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三年的记忆(下) > 第一章

这房间像个从往事里爬出来的幽灵。要住多久?干瘪的看门老头问。
许明远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许一两个时辰后追兵就至,或许要住上十天半月——前提是能找到活计。此刻他西装内袋里只剩八元七角九分,这是昨夜仓皇出逃时带的全部家当。
就得看你收我多少房租了。他答道。
老头搓着枯枝般的手指:这样的好房间,四块银元。见许明远转身要走,急忙改口:两块五!您瞧,临街景致,每周换洗床单...
生锈的水龙头突然发出咳嗽般的声响,喷出铁锈色的细流。楼下用水呢。老头讪讪地关上龙头,水流却持续呜咽了半晌才停。
许明远将两张一元纸币和一枚五角银毫拍在老头掌心:钥匙。
老头嘟囔着从钥匙串里解下一把,临走还在嘀咕:还要钥匙,接下来莫不是要床帐...
现在只剩他一人了。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提篮桥街如一幅流动的市井画。阳光从窗帘缝隙刺入,在他袖口烙下个明亮的人字形。这条街东接茂海路,西连德兴里,两头都是死胡同,恰似他此刻的处境。看来这个世界并不大。
楼下行人如蚁群般在推车缝隙间蠕动。偶有汽车龟行而过,喇叭声淹没在叫卖声里。他松开领带,西装外套搭在斑驳的椅背上。
本打算小憩片刻,但街市的嘈杂经窗玻璃过滤,竟成了催眠曲。各种声响交织成模糊的和弦,将他拽入逃离后的首次深眠。
醒来已是申时三刻。拧开龙头时,整根水管都在惨叫。锈水奔流片刻后,总算变得清亮。锁门纯属习惯——虽然这破屋子根本无物可偷。楼道里飘着午饭菜香,他才惊觉饥肠辘辘。连灵魂也要吃饭的。
下楼梯时,他察觉昨夜那种负罪感已消散。若这是对过往的本能反应,那么要么他蒙受不白之冤,要么就是个冷血之徒。危机感仍在,却混着奇异的兴奋——毕竟静淑已安全,现在只需面对自己的命运。
走进德兴里口一家苍蝇馆子,透过厨房门缝可见成堆的泔水桶。生意好才有这么多垃圾,他决定在此用餐。此刻不是饭点,店里空无一人。
他故意摘下呢帽,将脸凑近灶台:在此做了多久?
跑堂头也不回:个把月。
首战失利。许明远搅着杯底未化的砂糖,盘算着计划:吃遍街上所有饭馆,逛完每家店铺。总会有人记得这张脸。
重返街道时,他故意仰起帽檐,以龟速向西头的茂海路挪动。提篮桥街的拥挤超乎想象:一侧被货摊占满,另一侧挤满闲汉与主妇。行人像没头苍蝇般乱撞,肘击脚踩无人计较,道歉反倒招来白眼。
三个街区的路程竟耗去半个时辰。折返时夕阳已染红瓦檐,货摊陆续收档。女人们用特殊的声波召唤孩童,总能穿透嘈杂得到回应——哪怕是声不情愿的来了。
待到华灯初上,贫民窟显出一种虚假的喜庆。超大的电灯泡在商铺门口耀武扬威,汽油灯在剩余推车上摇曳。许明远站在明暗交界处,像个乞讨记忆的幽灵。
回到阁楼,他将百叶帘卷到顶。街灯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对墙,折成直角的明暗分界。坐在床沿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将他击垮,额头重重砸在交叠的手臂上。
但下一秒他又猛地抬头。
三十二岁重头来过谈何容易。尤其当你的过去已成定局,而未来所剩无几。
对面最后一日清仓的霓虹灯熄灭了。他懒得点煤气灯,脱剩单衣钻进粗布被褥。提篮桥街的喧嚣如褪色的幻灯片,渐渐隐入黑暗。
潜伏过去的第一日,一无所获,心中仍旧日茫然无措。
第二日下午申时,许明远第三次绕行提篮桥街时,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今朝好伐?
他猛回头,只见人潮汹涌,哪还寻得见拍肩人。那只粗糙的手掌与声音分明来自同向而行的路人。他发疯般拨开人群,抓住四五个路人的衣袖追问:是你拍我的肩膀吗?最终有个戴鸭舌帽的男子讪讪道:认错人了。便挣脱离去。
许明远呆立街头,任凭人流冲刷。错失的机会如同指间沙,再也抓不回来了。
到周一清晨,他已在提篮桥街蛰伏整整七日。楼梯口遇见房东时才惊觉时光飞逝。摸遍全身只剩两元银钱,他塞给房东:缺的五角子夜里补上。
当夜他带回洗盘子挣的铜板。油腻的洗碗水泡得手指泛白起皱,但总算凑足了房租。此后几日,他陆续吃遍街上所有饭铺,逛完每家店铺,却无人认得这张脸。
阁楼里,街灯将窗影投在墙上,像个闪烁的牢笼。或许一开始就错了——提篮桥街不过是他偶然经过之地。他画了附近街巷草图研究,却因信息太少作罢。纸团滚到墙角,与另外十几个失败的方案作伴。
洗碗挣的钱很快耗尽。靠跑堂偷偷塞的豆浆又撑过一日,但这并非长久之计。饥饿首日,他两腿发软地在街头游荡,胃里火烧火燎。
最终他掏出那个金边珐琅烟盒——自从在提篮桥街被砸晕后就莫名出现在口袋里的物件。为免沈静淑担心,他一直随身携带。如今这是唯一值钱的家当了。
提篮桥街没有当铺,他走到相邻的茂海路上,推开永昌当的雕花木门。铺子里樟脑丸气味刺鼻,空无一人。
生意来哉。内室传来吴语口音。当铺老板踱到柜台后,眯眼打量他。
许明远递过烟盒。老板竟说:又来当哉?这话如闪电劈开黑暗。
上趟...也是在此处当的?许明远声音发颤。他佯装健忘,上海滩当铺都生得差不多。
老板嗤笑:记得清爽。连当三趟哉。他指着烟盒内侧一处蚀痕,上趟吵相骂,非讲是十四K包银,我只出四块洋钿。
可有当票存根?许明远急问。
老板翻出账册:四月十八日,黑珐琅包银烟盒一只,当洋四元。存根上签着乔治·威廉斯,地址写茂海路七百零五号。
这化名拙劣如儿戏。更蹊跷的是,茂海路上七百零三号隔壁便是七百零七号——中间是家龙泉池澡堂,哪来什么七百零五号?
希望之门刚开条缝,又重重关上。许明远攥着烟盒冲出当铺,耳边还回荡着老板的骂声。暮色中,他站在澡堂门口,望着龙泉池三个褪色大字,不知该哭该笑。
但这至少证明一件事:他与提篮桥街确有瓜葛。当铺老板的指认,如同黑屋透进的第一线微光。
许明远数了数兜里的钱——三美元七十美分,折合成银元约莫五块二角。在物价飞涨的上海滩,这点钱连三天都撑不过。他机械地沿着提篮桥街踱步,不再以日月计时,而是用铜板的消耗计算光阴。
行至瓦特街口时,街上人流突然如退潮般涌向乔丹街方向。远处消防车的警笛与人群尖叫混作一团。往常这种热闹他绝不凑趣,但此刻空旷的街道已无寻觅线索的可能,只得慢吞吞跟过去。
两个街区外,蓝灰色烟柱腾空而起。人群在警戒线外筑起人墙,像极了当年他与沈静淑看庙会时的场景。许明远站在外围,忽然一团黏糊东西砸中肩膀——是顶楼窗口小孩挤落的橘子皮。
他仰头怒视,那张因营养不良而凹陷的脸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四楼窗口,一个穿绛紫旗袍的女人正探出大半个身子,涂着丹蔻的手指突然指向他:
丹尼!
这声尖叫穿透嘈杂,如利刃劈开记忆迷雾。许明远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帽子内衬DN的缩写终于有了答案。
窗口的女人已转身消失。而街角处,灰衣人熟悉的轮廓正挤过人群。许明远此刻同时面临两种危险:既将被故人认出,又将被仇敌发现。
命运之门在生死夹缝中,终于裂开一道细缝。
许明远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层窗口,最终锁定二楼正中——那里刚空出的位置证明确实有人。耳膜仍在震颤,那声丹确凿无疑是冲他而来。讽刺的是,他日日徘徊提篮桥街,却从未拐进相邻的瓦特街。
约莫一分半钟后,楼门砰地弹开。一个穿绛紫旗袍的女子箭步冲到他面前。她褐色眼眸里蓄满将坠未坠的泪水,手帕掩面的间隙,许明远得以打量她:身量比寻常女子高挑,发梢恰到他耳垂,棕发在夕照下泛着茶色光泽。
丹尼!她压低声音,你疯了?大白天在街上晃悠?未等他回应,便拽着他袖子往楼道里拖。她指尖发颤,力道却不容抗拒。
进到昏暗过道,女子突然攥拳捶他胸口。可恶的坏蛋!拳头落得又急又轻,为什么我偏偏这么爱你?这矛盾举动让许明远心惊——他究竟对这位姑娘做过什么?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立刻将他推进楼梯下的死角。两人蜷缩在蛛网密布的阴影里,她呼出的热气带着栀子香水味。你现在住哪儿?得知是提篮桥街十五号二楼后,她急道:我收拾完就溜过去。你快走!
临别时她拽低他的帽檐,那个敷衍的吻像在完成某种仪式。许明远走出楼道时,听见她木屐踏在楼梯上的脆响。
拐进提篮桥街后,他步伐前所未有地轻快。那些慢腾腾逡巡的日子结束了。虽然仍不知女子身份,但丹尼这个化名已如钥匙,即将打开记忆的牢门。
提篮桥街十五号的阁楼里,许明远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女子口中的他们是谁?她又是他过往中的什么角色?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深,答案或许正随着她的脚步越来越近。
煤气灯的火苗跳了四个时辰,墙上投下的光影如不安的灵魂。许明远第三次拧开水龙头又关上时,终于听见楼梯间的木屐声。
丹。门外传来气音。
他抵着门缝问:谁?
我。这回答让他苦笑。开门瞬间,穿绛紫旗袍的女子已闪身而入,琥珀色眸子在灯光下灼灼发亮。
相好太多,记不清了?她将小皮箱和几个纸袋扔在地上,除了房东,我可是头一个登门的。这话戳得他心头一颤——沈静淑的名字像根刺扎在喉头。
她带来的煤油炉、罐头食品堆满壁架。别再出门了。她背对着他整理物品,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他们不会罢休的。
他们——这个词让许明远太阳穴突突直跳。趁她弯腰时,他悄悄翻检她的手袋,却找不到任何姓名线索。
她突然贴上来摆弄他的衣领:丹尼,你变了不少。指尖掠过他新长的胡茬,说话也躲躲闪闪的。
窗外传来汽笛声。她将头靠在他胸前,发丝间的栀子香扑面而来:就算哪天来敲门你已不在,我仍只要你。这话里藏着多少往事?许明远只能含糊应道:会找到办法的。
姐姐差点听见我喊你。她突然说,好在孩子在洗澡...至此他拼凑出信息:瓦特街的公寓是她姐姐家,而她来自别处——那个搭早班火车一小时十分钟可达的地方。
熄灯后,他装作不经意问:火车在几号站台?
十七号站台,你坐过多少回了。她嘟囔着,完全不知这信息对他的价值。当她在黑暗中缠上来时,他满脑子却在计算:六点发车,下层十七号站台,一小时十分钟车程。
黎明前她悄然离去,留的字条上终于揭晓姓名:
下周四再来。 柳如烟
原来她叫柳如烟。许明远对着晨光举起纸条,仿佛握着一把通往过去的钥匙,却不知该插进哪扇门的锁孔。
对逃亡者而言,北火车站如同刀尖起舞。清晨五点四十五分,许明远将呢帽压到眉骨,竖起的衣领遮住半张脸,沿着花岗岩台阶向下层站台走去。
这个钟点站台空旷得像被遗弃的舞台。零星几个旅客蜷在长椅上打盹,戴红帽子的脚夫瞥见他两手空空,便懒得上前招揽。大理石地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仿佛另一个自己在暗中跟随。
他假装查看时刻表,目光扫过二十一号、十九号站台,最终停在十七号站台的铁栅栏前。泛黄的时刻表只标注发车时间:六点整。没有目的地信息。
请问这班车几时到沪宁线支线?他随意指了个中间站。
站务员打着哈欠:六点三刻。
沪杭线呢?
七点零五分。对方已显不耐。
许明远心跳加速:沪宁线?
七点十分!站务员几乎吼出来。
沪宁线——这个地名如钥匙般咔哒作响。他后退着离开,衣领仍紧贴鼻梁。现在知道了:柳如烟每周四从沪宁线乘六点的火车来,车程一小时十分钟。
转身时,晨光正刺破玻璃穹顶。十七号站台的列车静静停靠,车头喷出的蒸汽里,隐约可见沪宁线四个黑体字在目的地牌上闪烁。
又一个周四。窗外的梆子声刚敲过二更,柳如烟就带着满身栀子香推开了门。许明远注意到她放窗帘的动作比往常重了些。

沈淑静是谁?她突然转身,琥珀色的眼里闪着危险的光。
许明远喉结动了动:哪儿听来的名字?
你梦里喊的。她冷笑,沪宁线的相好?还是在这儿勾搭的?
沪宁线——她亲口证实了这个地名。现在只差时间了。他边安抚边盘算:何时?何地?何时?
要她给你买煤油炉去!柳如烟甩开他的手,却在被他拉回时软化。当火柴光亮起,她望着他的眼睛许愿:愿他们永远抓不到你。
永远有多久?他顺势问,我们这样...有九个月了?
九个月零十五天。她扳着手指,去年八月到现在...没想到你能躲这么久。
民国二十九年八月十五日。这个日期如铜锤敲响记忆的钟。地点加时间,方程式终于有解。
柳如烟枕在他肩上时,许明远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团霉斑形状恰如沪宁线的车站地图——命运正在向他展露微笑。
《领导者报》民国二十九年八月十六日的头版如惊雷般劈下:
忘恩负义——苏州乡绅宅邸血案
八月十五日下午,丹尼·尼尔林持猎枪击杀雇主哈里·迪德里希。案发时,迪德里希太太与其弟及邻居刘伯和返家取车票,目睹凶手持枪冲出温室...
许明远的手指在左手腕蓝色船锚纹身这行字上颤抖。他本能地拉下袖口,遮住自己手腕上那个早已褪色的锚形刺青。
报纸继续描述:迪德里希先生头部中弹,书房保险箱被撬。过去几周屡次失窃的小额现金,使警方推断这是一起谋财害命案。通缉令附有凶手特征:二十七八岁,棕发棕眼,中等身材,左手腕似是蓝色船锚纹身…
原来灰衣人是警探!地铁站掏枪砸门、家门口突袭——一切都有了解释。许明远喉头涌起胆汁的苦味,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嘴。
先生,请勿在阅览室入睡。管理员轻拍他肩膀。
他猛地抬头,眼前仍晃动着幻觉:一个与自己相貌相同的男人持猎枪冲出温室,枪管冒着青烟。那个丹尼·尼尔林真的是他吗?若是,为何他对杀人毫无记忆?若不是,手腕上的船锚纹身又作何解释?
报纸从指间滑落。最后一栏写着:女佣柳如烟案发时不在现场。
原来柳如烟是凶宅的女佣。许明远突然明白她矛盾情感的根源——既爱着这个叫丹尼的男人,又深知他是个杀人犯。
现在,有一点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是两个人,床笫之间多了个幽灵。无论许明远将柳如烟搂得多紧,那个被枪轰开脑袋的迪德里希先生总横亘其间。当他吻她时,仿佛也在亲吻死者僵冷的笑容。
丹尼,今朝怎不说话?柳如烟的手指划过他紧绷的下颌。
他面前摆着两条路:走进警局自首,或重返血案现场。光是想象第一种可能就让他胃部绞痛。
柳如烟,你真信我杀了人?
她别过脸去:三个人亲眼所见...我想不信也难。
若我发誓没杀人呢?
我会更努力去信...她声音发颤,但不知能否做到。
许明远抓住她肩膀:愿帮我洗冤吗?必须回沪宁线。
你疯了吗?她赤脚跳下床,在黑暗中如受惊的鹿,那是送死!
唯一生路。他斩钉截铁,你不帮,我独自去。
柳如烟的剪影在窗前摇晃。远处传来海关钟声,敲了十一下。
最终她如柳絮般飘回床边,发丝垂落如温热的雨。何须问?她的吻混着咸泪,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跟定你了。
栀子香弥漫的刹那,许明远想起沈静淑。两个女人的面容在脑海中重叠,又碎裂成无数镜片。
民国三十年六月某夜,海关大钟敲过八响时,许明远第三次掀开提篮桥街阁楼的窗帘。路灯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如监牢铁栅般摇晃。
柳如烟早该到了。他们约好她带换装衣物来,助他混上开往沪宁线的末班火车。现在离发车只剩三刻钟,窗外的石子路上仍不见那抹熟悉的绛紫色身影。
出事了。他喃喃道。不是背叛——他确信柳如烟不会出卖他——或许是车祸,或许是那间作为藏身处的废弃木屋塌了梁。无论如何,没有她引路,他就像个要过马路的瞎子。
楼下的皮货店飘来刺鼻的骨胶味。许明远突然冲下楼,掏出两角五分钱:劳驾,给我粘个假络腮胡。
皮货匠用镊子夹着几绺貉子毛,在他鬓角边涂上鱼鳔胶。味儿冲,相好要嫌的。匠人嘟囔着,将毛发按在他颧骨上。
回到阁楼时,海腥味的穿堂风掀起了黏得不牢的假须。这粗劣伪装骗不过熟人,但或许能让车站巡警犹豫片刻。他最后环顾这间蜗居:起皮的墙纸上还留着柳如烟木屐踢出的凹痕。
十点的钟声里,许明远掐灭煤气灯。昏黄的光圈收缩成针尖大的一点,终于熄灭。提篮桥街沉入黑暗,如同他记忆中那段空白的延续。
北火车站月台上,十七号站台的列车喷着白汽。许明远竖起大衣领,假须被呼出的热气呵得发痒。剪票员狐疑地打量他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木屐声。
绛紫色旗袍的一角闪过人群,又消失不见。许明远不确定那是真实还是幻觉——就像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许明远,还是那个叫丹尼尔·尼尔林的杀人犯。
许明远将《申报》举到眼前,报纸边缘微微颤抖。民国三十年的上海电车挤满了人,每一道扫过的目光都像针一样刺在他皮肤上。他必须找个座位,但那些狭窄的过道是最危险的地方——他得从两排座位间穿过,而座位上那些无聊的乘客正仰着头,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
借过。他低声说,声音淹没在电车铃铛声中。
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不情愿地收拢膝盖。许明远侧身挤过去,感到报纸被座椅扶手刮了一下。他屏住呼吸,生怕假胡须会掉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安全地坐下了,但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命运暂时放过了他,但许明远知道,它一定在前方某个拐角处等着,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走出静安寺电车站时,许明远把礼帽压得更低了些。北火车站比街道安全,至少没有那么多敞开的窗户和阳台。但当他踏入候车大厅,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空旷的大厅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而他就像被聚光灯照着的猎物,无处藏身。
有人在看我。他喃喃自语,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那些目光来自四面八方,像无形的蜘蛛网缠绕着他。
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队。许明远选了最边上的一队,站在一个提着藤箱的老妇人身后。老妇人身上有股樟脑丸的味道,这让他想起自己在苏州的祖母。
一张去嘉兴的车票。轮到他时,他压低声音说。
售票员头也不抬:一块八毛四分。
许明远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铜板和银角子,手心里全是汗。钱币叮当作响地滚进售票员的小托盘。
还差一分钱。售票员用铅笔敲着柜台。
许明远浑身发冷:我就这么多了,只是一分钱...
规定就是规定。售票员冷漠地说。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耐烦地骚动。
许明远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那该死的假胡须花了他两角五分。如果没有这个伪装,他现在就能买上车票了。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大厅角落里有一面西洋镜,镜子下方是三个自动售货机。许明远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盯着镜中的自己。假胡须让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戏子。他愤怒地捶了一下中间那个卡住的拉杆。
咔嗒一声,一枚黑乎乎的铜板掉了出来。
许明远抓起铜板冲回售票窗口,把铜板拍在柜台上。给你,混账东西!
售票员同样愤怒地把车票甩给他:拿好,赤佬!
检票口正在关闭。许明远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在最后一刻挤上了已经启动的列车。车门在他身后关闭,发出令人窒息的砰的一声。
车厢里挤满了人。许明远低着头向前走,寻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走到第三节车厢时,他的血液瞬间凝固——
整节车厢的座椅都朝向前方,只有一个座位例外。而坐在那个背对方向的座位上的人,是柳如烟。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柳如烟的眼睛瞪大了,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飞快地瞥了一眼过道。
许明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在她身后两排,一个戴灰呢帽的男人正坐在过道对面。是马探长,那个像影子一样追了他几个月的侦探。
许明远的手指掐进了掌心。再往前走一步,他就会完全暴露。他猛地转身,撞进旁边的洗手间,把门锁上的瞬间,他听到马探长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
洗手间狭小得令人窒息。许明远背靠着门,一条腿抵在对面的墙上支撑身体。列车每经过一个弯道,他的额头都会撞到冰冷的金属壁。五次停靠站,三次有人敲门,他都屏住呼吸没有应答。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特殊的脚步声停在门外——不是随意的踱步,而是有节奏的轻叩。柳如烟的暗号。
许明远打开门缝。柳如烟背对着他,假装在补妆。她的声音从镜子反射过来:是马探长。他刚下车。数到十再出来。
他看着她消失在车厢连接处,开始默数。数到十时,列车正好完全停下。许明远冲下站台,听到柳如烟在远处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那边——一个漂亮姑娘摔倒了,正痛苦地捂着脚踝。
许明远趁机躲到一辆行李车后面。一刻钟后,柳如烟踩着轻快的步子回来了。
甩掉他了,她低声说,我在药铺假装买红药水,看到他回警局了。这种小镇就这点好——什么事都藏不住。
他们搭上一辆路过的运米卡车。许明远蜷缩在车厢最黑暗的角落,柳如烟坐在前面和司机聊天。中途一辆别克轿车超车时,灯光扫过车厢,许明远赶紧低头装睡。
是周家的人,下车后柳如烟告诉他,周世昌和王丽娟。他们不该在这时候出门的,老爷子一个人在家...她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担忧。
他们避开大路,穿过周家庄园边界的一片竹林。柳如烟轻车熟路地领着许明远来到一栋废弃的看园人小屋。屋里黑漆漆的,只有一支蜡烛在角落里发出微弱的光。
我每天用轮椅带点东西过来,柳如烟指着地上的米袋和毯子,老爷子坐得比平时高了半尺,居然没人发现。她苦笑了一下,他们就是这样对他的。
许明远环顾四周,注意到窗户都被小心地用旧窗帘遮挡住了。你冒了很大风险。
柳如烟突然抓住他的手:你必须见到老爷子。他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知道是谁真的杀了哈里·迪德里希。她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明天午时,我会带他过来。但你必须小心——迪德里希太太最近经常在附近游荡,她越来越...不正常了。
许明远点点头。当柳如烟离开后,他吹灭蜡烛,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远处传来犬吠声,还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响。他想起柳如烟说的出海的杀手已返乡,不禁打了个寒战。
窗外,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通往主宅的青石板路。在那栋西式别墅的某个房间里,一个老人正独自坐在黑暗中,等待着明天的会面——而别墅的其他角落,周家的成员们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没有人注意到看园人小屋窗缝里透出的那一丝微弱的烛光...许明远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晨光透过绿毡布的缝隙渗进来,将整个房间染成幽蓝色。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
这老骨头...他自嘲地嘟囔着,将充作枕头的外套重新穿上。窗上的绿毡布用铜钱固定着,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没有自来水,他必须到外面去洗漱。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片翠绿的竹林映入眼帘。阳光像碎金般洒在草地上,几只白蝴蝶在晨光中翩翩起舞。周家的西式洋楼隐藏在远处的树影中,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在竹林深处找到一条细如丝带的小溪。溪水清冽,他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灌满水壶后,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小屋。
柳如烟考虑得很周到。角落里堆着她偷偷带来的咖啡、炼乳、腌肉和豆子,甚至还有一小包白糖。许明远不禁莞尔——周家厨房里接连丢失这些东西,下人们怕是要疑神疑鬼了。
她用鹅卵石垒了个简易炉灶。许明远捡了些枯枝生火,火苗很小,他不敢用大块的木柴,生怕炊烟暴露行踪。咖啡在铁壶里咕嘟作响时,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剃刀,就着温水刮胡子。
忽然,一阵细微的沙沙声从门外传来。许明远立刻警觉地蹲下身,从门缝向外窥视。
是柳如烟。她推着一辆橡胶轮轮椅缓缓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位形销骨立的老人。老人面色蜡黄,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两盏明灯般在晨光中闪烁。
许明远推门而出。三人相对无言,只有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
瞧,谁来了?柳如烟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道,你的老朋友来看你了,高兴吗?
老人的眼睛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音。许明远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这个曾经叱咤上海滩的周家老爷,如今只剩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还顺利吗?柳如烟转向许明远,眼中满是关切。
多亏你安排周到。许明远轻声回答。
柳如烟今天穿着周家下人的制服——一条浆洗得笔挺的杏黄色旗袍,外罩白色围裙。这身打扮让她褪去了瓦特街时的市井气息,显得格外清丽。
昨晚我几乎没合眼,她忧心忡忡地说,越想越觉得带你来这里太冒险了...
许明远没有回应,只是注视着轮椅上的老人。那双眼睛正急切地眨动着,眼角渗出泪花。
他在等你问好呢。柳如烟轻声道。她突然想起什么,掩嘴轻笑:记得吗?你以前总爱对他说些俏皮话。那像是你们之间的暗号...
许明远心头一紧。他犹豫片刻,终于凑近老人耳边,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老东西,还没死啊?
老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烛火。柳如烟识趣地走开几步,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许明远继续低声道:你这副德行,倒像是被雷劈了的泥菩萨...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红了眼眶。
柳如烟回来时,老人眼中还噙着泪花。她掏出手帕,轻轻为他拭去泪水:他太高兴了。自从你走后,再没人这样跟他说话了。
许明远注意到老人的眼睛又开始快速眨动。他皱眉道:他又在眨眼,好像要传达什么。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柳如烟调整轮椅角度。
不对,许明远摇头,只有当我看着他时才会这样。
两人困惑地对视一眼。柳如烟突然压低声音:会不会...他在用眨眼传递讯息?就像电报密码那样?
许明远心头一震。他凑近老人,轻声道:老爷子,若是同意就眨一下眼,不同意就眨两下。您...知道是谁害了哈里·迪德里希?
老人用力地眨了一下眼。
许明远的手微微发抖:是...府上的人?
又是一次坚定的眨眼。
是周世昌?
这次老人没有反应。
周太太?
还是没有反应。
是…迪德里希太太…那那那阿尔玛?
老人的眼睛突然睁大,连续眨动了三次,泪水夺眶而出。
许明远和柳如烟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声——是周家召唤下人的信号。
柳如烟脸色骤变:我得回去了。明天这个时候再来。她匆匆推着轮椅离开,临走前不忘叮嘱:千万小心,别生火,别出声...
许明远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突然注意到轮椅上的老人正艰难地扭动脖颈,用眼神示意他看轮椅下方。
等柳如烟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许明远立刻检查轮椅停留过的地方。在松软的泥土上,有一个用轮椅轮子压出的奇怪痕迹——一个歪歪扭扭的凶字。
夜色如墨,许明远正对着壁炉出神。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只窥探的眼睛。突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得他浑身一颤——他竟没听见任何脚步声接近。
明远,是我。门外传来柳如烟压低的嗓音,仿佛夜风中的一缕叹息。
许明远掐灭烟头,悄无声息地挪开抵门的木椅,放下手中的铁棍。你怎么来了?他接过她手中的纸箱,里面装着食物。
我穿了布鞋。柳如烟指了指脚上的千层底,他们四十五分钟前出门了,我安顿好周老爷才溜出来的。她突然紧张地指向窗户,你得把蜡烛罩上,光都漏到小路上了!
许明远却心不在焉:他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柳如烟警觉起来。
带我去周家。许明远突然说。
柳如烟脸色煞白:你疯了!他们随时可能回来!
要么你带路,要么我自己去。许明远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这个疯子!柳如烟跺脚骂道,却不得不跟上他的脚步。
月光给云朵镀上银边,也将周家洋楼照得通明。许明远站在铁艺大门前,脊背发凉——他终于要踏入那个传说中的凶案现场了。
柳如烟掏出钥匙,紧张地环顾四周:快进去!别开灯!
灯光亮起的刹那,许明远屏住了呼吸。这栋西式洋房透着腐朽的奢华,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甜腻中带着死亡的气息。
这是书房。柳如烟点亮另一个房间,目光扫过墙上一个漆面金属箱,又迅速移开。许明远知道她在想什么——据说许明远就是从这里偷了钱。
穿过门廊,柳如烟推开起居室的门:周老爷在这儿。宽大的床上,老人瘦小的身躯几乎被淹没。他闭着眼睛,面容安详,与白天判若两人。轮椅静静立在床边。
现在他睡在这里。柳如烟轻声解释,我抱不动他上下楼了。她伸手关灯时,许明远似乎看见老人的眼睛睁开了,但黑暗吞噬了这一幕。
楼梯下,许明远突然驻足:楼上有人走动。
是周太太。柳如烟在太阳穴处画了个圈,她整夜不睡,在走廊游荡。周世昌先生随身带着她房间的钥匙...
医生确诊过吗?许明远敏锐地问。
他们说多年前看过,说没救了。柳如烟叹气,有时我觉得...可能是她...
许明远冷笑:'他们说'?分明是谋杀!
餐厅里,一碗蜡制水果在玻璃穹顶下泛着诡异的光。许明远推开对开的百叶门,柳如烟急忙阻拦: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门内是个铺着马赛克瓷砖的温室,藤蔓植物爬满墙角。许明远的目光落在一把柳条椅上——椅背上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他们还留着它!柳如烟声音发抖,从那天起没人进来过...我也是第一次...
我也是。许明远喃喃道。
柳如烟突然扑进他怀里:明远,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们说你在保险箱偷钱...你一定是疯了...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襟,我多希望那天的事没发生过...
许明远无言以对。突然,一道车灯扫过窗户。
他们回来了!柳如烟脸色惨白,推着他冲向厨房,从后门走!
黑暗中,许明远撞翻了一摞碗碟。他蹲下身,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刚才是你在窗口?一个醉醺醺的女声质问。
我...我睡着了...柳如烟结结巴巴地回答。
电影烂透了!女人跌跌撞撞地上楼,在上海时日子多自在!卧室门砰地关上。
另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跟进来:明早叫我挤牛奶。一阵扭打声后,柳如烟厉声喝道:够了!男人讪笑着上了楼。
许明远摸索着起身,正好撞见柳如烟进来:你怎么还没走?她急得直跺脚,这边!
穿过屏风,许明远终于呼吸到夜间的空气。柳如烟在他身后埋怨:你怎么连路都找不到!
走出一段距离后,许明远望着星空,轻声自语:因为我从没去过那里。
小路拐弯处横卧着一棵老槐树,树干上爬满青苔。许明远站在树影里,望着小路尽头。这是他和柳如烟约定的约会点——再往前就是危险地带了。
远处,柳如烟推着轮椅缓缓走来。阳光透过竹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会儿是金色的光斑,一会儿又是青冷的阴影。轮椅上的老人始终沉默,只有眼睛在不停眨动。
许明远远远就看见柳如烟警惕地回头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举起手挥了挥——那手势像是飞吻,又像是某种暗号。
说过多少次了,别走这么远!一见面柳如烟就嗔怪道,眼睛却亮晶晶的。
许明远没接话,径直俯身查看老人:他又在眨眼了。
在家里从不对别人这样。柳如烟压低声音,自从你提醒我注意后,我一直在观察。
小木屋里,许明远从椅子下取出柳如烟带来的物品:一叠宣纸、铅笔和一本巴掌大的记事本。本子前几页印着各省地图、节气表和急救知识。
就是它了。许明远快速翻到空白页,我要单独和老爷子待会儿,你在外面望风。
柳如烟撅起嘴,像个吃醋的小姑娘:你们要做什么啊?
成功了再告诉你。许明远推着轮椅进屋,关上了门。
一个半小时后,柳如烟进屋时看到这样一幕:许明远将轮椅转向光源,膝上摊开记事本,正全神贯注地记录老人眨眼的规律。已经写满十几页纸。
这...有用吗?柳如烟瞪大眼睛。
还不确定。许明远头也不抬,但他一进屋就拼命眨眼,肯定想传达什么。
柳如烟急得直跺脚:我得回去了!午饭时间都过了!她灵机一动,将腕表拨慢半小时,这样就有借口了。
送走他们后,许明远站在槐树下,看着柳如烟推轮椅远去的背影。阳光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道虎纹般的光影,直到消失在竹林深处。
下午柳如烟再来时,脸色惨白如纸。
她起疑心了!柳如烟声音发抖,今天午饭时,阿尔玛突然拿起我读给老爷子的《战争与和平》——书里有她偷偷做的口红记号!她说:'你读得真慢啊,如烟,太慢了。'那眼神...像要把我刺穿!
许明远眉头紧锁:情况不妙。
正当他准备继续记录老人的眨眼时,柳如烟突然惊跳起来:她来了!快躲起来!
许明远迅速将笔记塞进衣襟,躲到门后。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浓郁的栀子花香瞬间充满小屋。
啊,阿尔玛小姐!柳如烟强作镇定,您看,我找了个安静地方给老爷子读书...
几个星期不下雨,你却天天来这个破屋子?阿尔玛的声音像掺了冰碴。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危险的节奏。
许明远屏住呼吸。透过门缝,他看见一只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突然拍在门框上,钻石戒指几乎擦到他的鼻尖。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滚落。
这是什么?阿尔玛捡起地上的剃须刀片,早该生锈的东西...
许明远暗骂自己疏忽。那只手在门框上停留良久,指甲像毒蛇的信子般危险。
我跟周世昌说过该装围栏。阿尔玛的声音渐远,毕竟...那个杀人犯还没抓到呢。
脚步声终于消失后,许明远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他撬开一块松动的地板,将笔记藏了进去。
夜幕降临,许明远潜回小屋时发现门被打开过。一张字条别在门内:
丹尼,有重大发现。今晚九点来家,我给你留门。他们都去城里了,放心。——如烟
许明远皱起眉头,从裤袋掏出柳如烟上次留的纸条比对。两根火柴先后熄灭,他的眼神逐渐冰冷。
赴约前,他还有件事必须确认。
月光如水,许明远站在周家宅邸前。九点整,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大门。
屋内漆黑如墨。他刚踏上楼梯,突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拽住。栀子花香袭来时已晚——他被绳索绊倒,周世昌将他按在地上。
绑紧他的手!阿尔玛尖叫道。许明远挣扎间,一块浸满麻醉剂的棉布捂住了他的口鼻。意识模糊前,他看见阿尔玛猩红的指甲和周世昌冷酷的眼睛。
醒来时,许明远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月光下,柳如烟同样被绑在对面沙发上。周世昌正用菜刀在自己身上制造伤痕,精心布置自卫现场。
记住,三十分钟后再报警。周世昌吻别阿尔玛。待汽车声远去,他持刀上楼。片刻后,楼上传来凄厉惨叫。
周世昌再出现时脸色惨白,刀刃滴血。他像导演般规划凶案现场,甚至移动昏迷的柳如烟摆位。
当周世昌举枪瞄准时,许明远突然冷笑:站着开枪算什么自卫?这质疑动摇了凶手。就在周世昌犹豫时,浓烟突然涌入——楼下起火了!
周世昌在浓烟中跌倒,手枪滑到许明远脚边。争夺中,枪声炸响,子弹擦过许明远脸颊。
最后的声音是玻璃碎裂的脆响。许明远在失去意识前,感觉有人重重倒在他腿上。
氧气涌入肺部的感觉如此美妙。许明远仰面躺在草地上,头顶是繁星闪烁的夜空。探照灯的光束在周家宅邸上来回扫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你就是马探长吧?许明远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在电车、药房、火车站如影随形追捕他的人。
我就是。马探长面无表情,你就是许明远?
我是许明远。他挣扎着坐起身,柳如烟怎么样了?
马探长微微摇头。
她死了?我听到枪声......
省点力气吧。一旁的警员说,你被烟熏得像只老鼠。
许明远痛苦地闭上眼睛。这时,另一副担架被抬了过来。
这是救你的人。马探长掀开白布一角。
周老爷!许明远震惊地看着老人安详的面容,他......
知道他的右手还能轻微活动吗?马探长说,他用一根火柴点燃了坐垫。这是他能想到救你的唯一方式。
许明远想起老人眨眼的密码:他留下了证词。在小屋地板下,有他用眨眼传递的真相。
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明天正午,我会让你亲眼看见。许明远转向老人的遗体,轻声说了句只有他们才懂的告别语:我是你的朋友明远,谢谢,再见。
次日正午,阳光炽烈。许明远带着马探长一行人重返沈家凶案现场。
今天的情形与那天完全相同。许明远在柳条沙发旁立起一盏台灯,这就是哈里·迪德里希午睡时的位置。
随着深蓝色百叶窗帘被一一放下,室内光线渐暗。阳光透过窗帘上的菱形缺口,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
凶手利用了这个。许明远取过警员的配枪,将其对准沙发上的台灯,他们计算过光斑移动的速度,就像日晷一样精准。
众人屏息等待。当光斑移动到枪膛位置时,一声巨响震彻房间——台灯被精准击碎,灯罩如头颅般炸裂。
这就是真相。许明远说,他们在几英里外完成了谋杀。
马探长不得不承认:这个局布得精妙。
回到警局,马探长破例与许明远共进晚餐。我们之间结束了。他举起啤酒杯,我追捕的丹·尼尔林已经消失,现在坐在这里的是许明远。
许明远看着对方眼中的善意,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即将开始。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汽笛声划破天际。许明远与马探长在月台上道别。
最迟周三回来。马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给她惊喜了?
这次要永远在一起。许明远微笑。列车启动时,马探长突然追着车窗跑来,递还那个在提拉里街当掉的银烟盒。
生活真像个圆。许明远接过烟盒,想起初遇时马探长也是这样追着火车。
窗外掠过青苔覆盖的墓地,一座新坟静立其中。许明远抬手轻触太阳穴,向长眠的柳如烟无声告别。火车的悲鸣渐渐消散在风中,如同所有过往的伤痛。
前方的铁轨延伸向远方,那里有等待他的沈淑静,和全新的生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