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13岁，独自乘坐飞机从北京飞港岛，内心惴惴不安的情绪忍了一路。
途经上海转机时，一位年轻女人抱着一位小女孩走过来，坐在他隔壁的舱位。
陆立城转头看向身侧，小女孩穿着粉色公主裙，手上抱着小熊玩偶，乖巧地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看动画片。
看到好笑处，她会发出“咯咯咯”的巧笑声，像一串悦耳的风铃，将他内心的慌张消散不少。
那是他第一次回港岛。
但是那个家里的人似乎都不欢迎他，特别是那位女主人。
他跟父亲一进门，女人就歇斯底里地冲他们喊：“陆建昌，你是疯了吗？敢把他带回来!!!”陆建昌示意管家把孩子带到楼上。
陆立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跟着管家往楼上走。
走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父亲不耐烦的声音：
“老爷子在医院里一直叨叨着想见见立城，我总不能不答应，你通情达理一点，行不行？”陆老爷子不久前脑梗住院，醒来后就一直念叨着这位十年未见的大孙子，不知道现在长高了多少。
那时候的港圈权贵家族最看门第子嗣，陆建昌又是陆老爷子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从出生起就按照陆家继承人的身份在培养。
只是原本应该按既定轨道行进的人生，半道上出了岔子。
陆建昌谈了一段全家族都反对的恋爱，甚至不惜放弃陆家继承人的身份，带着那个女人远走高飞。
得知消息的陆老爷子勃然大怒，当即派人以女方父母的性命威胁两人回港。
最终，这对痴男怨女在长辈的阻挠下遗憾分手。
陆建昌消沉了几年，之后如家族所愿，娶了港岛纺织大王刘裕恒的亲孙女，就是眼前这位对他颐指气使的女人。
刘韵岚眼底的恨意一阵阵涌上来，用近乎疯狂的声音朝沙发上抽烟的男人喊：“凭什么要我通情达理!陆建昌，你凭什么？”下一秒，她握住茶几上的花瓶，作势扔到地上。
陆建昌迅速从沙发上起身，一把夺过花瓶，递给一旁的保姆，冷呵道：“你别无理取闹。
”家里摆放的花瓶都是价值连城的真品，上次被这女人砸碎了好几个。
“呵，我无理取闹，你把裴淑宁的儿子接回来，那我儿子算什么？”女人指着男人的脸，眼神狠狠地瞪他。
“都是我的骨肉。
”陆建昌克制住怒火，好声好气劝道：“你能不能通情达理一点，我爸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昨天醒来就说想见见立城，你让我这个做儿子，难道不管吗？”“我就是不同意，你把他给我送回去！”刘韵岚完全听不进任何解释，抄起一本厚厚的杂志朝他脸上砸。
陆建昌没来得及躲闪，脑门上重重挨了一记。
他这下彻底收起好话好说的面孔，捡起那本杂志直接扔女人身上，眼神阴狠地命令道：“我警告你，做事别太过分。
”躲在二楼看到父母吵架的小男孩，瞧见爸爸打妈妈，“哇”地一声哭了，抹着眼泪往三楼的客卧跑。
没敲门，直接开门进去。
陆立城原本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小男孩气冲冲地跑进来，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圆珠笔，边哭边说道：“都怪你，爸爸妈妈吵架了，这里不欢迎你。
”陆立城看着眼前这位个子还没书桌高、小脸胖乎乎的小孩，有些疑惑：“这是我爸爸的家啊？”“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
”小男孩呜呜咽咽地说着，见他不明白，回自己房间拿了本相册递给他。
陆立城低头翻开几页，厚厚的相册薄里，都是陆建昌跟小男孩的合影，陆建昌还把小男孩扛肩膀上。
陆立城霎时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相片。
他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爸爸的肩膀。
鼻头开始发酸，他隐忍着难过继续往后翻。
陆建昌带着小男孩去迪斯尼乐园玩，跟小熊□□和米奇合影，他们还去过海底世界、去了许多国家旅行，那个女人也在。
最后一张照片里，陆建昌抱着小男孩开心地过生日，巨大的奥特曼蛋糕，包装精美的礼物摆满一桌子……陆立城想起自己的生日都是跟妈妈过的，没有爸爸。
裴淑宁担心孩子的生日太冷清，等陆立城长大便带回北京跟姥姥姥爷一起庆祝。
生日那天行程满满，陆立城早上吃完姥姥的打卤面和寿桃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去前门大街买冰糖葫芦和小糖人，然后各个景点逛一圈儿，一直逛到下午，晚餐去哪儿吃由小寿星来定，蛋糕也一定有，只不过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多玩具……想到这儿，陆立城的眼神逐渐落寞。
他一直以为爸爸是工作忙，所以没有时间陪伴他。
原来，是在这里给别人当爸爸。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在心头隐隐作痛。
陆立城闭了闭眼睛，用力把眼泪逼回去。
“你看清楚了，这是我爸爸。
”小男孩指指照片，大声地重复道。
陆立城睁开眼，语气坚定地说：“不，他是我爸爸。
”又重复一遍，近乎是吼出来，“他是我爸爸，你听见没？”小男孩见他不退让，气急败坏地伸手挠他的胳膊。
几乎是一瞬间，陆立城的手臂被挠出了几道红血丝。
小男孩还是不解气，拿笔戳他的衣服、裤子，新买的衣服被歪歪扭扭划了好几道。
这下彻底惹恼了陆立城，他挥起拳头揍过去，两人扭打成一团。
小男孩当然不是陆立城的对手，打不过就拔腿往外跑，边跑边喊，“daddy、妈咪，有人打我。
”楼下，陆建昌听见小儿子喊叫声，抬头就看见檐栏边举着书包的陆立城。
“把书包放下，不准打弟弟。
”他厉声责骂。
陆立城憋了一肚子委屈，听到爸爸的责骂声，眼泪刷得一下落下来，不服气地辩解道：“爸，是他先动的手。
”刘韵岚听见儿子的哭喊声，顾不上跟陆建昌争论，赶忙跑上楼，将嗷嗷大哭的宝贝搂在怀里安慰，眼神狠狠蹬了陆立城一眼。
陆立城抹了一把眼泪，拎着书包回房间，门刚关上，就听见刘韵岚喊道：“陆建昌，你上来看看你儿子被打成什么样了！”十分钟后，陆建昌铁青着脸直接推门而入。
陆立城以为爸爸是来安慰他的，结果等人走近，脸上不由分说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妈没教你怎么尊老爱幼吗？对你弟弟下手那么狠，他的脸都要被你打肿了。
”陆建昌把儿子拽到面前破口大骂，而此刻，陆立城的耳蜗开始嗡嗡作响，他根本听不清爸爸在骂什么，他从没见过爸爸这么生气。
刘韵岚抱着儿子冲屋里的人大喊：“别教训了，赶紧送儿子去医院，我怕他得脑震荡。
”陆建昌只好松开手，“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等人都走了，陆立城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出来，越哭越伤心，眼泪哗啦啦地掉了一地，裴淑宁打来视频电话时，他连眼睛都哭肿了。
“怎么了，怎么哭了？”裴淑宁见屏幕那头啜泣的儿子，心里揪成一团。
陆立城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妈妈，是他先动的手。
”“打架了？”裴淑宁立马想到是谁，“是跟弟弟打架了吗？”陆立城点点头，“但是，是他先动的手，他还把我的衣服划坏了。
”裴淑宁看了眼儿子的衣服，安慰道：“没关系，衣服坏了妈妈再给你买一件，别哭了，好不好？”瞥了一眼儿子，就他一个人，
“对了，你爸爸呢？”“去医院了。
”陆立城抽抽泣泣地说。
他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胳臂抬起时，镜头前晃过几道红色的伤痕。
裴淑宁当即沉下脸，“立城，你把胳臂抬起来让妈妈看一下。
”陆立城照做，手臂上长长的抓痕还在渗血。
“你等我一下，我给你爸打个电话。
”裴淑宁挂了电话，立刻给人打过去。
陆建昌刚到医院，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眉头不由皱起，他让保母和司机先陪母子俩进去，独自回车上接电话。
“淑宁。
”“别喊我，你人在哪儿？”裴淑宁在家里着急地来回踱步，恨不得立马坐飞机去港岛。
陆建昌靠着椅背，闷声道：“在医院。
”“陪小儿子在医院？”“嗯。
”裴淑宁深吸一口气，语气尽可能保持平静温和：“陆建昌，我送儿子去机场的时候，他起码开开心心地上飞机，现在呢，趴在桌子上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们这么不待见他，就把他送回来，行吗？”陆建昌解释道：
“怎么会不待见他，没有不待见他……”没等他说完，就被裴淑宁打断：“那为什么，他手臂流血了都不带他去医院！”“他手臂流血了？”陆建昌听到这话明显愣住，他刚才在气头上，完全没想到大儿子也会受伤。
裴淑宁气得手腕发抖：“你竟然都不知道？没有人跟你说吗？你没有安排人照顾他吗？”陆建昌想到家里的保姆都被刘韵岚带来医院，家里就陆立城一个人，立刻承诺：“我现在就回去，带他来医院处理。
”他从车上下来，坐进主驾驶位，手机放一旁打开免提。
“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没考虑周全……”住酒店就没那么多事。
裴淑宁缓口气：“如果儿子想回来，你带他见过你爸之后，就把他送回来吧。
”陆建昌：“好。
”裴淑宁：“我看了下今晚的航班，19点和21点都有飞机直达北京，我会去机场接。
”陆建昌：“如果他想回来，我让他坐我的飞机。
”“你自己安排吧。
”裴淑宁不想跟他多谈，直接挂了电话。
返程路上碰到堵车，陆建昌一小时后才到家。
他推门进去，陆立城歪着头趴在桌子上，地上乱糟糟的一片，床上还摊着一本相册。
陆建昌弯腰捡起那本相册，翻过来摊在手心，正好是他抱小儿子的那一页。
他转身看了眼陆立城红彤彤的眼角，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沉默片刻，他走过去轻拍孩子的背，温声喊道：“立城，爸爸带你去医院。
”趴桌上的小人儿身子动了一下，扭头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直起身来。
陆建昌拖了条凳子坐他面前，诚恳道歉：“刚才爸爸的态度不好，爸爸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想回家。
”陆立城没看他，侧身看向一旁。
“好，可以。
”陆建昌点头，“我们先去看望爷爷，之后再送你回去，来的时候，你答应过爸爸的。
”陆立城回眸，“你也答应过我……”陆建昌早就忘了当初哄儿子的那些话，所以当他对上儿子幽怨的眼神，目光下意识地想挪开。
他顿了顿，话题转移到胳膊上，指指伤口：“伤口有点严重，要赶快处理，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说完，起身往门外走。
回过身见儿子还坐在凳子上，伸开手臂问他：“走得动吗？需不需要爸爸抱你”13岁的男孩早就过了搂搂抱抱的年纪，谁还想要父母抱他。
陆立城瞥了眼站门口佯装想抱他的人，蹭得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之前在电话里答应过妈妈，要处理好伤口开开心心地回来，但开心是开心不起来了，伤口倒是能处理好。
上车后，陆立城坐在后排，不管爸爸说什么，他都没有回应，陆建昌只好打开车载音响，听广播来缓解尴尬。
到了医院，医生做了全面检查。
“冇乜大问题，啲细擦亲，我畀护士过嚟处理一下就得啦。
”让护士处理完伤口，陆建昌领着儿子前往病房，他提前问过老爷子的助理陈伯，老爷子目前情况不错，知道大孙子要来，特意让陈伯准备了一堆玩具和零食。
病房有单独电梯，陆建昌刷了门禁卡，按了22层的按钮，电梯安静上行。
走出电梯，楼道里飘来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陆立城屏住呼吸跟爸爸身后，快步往前走。
两人在病房门口停下，开门进去，病床上身形瘦削的老人看见门外的男孩，情绪有些激动，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意识到老人是把手伸向自己，陆立城愣了一顺，抬头看向身旁的父亲。
陆建昌轻推他后背，“这是你爷爷，跟他握握手。
”苍老的大手握住少年的小手，老人明显有些动容。
十年不见，孩子已经褪去婴儿时期的稚嫩，俊朗的模样初显，比起刘韵岚的儿子，陆立城更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一旁的陈伯也上下打量这个孩子，从眉眼到耳廓，跟陆建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果然，亲生的跟非亲生的，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