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味,我攥着血常规报告等李医生叫号时,听见父亲在楼梯口打电话。他嗓门大,说的是给小宝订生日蛋糕:要奥特曼那种,对,小宝说必须有会发光的剑。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字映得发白。
李医生让我坐下时,诊室外传来小宝的笑声——准是父亲答应了他的要求。白细胞3万,比正常值高了三倍。李医生的钢笔在报告上敲了敲,建议尽快去海市做进一步检查。我盯着他白大褂上的污渍,突然想起上周还在县一中的课堂上,数学老师举着我的卷子说:林漾又拿了年级第一,错题本借大家传看。
确诊当晚家里闹得厉害。生母踩着高跟鞋冲进客厅时,王姨正给小宝擦嘴,搪瓷碗里还剩半块没吃完的红烧肉。林国栋你还是人吗闺女在县一中年年拿奖学金,现在病成这样你不管生母的红色指甲差点戳到父亲鼻尖,他缩着脖子往沙发里躲,手里的烟头明灭不定。
王姨把抹布往桌上一摔:当初离婚时你可是拍着胸脯说不用我管她,现在想起当妈了小宝下个月钢琴考级的钱还没凑齐呢,难不成要卖了房子给她治病父亲的烟灰簌簌掉在小宝的奥特曼睡衣上,那是我用零花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
我蹲在茶几旁捡被撕碎的诊断书,碎纸片上高危两个字扎眼。生母突然抓住我的手,冰凉的戒指硌得我生疼:跟妈走,妈借钱也给你治。你在县一中的奖状我都收着,病好了还能回去读书。王姨冷笑一声:说得好听,这些年你给过几分抚养费海市三中是省重点,能住校,总比在县里耽误治疗强。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像卡在喉咙里:先让孩子去海市住院吧,剩下的事慢慢商量。
收拾行李时我只带了两套校服、几本课本,还有半瓶没吃完的维生素。书包侧兜还装着上周刚发的错题本,封面上年级第一的红章格外显眼。王姨推门进来,扔给我一张银行卡:密码六个八,小宝生日。海市三中的教材和咱们县不一样,你空了自己琢磨琢磨。她咬着苹果,汁水顺着下巴流到围裙上:食堂伙食比家里强,别老想着省钱。
父亲在里屋给小宝修玩具车,螺丝刀叮当响。我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他连头都没抬,只盯着小宝举着的断了轮子的警车。直到我走到玄关换鞋,才听见他闷声说:到了给家里打电话。王姨在身后接话:打给我就行,你爸忙。
海市是我们这的省城,刚好有一趟920路公交车开海市,但是的话一天的话只有一趟,因为路程的话比较远,我早上起的很早,因为公交车在凌晨五点发车。我摸着书包里的错题本,想起班主任昨天还说等我病好回校,要让新高一的学弟学妹参观我的笔记,车窗外开始飘雪,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早,落在玻璃上很快化成水痕,模糊了青霜县一中教学楼顶的校徽——那是我曾以为会一直属于我的地方。
20路公交在海市客运站停下时,下午三点的太阳正斜斜挂着。我攥着王姨给的银行卡,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司机师傅听说去三中,踩了脚油门:高三转学啊这时候来压力可不小。我摸着书包里的错题本没说话——县一中高三的课堂笔记上,还记着上周刚讲的二模重点。
三中的校门比县一中气派,铁艺栅栏上爬着枯黄的藤蔓。传达室大爷看了眼我的转学证明,抬了抬老花镜:高三(5)班在顶楼,宿舍往南走第三栋。放学后的校园静悄悄的,几个高三生抱着习题集匆匆走过,梧桐叶落在他们肩头也没人顾得上拍。我背着书包在走廊里转了三圈,分不清东西南北,最后跟着条石板小路走到了后院。
眼前是片花圃,枯黄的鸢尾叶整齐地立在土里。有个男生蹲在花圃边上,手里拿着喷壶,正在给最边上的几株植物浇水。他穿件洗旧的藏青色校服,后背印着海市三中,袖口沾着点泥土,校服裤脚还别着枚校徽,边角磨得发白。
我不小心踩断了路边的枯枝,他猛地回头,喷壶里的水洒在裤脚上也没察觉。同学,你找谁他声音有点哑,左眼角有颗浅褐色的痣,说话时手里还捏着片枯黄的鸢尾叶。我慌忙摆手:对不起,我迷路了……想问下高三(5)班怎么走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放学了,教室没人。你是新来的转学生吧我带你去宿舍,顺路。
他指了指花圃:这是鸢尾园,我负责照看。高三忙,没空浇水,就剩这些老根了。我注意到他刚才浇水的地方,几株鸢尾根部缠着保温棉,像是被人仔细裹过。书包里的手机震动,是王姨的短信:到了报平安,别耽误晚自习。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我叫宋逸,高三(3)班的。明天早自习前带你认教室吧,高三楼拐来拐去的,新人容易晕。路灯亮起来时,他的影子和鸢尾叶的影子叠在一起。我突然想起县一中后操场那几株野鸢尾,没人管却年年开花,不像这里的被照顾得这么仔细。
谢谢,我叫林漾。我跟上他的脚步,书包里的错题本硌着后背——那是县一中高三特有的蓝皮笔记本,封面上二模加油的红章还新鲜。远处传来食堂开饭的声音,宋逸忽然说:三中食堂的酸菜牛肉面不错,晚自习前来得及的话可以去试试。我低头看了眼书包上挂着的县一中校牌,他大概是从校牌看出了我的来历。
鸢尾园的木栅栏在身后吱呀作响,晚风带着凉意。我跟着宋逸的背影走过操场,看他校服上的三中校徽在暮色里隐约发亮。这个陌生的高三校园,此刻只有脚边的鸢尾叶沙沙响,和前面那个同样读高三的男生,让即将到来的晚自习,好像没那么让人紧张了。
晚自习铃响前五分钟,数学老师敲了敲黑板:新同学自我介绍。我攥着书包带站在讲台边,校服领口蹭得脖子发紧。三十多双眼睛盯着我,后排有男生用尺子敲桌子,发出哒哒的响声。
我叫林漾,从青霜县一中转学过来。声音比在县一中晨会发言时小了一半。前排扎马尾的女生突然举手:青霜县一中是不是去年出了个数学省一的学姐她袖口别着枚银色鸢尾徽章,没等我点头就又坐下了,铅笔在指间转得飞快。
教室最后一排有个单座,课桌角用修正液画着歪歪扭扭的鸢尾花,旁边写着此座已占,字迹被橡皮蹭得发灰。我踩着地板上的粉笔灰走过去,书包带勾到前排同学的椅脚,铁架发出哐当响。数学老师头也不抬:坐好,看黑板。
同桌位置是空的,前排女生陈小雨回头时,我才发现她校服左胸别着值日生牌。周测卷在讲台,自己拿。她小声说,手指点了点黑板上的导数公式,三中用洛必达法则讲这题,和你们县解法不一样。她的习题集上,红笔在辅助线旁画了朵小鸢尾,花瓣歪得像被风吹斜的纸船。
教室斜对面是高三(3)班,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宋逸趴在桌上,校服后颈露出半截绷带——大概是傍晚在鸢尾园浇水时刮的。他突然抬头,发现我在看他,慌忙举起张草稿纸,上面画着个举着喷壶的火柴人,旁边写着笔记在传达室,晚自习后拿。
语文课时,陈小雨往我桌上推了本《五年高考》,封皮贴着三中往届学姐的便利贴:立体几何第二问,画辅助线前先标鸢尾园坐标,学姐说这是三中独家技巧。我翻开书,发现重点段落都用荧光笔标出,页脚画着小鸢尾,和宋逸给的牛皮纸袋上的简笔画一模一样。
晚自习结束前半小时,我去走廊接热水,看见宋逸站在三班门口和同学说话。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见我过来,慌忙塞给旁边男生,自己却红了耳根。给、给你的笔记。他结巴得像县一中门口卖烤红薯的大爷,里面夹了张鸢尾园地图,标了浇水时间。
回到教室,陈小雨正对着我的县一中校牌发呆:你书包上的校徽能借我看看吗我们班老班说县一中的错题本比三中的厚三倍。她指尖划过校徽上的麦穗图案,忽然指向黑板倒计时牌:还有200天,够把鸢尾园的花期等回来。
走出教室时,宋逸已经不在三班门口。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月光,照着鸢尾园的木栅栏。我摸着牛皮纸袋上的简笔鸢尾,忽然想起县一中后操场的野鸢尾,没人管却年年春天开花。而这里的鸢尾被人仔细缠着保温棉,就像宋逸塞给我的笔记,每一页都标着重点,像在给冻土下的花根偷偷浇水。
高三的晚自习总带着股焦糊味,像没泡开的速溶咖啡。但此刻攥着宋逸给的笔记,看着陈小雨习题集上的小鸢尾,忽然觉得,这个藏着单座课桌和斜对角教室的高三,或许真的能像鸢尾园的春天那样,在某个清晨,突然开满紫色的花。
晚自习结束后,陈小雨非要拉着我去小卖部。三中的小卖部开在操场边,铁皮柜子里摆着和县城一样的橘子汽水,冰柜上贴着鸢尾园浇水志愿者可享九折的字条。
宋逸是园艺社的,陈小雨撕着辣条包装,油辣子溅在她校服袖口的鸢尾徽章上,他从高一就开始管鸢尾园,冬天给花根缠保温棉,春天扫落叶,比护花使者还护花使者。她忽然凑近我,压低声音,听说他初三时生过一场大病,休学了半年,回来就开始研究鸢尾的种植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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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经过鸢尾园时,看见宋逸正蹲在花圃边上,手里的手电筒往土里照。他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手电筒光束晃到我脸上:吓我一跳……我在看新种的鸢尾根有没有冻坏。月光下,他校服袖口的泥土格外明显,像沾了层薄雪。
宿舍走廊的灯有点暗,照着墙上拼一载春秋,博一生无悔的标语泛白。我的床位在靠窗第二张,床头贴着前室友留下的鸢尾贴纸,花瓣边缘有点卷边。收拾书包时,宋逸给的牛皮纸袋掉出张照片——是他蹲在鸢尾园里的背影,羽绒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印着卡通鸢尾的卫衣,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下铺的女生起夜时,我正躲在被子里吃药。铝箔板的响声惊动了她:林漾你吃什么糖给我一颗呗。我慌忙把药盒塞进枕头底下:维生素,县医院开的。黑暗中,她翻了个身:三中旁边的药店能刷医保卡,我明天带你去认路。
第二天早自习,陈小雨把她的错题本拍在我桌上,扉页贴着张鸢尾园的照片,宋逸站在花丛里比剪刀手,左眼角的痣在阳光下格外明显。他拍的,陈小雨用铅笔敲了敲照片,去年春天花开时,全班都去鸢尾园拍毕业照,宋逸给每个人修图都加鸢尾花贴纸。
英语课听写时,我盯着课本上的单词走神。县一中的英语老师总说背单词像养鸢尾,每天浇水才会开,现在手里的三中课本,每个单词旁边都用铅笔标着宋逸写的记忆口诀——比如persevere旁边画了株顶着积雪的鸢尾,旁边写着像花等春天那样等高考。
课间操时,宋逸抱着一摞作业本从走廊经过,看见我慌忙把本子往胸前搂。数学周测卷,他耳尖发红,你昨天晚自习错的那道题,我在答案页画了辅助线,用鸢尾园的坐标法解更快。作业本边角露出张纸条,上面画着个举着喷壶的小人,旁边写着中午食堂见,带你认高三楼的热水间。
三中的热水间在顶楼,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整个鸢尾园。宋逸指着花圃东北角:那里种的是德国鸢尾,根最耐冻,我去年埋了五颗球根,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他说话时,阳光刚好照在他左眼角的痣上,像朵没开的小鸢尾。
我摸着保温杯发烫的外壳,忽然想问他是不是知道我生病,话到嘴边却变成:县一中的鸢尾没人管,春天开得歪歪扭扭的。宋逸笑了,露出颗虎牙:歪歪扭扭的才好看,就像高三生,谁没点磕磕绊绊的。
上课铃响起时,宋逸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塞给我:草莓味的,小卖部买的。糖纸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片裹着糖霜的鸢尾花瓣。我忽然觉得,这个总在鸢尾园浇水的男生,或许和他照顾的花一样,表面安静,根里却藏着股倔劲——就像县一中后操场那些没人管的野鸢尾,哪怕被积雪压弯了腰,春天还是会开花。
体育课跑八百米时,我落在队伍最后。北方的风灌进校服领口,刮得嗓子发疼,眼前的跑道像被揉皱的牛皮纸。跑到第三圈时,太阳穴突突地跳,鞋底碾过跑道上的梧桐叶,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极了县医院监护仪的滴答声。
林漾,你脸色好白!陈小雨在终点线挥手,手里的秒表晃得人眼花。我弯腰撑着膝盖喘气,看见宋逸抱着篮球从操场另一头过来,校服搭在肩上,左眼角的痣被汗水洇得发亮。他突然停住脚步,盯着我口袋里露出一角的药盒——淡蓝色的铝箔板,和三中校医室的装药盒一个颜色。
要纸巾吗他把毛巾递给我,指尖掠过我手腕时,我慌忙把药盒塞回袖口。他没说话,转身走向篮球架,却在经过我身边时轻声说:校医室的葡萄糖水免费,跑完步喝一杯舒服些。声音低得像怕惊飞了落在鸢尾园的麻雀。
中午在食堂吃饭,陈小雨把她的酸菜牛肉面推给我:多吃点肉,你瘦得校服都挂不住了。她筷子夹着牛肉停在半空,忽然指着我书包侧兜:你总带的那个蓝盒子,是薄荷糖吧给我一颗。我手忙脚乱盖住药盒:没了,明天给你带。余光看见斜对角的宋逸正扒拉米饭,耳朵尖红得比碗里的辣椒油还鲜艳。
下午化学课做分组实验,我盯着试管里的紫色溶液发呆——和鸢尾花的颜色一模一样。陈小雨用玻璃棒敲了敲烧杯:发什么呆这是酸碱指示剂,遇碱变蓝,遇酸变紫,像不像鸢尾园的花她忽然压低声音:宋逸说你上次周测化学考了92分,比他高3分,他昨天在鸢尾园浇水时嘟囔了一中午。
放学时宋逸在传达室等我,手里攥着本《植物学手册》,封皮贴着张便签:鸢尾冬季养护注意事项。他把书塞给我时,掉出张照片——是县一中的后操场,几株野鸢尾在春雪里歪歪扭扭地开着,照片背面写着你说的歪花,我去年春天拍的。
你怎么有这张照片我愣住。宋逸挠了挠头:去年五一去县一中参加竞赛,看见后操场的鸢尾没人管,就拍了。他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蓝色药盒——和我每天吃的白血病药物包装一模一样。
晚自习前的黄昏,宋逸带我去顶楼阳台。鸢尾园在暮色里像片模糊的影子,他指着花圃中央:等春天雪化了,这里会先开第一朵花,我去年数过,总共137朵。他说话时,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我看见他后腰处贴着块医用胶布,和我化疗时打升白针的位置一模一样。
宋逸,你是不是……我话没说完,他突然转身指向远处的教学楼:看,高三(5)班的灯亮了,陈小雨肯定在抄你的错题本。他左眼角的痣在晚霞里忽明忽暗,像朵欲开未开的鸢尾苞。
那天晚上整理宋逸给的《植物学手册》,发现内页夹着张血常规单子,姓名栏写着宋逸,日期是三年前的冬天,白细胞数值:3.2万——和我确诊时的数字几乎一样。我摸着单子上模糊的医院公章,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总在鸢尾园浇水,为什么知道县一中的野鸢尾,为什么校服口袋里装着和我一样的药盒。
三中的夜自习总响着此起彼伏的翻书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我看着课桌上的鸢尾涂鸦,忽然觉得,有些秘密就像埋在冻土下的鸢尾根,不必说破,等春天来了,自然会开出花来。而我和宋逸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像他留在我笔记里的简笔鸢尾,不用解释,彼此都懂。
那天之后,宋逸往我书包里塞东西的频率更高了。有时是包着体温的水果糖,糖纸画着歪扭的鸢尾;有时是写着三中后巷药店周六会员日的纸条,字迹和他在《植物学手册》上的批注一模一样。我从没问过那张血常规单子的事,就像他从没提过我袖口露出的药盒,我们像两棵并排在鸢尾园的花,根须在冻土下悄悄缠绕,地面上却只露出挺直的叶茎。
化学周测那天,我盯着试卷上的白细胞计数应用题发呆。试管里的紫色试剂在阳光下晃眼,忽然听见前排陈小雨的笔帽掉在地上。她回头时,我看见她盯着我攥紧的左手——手心里全是汗,指甲掐进掌心,校服袖口滑下来,露出三道浅褐色的针孔印。
林漾,你手怎么了她的声音惊动了邻座。我慌忙拉好袖口,看见宋逸从斜对角的座位上抬头,铅笔在答题卡上划出道歪线。收卷时他故意撞了下我的桌子,低声说:校医室有创可贴,薄荷味的。
深冬的第一场雪在周末落下,鸢尾园盖了层薄棉被。我抱着习题集去顶楼背书,看见宋逸正在给花根加缠保温棉,羽绒服上落着雪粒,像撒了把碎钻。他听见脚步声没回头:帮我递下剪刀在工具箱第三层。
工具箱里躺着个透明药瓶,标签上印着甲氨蝶呤片,和我床头的药瓶一模一样。我递剪刀时指尖发抖,他忽然说:三年前的冬天,我在市医院移植舱里数雪花,窗外的鸢尾园刚栽下新苗。他的手套沾着泥土,在雪地上画了朵鸢尾,那时候就想,等我能出院,一定要让这些花开得比化疗室的灯光更亮。
雪粒子打在顶楼玻璃上沙沙响,我想起县医院的移植舱,想起生母举着滴血的脐带说对不起。宋逸的侧脸被雪光映得发亮,左眼角的痣像朵冻不坏的花。我看过你的周测卷,他忽然说,立体几何用鸢尾园当坐标系,比标准答案快三步。
那天傍晚,陈小雨在宿舍举着我的错题本尖叫:林漾你居然会背《植物学手册》的附录!连鸢尾入药的功效都记了她翻到夹着血常规单子的那页,我慌忙去抢,却看见她盯着单子上的名字发愣。宋逸的单子她声音突然轻了,他初三休学,原来不是去北京学摄影……
晚自习结束后,宋逸在鸢尾园的木栅栏前等我。他手里捧着个铁皮盒,打开是晒干的鸢尾花瓣,浅紫色的碎屑像落了层霜。晒干泡茶能消炎,他说,市医院的护士长教我的,她女儿也喜欢鸢尾。
我接过铁盒时,他的手指划过我手腕的针孔:别害怕,他声音比落雪还轻,移植舱的春天来得很慢,但只要根还在,花就会开。远处的教学楼亮着零星的灯,像散落在雪地里的鸢尾花苞。
那天夜里,我在错题本最后一页画了株双生鸢尾,根茎在泥土里交缠。宋逸给的铁皮盒放在枕边,晒干的花瓣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下铺的女生翻身时,床架发出吱呀声,混着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在冬夜里织成张温柔的网——原来有些秘密不必说破,就像鸢尾熬过冬天的方式,沉默的根须里,早藏好了迎接春天的勇气。
深冬的暖气片总在半夜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像有人在悄悄熬着春天的汤。陈小雨自从发现那张血常规单子后,往我饭盒里夹的牛肉明显多了,还总把她的保温杯硬塞给我:红枣枸杞茶,我妈说补气血。她说话时不敢看我的眼睛,笔尖在习题集上画坏了三张辅助线图。
宋逸每天往我抽屉里塞的纸条变了样,不再画简笔鸢尾,而是写着今日血小板计数100(正常)甲氨蝶呤需饭后服用,字迹工整得像护士的用药记录。有天早读他突然把自己的羽绒服盖在我肩上,校服下露出半截输液港的纱布——和我在市医院见过的术后护理一模一样。
下周市医院有专家会诊,他趴在桌上假装睡觉,声音从习题集后面飘出来,三楼血液科走廊的自动贩卖机有热可可,比三中食堂的甜。我摸着羽绒服上的泥土味,忽然想起他昨天在鸢尾园补栽新苗,手套上沾着的正是市医院后巷的红土。
腊月二十七那天,班上突然流行起鸢尾徽章。陈小雨不知从哪弄来二十枚银色别针,给每个同学别在袖口:宋逸说这是三中的幸运花,能熬过冬天。她给我别徽章时,指尖轻轻划过我手腕的针孔,像怕碰碎了片薄雪。
寒假前的最后一次周测,我在答题卡上画错了辅助线。抬头时看见宋逸正在检查试卷,左眼角的痣随着笔尖移动,忽然觉得那就是颗埋在雪下的鸢尾种球,藏着整个春天的密码。收卷时他故意撞掉我的笔,弯腰时快速塞给我张纸条:市医院16床,初三下午三点,我妈在等你。
纸条上的字迹洇着水痕,像被眼泪泡过。我想起他说过的双生花,想起生父书房里的鸢尾瓷盘,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总盯着我的后颈看——那里有块淡粉色的胎记,形状像片蜷缩的鸢尾花瓣。
寒假的第一场雪落在年三十晚上,我在市医院血液科遇见宋逸。他穿着病号服靠在走廊窗边,手里攥着张配型报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半相合的字样。我妈说,他看见我时笑了笑,把报告折成纸飞机,鸢尾的根须在地下相连,就算地面上的花被雪压断,根还能长出新的。
病房里飘着消毒水和饺子的混合味,宋逸母亲坐在床头削苹果,刀刃划过果皮的声音像在切一块冻硬的琥珀。小漾第一次来家里吧她的围裙上绣着鸢尾花纹,和我记忆里生父藏起的瓷盘碎片一模一样,你宋叔叔总说,当年在孤儿院门口种的双生花,现在该开第二茬了。
窗外的烟花炸开时,宋逸正在给我看他新拍的照片:鸢尾园的冻土上,几簇嫩芽顶开积雪,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它们比去年早发芽十天,他把手机屏幕凑近我,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就像你和我,总会比别人更早看见春天。
初三下午的会诊室,李医生拿着我的骨穿报告叹气时,宋逸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晒干的鸢尾花瓣。市医院的张护士长说,他把花瓣放在我掌心,这东西泡茶喝,能让血小板长得像鸢尾花一样结实。
暖气片在墙角咕嘟咕嘟响着,我望着窗外未化的积雪,忽然发现每片雪花的棱角,都像极了宋逸画在我笔记上的鸢尾花瓣。原来有些命运的馈赠,早就藏在那些没说出口的关心里,藏在他每天多画的那道辅助线中,藏在鸢尾园每年准时盛开的花期里——只要根还在,就没有熬不过去的冬天。
会诊室里空调开得太足,李医生说话时镜片上凝着层白雾。高危急淋,化疗耐药,得尽快进仓。他指尖敲着骨穿报告,纸页发出脆响,中华骨髓库找了三个月没合适的,你们半相合移植得提前签风险告知书。
宋逸的手指在椅把上捏出白印,领口的输液港纱布渗着点血渍:我上周刚做了干细胞动员,白细胞涨到12万了。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张血常规单,纸角卷着毛边,护士说打了四天动员针,外周血里的干细胞够采两次。
李医生的笔在供者关系栏画了个问号:直系亲属半相合成功率高些,你们是——发小。宋逸抢在我前面开口,脚尖无意识蹭着地面的防滑条,从小在一个孤儿院长大,比亲兄弟还亲。他袖口滑下来,露出肘弯处新扎的针眼,结痂的血痂像颗深褐色的小痣。
那天傍晚宋逸母亲在病房外堵住我,手里攥着袋苹果,塑料袋簌簌响:小逸这孩子倔,非要瞒着你打动员针。她眼角有细密的皱纹,每天往肚子上扎升白针,疼得半夜翻来覆去,还不让护士告诉我。苹果在袋里晃荡,撞出闷响,他说你最怕麻烦人,要是知道抽他的干细胞要遭罪,肯定不肯治。
移植前三天,宋逸被护士推进采集室时冲我比了个OK手势,手腕上的留置针晃得刺眼。我隔着玻璃看见他躺在窄床上,胳膊被绑在采集仪上,透明管子里的血先黑后红,顺着机器咕噜噜转圈圈。护士在他枕头底下塞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晒干的鸢尾花瓣,边角磨得发毛——是他去年秋天蹲在花圃里捡了整宿的。
别盯着管子看,头晕。宋逸出室时脸色发青,却笑着晃了晃手机,相册里存着采集仪的屏幕截图,看,一共抽了280毫升干细胞,够你用好多年了。他掀开病号服,肚子上有四个针眼结痂,像撒了把褐色的小豆子,护士说动员针就像催着干细胞跑马拉松,跑完都扎堆到血管里等你挑。
陈小雨来探病时举着手机直拍,镜头扫过宋逸胳膊上的留置针淤青:你俩这药盒编号跟商量好的似的,连生产批号都挨着!她翻出张皱巴巴的缴费单,宋逸你上周是不是偷偷加了两针升白剂护士站的阿姨说你疼得把牙印都留在床头栏杆上了。
移植舱里的监控屏总闪着绿光,宋逸隔着玻璃举着张A4纸,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今天抽了我400毫升血,够给你浇两盆鸢尾了。他指尖敲着玻璃,袖口滑下来露出肘弯新扎的针眼,结痂的血痂连成条歪歪扭扭的线,像道没愈合的伤疤。我摸着观察窗上的哈气,忽然发现他瘦得锁骨支棱着,像片风干的鸢尾叶。
出仓那天宋逸抱着花盆来接我,泥土里埋着片输液贴——是他采集干细胞时用过的,边缘还沾着点医用胶。医生说我的干细胞现在在你血管里跑呢,他指着花苞上的露水,就跟咱们在花圃埋的缓释肥似的,慢慢把养分都给你。花盆底下用记号笔写着行小字:2023.3.15,我的干细胞去给你站岗了,字迹被水洇得模糊,像滴在纸上的血点。
走廊尽头的护士站飘来消毒水味,宋逸突然掀开袖子,让我看肘弯内侧的淤青:你别总盯着自己的留置针发愁,我这针眼都快能连成鸢尾花了。他指尖划过结痂的针孔,疼得倒吸凉气,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等你血象涨上来,咱们去把花圃里的鸢尾分盆,让我的干细胞也看看它们长得多壮。
阳光从病房窗户斜切进来,照见宋逸卫衣口袋里露出半截棉签——是采集干细胞时用来按压针眼的,棉头还沾着点干涸的血迹。原来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明白,就像他抽屉里皱巴巴的血常规单、肚子上的针眼结痂、还有花盆底那张快被泥土盖住的输液贴,早把骨髓捐献四个字,写成了比医嘱更温暖的注脚。
高考前三天,三中的鸢尾园迎来了盛花期。紫色花瓣在晨风中摇晃,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落在高三楼的玻璃上,把距高考还有0天的倒计时牌映成淡紫色。
我抱着复习资料经过花圃,宋逸正蹲在花丛里拍照,校服裤脚沾满花粉。他抬头时,左眼角的痣刚好被花瓣遮住:最后一朵德国鸢尾开了,和你移植舱里的那盆同一天。说着他掏出个信封,里面是洗好的照片——移植舱里的我隔着玻璃比耶,他举着画满鸢尾的小黑板,背景是监测仪上平稳的心跳线。
教室后排的陈小雨突然吹口哨:林漾你看,宋逸拍的鸢尾特写,花心纹路和你后颈的胎记一模一样!她挥舞着手机,屏幕上是朵微距鸢尾,鹅黄色的花蕊蜷曲成花瓣状,像极了我十八年来从未注意过的生命密码。
高考当天飘着细雪,却不似冬天般刺骨。宋逸在考场外递给我颗水果糖,糖纸是他新画的鸢尾,花茎上歪歪扭扭写着血小板已站岗,放心冲。安检时他的准考证掉在地上,我看见照片下方的出生日期——比我早三天,正是孤儿院记录里双生弃婴的登记日。
最后一科交卷铃响时,陈小雨第一个冲出教室,举着手机大喊:鸢尾园的花开成爱心形状了!宋逸你是不是偷偷摆过花盆远处的花圃旁,宋逸正和几个男生往围栏上挂彩带,听见叫声转身,手里的胶带纸粘住了一片花瓣,像给春天别了枚勋章。
毕业典礼那天,校长特意提到了鸢尾园:这届高三有两位同学,在最艰难的冬天守护着这片花圃,就像他们守护着自己的梦想。台下的陈小雨使劲戳我胳膊,宋逸的母亲站在家长席上抹眼泪,她围裙上的鸢尾花纹,和我生母寄来的围巾图案,在阳光下重叠成温暖的影子。
领完毕业证的下午,宋逸把那盆从移植舱带回的鸢尾送给我。花盆底部刻着行小字:致双生花——根须相缠的冬天,终将长成并蒂的春天。他说话时踢着地上的梧桐叶,耳尖发红却笑得明亮:大学要是不在一个城市,记得每周发鸢尾的照片给我,我给你远程指导浇水。
九月的阳光里,我背着书包站在三中门口,校服上的鸢尾徽章已经褪色。宋逸在旁边等着送我去车站,他的行李箱上贴着县一中后操场的野鸢尾照片,背面写着下一个花期,我们去看真正的双生花。
公交车发动时,我望着逐渐缩小的鸢尾园,忽然明白有些故事的结尾,就像花期的循环——冬天埋下的根,春天会开花,夏天会结果,而秋天的落叶,又会成为守护下一个冬天的棉被。那些在高三病房里交换的药盒、在鸢尾园数过的叶片、在移植舱画过的小黑板,早已把坚强和希望,种进了比血缘更深厚的生命里。
车窗外的梧桐树快速后移,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宋逸发来的消息:市医院的张护士长说,我们捐的鸢尾花苗,在儿科病房开得很好。附了张照片:几个戴口罩的孩子围着花盆笑,花瓣落在输液架上,像停着一群不会飞走的蝴蝶。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儿科病房的白墙被鸢尾花映出淡紫色影子。宋逸拍的角度很歪,能看见某个孩子袖口露出的留置针贴——和他采集干细胞时用过的一模一样。消息框里还有句没发完的话:张护士长说……我没看完就把手机塞回口袋,指尖蹭到校服布料上的花粉,涩涩的像那年移植舱外他举着的A4纸边缘。
终点站的广播响起时,我摸着校服口袋里的鸢尾徽章,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漫长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关于病痛或离别,而是关于两棵相互依偎的花,如何在冻土下握住彼此的根须,让每个看似寒冷的日子,都悄悄攒着破土而出的勇气。
而春天,总会来的——就像此刻校服上淡淡的鸢尾香,就像宋逸在黑板上画的永远盛开的花,就像我们终将奔赴的,带着花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