道隐蔽的拱门,拱门之上,有刀凿出的两个字,十分潦草却刚劲有力——
哀鸿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寨子里住的都是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流民。
大爷点点头,继续说:这寨子周围草木茂盛,看不出很多年前这里还产铁矿石吧那个时候,寨子里的几间屋子都是官老爷们住的,要不是突然生了疫病,铁矿另选入口,此处废气了,哪里轮得我们来住。
也不知晓第一个搬进来的人是谁,大家都有个默契,不互问来处。
闻言我神情微舒,大爷接着说。
大爷年轻时不识字让人摆了一道。
他们酒坛里掺着水,偏说那是陈年佳酿,设计撞着我摔了酒坛。
撞也认了,谁让咱做错事,可那欠条的月息比印子钱还重,不过两月,大爷地也没了,房也没了。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眼中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悲伤:只记得那天阴沉沉的,他们一群地痞上门收债,大爷气不过,在屋里烧了把火。
一把火烧起来,房子倒下还有个盖,好过曝尸荒野。
估计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下了一场大雨,大爷才侥幸活下来。
我替大爷擦去眼角的泪水,问道:为什么不报官
嘿嘿……大爷指着腿,告了。没来得及升堂先造了一顿板刑,站都站不稳,更斗不过了。
那天夜里下着雨,密密麻麻的,直往人身上扎。一如此刻,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街上已无一行人。
我忍不住想起大爷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每个月几十俩、几百俩的孝银送进官府,官老爷哪会让他们输官司。
不远处传来鼓声,差役下值了。
我勉强起身,正想从一众青衣里辨认出那两个税吏,不料眼前一黑,被人拖进巷子里。
拳打、脚踹,隔着麻袋轮番到来,我蜷起身子强忍着疼痛。
两息之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来人了,快走。
与那句屡劝不改,就地正法一般无二。
雨还在下,打到伞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停在我身边。
许是出于好奇,那人揭开麻袋。
四目相对,他对我展颜一笑,一如月下柴房。
我鼻头忽地一酸:我要报仇,无论是什么代价。
这戏……可够算筹
他偏过伞,替我拭去嘴角的血迹,说:养好伤,我来接你。
16
离开寨子之前,我登上后山与兰姨道别。
倚着墓碑,我极目远眺,视野尽处有一条汹涌奔腾的长河。
大风呼啸而过时,能听到巨浪猛烈拍打着礁石。
前不久,戌县发生一件大事。
戌县捕头率领衙役追捕逃窜至此的沙贼。
沙贼不惧河险,强渡长河。捕头紧追其后,于河心处成功拦截。抓捕间,有两名胥吏不慎掉下奔涌的河流,尸骨难寻。
今晚月光甚明,君于此处,可将长河蜿蜒曲折之态尽收眼底。
兰姨,你看到了吗他们在那里陪着你。礁石为笼,河水缚之,再上不来了。
圆月西沉,我如期等来赴约之人。
我抬起头看,那一轮满月越缩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仅剩弯弯一牙。
一道鸦啼鸣空,我从记忆中惊醒。
我问崔菽,若你长久受人欺凌,有朝一日得获自保且能反击的本领,接下来你会做什么
他沉默着,没有开口。
但我知道,他会做的是——
报恩。
崔菽原本是子丑坊里贩卖灯芯草的灯草客,得恩师提拔,入军营,任金吾卫右街史,一朝得势,翻身上人。
恩师遇害,他化作孬蚁,只为替恩师和逝去的弟兄们寻个公道。
我同崔菽说了一些旧事。
你看,酒肆这方方窄窄的院子把天空也框得窄窄小小的,南曲里有不少人,终其一生只能看到这样一方小小的天。
我被叔父卖给私娼馆的年纪不是十四岁,而是十岁。‘逢恩’,一个连馆名都教人轻浮的私娼馆。
几日之后,我逃出来了。成为泥鳅之后,我才知道,帮助我逃离私娼馆的那个人是双椒鱼头帮的掌使。
我以酒润喉,戏谑道:我若是遇上你那会儿才逃出来的,是断断不敢独自一人留在面馆等你。巷子里人来人往的,保不齐哪个路过的就是盯梢。你去了那么久,我等啊等啊,只会等到出来寻人的龟公。
你还记得那两兄弟,那你也一定记得,一个月后,子丑坊起了一场大火,最先烧起来的就是‘逢恩’的柴房。
笑容渐渐凝在嘴角,海棠树上的人影又在轻轻晃悠。
崔菽始终一言不发,一杯一杯的灌酒。
酒坛子空了,我取来一坛清河大曲续上。
清河大曲酒香醇厚,口感独特,是本朝仅次于烧刀子的烈酒。
一杯入口,我已有些醉意,浑身发热。
这个时候,崔菽终于舍得开口,问我:烧了私娼馆,杀了两兄弟,你想说,你会做的是寻仇
我摇摇头:我遇上鸨母她们又在交易,柴房里多了好些人。同我从前那般惘然若失、孤苦无依,逃离柴房后夜夜受噩梦侵扰的,不想再多一个。
那梦里的海棠树高大如故,逼仄的柴房依旧堆满柴垛,瘦小年幼的我依旧被龟奴揪着衣领,拎到半空。
每当在旁观看的我抬起腿踹将过去,却猛然扑了个空。身前忽地一暗,提灯看去,那幽暗的井里有甜瓜不断翻腾而起。
扑腾扑腾,扑腾扑腾。
甜瓜撞破灯烛,染上一层黑锈,刺啦啦,是夺命的黑色流星,自空中朝我砸来。
双腿似钉入地下,我无法后退,只可挥舞着马鞭,极力避开。
直至一道嘹亮长啸的嘶鸣划破天际,几乎贯穿我的耳膜。我回身望去,辽阔无尽的黑暗里,有雪花飘落,冰冷的触感令我骇然惊醒。
17
十四岁那年,通过三比一选,我成双椒鱼头帮的泥鳅。
我曾问掌使,双椒鱼头帮是何意义。
他说:吴越一带产越椒,即是常见的吴茱萸。世人皆求胡椒,却鄙弃人人可用的越椒,更不知其叶、其果俱有芳香,亦有避秽、除恶的效果。
可笑的是,世人皆知上位者以椒分人,轮到自己分鱼,亦是鱼头贵而鱼尾贱,既出自一鱼,既都是人,何故分出什么贫贱富贵越椒如何不能佐于鱼头
彼时,我们正立于孤峰之上,天色将明,霞光扫过暗淡的天际,泛出一抹亮色。
他说:吾愿此心如此景,斩落黑夜照苍黎。
因而我的刀,指向尺位素餐的高官,亦指向抽刃向更弱者的懦夫。
酒爵续满,我接着说: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平康坊,两兄弟。
你只知他们抢了我的木笄,即便后来查看卷宗,也不会知道更早前,他们偷了京都外郭一位老寡独的救命钱。
老寡独沉疴难愈,最终无治而死。破草席一卷,埋在城郊的乱葬岗,连墓碑都没有一块。
此类事件事数不胜数,不会受人执笔于卷宗之上,落刻于史书里,唯化作利箭,刺入每位寒了心的百姓。
崔菽眼角泛红,声音有些颤抖:小尤……也是你的任务
我思忖一番,饶有兴致道:陇西道有一则卷宗,太永十三年,春,有兵姓程名小尤,系乞活军一员。酒后凌虐边民,按律当斩,然其有功,以刖刑代之,逐回原籍。
我咯咯笑着:那边民实为女子,程小尤犯下五十四禁,死罪难逃,所谓功绩不过是程家为他免死刑的手段。
这些,你早已知晓。这一年来,只要他来酒肆,你若得知总会赶来。
我举起酒爵敬他:这些年,多谢你护我周全。
崔菽亦端起酒爵,浅浅的喝了一口。
夜风吹拂,送来梆子声声,四更天了。
枯树上的黑鸦仍叫个不停,粗哑而尖锐,像在催促着什么。
崔菽长叹一声,率先打破僵局:自我风闻双椒鱼头帮的存在,便一直在追查。他们来去无踪,消息永远比孬蚁快,我们追到的时候,他们早就人去楼空。
我从没想过,其中手段最狠的、我最恨的泥鳅竟是我至交知己。
你十四岁时无依无靠,不过几年便开了这家酒肆,我不是没有猜疑……原来这些年,我一直不了解你。记忆深处,你还是那个被人折断木笄都能哭出来的小娘子。
他对上我的视线:杀了恩师还能无所顾忌的与他女儿结手帕交,为他点上长明灯。
我很想知道,灯火燃起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眼眶一热,错开话题:那你知道我们一次次逃脱朝廷的围剿,靠的是什么吗
他一怔,不禁露出错愕的神色,僵直地转向树上的乌鸦。
我说:那么多年你都找不到,怎么程小尤一死,你便找来了
离开他宅邸时,我故意在门口逗留,不少邻里都看到了。
崔菽眸光波动,旋即反应过来,道了句原来如此。
借着烛光,我看到他眸中映出的女子原本笑得爽朗明媚,不过弹指间,杀意瞬间腾起。
她张开嘴说:你追着不放,帮主很是困扰,派我来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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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唇角一勾,我先发制人,一脚蹬起。
崔菽反应及时,连连后退。
我一个跨步,追到他身前,一把推回即将出鞘的长刀,顺势而上攥住他的胳膊,反身一拧,一声咔嚓,肩关节已然脱臼。
崔菽闷哼一声,弯下身子,以刀为棍,横扫下路。
我向后一跳,跃上桌案,一面撩起案上的银针,一面抽出藏在桌案下的匕首。
转挪腾跃,在崔菽身上划出道道血迹。
军营多是套路招,我学的是杀人计。崔菽失去惯用手,几个回合较量后终不敌我,跪倒在地。
我拈着银针正对他的后脑比划,幽幽道:我其实很讨厌杀人,学的最好也是逃脱拓扑。可是掌使他说,没有一把刀是不沾血的,温热的血液是最好的养刀油。
但我实在不喜欢,于是他教我能如何不见血。
假以他人或者使用银针。人体穴位七百廿,致命穴位有卅六,我记得清清楚楚。
可惜他失踪了,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如今掌教的更喜欢见血的任务。为了活着,我又拿起了刀。
我的手终于搭上崔菽的肩膀,我伏低身子,在他耳畔轻声说:还有啊,当年,掌使他只要我掳走刘德一,是我违抗命令。
崔菽缓缓转过头来看我。他眼眸森然,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但经我之手,也算死得其所。
我嫣然一笑,按住他的头猛地一推,飞尘扬起,他如砧板上的鱼肉,笔直趴着,待我宰割。
万事莫贵于义,他坚守本心,有情有义,是良善之辈。
遇到崔菽之前,我葬下老寡独回到京都外郭,找到叔父一家。
他们开了家食肆,专卖朝食。客人进进出出,生意很好。
我坐到角落的桌案旁,眼尖如叔伯,挥着帕子立马过来招呼。
目光略一接触,他满脸笑容凝在脸上,下意识看向锅灶前的婶母,欲言又止:客……客人来点什么
他认出我了,却不想认,一道冷汗从他额角留下。
很早之前,他们就发现我一身麻衣,独自一人进出京都外郭,寻着粗手笨脚的杀手跟踪我。
我勾起唇角:半碗米饭。
倏忽间,锅灶那传来一声哽咽。
我回望过去,炉火烧得正旺,映红了婶母捂着嘴的双手,也映红了叔伯的眼角。
离开之前,堂姐挎着食篮进来,擦肩而过时,我看到她头上簪的木笄。
那木笄用上了榫卯工艺,很是特别。
它应在我年满十五周岁那日,由阿爷请来德才兼备的女长辈,为我梳妆,及上木笄。
真是荒唐,他们容不下我,却能留下我的东西。
随后,我拿走木笄,在桌上留下两只耳,其中一只,耳垂后有红色胎记。
我说:下次买凶,务必叮嘱牙人派出的人手不要过于显眼。
离去之前,我回首凝望食肆。
我阿爷当年入京都之前,变卖的越州田地家宅所得,叔父昧下后,仅剩京都这间食肆。
时隔四年,终回我手。
19
然世间种种,皆有出价。
在我对这道理深信不疑时,有个人从墙上跳下,将我护到身后。
深秋的夕阳下,他脱下单衣遮住狼狈的我;掂着不厚的荷袋给我添了个煎鸡子;更是不厌其烦跑来跑去,只为修补一个折断的木笄。
我们素昧平生,他亦不求回报。
崔菽见我无依无靠,先是联系旧友安排我做了灯草客。
时光流转,几年之后,他得知我凑足银两想开一家酒肆,也是上下其手,为我拿到官府文书。
当时他身为右街史,十分忙碌,来得不多,但酒肆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他修葺的痕迹。
如今一一想起,心生感激。
手里那根针,终究没有刺入。
我抬起头,目光遥遥地望向苍穹,寒月高悬,连空气都冷了几分。
寒气入体,冻得人四肢痉挛。
腹下突然传来一阵绞痛,越绞越紧,瞬间的剧痛让我近乎脱力,软倒在地。
鸦啼戛然而止。
那道黑影在空中盘旋良久,凄厉一啼,扑棱声渐行渐远,很快融入夜色中。
不知何时,崔菽借力长刀坐起,逆着烛光,他是浴血阴司判官,将我罪名一桩桩罗列。
问话双椒鱼头帮泥鳅,太永三年九月二十,子丑坊,范氏兄弟;
太永九年八月初一,京郊,工部侍郎刘德一;
太永十四年二月初八,京都外郭,程小尤。他们……皆死于你手,可有异议
泥鳅可有异议。
可有异议!
我费力睁开眼看他,张了张嘴,想说还是喜欢你唤我松萝。
松萝生于川谷松树之上,非纯净无尘处不长。
可我如今,已做不成松萝了。
喉咙一哽,我吐一出口黑血,视野很快染成一片红色。
遥远而漆黑的苍穹上,弯月如钩,入我眼中似一把染血的匕首。
意识彻底消弭之前,酒肆院门被人暴力撞开,火光冲天,领头之人一身芙蓉色。
是刘令妤。
20
十一年前,我参与天选试炼。穷尽所能逃出层层嵌套、机关重重的洞穴,迎接我的却是一脸错愕的阿荠。
略一怔愣,她竟能开口问我:水中生物万千,你要哪种
声音清脆爽利,绝非久不能言之人所有。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一切,我孑然一身,所求甚多,能做算筹的不过是一条命。
我想起那条逃走的泥鳅,说:泥鳅,我要泥鳅。
阿荠神情悲悯,望向我的眼神仿若扫视生长在药草周遭的草木。
是以,四年之前,她携着枯荣散来酒肆寻我的时候,我并不意外。
双椒鱼头帮成立十余载,帮主、掌使各一,再有十二掌教,百余帮众。
掌使其职可谓一人之下。
然经多年视察,所谓帮主实为掌使推至幕前的傀儡。
一样米养百样人,百余帮众,经历不一,傀儡生于斯,终长出心肠。
帮主掩藏多年,终于在京郊事件后,寻着同党阿荠。
如今帮内划分成两派,一派以掌使为尊。自他失踪后,各行其是,暗中寻找线索,只待寻回旧主。
另一派以帮主和阿荠为首。为难来的自由,肃清门户,勘用者以药物约制,执迷不悔者就地肃清。
同是那一晚,我方知阿荠与掌使是旧识。
春色撩人,那从窗口探入的石榴花,花红如焰。
阿荠站在窗子旁,一支支拽下盛开的红花,手指翻飞,编织着花环,向我讲述过往。
阿娘出狱之后,因为家变,家宅、田地被族人占去,我们一无所有,只好住在城郊的破庙,在街巷里乞食。
阿娘帮助过的人也有明事理重情义的,比如云水村的白家。豆菽饭、野菜团子,他们远远放在门口,不敢进庙。若是被同村人发觉,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又比如萧寻栖,也就是双椒鱼头帮的掌使。他说我阿娘救过他一命,那时他生了疫病,逃出孤峰,却在后山遇到采药的我和阿娘。
他比划着肩膀高度,说我那时就那么大,抱着阿娘的胳膊,求她救救他。
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打听到事情全貌。当初状告阿娘的那个人受人蛊惑,说他孩子吃了那么多年的药,病情仍旧反反覆覆,想来是阿娘将药方中某一味药材换成与病情相克的药,只为为要成药铺常客。偏偏那时候他孩子病发,于是,他将我阿娘告入狱中。
后来案子能翻,也是他听人说,我阿娘有一套独门针法,或许可以救回那孩子。他就去撤诉了,承认自己做了假证。
其实并不知我阿娘有无能力治好他的孩子,只是别人说了,他就信了。
别人说什么信什么,他的孩子也继承了这点。
阿荠笑着问我: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吗
就是鲶鱼,同萧寻栖去裕华宫的鲶鱼。
父子脾性一脉相承。我对鲶鱼说,他阿爷是萧寻栖害死的,他就信了。
其实是我,哈哈哈……他阿爷坚信我阿娘能救他,即使她疯了也不放过,天天缠着我们。
后来萧寻栖带着我们到了孤峰上的寨子,寨子四周筑起石墙,早些年是堆放害了疫病的病人。
我取来生石灰,将寨子里里外外消了遍毒,就此安住下来。后来,寨子里渐渐住满人,其中也有像你这样,是他带回来的人,只是都没有和我住在一起。
算上你,共七个人。
萧寻栖带回来的人大多来自泥沼,勾栏瓦舍、乞丐流民,他喜欢当救世主,让人把他奉为在世神仙,殊不知自遇上他,所有灾祸都是他设计的。
比如兰姨于你。
阿荠很快编好一个粗劣的花环,最后,斜斜地挂在铜镜上。
像在提醒着我,兰姨的死因也有我一份。
我想追问些什么,她靠着梳妆台,静静地看着我,指尖一下一下的敲击茶杯。
信息过于庞杂,那一晚上,脑中只有歉疚无限膨大。
我垂着眸,视野内的石榴花环鲜红如血,艳得直灼人眼眸,我抓起茶杯一饮而尽。
阿荠绕至我身后,满意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低声说:同榻而眠的情谊,我不会轻易让你死去,只要你乖乖听话,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
厢房内烛火晕黄,因而风吹不断跳跃。铜镜之上,映出的身影好似两个变化无常的狰狞鬼。
从那时起我时常会想,毒发之时,我的死状该如何惨烈。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地牢里醒来,如释重负。
哪怕回光返照,只活一朝一夕。
我只需片刻。
21
双椒鱼头帮如狡兔,有三窟,朝廷一直在寻找我们藏身之所。幸得擒获活口,断不容我轻易死去。
刑部地牢有重兵把守,我方转醒,身上银针尚未卸下,便有匆匆步履声远去,不多时,传来口谕。
传要犯泥鳅公堂问话。
裕华宫一案大抵是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头一遭大案。
前后赴任官员一死一失踪,乱事者留书要皇帝还地于民。
可谁人不知,当今圣上励精图治,有雄才大略,更有治国安民之道。
刘德一失事后,他为安抚百姓,初巡卯寅宫。又令工部侍郎于五谷道四杂门内添建戌亥殿一十三间。
至此,卯寅宫已构成九殿五门巍峨壮观的建筑群。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我一身囚衣枷锁正跪其下。
御史大夫正坐中堂,将手中状纸甩得欻欻作响。大理寺、刑部各坐两侧,呈三堂会审之势。
我回身张望,不见崔菽身影,只刘令妤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身旁。清艳脱俗,是春日里,枝头开得最盛的玉堂春。
惊堂木一拍,御史大夫厉声质问。
杜松萝,年廿五,原越州人氏,后加入乱朝组织双椒鱼头帮,于太永十四年二月初八,在长乐坊以银针入脑的方式杀害程小尤人证物证具全,你可认罪
认。
哼!你倒是实诚。本官查阅卷宗,再有亲人为证,太永九年八月初一,京郊遇双椒鱼头帮贼子的前任工部侍郎刘德一,头颅中同有银针,当日率众拦路厮杀的可是你
是。
好你个刁民,目无法纪。既已承认为双椒鱼头帮头目,速降藏身之处从实招来。待本官降伏贼子,必记你一功,兴许能免你死罪。
大人……刘令妤快步上前。
御史大夫摆手以示安抚,转向我时旋即怒目圆睁,八字胡一斗又抖。
我不禁想起当年的鼠眼县令,以及县衙门口的那副木联。
勿说一官无用,莫道百姓可欺。
我冷笑一声:大人自诩公正,自当一言九鼎。借朝廷之力雪仇,亦可告慰掌使在天之灵。
此言何意
我不理会,自顾自说到:戌县西郊,孤峰后山,有崖,百尺高,自崖顶缀绳,下百米,见洞穴直入。
想来传言有误,大人并非勤政之人。大人追查双椒鱼头帮许久,竟不闻帮派此时正值内斗,掌使萧寻栖于四年前死于帮主之手……
大理寺卿闻言抬眸,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御史大夫恼羞成怒,出言打断:放肆,本官事务繁杂,并非双椒鱼头帮一桩案子。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上刑。
官差上前,抓起我的手便要上夹板。
大人既将刘德一之死前因调查彻底,怎会不知双椒鱼头帮所为是为何人
灾情缓解不过几年,百姓粮仓尚不充盈,当今皇帝马不停息要征地扩建辰巳宫,只为容纳他的官员,彰显他的英杰。
而由此导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成了佃农、奴隶,抑或落草为寇,他概不理会。
御史大夫连拍惊堂木,一口一个住口。
我站起身冲着他喊: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我是刁民,是乱臣贼子,但尸位素餐者,我就算是杀了也毫不愧疚。
一个不备,刘令妤上前推搡,我侧身倒下,她指着我:我的父亲,高风亮节,岂是你口中之辈。
嗤笑一声,我说:是啊,人人皆道刘德一是难得的好官。工匠技艺驴火纯青,品行高洁,更有慈悲心肠。不仅对救下妻女的灯草客崔菽涌泉相报,更会提拔手下有能力的工匠。
可他第一次算计人,已是同猛兽一般会扒皮抽骨,斩草除根。
我站起身,俯视众人,正色道:你们高坐庙堂,即便水漫到脚底下,你们也可以踩着百姓的尸体安然度过。如今我们不过是烧了一把火,热气熏到你们脸上,你们便忙着找出火引子摧毁。
我们讨厌一切因出身的不平等,讨厌你们高高在上,连生存的机会都不给我们。我等今日一切所为,不过是将尔等昔日恶行如数奉还。
被官差押下公堂之前,我仍挣扎着高声喊:诸位大人若想得知同党私下为人,可来狱中寻我。御史大夫的幼子买卖官职、大理寺寺卿早年为官不力……
致疫病扩散,戌县沦为人间炼狱。
我被捂住嘴,架着出了公堂。
刘令妤站在原地,望向我的眼神满是疑惑,凄惶,甚至寻味。
22
为首的差役动作粗暴,锁链在他手里当啷作响:偏偏在千秋节前一天落网,本轮到我休沐,竟被抓来当差。
不满的嘟囔声远去,不久传来骰子撞击的声音。
循声望去,烛火在行廊拐角处映出的三两身影,正举杯畅饮。
我摸着墙面坐下,偏头靠上,隐约听得到水声。
听闻地牢地下有处水牢,与渠水钩连,夕涨朝落。
水声淙淙,记忆突然恍惚了一下,是越州老宅里幽深的井道中。
阿爷一铲子下去,井水汩汩涌出。
出水了,阿爷快上来。
我趴在井口兴奋道。
阿爷费力爬上地面,接过水壶牛饮一番才说:这下好了,我家芽芽不必费力到巷口的古井打水了。
若是阿爷清闲些,阿萝也不必去巷口打水。
阿爷一脸歉意地摸着我的头,我突然有些内疚,旋即换上明媚的笑脸:但是我们终于可以在夏天,用自家的井水镇甜瓜吃了。
乖芽芽,忙完这阵子,阿爷带你上乐安寺做第一批香客。
后来井里没有甜瓜,阿爷也没有带我去乐安寺。
春夏之交时,他变卖家宅田地,说带我到长安过好日子。
骗子。
我擦去眼角的血泪,这才察觉,地牢内死一样的寂静。
拐角处的黑影黑黢黢的一团,忽而有尖角冒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刘娘子,您动作快些,别叫我们难做。
烛光一闪,尖角消失,刘令妤从行廊拐出,右臂还挎着竹篮。
我看着她走进牢房,一碟碟掏出各色珍馐,以及一碟茴香豆。
刘令妤启程越州为刘德一捡骨葬之前,曾对我说,待她带着茴香豆返京,二人必以打油诗助兴,彻夜畅谈。
短短月余,依旧故物,人事已非。
领人的官差上前替我卸下枷锁。我一言不发,坐到对面。
她说:萝娘……哦,现在应该叫你泥鳅。
泥鳅,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我想你不会轻易回答。那我们来玩个游戏,一杯酒一个问题。不喝酒便吃菜。
菜是松鹤楼的,我着人在其中一盘下了砒霜。问题不限,毒发为止。
刘令妤压着眉,一脸阴冷。
但她生得一副娇丽模样,即便故做凶狠,亦难教人心生惧意。
若是为了寻仇,大可向差爷借把刀,如今我已毒至肺腑,未必是你对手。
刘令妤面色一变:和圣上谈判,你们不该杀他的臣子。你也读过书,‘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都不懂吗
把玩酒杯的动作一滞,我斜着眼看她。
她向来如此,生气时总是咄咄逼人,娇养的女郎终归有些娇纵的底气。
刘令妤从竹篮里拿出一张帕子,里头包着一根木笄。
那帕子我认得,是刘令妤亲手所锈,一共两张,另一张我曾贴身带着。
月白色的丝绸,上面绣着粉白的玉兰花,同木笄断裂处银丝镶嵌的花样一致。
泥……萝娘,你知道玉兰花是何意义吗友谊。这些年,我是真心与你交友,连阿爷的长明灯也邀你一同点燃。
阿爷早些年在越州修缮乐安寺,结识以为精通榫卯工艺的木匠,我此去越州另有缘由,若能找到当年那位木匠,或许能将木笄复原。
萝娘,我本可以把它丢了或是原物奉还,可是我都没有……崔兄告诉我,你的任务只是绑走阿爷,你到底为什么杀了他
刘令妤一直压抑情绪,可我始终垂眸,未曾正眼看她,话到最后,她已忍无可忍,摆案而起。
偏偏在这节骨眼,程小尤以同样方式死去,吸引崔菽来杀呵,多此一举。
在公堂上,你明明有余地为自己开罪,可你只是一昧的激怒御史大夫,
与你交友这些年,不敢妄称对你了如指掌,但我笃定,你进地牢另有缘由。
我面色一沉,仰头饮尽杯中酒,反扣在案上:一杯酒一个问题,我寻思许久……令尊出事当天可曾丢失一本手札黄牛皮的。
她一愣怔,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地牢内除了隐隐哀嚎声,分外静谧,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打更声。
天干气躁,小心火烛。
一更天了。
23
刘令妤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菜里没毒,你慢慢吃。
直到她消失在拐角,我那张紧绷身躯终于缓和下来。
抗朝组织,凶器暴露,证人死于同样的方式,证据链闭环,凶手落网似乎顺理成章,可唯有她察出异样。
夺人性命千百种,若我愿意,瞒一辈子不在话下,可人活着哪里是凭一个愿意就能平安顺遂,都是命运推着走的。
我拿起木笄端详。
记忆中的木笄是圆锥形,食指粗细,首部是木雕的凌霄花,笄身阴刻着盘旋缠绕的藤蔓。
若手法得当,同鲁班锁一般沿着藤蔓,可以一块块拆解开。
如今首身断裂处镶嵌着银丝,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因而银丝阻拦,再拆不开了。
情绪上涌,一阵晕眩,我趴在案上意图缓解,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久违地梦到离世的阿爷。
那个曾说带我到长安过好日子,却把我丢在叔父家,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阿爷。
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最后的印象是灵堂当中一副杉木棺材。
梦里也是那副棺材。
叔父婶母聚在一处,不停地说着:太惨了,太惨了,四肢都不齐全。
我一脸懵懂,麻木的往火盆里添金纸,很想问他后悔吗
阴风吹来,吹灭了一盏烛火。
待烛光亮起,是越州老旧的宅子。
那时候我还在私塾读书,日日需摹写字帖。
阿爷将手札捆起,催促我写字。
我低头看,白如雪的宣纸上已写有几个字——
凿石见火,居代几时。为当欢乐,心得所喜。
心得所喜。
他说,他不后悔。
24
空气像是变得又浓稠又冰冷,我窒息醒来,张着嘴巴贪婪地吸气。
灯烛已熄,地牢内半点光亮也无,对座更是暗得不同寻常。
我登时汗毛炸起,同时来自后背的无形压力让我脊梁骨发凉。
有人。
不止一个。
一前一后,气味俱陌生而凛冽,来者不善。
凭着记忆,我抓住桌沿猛地掀起,迅速转身掀起板凳,觑着身后的暗影抡砸。
杯盘哐啷落地,夹着老鼠仓皇逃窜的吱吱声。
杂乱中隐约听闻一声闷哼,我循声奔去,顺利摸到那人的头颅。
咔嚓一声,怀里的身躯瘫软下来。
再看桌案的位置,一片漆黑,明度有差异,除却桌腿四根耸立的影子,没无其他突兀的暗影。
人已不在。
我摸索着尸体,出言刺探:废物。是御史台大理寺还是刑部
霎那间,眼前光线有异,方从夺走尸体手里的匕首脱手而出。
匕首钉入石壁,发出噔地一声。
身侧传来一声嗤笑,接着风力骤变,向脖颈处横扫而来。
我闪身不及风向变化的速度,左肩一疼,浓郁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我恍然大悟。
不是灯烛熄灭,而是我看不见了。
此刻地牢阴暗寂静,像极了彼时的孤峰矿洞。
掌使曾说:我们多是夜间行动,双目不能视物时,把你的脑子放空,任凭身体指令。
我抬起手,吃力地摸向伤口。
伤口呈线性,边缘齐整,创腔较深,韧带有损害,凶器是刀。
我冷声道:本朝刀制有四,仪、障、横、陌,你使的是障刀。
那人出声。
轻蔑一笑,透着一抹慌乱,自上而下。身量与崔菽约莫一般,身长六尺,臂长两尺左右。
那人出招。
风向自头顶劈下,我架手挡起,忽觉身前约莫变得臊热。
本朝障刀长约半尺至一尺半,我向前半步,悬在半空的手转腕张开,欲掐住对方手臂。
不料风力改向,自下而上,大力撩起,我迅猛翻肘向下抓按,勉强抓住对方手腕。
我双手极力钳制,转身一拧,障刀落地。
同一时刻,右掌顺着他的臂膀飞斜向上,估着喉咙的位置用力砍去。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左手再也稳不住他。
奋力将他拉倒,我挑起障刀,抱起他的头,附耳低语:活人,是有温度的。
伴着呵气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愈加浓郁。
25
杀人灭口总在夜深人静时,此时地牢内静得出奇。
围剿双椒鱼头帮正是用人之际,有人百忙之中,腾出人手前来灭口。
二人内力深厚,誓要得手,想必其主人还有后着。
我不敢稍作停歇,踉跄着摸到牢门,锁链还在,辛好并未焊上。
连忙转头搜查两具尸体。
二者皆是死士,除却后槽牙藏着的毒药,身上一无所有。
我有些泄气,就地瘫下,指尖触到清凉。
握到手中摸索,是嵌了银丝的木笄。
我摩挲着木块接合处,即使偶尔被银丝阻断,依然能摸出凌霄元的藤蔓。
年幼时的新春前夕,阿爷常带着我闲逛花鸟鱼虫市场,只因阿娘是广府人,过年讲究意头。
他把我架在肩上,对着各色花卉,各种说法挑花了眼。
我打着哈欠,想起阿娘留下的木笄图纸问他,木笄上为何是凌霄花。
阿爷那时说什么来着。
绝处逢生。
凌霄花以攀援之姿,绽放于高墙。
心一狠,我摸过障刀,比着锁孔大小削起木笄。
木笄中部是空的,随着木屑掉落,掉出一颗珠子。
我一时怔愣,突然想起幼年时,阿爷对着太阳高高举起木笄图纸,问我为什么木笄是中空的
我那时故作深沉,意味深长的说:阿爷也不想想,木笄将来我定是时时刻刻带在身上的,在木笄里面放上银珠,即便和阿爷走散,我也有回家的路资。
…………
一声咔嗒,锁头开了。
凭着记忆,我走向差役方才饮酒的位置,途中打开道道牢门。
想要逃狱,总得有人开路。
我感觉得到,黑暗中,他们在迟疑,直到我泼了酒,以手帕为引,点了地牢。
他们推搡逃路,逆着人群,我走向地牢深处。
推开沉重的石门,冰冷的水漫过脚踝,激起一身寒气。
我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穿透深夜的后院柴门,越过雨天的悠长巷子,在水牢中萦绕回荡。
他说:你终于来了,泥鳅。
26
掌使曾经问过我想要什么
我们最后一场对话发生在他前往裕华宫之前。
我因违背指令,独自回到帮派处所领罚。
火光穿过密室的铁栅栏,在他脸上投出道道光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看着手里的黄牛皮包裹的纸扎,十年来哽在喉间的半碗米饭,突然咽下去了,家破人亡的原因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难怪叔父见我活着,情动至此。
唯恐因我仍存活在世,刘德一责怪他们一家办事不利,从而请他们上路。
遮蔽真相的云雾散开太快,那一刻,我只想为阿爷复仇。
行路途中,看到饿殍遍野,想起曾经的自己;
想起如今不知作何称呼的虎子;
想起满身疤痕的孙大爷;
想起横尸刀下的兰姨,突然意识到置我们于此境地的又仅是一个刘德一
恣心所欲的当朝皇帝,忙于朝廷党争的朝廷大臣,自相残害的愚民庸众,他们都是落下的雨滴。
…………
这四年时间,我接触的人或是忙于为恩师复仇,或是斡旋内宫,或是疲于奔命、追寻自我。
天地之大,我独自一人,无处可去,无人可依,行将就木之际脑中浮现的是掌使的身影。
吾愿此心如此景,斩落黑夜照苍黎。
他一番豪言,至今如雷贯耳。
我抱最后一丝希望闯入刑部地牢,见到苟延残存的他。
我们沿着水渠从地牢逃出,街上摩肩接踵,鼓乐喧天。
今日是千佛节,不设宵禁,普天同庆。
乔装之后,我架着掌使汇入人潮。
离开内城之前,我回望长街,隔着目巾,灰暗的人群影更远处一片红光。
一朵烟花于苍穹爆开,激烈的鼓点在躁动声中依稀可辨。
约莫半柱香后,天然的人群屏障将变成牢笼,我们再难以逃脱。
不顾车把式诧异地盘问,我将租车费用加到三成。
使劲架高掌使,我哆嗦道:郎中说夫君怕是活不过今晚,狐死首丘,还望郎君成全。
27
马车里,我问了掌使同样的问题。
算计人心背后是想要什么
铺设的愿景可还作数
等待许久,脑袋突然被他捧住,冰冷的触感激起一身鸡皮。
泥鳅,别这样看我。
我感觉到起皱的指心抚过脸颊,带过一片清凉、粘腻。
我偏过头,攥紧藏于袖中的匕首。
掌使可知我的名字
松萝。松萝生于川谷松树之上,非纯净无尘处不长。
可我阿爷还唤我芽芽,春始萌芽,万物待兴。行路至此过于坎坷,我渐渐忘了,阿爷及阿娘只希望我无忧无虑,顺遂一生。
那个清晨霞光满天,这样好的风景,我是看不见了。若你应下,我送你一程,若你不愿,我也送你一程。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闻一声叹息,他才道:自然作数,自我以同伴之命逃出孤峰,一直在做的便是这件事。
我反手掐住他的脉搏,脉动虚浮无力,是过劳所致。
良久,脉搏无明显波动,我将匕首放入他手中。
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他攥住我,仍想说些什么。
比如,大理寺卿将他关入刑部地牢,是想看看,有无同伙像当年在孤峰上一般,以性命掩护他逃出水牢;
比如,泥鳅,你当年吊在海棠树上摇晃的身影,像及了记忆中,同伴的那一抹孤寂身影。
比如,多谢你……
…………
我钻出马车,一脚踹开车把式抢走马车,猛然提速。
甩在后头的落地声异常沉重。
行至低洼处时,马车一轻,前路漫漫无光,仅剩我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我飞速伏低身子。
那弩箭穿破车帘,牢牢钉在木几上。
寒鸦盘旋高鸣。
我停下马车。
微风拂过,带来一股清苦的药材香。
阿萝,原来你不是我这一头的。你救他出狱,是想困住我吗
我下了马车,扬起马鞭用力挥向马背。
我指着马蹄声远去的方向:萧寻栖在马车上,去追吧。杀了他,没人再利用你。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味道,大雨如注,阿荠持着伞,一步一步走近我。
他刚出狱,身体虚弱,有寒鸦跟着,他跑不远,可你不一样。她用力扯下目巾,你……要死了
雨点打到伞面上四处飞溅,毫无章法,同阿荠困惑的语气将我淋了满身。
我脑海中浮出了帮主的模样。
阿荠说:狗东西。
28
每年除夕,阿荠送来解药会同我道些过往,临走前,都会补上一句:我从未有过害你之心。
我闷声吃下解药,不曾辩驳,只当她为减轻心理负担,方倾诉不易。
唯有今年,多了帮主一人。
阿荠出身杏林世家,信奉人命至重,贵比千金。
然萧寻栖、帮主皆以她和她阿娘为刀害人。
这与她自幼所学相去甚远,她不愿,她阿娘亦不肯。
兰姨不是她亲娘,她亲娘有个好听的名字——
樊青念。
樊青念虽已失常,然医术刻入骨髓,每当他人询问,会将医理如数道出。
她在孤峰的第二年,有过半日清明。
短短半日,她将自己擦拭干净,卸下阿荠为她简单束起的头发,重挽旧时发髻。
随后,她将阿荠唤到身前:阿娘做了错事,不知你习得多少医理,都到此为止,离开这里,阿娘不愿成为你的负担。
樊青念离去当晚,月光甚明,阿荠说像极了我们在后山上等待昙花开的夜晚。
自她阿爷走后,阿荠便落下落下暗疾,不能言语。
于是樊青念死后,萧寻栖将兰姨送到她身边。
孤峰寨子里,阿荠如同艄公一般,渡走一位又一位。
直到遇上了我。
第一个不顾自身安全,将她护到身后的人。
若我不是萧寻栖带来的,她满心期待着,我兴许会成为渡她的船夫。
只是后来,为了替兰姨复仇,我彻底落入萧寻栖的圈套。
我曾对她说:阻止你离开寨子的并非萧寻栖,也非令慈,更非兰姨。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阿娘离世当天,日日活在炼狱里。
她愤然指着枯树上的乌鸦:萧寻栖精通鸟兽语,一鸟一兽皆可化作私兵,我能逃哪去你以为他教我鸟兽语,是为了让我排解苦闷吗
那时,她甩袖而去,未听见我后来说的话,于是今日,京郊官道上,我旧言重叙。
同样通晓鸟兽语,它们如何不能成为你的私兵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次围困你的,是训练有素的金吾卫。
29
话音方落,马蹄声纷踏而至,视野内一片通红。
车把父哆嗦着高喊道:我就说呢,这么晚了还非要出城,原来是贼匪。大人,速速将她们拿下。
阿荠不动声色,将我拉至身后:若早知你毒至肺腑,就不来追你了。
我笑了:陪我上路,可委屈你但有你做伴,我也不孤单。
放屁,老娘委曲求全那么多年,萧寻栖都不敢要我的命,他金吾卫算个逑。
一声哨令穿云而上,林中群鸟扑棱飞起,黑压压一片朝着红光扑来。
有人问道:那是什么
慌乱中,我听闻弩箭上膛之声,纷杂破空。
阿荠趁乱拉着我向远处奔逃。
惨叫声、扑棱声、鸟鸣声渐行渐远。
火油味被雨水掩盖后,竟传出一缕血腥味。
自侧方传来。
是崔菽。
泥鳅,拿命来。
临行前,车把式坐地起价,久不发车。也是那个时候,他便缀在马车后头。
阿荠攥着胳膊的手暗中加力:这么多人想要你的命啊。
我从不知晓,阿荠臂力如此之大,我无法挣脱,只随着她奔走。
松上寄生的女萝,无根无蒂的,枯骨之余竟也变得珍奇。
群鸟终究是禽类,天生具火,无人指令后溃散离去,金吾卫很快追上来。
刺鼻的火油味如泰山压顶,飞快压过血腥味,萦绕鼻尖。
来自身后压力远强于刑部地牢内的杀手。
阿荠终于停下:到了。
她松开手,又上前几步。
阿萝,你说得对,我同样通晓鸟兽语,为何它们不能成为我的私兵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对话的鸟兽是只雕,它常年盘旋于寄雪崖。今天,我们谁都不会死。
我屹立不动,全心投入身前的辽阔,任席卷而来的狂风夹杂着雪花,吹散背后压力。
毒发之后,我彻骨生寒,已不能靠知觉窥测温度。
原来此处便是寄雪崖。
京都周遭白雪最先覆盖的地方,数尺积雪直至次年上巳日方依次融化。
我深吸口气:阿荠,我来渡你,做你的艄公,这次不会再有人拦你。
潇潇雨声中,弦已绷满,羽箭直指涯边。
尔等已无路可退,束手就擒,定留尔等全尸。
我走到阿荠身后,转过身极力探听。
不安地马蹄声、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来自崖底的嘶鸣声。
我不知阿荠此时在做什么,迟迟不闻回声。
心中一乱,耳中嘈杂得很。
放箭。
阿荠
像是为了安抚我,耳边同时响起一道哨声。
孤寂辽远。
我陡然清醒,挥舞马鞭,为她腾出一方安室。
眼前一闪一闪,似井中无数翻腾起的甜瓜,又似午夜梦回时,那夺命的黑色流星。
我终于分辨出梦中那道嘹亮长啸的嘶鸣声——
来自万鹰之王的金雕。
它架起阿荠,呼啸而过,留下低沉而有威胁性的吼声。
马鞭自手中脱落,像是缀着千斤重的铁块,拉着我一块儿落地。
一闪一闪的流星不再发亮,寒风凛冽时,只剩不可思议的纳罕。
架鹰而去的贼匪难以追回,寄雪崖上,只剩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罪犯。
乌皮六合靴踩雪而来,半空中的锁链当啷作响。
手臂被人攥住时,我看到后院的海棠树、还有树下飞扬跋扈的鸨母、盛气凌人的龟奴。
以及……那一圈圈绳索。
我又要……又要回到柴房了吗
不……不……不……
我逃过的……
逃过的……
趁着龟奴拉拽的瞬间,我借势推倒他,夺路而逃。
只是这一次,双腿不听使唤,路有些难走,一下没踩住,往下倒去。
我猛地回神,抬头看去,以崖顶为界,黑红分明。
那红光中似有一点黑影,他在呼喊。
松萝。
我想再仔细听听,可耳边只剩下猎猎风声。
(正文完)
番外——城外花又开
刘令妤出身权贵之家,兄弟姊妹共三人,惟她自幼在外祖家长大。才貌双冠,有巾帼风姿。
其外祖魏瀚曾官至太子少师,在她出生之前已悬车致仕,可敢于直言的一代忠臣到底影响了她。
十四岁时,刘令妤入选尚功局,任司珍司女史。
司珍司良才善用,能者居之,绕是因才情入选的刘令妤也只撂个盘点六宫衣饰修复名册的闲差。
然遍览六宫内外,多出于钟鼎之家,衣饰珍宝可随手散与他人,修复之物十之难有一二。
早知女官一般不涉政事,可内宫生活与她设想委实相差甚远,刘令妤日极无聊,渐将重心移至首饰修复。
说来也巧,一日,她正例行盘点六宫支度,有一岫玉镯子,如何翻找名册,也无法对应。
入尚功局时,伍尚功有言,尚功局物品繁多,具是贵人之物,为避免讹夺平添,凡是进出之物必要登记。
刘令妤正唯恐因出了差错,受刘司珍责罚时,掌珍宛莹飞快拿走镯子,用帕子包好藏进袖中。
是我的疏忽,竟将随身物品掺入贵人之物。好妹妹,吓着了吧
宛莹辅佐刘司珍制作珍宝首饰,桌案上钳、锤、锯等五金用具一应俱全,为避随身之物束缚手脚,繁忙时卸下也是寻常。
那件事本该如同误入池塘的石子,荡漾后,沉下去。
直到两日后的午憩,那镯子出现在尚食局司膳女使的手腕上。
刘令妤消食归来正撞上殿外挎着竹篮、探头探脑的司膳女使棠梨。
两相对视,棠梨询问宛莹可在殿中
刘令妤摇头。
那日,宛莹一早随刘司珍去了六公主那,到午膳时仍不见踪影。
棠梨黯然离去之前将竹篮转交刘令妤,一岫玉镯子触不及防撞入她眼中。
正是宛莹落下的那只。
岫玉虽不名贵,也讲究种水色地,天然之外讲究工艺。
那枚镯子温润晶莹,成色尚佳,却零星嵌刻着几尾锦鲤,加之金粉点缀,她印象深刻,不会认错。
她道:姐姐这枚镯子倒是别致,那锦鲤仿若活过来,正在碧潭里游。
棠梨支着手腕展示,语气难掩自得:锦鲤那几处原生出裂纹,镯子意义重大,丢不得,我才寻来工匠修复。如何看不出原貌吧
棠梨雀跃离去,却不知宛莹在游廊拐角听个真切,吓白了脸。
四下无人之时,宛莹拦下刘令妤哀求着解释道:好妹妹,我与棠梨本是同乡,那岫玉镯子是她入宫前,她表兄赠予她的定情之物,只待她廿五出宫成亲。
偏她表兄是个感性的闷葫芦,别看镯子只生了裂痕,若他知晓,便是嘴上不说,脑中怕也能编排一套棠梨变心薄情的戏码。
蒙受皇恩入宫,免我一家老小碌碌讨活,我应一心报效,不该二心。可她三番四次求我,日日哭丧着脸,我也担忧由此误了二人终身大事,这才应下。
好妹妹,此事若被他人……特别是刘司珍知晓,只怕我再难立足。
宛莹忧心忡忡的面庞难以掩去棠梨展示镯子时的生动神情,刘令妤心中忽生一念。
岫玉产量大,若是有心,寻着相似的替换不是难事,可棠梨并没有这么做。世间万物皆可寻,难寻者,唯情一字。
自那日起,刘令妤得闲时总拉着宛莹请教。
宛莹常扭捏着道:在民间,技艺是谋生的手段,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情比比皆是,你需发誓,此事绝不发生。
刘令妤一一笑着应和。
一年后,小有所成。
她不再满足于修补从市集上购买的普通珍宝,她急需有意义的饰品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崔菽就是这个时候送来了一根木笄。
圆锥形的木笄,食指粗,首身分离,首部是木雕的凌霄花,笄身阴刻着盘旋缠绕的藤蔓。
刘令妤有些受挫,但听闻是其主人的爷娘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于是接下。
饰品修复颇有章法,金银类断裂一般是焊接,木石类多用镶嵌。
刘令妤琢磨再三,决定在原有阴刻着藤蔓的位置嵌入银丝,再由银丝盘缠首部的凌霄花,将二者分而合之。
她取来雕刻刀,正要拓宽藤蔓,方惊觉木笄的特殊之处。
它运用榫卯工艺,只要手法得当,同鲁班锁一般沿着藤蔓可以拆解开。
刘令妤第一次听闻榫卯工艺是在八岁那年。
太和三十一年,越州修缮乐安寺,是她爷娘第一次分离。
阿娘不忍相思之苦,带着她远赴越州。
越州乐安寺所处山峰地的半山腰上,伫立着一扇巨大的雕花木门。
据闻是前任主持慧觉大师呕心沥血、终其一生之作。
木门高耸入云,俯瞰整个越州。上山下山皆要穿梭此门,修缮所用的木料石板也不例外。
晨晓鸡鸣时,工人开工,每每那时,现任主持净尘大师必要站立在木门旁,唯恐工人手脚笨拙,磕坏木门,毁了师傅绝作。
长此以往,有工人心生不忿。
觑着净尘大师目光扫来,故意松开手,又在他冲上来阻挡之前,一脚止住木料下滑的趋势。在净尘大师余悸中,嬉哈上山。
意外往往突如其来。
有一回作弄中,那工人一脚踩空,见状,其余工人和净尘大师赶忙追过去。
一脚,两脚,三脚……即便净尘大师扭伤脚踝也未能阻止木料下滑。
木料滑过净尘大师和诸多工人身侧,直直撞向木门,发出惊天巨响。
乐安寺的修缮工程在净尘大师哭嚎和谴责中中止。他着弟子在山下入口筑起人墙,绝不肯放工人入内。
刘令妤抵达越州时,刘德一正处于乐安寺内劝慰净尘大师,请求他召回弟子,让工人入内,好在千佛节前完工。
净尘大师是个古怪脾气,听了半晌劝慰,只松口同意工人自后门进出。
乐安寺后门是陡峭悬崖,僧人自幼习武,行走其中必然是如履平地,可工人都是笨重的粗使壮丁。
刘德一时没了章法,告别尚未话叙的妻女,在乐安寺住下。
年幼的刘令妤,曾是个娇气的小娘子。
奔赴千里却受了阿耶冷落,她下山时,负气甩掉阿娘及丫鬟婆子,独自一人跑在前方。
直到在山脚下,听见同样受到阿耶冷落的小娘子的抱怨声,她才停下脚步。
既不开工,阿耶何不家去阿萝若是不知晓,阿耶今日岂不是饿着。
小女郎约莫七八岁,穿着素净,粉面桃腮,正蹙着眉,一脸担忧的看着狼团虎咽的年轻郎君。
方才在来的路上,我看到王婆子种的甜瓜已经抽芽了。乐安寺不知何时完工,明年夏日,我们能在院子里吃上井水镇的甜瓜吗
挖井是大工程,甜瓜明年、后年吃都可以,只是我的生辰礼可不许再推了,六岁推到七岁,过了年,我就八岁了,阿耶你羞不羞
年岁久远,刘令妤已经忘记那小娘子的生辰礼是何物,应当是鲁班锁一类。
只记得那位囫囵吃饭的郎君最后抬起头提到了榫卯工艺,提到了慧觉大师终其一生的雕花木门也用到此工艺。
那位年轻郎君有些本领。
自刘令妤将他引荐给刘德一之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净尘大师拆掉雕花木门,放工人上山,乐安寺得以按时完工。
刘令妤自知技艺不精,将木笄收好,写了家书,托越州的叔伯婶母打听那位年轻郎君的下落。
可刘令妤未等到回信,在她二十岁那年,却先见到木笄的主人。
那一年,阿耶刘德一自裕华宫回京复命,路遇歹徒,曝尸荒野,死状惨烈。
那一年,阿娘情急之下生了重病,痊愈后,入玉真观修行,再不见她。
那一年,外祖越发年迈,交谈不过三两句,便打起瞌睡。
同她这般年岁的娘子早已嫁做他人,为妻为母。
疯长的愁绪同她漂泊的命运般无处安放。
木笄的主人名唤杜松萝,开了间酒肆。
外祖魏瀚有一门生,其子任千牛卫录事参军,与长兄格外交好。他曾说酒肆、赌坊之流人员杂乱,消息格外灵通。
因而刘令妤面见杜松萝之前做足了准备,仍是被吓着了。
隔着很远的距离,刘令妤听见酒肆方向传来的骂声。
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多少人想找一份差事糊口却止于门楣,止于身份。出了酒肆打听打听,有多少管事愿意聘用一个流民。
刘令妤顿时怔住,酒肆掌柜便罢,竟聘用流民置客人安危于何处
她踟蹰着,不敢上前。
崔菽解释道,那位流民不愿成为佃农变卖了田地家产,因而沦落至此。他家有妻女,只是有些惫懒。
九岁那年清明,刘令妤在京郊踏青,碰上人贩团伙作案。
他们做惯了采生折割之事,发觉被人发现后第一反应是灭口。
崔菽拼了命将她救下,比随后赶到的家丁护卫还要勇猛。
对于这位救命恩人,刘令妤一向很敬重。那他引荐的人,她总要见见。
杜松萝的性情意外合乎她的脾性。
杜松萝虽出身寒微,但观人察事,自有见地,于底层之事为甚。
二人成为密友,事无巨细,她皆与杜松萝分享。
她说,外祖魏瀚门生众多,是以其所居石泉斋西厢书房来客络绎不绝。
她幼年时,看似隔着屏风摹写字帖,实则将惠生利民之举听了满耳,也是那时立下志向,入朝为官,造福一方百姓。
杜松萝回道: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刘令妤红着脸,又说,司膳司有一女使,得表兄定情玉镯,怎料玉镯起了裂痕,遂委托司珍司掌珍,以二人相知之物锦鲤为元素修复。
她全程见证,心有所感,如今已另立志向。
杜松萝听罢,笑着鼓舞:金质所在,凭何处,具可熠熠生辉。
二人过分契合,以至于刘令妤常有种错觉,杜松萝的种种行为都是为了迎合她。
这无须他证,情谊应是双方共扶,并非一人之力所生。
杜松萝了解她的一切,少女怀春之态、懵懂无知之状。
然刘令妤只知杜松萝无父无母,为越州人,太和三十二年秋,入长安。
刘令妤同为越州人,其父死后,葬入越州刘氏茔地。
越州旧制,先人白骨后,择吉开坟,拾骨于瓮棺,易地二次埋葬,俗称捡骨葬。
太永十三年九月初六,是刘德一的捡骨葬的日子,刘令妤启程当日,邀杜松萝同去越州。
杜松萝只侧身站立,露出身后人头攒动的酒肆,刘令妤看到那惫懒的伙计正急走于库房和桌案之间。
她了然于胸,笑道:也罢,等我带茴香豆返程,我们举酒作诗,彻夜畅谈。
刘令妤自廿五出宫后,与卫尉寺少卿喜结连理,后又晋升为司珍。
内宫、后宅具是战场。
她很想念同杜松萝朝夕过从的日子。
杜松萝善制野菜团子,自有心得,令人食指大动。
春日的乐游原长满野菜,刘令妤着人挖来,一筐又一筐。
秋日重阳,她们一同出游,在终南山拾来野菊入酒。于白雪飘飞之日,以打油诗助兴。
车轮转动之前,刘令妤自车窗探出,双手将绣有玉兰花的月白色帕子展开。
杜松萝但笑不语,从窄袖麻衫的袖子中费力抽出一张同样的帕子,目光沉沉地目送马车远去。
此后多年,夏日蝉鸣之时,刘令妤总会梦见杜松萝站在酒肆前与她告别的场景。
她穿着素净,不甚华丽的窄袖麻衫,与手里的丝绸帕子对比鲜明,望向马车眼神格外深沉。
知晓父亲遇害真相后,她幡然醒悟,杜松萝那日的目光像极了阿娘入玉真观前,望向她的眼神——
是诀别。
她们早在那一刻做好了诀别,此生不见,再见,是陌路人。
颅骨内的银针,注定她们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刘令妤曾固执的认定,二人孽缘之始,在杜松萝挥刀的那一瞬间,但或许应在更早以前。
乐安寺的山脚下,那对父女,那位年轻郎君。
自她将年轻郎君引荐给阿耶的那一刻,她们的孽缘便开始滋生缠绵。
刑部大牢,杜松萝问她:令尊出事时,可丢失一捆手札,黄牛皮的。
那捆手札,她曾在阿耶书房见过。
她知道不是阿耶的,手札扉页写着:杜家上承祖先遗志汇制成书,不敢有辱先祖,后人杜谨将内传子女,不敢外泄。
刘令妤记起一些旧事,乐安寺完工后,阿耶返京当日到石泉斋想外祖请安。
外祖问他:为臣之道,在之几何
年幼的她,从堆满字帖的书案抬起头,答道: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然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
刘令妤猛地站起,借着地牢烛光,她好像看到很多年前,杜松萝说:太和三十二年,秋,入长安。
最后一块榫卯接入,真相无所遁形。
她一念之举,造成两家伤亡。
乐安寺之危远在越州,圣上和百姓的考较近在咫尺。
她的阿耶,因忧心不堪胜任其职,恐人闲语,以岳丈之力得位,杀人夺宝。
…………
人在茫然无措的时候,往往会想起最亲近的人,譬如雏鸟在翱翔之前,总是躲在母亲的羽翼下。
刘令妤出了刑部地牢,连夜登上玉真观。
玉真观观门禁闭,她靠着门扉等了一夜,草丛灌木里的虫鸟,也叫了一夜。
杜松萝在她脑中屡见叠出,附和的、玩闹的、决绝的……还有拿着水壶蹙眉头的。
春去秋来,叠翠流金,玉真观四周开满野菊。
刘令妤放下木鱼,起身追赶阿娘。
那日,卯时一刻,钟声响彻重峦。她从一众青衣认出阿娘,红着眼睛,事无巨细一一道出。
最后,她哭着问:阿娘,我该怎么办
阿娘兀自敲着木鱼,她心如死灰,默默松开拽着阿娘衣襟的手。
早课结束,大殿空无一人,无一蒲团,唯有她身前留下一只木鱼。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木锤敲了一下。
木鱼清磐,振醒尘寰。
她试着与自己和解,学着阿娘的样子,敲打木鱼、诵念经文。
然惟有她知晓,厢房逼仄,木窗亦狭窄。她侧卧于榻上,目透木窗不见月。然月光甚华,将其丑态照得明晰。
犹记得当年正月上元节,城隍庙会,她与长兄在金鱼摊前捞锦鲤。
锦鲤活泼,一个蹦哒掉下渔网。鱼儿看似在青石板上鲜活跳动,实则将因离水,无法呼吸而亡。
刘令妤觉得,此时此刻,她就是那条鱼。
她起身关上窗子,辗转难眠,天翻肚白时才勉强睡去。
次日清晨,钟声响过三回,刘令妤勉强睁开眼睛。看清身前之人,忽地一亮。
她的阿娘,今日没有去诵经。
阿娘将她引到窗台前坐下,取过木梳,如在她儿时一般,给她梳妆。
阿娘问:菁娘,你实话实说,对你而言,阿娘是好阿娘吗对你外祖来言,阿娘是好女儿吗
外祖魏瀚子嗣缘薄,到了耄耋之年,仅有舅舅魏洵和阿娘魏沅,两个子女。
然魏沅实则是个任性的小娘子。
自马车内,与进士榜下的刘德一遥遥相望,便央求魏瀚退了娃娃亲,如何劝解也要嫁与刘德一为妻。
后来,又因丈夫遇害,丢下年迈的父亲和未出阁的闺女,入玉真观,常伴青灯。
刘令妤难以回答,索性沉默。
魏沅接着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对你们而言,我不是好阿娘、好女儿,可对于这世道,我是个好妻子。
刘令妤欲作反驳,魏沅将她按住。
阿娘见过那位年轻郎君。年纪轻轻已是管理十数人的小工头。他有说服主持的本事,即便你不引荐,为了他的小工们,总有一天,他会去打听,去解决问题。
若当日你不在书房,即便你阿耶答不上,你外祖依然会解惑。即便不解惑,日后,你阿耶在工作中,会意识到自己能力不足,会想起那位年轻郎君。
世间的因果便是如此,盘旋缠绕,彼此交织,非一己之力可挣脱,至死方休。
魏沅离去后,刘令妤撑起木窗,菊花已经开了。
她对着魏沅的背影闻到:这些,阿娘入玉真观前可知晓吗
魏沅身形一顿,复又前行。
…………
刘令妤下山了。
此时距离捕足泥鳅已经过去半年。
半年时间,足以发生许多事。
杜松萝死了,葬身崖底。
京城荒郊望春崖,高十余丈,云烟缠绕崖底,尸骨难寻。
当日,杜松萝搅乱刑堂,将诸位邢官的恶行公之于众,引来杀手灭口。
她遂反杀,趁机救出双椒鱼头帮的掌使萧寻栖。
萧寻栖潜逃至帮派处所,手刃双椒鱼头帮帮主,正式站到幕前。
继而召集帮众于乙县起义,要求圣人还地于民。
天下苦苛政久矣,山寇土匪,江湖帮派,乞丐流民纷纷响应,天下将乱。
圣上大怒,誓要将其捉拿归案,
双方交战丁县,昼夜不息,血流成河,萧寻栖亡于阵前。
起义军一时散去,烧杀抢掠。两个月前复又聚拢,领头之人名唤步七。
步七,七步,七步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领头之人,是崔菽。
…………
崔菽此举,或是早有征兆。
杜松萝从水牢逃出,途径酒肆,崔菽愣神间,她已没入人群。
烟火腾空绽开,人群井然留足观赏,但他知道,稍有纷乱必会引起骚动,人们纷踏而逃,恐有踩踏事件。
他耐着性子追至城外。
掌使、马车、杜松萝,三个目标。
却在杜松萝坠崖之际,崔菽找到了她。
刘令妤再听闻崔菽之名,竟有些恍惚。
她未曾见到阿耶入殓之前的模样。
下人传言,阿耶死状惨烈。她想,应是当日在酒肆里,崔菽的模样。
身上被划了数十刀,每道伤口霖霖留着鲜血,活脱脱仿若恶鬼在世。
刘令妤在酒肆里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白雪飘下之日,等到崔菽。
她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接管双椒鱼头帮,成为乱臣贼子。
他说:今年春始。一日途径酒肆,门外聚拢乞丐,城卫持刀来赶,他们却高呼野菜团子。
当年,你着人送来的野菜,萝娘做成团子,却一直没等到你。她在后门立了粥棚,将野菜团子一起分给流民和乞丐。
刘令妤不可想象。
犹记得当年与杜松萝共设粥棚,她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此餐尽了,下餐犹馁。
刘令妤不恼,回复道:得一餐是一餐,只要能挨下去,总有人施下一餐,总能遇到如你一般,聘用流民的人。
天意弄人,她们来往之间,所思所感亦已发生交融。
崔菽接着说:我不是为了萝娘,是为了天下百姓。
刘令妤了然。
次日,在长公主府外寻得宛莹。
宛莹凭珠饰技巧得长公主青睐,入住长公主府。
在她引荐下,刘令妤参见长公主,将裕华宫还地于民之利弊纷说。
长公主笑了:陛下正为此事头疼,你要本宫一个人触陛下的霉头吗凡益之道,与时偕行。
长公主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刘令妤遂求外祖魏瀚: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五谷出于地焉,地无民则乱,民乱则天下不宁,国将不国,江山难复。
魏瀚掳着胡须,脑袋点点,也不知听进多少。
自那日后,萧索一时的石泉斋复又热络起来。
次年春,陛下颁诏废裕华宫,更名浴重寺,还地于旧民。
颁发召令当日,魏瀚对刘令妤说: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如今春已至,启程正好。
魏瀚曾官至太子少师,门生众多,同为门生的当今圣上对他颇有忌惮。
刘令妤自玉真观接上魏沅,回京途中,她绕路去往寄雪崖。
微风拂过,带来一缕花香。
她掀起车帘。
那屹立于崖边的玉堂春,迎风招展,花开正妍。
后记
甜瓜性喜阳光,多生于北方干燥地带,王婶子……现在应该叫王婆子,她栽种的甜瓜水分足矣,香甜味却淡。
每年所产甜瓜能消耗殆尽,全仰赖她有个善于制酱的儿媳——李春禾。
李春禾酱做得好,烧饼也堪称一绝。瓜酱咸甜,烧饼酥韧,二者合一更令人胃口大开。
王婆子其子王大生颇有生意头脑,深谙物以稀为贵之理,瓜酱烧饼只做冬春两季。
朔风凛冽,最后一茬甜瓜告罄,炉子内的烧饼也由梅菜换成瓜酱。
五黄六月,待烧饼炉旁摆上两筐头茬的甜瓜,瓜酱烧饼便随之谢幕。
若有客惦记那口瓜酱烧饼,王大生也回答干脆:哎哟,真是对不住,瓜酱烧饼有您惦记,秘诀只在一字,陈,瓜酱越陈越香。如今甜瓜方结,瓜酱也才渍起,劳您百日后来。
每个新鲜出炉的烧饼都用粗竹麻纸袋包着,既隔热也讲究,不会糊得客人一手油。
价钱不贵,十文钱一个。
是以来客络绎不绝,午后出摊,暮色四合时已闲坐家中。
盛夏方至,王秀桃身前已摆上甜瓜,瓜酱烧饼也迎来最后一日。
她埋在书后的眼睛频频望向炉子。
过了今日,再见瓜酱便是饭桌上的一碟调味,只用来沾菜、拌饭吃。其味过咸,她不喜欢。
王秀桃借着书册遮掩,双眸滴溜溜观察。
阿爷正招呼卖瓜:头茬的甜瓜,可新鲜了,今早地里头刚摘的,水分可足。
五文钱一个,您挑个大的。
阿娘忙着做烧饼,面团抹上油,把它团了又团。
觑着他们不注意,她飞快从木桶炉子上夹出烧饼,用粗竹麻纸袋包着。
转身欲走,不料肩膀一沉,王秀桃哭丧着回回头,待看清王大生的脸,旋即露出讨好似的笑:阿爷。
馋猫,又偷吃。
李春禾闻声附和:帮阿爷把甜瓜卖光,阿娘给你烙个大的。
王秀桃今年七岁,年初时上了私塾,已熟稔行义知耻之理,一个偷字罩下,瞬间红透了脸。
她嗫喏着:才没有,我是看那边有人一直瞧着烧饼,想过去问问她买不买。
王大生顺着王秀桃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身着麻衫的女子端坐于草药摊前。
摊主同样为女子,一袭黄衫。
摆满药材的摊面角落放着一串串铃虎撑,幌子在摊子右侧高高立起,原是游走江湖的民间医者。
那幌子……
嚯!
那幌子赫然写着华佗在世。
也不知那麻衫女子生患何病,难医至此,甚至求助惯于招摇撞骗的走方郎中。
眼覆目巾,也是可怜人。
王大生方想劝诫王秀桃休要贫嘴,她已走到草药摊旁。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王大生听到王秀桃说:女郎,这是你要的烧饼。
那女子嘴唇翕动,王秀桃生怕她开口回绝,忙将烧饼塞入她的手。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王秀桃顿时怔住,全然忘却下一步动作,心中仅有一个念头——这位女郎,好冰的手。
王秀桃茫然后退,不知所措。
那位摊主说话了,声音清脆爽利:小娘子,甜瓜怎么卖
甜……甜瓜便宜,五文钱一个,烧饼要十文。
摊主从案上的木盒拨出二十文,递给她:烧饼要了,来两个甜瓜,要个大的。
又回头对麻衫女子说:回家用井水镇了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