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秦远眯起眼睛,将相机护在怀里,生怕这宝贝机器被沙尘侵袭。他的嘴唇已经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火焰,灼烧着气管。这就是海拔四千五百米给他的下马威。
该死的海拔。他嘟囔着,又灌了一口氧气,却感觉没什么效果。
清晨的甘孜草原笼罩在薄雾中,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秦远拖着沉重的步伐,寻找着理想的拍摄点。《国家地理》的消失中的游牧文化专题,这是他职业生涯的重要机会,绝不能搞砸。
转过一个小土坡,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所有不适——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无边的草原上,一群藏羊像珍珠般散落在绿色绒毯上。更远处,一匹白马正踏着轻快的步伐驱赶着羊群,马背上的身影与晨光融为一体,宛如一幅流动的油画。
秦远本能地举起相机,迅速调整参数,连拍数张。就在这时,白马突然转向,径直朝他奔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站在了羊群的必经之路上。
让开！清脆的女声用带着口音的汉语喊道。
秦远慌忙后退,却不慎被地上的草墩绊倒,相机差点脱手。白马在他面前急刹,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溅起的泥土沾了他一身。
马背上的藏族姑娘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黑亮的眼睛里满是责备。她穿着传统的藏袍,乌黑的长辫子盘在头顶,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高原红的脸颊和紧抿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既英气又美丽。
你差点害我的羊群走散！她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像一阵风。
秦远狼狈地爬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话没说完,一阵眩晕袭来,他不得不扶住膝盖大口喘息。高原反应似乎更严重了。
姑娘皱起眉头,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她的手粗糙却温暖,带着草原人特有的力道。
你脸色像死人一样。她毫不客气地说,然后从腰间的小布袋里取出几粒黑色药丸,吃下去。
秦远犹豫了一下,但在对方不容置疑的眼神下还是接过来吞了下去。药丸苦得他差点吐出来。
卓玛！远处传来呼唤声。
来了！她高声回应,然后转向秦远,坐在那里别动,十分钟就好了。下次别挡在畜群前面。说完就要离开。
等等！秦远叫住她,谢谢你,卓玛是吗我叫秦远,是摄影师。
卓玛回头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专业相机,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你来这里拍什么
你们的游牧文化,很美,很珍贵。秦远真诚地说。
然后呢卓玛追问,拍完照片,登在杂志上,让更多游客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秦远一时语塞。卓玛不再理会他,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驱赶羊群离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秦远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对准那个与草原融为一体的身影按下快门。取景框里,卓玛的背影挺拔如雪山,黑发在风中飘扬,仿佛草原上自由生长的格桑花。
他不知道的是,这张无意中拍下的照片,将成为改变两人命运的起点。
三天后,秦远的越野车颠簸着驶入山谷中的藏族村落。低矮的石头房屋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坡上,五彩经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连接着天地。
就是这里了。开车的文化局工作人员指着前方,桑格村,还保持着比较完整的游牧传统。村长已经安排好了,你住村里的民宿。
秦远点点头,眼睛却盯着远处山坡上的羊群。自从那天在草原偶遇那个叫卓玛的藏族姑娘后,他总不自觉地在每个视野里寻找那匹白马和它的主人。
车子停在一座较大的藏式院落前。院墙用石块垒成,门楣上挂着风干的牦牛头和哈达。一个身材魁梧的藏族大叔早已等在门口,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
欢迎！我是多吉。大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热情地帮秦远卸下行李,你是北京来的摄影师
是的,打扰了。秦远微微欠身,学着当地人的礼节,我想记录游牧文化的变化,可能要住两周左右。
好好好！多吉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秦远晃了晃,我女儿去放牧了,晚上回来。你先安顿下。
秦远跟着多吉穿过院子。角落里拴着几头牦牛,一只藏獒警惕地盯着他,但没有吠叫。主屋旁边有间独立的小屋,显然是给客人准备的。
你就住这里,晚上冷,有炉子。多吉推开门,屋内简朴但整洁,一张矮床,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唐卡和兽皮。
秦远刚放下行李,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马蹄声和羊群的叫声。他好奇地凑到窗边,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翻身下马——是那天草原上的藏族姑娘！她穿着深红色的藏袍,腰间系着五彩邦典,动作利落地把羊群赶进圈里。
爸！我回来了！她用藏语喊道,声音清脆如铃。
多吉走出屋子,用藏语说了几句,然后指向秦远的小屋。姑娘转头看过来,目光与窗边的秦远相遇。她明显怔了一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秦远硬着头皮走出来,尴尬地举起手打招呼：嗨,又见面了。
卓玛——现在他知道这是她的名字了——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转向父亲,用藏语快速说着什么。多吉哈哈大笑,拍拍女儿的肩膀,又对秦远说：原来你们见过！卓玛说你在草原上挡了她的羊群。
是个意外。秦远挠挠头,而且多亏了卓玛的药,我的高原反应好多了。
卓玛轻哼一声,不再理他,径直走进主屋。多吉无奈地耸耸肩：我女儿性子直,但心好。来吧,吃饭了。
晚餐是牦牛肉炖萝卜、糌粑和酥油茶。秦远学着多吉的样子用手揉糌粑,却弄得满手都是。卓玛坐在对面,安静地吃着,偶尔抬眼看他笨拙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
秦先生想拍我们的日常生活,多吉对女儿说,明天你带他去转转。
卓玛的筷子停在半空：我要训练,赛马节快到了。
那正好！秦远眼睛一亮,我可以记录赛马节的准备过程,这对我的专题很重要。
卓玛没接话,只是低头继续吃饭。秦远注意到她吃饭时小指微微翘起,像个城里姑娘,与粗糙的双手形成奇妙的对比。
饭后,秦远早早回到小屋整理设备。窗外,夕阳将雪山染成金色,村落里升起袅袅炊烟。他拿起相机,悄悄走出院子。
村边有一条小溪,几个藏族妇女正在洗衣服,孩子们在岸边玩耍。秦远保持距离,用长焦镜头捕捉这些自然的生活场景。突然,他的镜头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卓玛独自一人坐在溪边一块大石头上,解开了盘起的长发。
秦远屏住呼吸。夕阳的余晖洒在卓玛身上,她弯下腰,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入溪水中。她用手舀起水淋在头发上,然后开始唱歌。那是一首藏族民歌,嗓音清亮悠远,仿佛能穿透雪山。
秦远不自觉地按下快门,连拍数张。就在这时,一块小石子啪地打在他旁边的树上。他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一个藏族小男孩气鼓鼓地瞪着他。
不能拍！男孩用生硬的汉语说。
卓玛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到秦远和相机,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她迅速拧干头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你在拍我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川。
秦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连忙放下相机：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那个画面太美了...
删除。卓玛伸出手,现在。
秦远犹豫了一下——那确实是一组绝美的照片——但在卓玛坚定的目光下,他不得不调出照片,一张张删掉。
我们不是你们的风景,卓玛冷冷地说,我们是人,有尊严的人。
我明白,真的很抱歉。秦远诚恳地道歉,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卓玛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的诚意,然后转身离去,湿漉漉的长发在身后甩出一道水痕。
秦远叹了口气,看着最后一张照片在屏幕上消失。那个小男孩还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他的相机。
她生气了吗秦远问。
小男孩点点头：卓玛姐姐不喜欢被拍。去年有游客偷拍她洗澡,照片传到网上。
秦远胃里一阵翻腾。他突然理解了卓玛的愤怒。我绝不是那种人,他对男孩说,帮我跟卓玛说,我真的很抱歉。
男孩歪着头想了想,突然说：你想拍赛马节卓玛姐姐是村里最好的骑手,去年得了第一名。
真的秦远眼睛一亮。
嗯！她每天清晨都去训练,在白杨坡。男孩凑近,压低声音,如果你真想拍好照片,明天日出前去那里等着。但别让她发现你！
秦远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男孩：谢谢你,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扎西。男孩接过巧克力,欢快地跑开了。
回到小屋,秦远检查着当天拍摄的照片,思绪却不断回到溪边的卓玛。她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那种不加修饰的美,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气质,是任何专业模特都无法比拟的。
窗外,月光照亮了雪山。秦远决定明天一早就去白杨坡,但不是为了偷拍——他要正大光明地请求卓玛允许他记录她的训练。毕竟,真实的游牧文化不仅包括风景和牛羊,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人,像卓玛这样骄傲而美丽的藏族姑娘。
他调出相机里唯一一张卓玛的照片——那天在草原上拍的背影。手指在删除键上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凌晨四点,秦远就背着器材出了门。高原的星空璀璨得不像话,银河像一条发光的河流横贯天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白杨坡走去,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白杨坡是村外一片开阔的草地,周围环绕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秦远选了个隐蔽的位置架好三脚架,等待日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偷窥者一样躲在这里,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请求拍摄许可。但扎西的警告言犹在耳——别让她发现你。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卓玛骑着她那匹白马出现在坡顶,晨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藏袍下摆。她没有穿日常的便装,而是一身红色的赛马服,腰间系着五彩绸带,整个人像一团火焰在黎明中燃烧。
秦远屏住呼吸,轻轻按下快门。卓玛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她轻夹马腹,白马立刻加速,如离弦之箭冲下山坡。快到坡底时,卓玛突然俯身,几乎贴在马背上,右手向地面探去。秦远这才发现坡底放着一条哈达。
就在白马即将踏过哈达的瞬间,卓玛一个漂亮的侧身,右手精准地捞起了哈达,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秦远忍不住轻声赞叹,手指不停地按着快门。
谁在那里卓玛猛地勒住马头,转向秦远藏身的方向。
秦远僵住了,慢慢站起身：是我。
卓玛眯起眼睛,看清是他后,表情从警惕变成了恼怒：又是你！偷拍上瘾了
不是偷拍,秦远急忙解释,我是来记录赛马节准备的。扎西告诉我你每天在这里训练...
那个小叛徒。卓玛嘟囔着,催马走近,把照片删了。
秦远没有立即服从,而是大胆地提议：不如你先看看如果觉得不合适,我马上删。
卓玛犹豫了一下,终于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秦远调出刚才拍摄的照片,一张张翻给她看。晨光中的卓玛与白马,红衣与白毛在绿色草原上形成的鲜明对比,她俯身拾哈达时身体的优美弧线...每一张都像是精心构图的画作。
卓玛的表情从恼怒变成了惊讶：这...真的是我
当然是你,秦远微笑,只不过是从我的视角看到的你。
卓玛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问：为什么拍我
因为你很美,秦远脱口而出,随即觉得这话太轻浮,赶紧补充,不是那种肤浅的美,是你和马、和草原融为一体的那种美。就像...就像这片土地的灵魂。
卓玛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别过脸去,声音低了几分：赛马节后天举行,如果你想拍,可以来。但别妨碍比赛。
我一定去！秦远欣喜若狂,谢谢你,卓玛。
卓玛没再说什么,转身上马离去。但秦远分明看到她嘴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赛马节当天,整个桑格村沸腾了。草原上搭起了彩色的帐篷,村民们穿着节日盛装,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和烤肉的香气。秦远早早占据了最佳拍摄位置,长焦镜头对准了起点处聚集的骑手们。
卓玛是唯一的女骑手。她穿着那身红色赛马服,黑发编成一根粗辫子垂在背后,在清一色的男性骑手中格外醒目。比赛即将开始时,她抬头环顾四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当看到架着相机的秦远时,她微微点了点头。
号角响起,十几匹马如离弦之箭冲出起点。卓玛的白马一开始并不领先,但她丝毫不急,稳稳地保持在第三位。秦远的镜头紧跟着她,捕捉到她专注的侧脸和与马匹完美配合的动作。
赛程过半,卓玛突然加速。她俯身在马背上,嘴唇微动,似乎在和白马说话。白马像是听懂了,步伐骤然加快,如一道白色闪电连续超越前两匹马。最后冲刺阶段,卓玛与领先的骑手几乎齐头并进。就在终点线前,她一声清喝,白马猛地一个纵跃,以半个马身的优势率先冲线。
全场爆发出欢呼声。秦远激动得差点摔了相机,他拍到了卓玛冲线那一刻高举双臂的胜利姿态,阳光在她身后形成光环,宛如战神。
颁奖仪式上,村长给卓玛戴上花环,献上哈达。秦远挤到前排,不断按下快门。卓玛接过奖品——一把精美的藏刀,目光扫过人群,看到秦远时,她举起藏刀向他示意,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喜悦。
庆祝活动持续到下午。秦远拍完了所有备用电池,正坐在草地上整理照片,一片阴影落在他身上。抬头一看,是牵着白马的卓玛。
拍够了她问。
秦远晃了晃没电的相机：彻底罢工了。
卓玛犹豫了一下,突然说：想看看真正的草原吗
秦远一愣：现在
日落前的草原最美,卓玛指了指白马,它可以载两个人。
秦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收拾好器材,小心翼翼地接近白马。卓玛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向他伸出手。秦远握住她的手,笨拙地爬上去,差点从另一侧滑下去,惹得卓玛轻笑出声。
抱紧我的腰,她命令道,摔下去我可不管。
秦远小心翼翼地环住卓玛的腰,立刻感受到了她腰肢的柔韧和力量。白马开始小跑,秦远不得不更紧地抱住她,两人的后背与前胸紧紧相贴。
放松点,卓玛回头说,和马一起呼吸。
秦远试着照做,渐渐找到了节奏。白马加速,风迎面扑来,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卓玛的长发飞舞,有几缕拂在秦远脸上,痒痒的,带着淡淡的酥油香。
他们来到一片高坡,整个草原在脚下展开,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卓玛勒住马,两人静静地欣赏着日落。金色的阳光洒在草原上,给每一片草叶都镀上了金边。
我从小就在这片草原上骑马,卓玛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和马、和草原是一体的。
秦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侧脸。此刻的卓玛不再是那个对他横眉冷对的藏族姑娘,而是一个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灵魂。
回村的路上,秦远鼓起勇气问：能给我看看你的奖品吗那把藏刀。
卓玛从腰间解下藏刀递给他。刀鞘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刀身寒光闪闪,锋利无比。
这是我爷爷的刀,卓玛说,去年赛马节的奖品。今天村长特意拿出来,说是要物归原主。
你爷爷
他是村里最好的骑手,十年前去世了。卓玛的声音带着怀念,这把刀跟着他走遍了整个藏区。
秦远小心地还回藏刀：所以你继承了他的骑术
卓玛点点头：阿爸说,我骑马的样子和爷爷一模一样。
回到村里,篝火晚会已经开始。村民们围着火堆跳锅庄,歌声响彻夜空。秦远拿出笔记本电脑,向卓玛展示今天拍摄的照片。卓玛看着屏幕上的自己,表情从惊讶到沉思。
这些...会登在你的杂志上她问。
如果你允许的话。秦远谨慎地回答。
卓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继续翻看照片。当看到秦远抓拍到她冲线瞬间的表情时,她停住了——照片里的她双眼炯炯有神,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整个人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这是我吗她轻声问。
秦远微笑：这就是我看到的你。
晚会临近尾声时,村里的老艺人开始讲述古老的传说。秦远虽然听不懂藏语,但卓玛在一旁低声翻译。
他在讲雪山神女的故事,卓玛说,很久以前,一位天女爱上了一个凡间猎人。她放弃神力来到人间,但猎人却在一次打猎中坠崖身亡。神女悲痛欲绝,泪水化成了雪山上的湖泊,她的身体化成了最高的山峰,永远守护着爱人的灵魂。
秦远注视着篝火映照下卓玛的侧脸,突然问：你相信这样的爱情吗跨越一切障碍的那种
卓玛转过头,两人的目光在火光中相遇。她的眼睛深邃如夜空,藏着无数星辰。
我相信,她轻声说,但这样的爱情往往要付出代价。就像神女,她得到了爱情,却失去了永恒的生命。
篝火渐渐熄灭,村民们陆续回家。秦远和卓玛并肩走在星空下,谁都没有说话,但沉默不再像最初那样令人不适。
回到院子,卓玛突然转身对秦远说：照片...你可以用。但要有我们的尊严。
秦远郑重地点头：我保证。
卓玛微微一笑,转身进了主屋。秦远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璀璨的星空,心中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他想起那个传说,想起神女为爱放弃一切的决心。而此刻,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或许也站在了某个命运的转折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