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缠足亦缠心 > 第一章

我和宋以安是少年夫妻。
我等了五年,终于等到宋以安留洋归来。
却被他当众休弃下堂。
离婚吧。
我讨厌你的三寸小脚。
女子当跟忆菡一样,有新思想,做自己。
那女子挽着宋以安,居高临下得看向我,
像你这种守旧的人,就是封建社会留下来的糟粕。
我望着自己尖尖的小脚,将眼泪擦干净。
我的小脚是被迫裹上的,而他们的脑子是自己缠上的。
宋以安你是留洋看到了新世界,但我在这四方天也不是一个不闻世事的人。
我早就拿起笔杆,养活了自己。
正好,离了婚,我可以全心投入我热爱的事业。
1
五年没见,想不到再见等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离婚。
宋以安去留洋前,曾和我是最恩爱的少年夫妻。
别的家妇需要晨昏定省,需要伺候丈夫。
而我不用,我可以睡到午时起床,慢悠悠的等着宋以安给我画眉。
我一直未孕,只因小时候见过自己母亲难产,对怀孕有深深的恐惧。
宋以安便对外宣称自己有问题,不愿别人说我一句不好。
族里的长辈因宋以安对我的放纵,罚他跪了一个月祠堂。
我哭着说,我可以做好一个称职的妻子,向公婆请安,伺候丈夫,熟读女则。
宋以安跪得脸色苍白,却不肯松口。
不用,你永远做自己就好。
这样的宋以安哪怕在外留洋五年,我也从没怀疑过他会改变。
如今他却牵着另外一个女子的手,跟我说要离婚。
说做为一个女子应该像林忆菡一样。
有学识,有新思想,做自己。
我都快有些不认识他了。
林忆菡走上前提起我的裙摆,看着我的缠足:
这脚真的只有三寸啊。
放在国外,要是有这种脚,可以直接进马戏团表演了。
宋以安的同学,都凑上来围观我的缠足。
我被吓得连连后退。
感觉自己在他们的眼中像只怪物一样,被人挑着弱点,供人取乐。
忆菡,你下篇论文的题目,可以叫论旧时女子缠足。
一定会受到教授表扬的。
众人皆笑,宋以安也跟着笑出声。
我看着宋以安的笑,心里像被无数根针同时穿透。
痛的麻木。
只不过五年,眼前的人已经看不出一点曾经的样子。
我看着所有人的脚,每个人都是自然生长的状态,唯有我的脚被白布缠的变形。
弄堂里传来孩子的声音。
我看着囡囡跑过来,心里的痛感才有一丝缓和。
囡囡径直冲向宋以安,一声爸爸叫得软软糯糯。
宋以安指了指林忆菡:这个怎么叫。
囡囡直接喊出了:妈妈。
妈妈穿得好漂亮,我也想穿漂亮的小裙子。
林忆菡笑着抱过囡囡:我给你买一堆好不好。
囡囡:好。
眼前的画面仿佛真正的一家三口,而我只是个局外人。
我不可置信的扯过囡囡:你为什么喊她妈妈。
囡囡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因为爸爸说,这个姐姐就是我的新妈妈。
囡囡的妈妈应该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而不是一个在深闺里绣花的,只知道依靠男子的女人。
心里的防线完全溃堤,泪不受控制的流了满脸。
我怀胎十月生你,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把你教成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囡囡听完我的话,哇的一声哭出来。
宋以安抱起囡囡,看向我的眼神皆是嫌弃:
不要拿孩子撒气,你这样的女人不配当我孩子的母亲。
我会去请族中长老来办离婚,也会进祠堂宣告。三日后,我们就永无关系了。
宋以安一手牵着林忆菡,一手抱着囡囡,远去。
我将眼泪擦干净。
宋以安你是留洋看到了新世界,但我在这四方天也不是一个不闻世事的人。
我早就拿起笔杆,养活了自己。
我看着报社寄来的任职信。
正好,离了婚,我可以全心投入我热爱的事业。
2
宋以安给我三日的时间腾地方。
我看着满屋的物件,都是曾经我们的回忆。
宋以安去留洋前一个月。
他怕自己离开后,我会受人欺负。
特地拎着礼物,到处走访拜托,见了所有能在他走后照顾好我的人。
让他们多多看顾我。
甚至因为想到我之后一个人生活,他会心疼的流泪,想放弃去英国留学的机会。
那时的宋以安真好啊,哪怕当时他递给我一杯毒药,我也愿意喝下。
宋以安去英国后,我寄去的书信,漂洋过海,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到达。
这五年期间,我们确实对对方都了解的太少了。
我在房里收拾,忽然听见屋外的喧闹声。
林忆菡让人抬着一箱箱行李放在了屋外,径直走到我身边。
你还没收拾完
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所以赖着不走吧。
我冷声斥责:管家,连人带东西给我丢出去。
林忆菡眼睛瞪的溜圆:顾令仪,我现在才是宋府的女主人。你一个前妻凭什么
凭我管家五年,凭你还未过门。
管家带着一伙家丁,直接将林忆菡和她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扔半道时,林忆菡趾高气扬的又出现在我面前,后面还跟着宋以安。
宋以安人还没走进来就跟管家说:请家法。
我被人压着,跪在宗祠里抽了十鞭子。
宋以安:我原本不想用这些封建家规来对付你,可你偏偏让人伤害忆菡。
管家五年,让你学会仗势欺人了。顾令仪,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了。
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背上的鞭痕缓缓滲出血,我的心不停地发冷收紧,我攥紧衣角不让自己喊出声。
我看着眼前的人,怎么都无法跟五年前的宋以安联系在一起。
一个深爱,一个厌恶,如此割裂。
宋以安看向我腰侧的管家令牌,直接扯下。
当着我的面将管家令牌砸碎。
这令牌不仅仅能管家,更是宋以安送我的定情信物。
宋以安第一次将令牌放在我手里的时候告诉我:
令仪,一个真心爱你的男子,会让你无论在什么环境都有自保的能力。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爱。
因为宋以安的这些承诺,我虽是深宅女,却比任何人都幸运。
我识字,懂算账,会用枪,这些都是宋以安手把手教出来的。
看到令牌碎裂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跌进了枯井。
只剩心哀。
令牌弹起的碎片直接划破了我的脸。
宋以安瞳孔紧缩,手一顿,看向我的眼神转过片刻心疼。
一旁的林忆菡却看的很开心,暖心劝慰:
以安别动手了,我不气了。让她在这跪三天就好了。
宋以安看着面前懂事的林忆菡,面色和缓。
顾令仪你就在这跪三天,就当你给忆菡赔罪了。
我撑起疼痛的身子坐在牌位旁,吃着贡品补充体力。
真可惜啊宋以安。
我们分开了五年。
没机会让你看到,你曾经亲手培育的我,现在变得有多好。
3
三日后我终于从祠堂里走了出来。
林忆菡想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可我偏偏姿态自若。
林忆菡转身就摇起了宋以安的手。
以安,我要开新课题了,你让顾令仪配合我吧。
宋以安转身对我说:顾令仪,你一辈子没什么出息,不如当忆菡的课题吧,也算你有些价值了。
林忆菡拿出相机,傲慢地走到我面前:解开缠布,让我拍拍你的脚。
我被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
不说在旧时,这脚只有丈夫能看,就算在新时代,也不会有人愿意露出自己的畸形给别人拍照当素材。
我不愿意。我转身就走。
却被管家拦下。
宋以安失望的看着我:顾令仪你不要不知好歹。忆菡是高材生,能为她的论文做贡献,你应该感到荣幸。
你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深宅,一辈子是个没用的人,现在给你机会让做点有用的事都不肯。
不等我反驳,管家就带着丫鬟把我压在了椅子上。
让人解开我的缠布。
我气得掉眼泪,用力踹开接近我的人。
宋以安看着被我踹开的丫鬟:让男丁上。
林忆菡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像你这种守旧的人,就是封建社会留下来的糟粕。
我双拳紧握,眼里含着泪:
那请你告诉我,像我这种数以万计的糟粕要怎么办。
新时代来了,我们就该去投河
林小姐往上三代,你望望自己的家族,你是被什么样的人托举起来的,还不是一样的糟粕!
林忆菡气愤的瞪着我:狡辩。
以安,不如把同学们都叫来,一起拍照研讨一下课题吧。
我挣扎的更猛烈。
宋以安曾说,我的三寸金莲是他的骄傲,那时人人比谁缠得脚更小,形状更好看。
而我三岁缠足,天生骨架小,自然缠出了三寸。
宋以安每次带我出去,都会收获一波艳羡的目光。
每当这时,宋以安就会捧着我的小脚告诉我,夫人的金莲,是我毕生的骄傲。
如今说厌弃的是宋以安,说没价值的是宋以安,任人围观我的缠足的也是宋以安。
宋以安你还真是虚伪的可怕。
当所有人拿着相机对着我的脚时,我羞愤至极。
原来缠布下的脚长成这样,好恶心。
而且味道也太难闻了吧。
以前的人什么品味啊,喜欢这种东西。
这种脚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相机的灯不断闪烁,我的脚被留下了不同角度的照片。
等众人欣赏够了,才将我从椅子上放下来。
林忆菡:裹上吧,早知道那么臭,我就不研究了。没有任何价值。
宋以安看着不停流泪的我,烦躁地将手帕丢到我身上:
这有什么好哭的。我提离婚时,也不见你哭成这样。
我慢慢将脚缠好。
将宋以安的手帕扔出去。
我的小脚是被迫裹上的,而他们的脑子是自己缠上的。
我们的确不同。
我坚定地走出宋府。
离婚,我没办法再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4
三日的时间,宋以安以最快的速度将离婚办好。
离婚书放在我面前时,我爽快的签上自己的名字。
对上宋以安皱起的眉头,我没有任何反应。
让家丁把行李全部搬离了宋府。
顾令仪,这是我和忆菡的结婚请帖。咱们认识那么久,对我而言,你也是半个亲人。
我不会完全弃你不管,只不过不是以丈夫的身份而已。
你的衣食住行……
我冷漠的打断:无需你操心。
宋以安一梗:嘴硬只会让自己流落街头,到时候你可别来求我。
宋以安,咱们永远别见了。
宋以安望着我决绝的背影,忍不住出声:我今日大婚,你不喝杯喜酒再走
一张红白的信笺塞到我手中。
我将所有痛意都压回心底,从宋以安跟我说离婚起,我的心早就被捅了一个大洞。
还好我的人生不只有宋以安,不然这大洞不知用什么才能填满。
我看了一眼住了十多年的宋宅,这里如今成了我最不愿意待的地方。
想起囡囡,我走向她的房间。
囡囡,妈妈最后再牵你出去逛一次街,给你买漂亮的裙子,好不好。
囡囡眼里满是不愿,连退了好几步。
我不要。我要去看婚礼。
我望着眼前六岁的囡囡,擦干眼泪。
想着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孩子,就不想计较她如今伤人的话了。
囡囡,以后有事就找宋以安。你要好好长大。
囡囡愣愣的看着我远去的背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彻底走出了宋府。
夜空中放起了烟花礼炮,府内张灯结彩。
门口还摆放着新人的名字。
今夜的场景像极了,我和宋以安大婚那日。
宋以安心疼我走路脚会疼,将我抱进了新房。
知道新婚这天会又累又饿,提前准备好了我爱吃的东西。
他跪在我身侧,严肃认真的告诉我。
我宋以安以后只你一人,若违背此誓,孤独终老,无后而终。若我负你,让我走路摔跤,出门被马车撞。
我捂着他的嘴:说什么呢,也不怕成谶。
宋以安笑得温柔:
再毒的我都敢发。因为我又不会违背誓言。
若真违背了,有此报应也是我活该。
誓言我没有忘记,只不过宋以安忘了。
我将行李放进新家。
新家在报社旁边,方便以后上下班。
公寓虽小,却是我自己用稿费换来的。
宋以安留洋五年,我也不敢闲着。
他曾告诉我:令仪,男人能做的事,你也能做。我会在背后支持你的。
这个世道女子艰难,只有如此,你才会在男人身边站的高,甚至比男人站的更高。
这个时代变化的太快,让人无所适从。
宋以安在外留洋,我就在家从读报开始学习,无论是青年报还是地方报,我都会认真读完。
也曾报名去大学校园旁听。
直至开始动笔去写自己的故事,去写见到的人,听到的事。
在宋府我是顾令仪,在外面我的笔名叫青藜。
我愿做黑暗中的持火者。
5
报社曾邀我多次做在职的写者,我都拒绝了。
只因那时我还顾念着宋以安。
但这些年我还是会不断给报社供稿。
我看着面前这位,头发梳得板正,戴着黑框眼镜的人。
主编你好,我是青藜。
年轻人抬头惊讶的望着我:你就是青藜你跟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了。
年轻人后退半步,不停的打量我。
或许是想不到,一身大袄配着黑素裙,深闺妇人的打扮的人。
却能写出让人血液沸腾的文字。
我礼貌的报以微笑:我今日第一天上班,还请你多多指教。
我叫于思行,不用叫我主编,叫我思行就行。
第一次握手,明显感受到了面前的人闪过一丝羞赧。
你来的正好,今天任务重,你跟我一起出去拍素材。
跟着于思行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达拍摄地点。
我只觉得脚肿胀不堪,疼得我冒汗。
于思行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做这行是会比较累的。我们休息下。
我坐下时,听见于思行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裹过足
我将弓鞋往裙摆里藏了藏:不影响我工作的。
于思行沉默了一瞬,两小时的路少说也有十多公里,哪怕用正常的脚走都要磨出血泡了,更何况是裹足。
拍完纱厂千余女工被压榨工作的新闻素材,终于要返程。
于思行拦下两辆黄包车,将我扶上去。
我摆手婉拒:没事,我可以跟你走回去。
于思行报以微笑:但我走不动了。
第二日到报社时,我看到自己办公桌上放了一双放足特制鞋。
我抿了抿唇。
声后响起于思行的声音: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这个时代很多女性都是小时候被迫裹足的。
你经常读我们社的报纸,也看过我的文章,也知晓我不会是那种非黑即白的人。
我想起于思行刊登在报纸上那句话。
【只要脚长在我身上,路我会自己走。】
曾几何时也是我深宅生活的救赎。
谢谢。我报之一笑。
自那以后,我们的同事关系增进不少,经常一起出去采风,拍摄。
我闲暇之余,也在街头巷尾听到很多关于宋府的八卦。
宋府换了女主人后,不断的开派对,聚会,还在宋府里看到不少洋人呢。
都是那位宋夫人办的,你没看到宋公子都开始不回家了吗
我大口吃着路边的馄炖,于思行沉闷的看着我:你认识宋以安
嗯,认识。
刚好有个棘手的任务需要你独自出采。
于思行递给我采访的手稿。
一共二十个问题,采访对象是宋以安。
我自嘲的一笑,经过一个月工作的磨炼,我自认为自己已经可以面对任何情况。
但看到这份关于宋以安的采访稿,我心里还是排斥。
于思行:任务也可以不接啊,不过要告诉我原因。
我摇了摇头:我接了。
于思行:放心,我会跟你一起去的。必要时,你可以依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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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于思行跟宋以安约得是在宋府的书房做单人采访。
进宋府之前,于思行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心要腾空才能装进更大的东西。
一句话勾起了我这几个月的回忆。
于思行好像总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守护着我。
他会在我熬夜写稿时,在一旁点灯陪着加班。
夜行回家时,送我到家门口。
会在我被采访对象调侃小脚时,带我直接离席。
事后告诉我: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时代的问题。受害者不应该受到指责。
会带我去参加读书会,让我更恣意的表达。
当我时隔三个月再走入宋以安的书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落座时,宋以安紧紧盯着拿着采访稿的我。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宋先生,你好。
宋以安呼吸一紧:宋先生
我继续自己的问题:你是本报选出的进步青年,我们想采访一下你的留学故事。
宋以安走到我面前:顾令仪,你用什么身份采访我。
记者。
你何时……宋以安扶额,露出一抹苦笑,你问吧。
书房的门被推开,林忆菡坐在宋以安身侧:
他的留学故事,我最清楚。我来讲吧。
我将相机递给于思行,拿笔开始记录。
宋以安来留学前,有一个定了娃娃亲的守旧妻子。不过来英国一年后他认识了我,自此,他的眼里就装不下别人了。
在我的床塌上,宋以安曾亲口告诉我,他有多讨厌穿大袖袍,束发的守旧女子。
我淡然一笑:怎么听起来,你是小三啊。哦,放在旧时代论起来也就是个外室呢。
林忆菡脸色一变,抬手就想朝我扇来。
却被两双手同时挡住。
宋以安怒声:再敢闹,我就停了你的家用。
林忆菡不可置信的看着宋以安。
我整理好衣领对着林忆菡说:
女子还是要有自己的价值,不能依附男人而活。
林忆菡看着宋以安的反应,脸色变得青白。
你竟然帮她,不帮我。
于思行拉起我直接走出了书房。
宋以安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腕:采访还没做完。
于思行挡在我身前,宋以安眸色渐沉。
我用力甩开了宋以安的桎梏。
宋以安,林忆菡今日受到的委屈,我早就尝过了,如今只不过原样奉还罢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林忆菡发疯般的质问:宋以安你贱不贱,人在时,你不要。人走了,你开始演深情
你把我当什么,我可没有顾令仪那么好欺负。
宋以安有些烦躁甩开她。
他必须承认看到顾令仪的改变,心里很震动。
其实和林忆菡在一起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幸福。
林忆菡更像是披着新女性外壳的女人,内里毫无思想,她骨子里就贪图享乐,胡作非为。
而顾令仪,曾经他亲手将好的东西注入进她的灵魂。
她用自己的力量生出了新的东西。
如今一对比,宋以安心里感觉更痛了。
从宋府出来后,于思行一直道歉:抱歉,我不知道你们——
我摇了摇头,我已经从这样的环境逃出来了。
如今回头看一眼,再也掀不起我心里的任何波澜。
7
于思行直接取消了对宋以安的专访。
意味着我的生活将恢复平静,不会再与宋以安有牵扯。
这两日学生运动频繁,我几乎在大街上一直跟拍。
高举自由旗帜的学生情绪激动,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人踩到脚下。
我又一次差点被推倒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小心点。
我惊讶的望着站在我身后的宋以安。
推开他的保护,我继续跟着学生人潮往前走。
宋以安不死心的跟上来,用身体帮我隔开人群的碰撞。
我低声说:宋以安,我不需要你保护。
我一个人走过了那么多路,不是为了回到宋以安的怀抱里的。
宋以安扯开温柔的笑:人那么多,就算遇到一个普通的女生我也会护着的。
你当我是普通人就可以了。
这话骗骗五年前的我还可以,如今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加快了步伐,脚上的痛感越来越强,我却只想离开宋以安的视线。
宋以安皱眉看着我:这样走路脚会受伤的。
我这脚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不需要宋先生费心。
听到这句话,宋以安脸色变得青白。
这是他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怼我的话。
如今被我原样送了回来。
以前是我不好……
宋以安还要继续说,就被一股力道弹开。
于思行拉起我的手,穿过人群,很快消失在队伍里。
从人群中挤出来,我喘了一口气。
于思行:我带你从学校穿出去。保证谁也追不到我们。
翻过学校的后墙,看着宋以安的车停在不远处。
他倚在车上看着我。
我被吓得一惊,这是怎么跟上的。
宋以安走到我面前:囡囡出了点事,需要你看一下。
听到女儿的消息,我顿时急了:在哪
宋以安拉开车门,我直接坐了进去。
没看到车后于思行的表情。
囡囡到底怎么了
宋以安狡黠的一笑:如果是我出事了,你还会那么紧张吗
我反应过来被骗了,气得想咬人。
宋以安,我说过了,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离婚协议书我都签了,别再干这种无聊的事。
宋以安从怀里掏出离婚协议,当着我的面撕碎。
我们重来。我后悔了顾令仪。
你曾经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会陪在我身边,不然变小狗。
我笑得苍凉,这话,是当初在床榻上说出来的。
那日宋以安喝醉了酒,委屈巴巴的跟我诉苦,说我没心肝。
别人的夫人都会说好听的话哄自己相公,偏我不会。
我就随口发了一个誓哄喝醉的宋以安。
我将思绪收回,警告道:宋以安,说到誓言,那呢要小心了。你发的毒誓够你自己死一万次的了。
宋以安动作瞬间变得僵硬。
是的,若誓言有效,他若负了顾令仪是要以死偿还的。
宋以安只能看着我下车,走向另一个方向。
没走多远,我就看见站在车附近的林忆菡,她的手上戴着我的嫁妆。
那是我留给囡囡的。
8
我心里不断冷笑。
宋以安还真是虚伪,在车上满嘴谎言的哄我。
转头又将我给囡囡的东西戴在林忆菡手上。
林忆菡眼神里全是不甘:
你上次来宋府后,以安再也没回过家,你现在满意了。
你就是看不得别人幸福。
林忆菡发疯般的向我冲过来,被宋以安推回去。
宋以安让司机直接把林忆菡关进祠堂里,家法伺候。
我冷笑,伤害已经造成了,就算看见林忆菡遭受一遍我曾经历过的,也无法变回当初的样子。
回到报社后,我开始疯狂写稿,才将今日的糟心事都忘掉。
报社的人告诉我,于思行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
学生活动都结束了,他却一直没回报社。
这确实很奇怪,按照于思行的习惯,采完素材,会立马回报社写稿。
新闻都是有时效性的。
我和报社的人四处打听于思行的下落。
从家,报社,于思行常去的地方,全都没有消息。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看见了宋以安。
仿佛我走到哪都能看到他不远不近的身影。
我没有理会,径直走过去。
宋以安拦住我,
于思行不见了,你宁愿求到我身边的朋友帮你,都不来问问我。
不需要。
宋以安不着急,只是再反问一句:是你不需要,还是于思行不需要。
我停下了脚步。
重新走回宋以安面前。
你会帮我找吗
宋以安笑得有些苍凉:我不喜欢看到你为别的男人着急的样子。
这话宋以安以前也说过。
曾经陪他去应酬的时候,别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久一点,宋以安的脸色就挂不住。
从那以后,宋以安再也没有带我去参加过酒会。
我没理会宋以安的抱怨,将于思行的个人信息塞进宋以安怀里。
麻烦你了。
回到家,我在桌上看到一封信。
字迹是于思行的,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我不算死了,我们的精神还活着。
我将这句话读了三四遍,都看不到别的信息。
心里慌的厉害,手不停地颤抖。
于思行曾在一次外出的时候跟我说过。
你知道记者是这个时代第三高危的职业吗。
如果哪天,我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
我也不算死了,我们的精神还活着。
当时听到这番话,我心里是震撼的。
很庆幸身边有这样的人,有勇气去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命运。
可如今感觉要一语成谶了,我心里只有悲凉。
家里的电话响起,是宋以安。
于思行找到了,你现在出来还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
听到最后一面,我悬着的心,彻底跌进了深渊里。
9
最后一面是在一个地牢里见到的。
见到时,于思行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头发凌乱的盖在脸上,眼神空洞无力。
我捂着嘴巴,忍住自己要大哭的欲望。
于思行看到我的瞬间,眼神有了一丝清明,而后寂灭。
身后的宋以安告诉我:打了药,已经没有自己的神志了。
看这最后一眼就当了了遗憾。
我声音颤抖:为什么会这样。
宋以安:这家伙疯了,敢调查军阀。
宋以安嘴上骂着,心里还是佩服这样的人。
我们真的不能把他带走吗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宋以安笑得无奈:可以啊,那咱们三一起死在这好了。
身后响起密集的脚步声。
宋以安身上的大黑外套将我套进怀里,压着我快速走出去。
我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于思行,我知道这是永别。
眼泪不停滴落,却必须在黑色的外套里,跟宋以安一起跑出一条生路。
密集的脚步声过后,是枪声。
一下,两下。
宋以安用外套将我裹的更紧。
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感觉身子一重,宋以安直直的向我压下来。
鼻子里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呼吸一滞,手脚都麻了。
宋以安……
我叫了很久,都没人应我。
前来接应的管家,将我们一起送到了医院。
一夜抢救。
医生说要观察三日,才能确认脱离危险期。
我走到宋以安床边。
宋以安牵起我的手,气若游丝:顾令仪,你还怨我吗
我拍了拍他的手:先好好休息。
宋以安眼里噙着笑,呼吸沉重:我怕我醒不过来了。
我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很怨。但我曾经也很爱你。
宋以安笑得空荡荡的:别哭了,谁让我乱发誓呢。遭报应了。
宋以安的呼吸越来越轻:令仪,我比于思行那家伙怎么样。
我回握他的手,看着宋以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为何要和他比。
宋以安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氧气面罩里全是咳出来的血。
我吓得大叫医生。
医生出来时对着我摇头,让我陪他说说话。
再进来时,宋以安的氧气面罩已经摘掉了。
宋以安将手伸过来,我紧紧握住。
我只想祈祷不要让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在我面前流逝。
以安,你撑过去好不好。
宋以安喉间发出气音:撑过去有什么奖励。
以前宋以安也经常向我讨赏,事情做完,就问我拿什么奖励自己夫君。
我紧紧握住宋以安冰冷的手:都可以,你别睡好不好。
宋以安:可我好困。
宋以安:顾令仪,你不要怀疑我曾经对你的爱,那都是出自真心的。后来我鬼迷了心窍……
宋以安手垂下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被碾成了碎片。
我怎么会怀疑以前的宋以安。
那个把我宠上天的人,那个教会我读书看报写字的人,那个教会我生存的人,那个让我勇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的人。
10
六月,空气变得又黏又湿。
我坐在窗台边,正在写最新一期的稿子。
关于军阀屠城三日,积尸塞路,红十字会收尸时发现多数妇女指甲被拔的新闻。
宋以安和于思行已经离开了两年。
两年的时间,身边的环境变了又变。
我从北方走到了南方。
我的生活在继续,每天不停投稿,不停走走看看。
两人离开后,我才从管家口中得知,于思行给我安排的一条路。
管家告诉我,于思行去找过宋以安。
说自己被军阀的人监视起来了,估计命不久矣。
他死后,报社关门没什么,但不忍心看我无处可去。
于思行给了宋以安一张联系方式和地图。
从北到南,都有适合顾令仪去的地方。
每个标注的地方,都有可以应急的联系人。
还有各国报社的联系方式。
于思行跟宋以安说,顾令仪不应该待在一个地方,孤独终老,她去看到外面的世界。
此外,还留有一大把银元。
第二条路,是宋以安留给我的。
那日求完宋以安帮我找于思行的下落后,宋以安就动用了家族里的关系。
带我去见于思行最后一面时,宋以安就安排好了宋府下人的退路。
原本那晚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却因为林忆菡心生怨怼的告密,看守所的人得到了消息。
我们被突袭了。
枪林弹雨下,宋以安一直在我身后,推着我往前跑,直至跑出所有的包围圈。
那晚确实跑了很久很久。
我跑出来了,宋以安却永远停留在那一晚。
林忆菡是在舞厅跳舞时,听到宋以安去世的消息,当场就疯了。
我看着宋以安留给我的东西。
一本出国的护照和一个留洋申请,还有一把手枪。
我懂宋以安的意思。
我们感情看似是结束在宋以安留洋回来的五年后。
实际在宋以安出发去留洋的时候,一切都开始悄然改变了。
死前他告诉我,当初就该坚持不出去。
国外的月亮没什么特别的,我们生活的地方也在改变,也在更新。
在哪其实都有时代的变革。
若是当初留下,一切真的会不一样。
我流着泪没说话。
其实我想告诉宋以安没有如果,若是他当初因为我放弃留洋我也不会愿意的。
所以从来没有如果。
再回到那时,选择也不会变。
时光不断向前,我选了于思行给我的那条路。
从北走到南。
没有害怕,也不再因为自己的三寸足而羞耻。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活得很有重量,我也不例外。
寄出去的稿子又收到了回应。
走在街上听到很多人在讨论,今日的时事。
骂着这个时代,骂着军阀,骂着资本家。
少年会骂,青年会骂,老年也在骂。
骂的人越来越多。
愤怒就种在每个人的心里。
越是愤怒,反抗的力量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