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长安姻契》 > 第一章

第一章:紫藤絮语
显庆三年的春日总带着几分黏腻,长安城的柳絮扑在朱漆屏门上,像未扫尽的残雪。苏绾绾伏在紫藤花架下的石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列女传》泛黄的纸页,墨香混着花气涌进鼻尖,让她想起去年上元节偷尝的薄荷酪——凉丝丝的,却带着说不出的闷。
裴家二郎在安西都护府时,曾单骑劫过突厥人的粮草。崔媒婆的声音从月洞门后飘来,金步摇撞击的脆响惊飞了栖在花串上的粉蝶,您瞧这庚帖,生肖八字合得跟天造地设似的,苏相和裴相又是同殿为臣……
石案上的宣笔在孟光举案四字上洇开个墨团。绾绾盯着画像里妇人低眉顺目的模样,忽然觉得那些垂落的紫藤花瓣都成了枷锁,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三日前在慈恩寺的偶遇如浮光掠影:月白团花锦袍的少年勒住缰绳,眉间朱砂痣比檐角铜铃还要灼眼,他翻身下马时腰间玉佩叮当,惊起满地杨花。
姑娘可是苏相千金当时他的声音混着寺钟余韵,在下裴行俭,随家母来祈本年的战事顺遂。
那时她攥紧帕子的指尖还在发烫,绿枝的耳语像片小叶子贴在耳边:裴家二郎去年在龟兹砍断过突厥人的弯刀,左肩胛骨还有道寸长的疤呢。可此刻媒婆口中的良缘却让她想起库房里封存的前朝铜镜,镜面映得出妆容,却照不见人心。
雕花木门吱呀推开的声响惊得她慌忙合上书卷,母亲房氏的裙裾带着紫藤香袭来,银鎏金发簪在春阳下晃出细碎光斑:你父亲已应了裴家的聘。三日后纳采,你随我去挑几匹益州新贡的蜀锦。
案头博山炉飘起的青烟忽然转了方向,绾绾望着母亲鬓角的银丝,喉间忽然泛起涩意。她想起上个月在西市见过的波斯琉璃瓶,两株并蒂莲的根须在水中交缠,胡商说若分开栽种,不出三日便会枯萎。原来这世间的天造地设,从来都是根系被人强行捆缚的无奈。
母亲,她忽然抓住母亲的手腕,触到那串世代相传的缠枝莲银镯,裴郎……裴公子常年在外征战,可曾……
房氏的手指轻轻覆住她冰凉的手背,温香粉的气息裹着叹息落下:傻孩子,关陇贵胄谁家不是联姻固势当年我与你父亲……话音突然顿住,她抽出手,替绾绾理了理歪掉的披帛,去前院吧,崔媒婆要与你说些亲仪规矩。
紫藤花瓣落在《列女传》翻开的页脚,恰好遮住从一而终四字。绾绾起身时,石案上的宣笔滚落在地,在青石板上画出道歪斜的线,像极了慈恩寺那日少年眉间跳动的朱砂,也像极了即将在她生命里划下的、再难回头的轨迹。
月洞门外,崔媒婆的笑声混着柳絮纷飞:裴家送来的聘礼单足有三尺长,光是和田玉就备了十六方……
她忽然想起少年腰间那柄未佩玉珏的青铜剑,剑穗上的星纹在记忆里明明灭灭。原来有些姻缘,从一开始便是刀光与簪缨的碰撞,是朱砂痣与墨字的交叠,容不得你说一声不。
春风掀起垂落的紫藤花帘,苏绾绾望着光影斑驳的庭院,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案头那方新得的澄心堂纸——素白洁净,却早已被人研好的松烟墨,默默洇染出既定的纹路。
第二章:烛影摇红
腊月廿三的北风卷着细雪,将长安城的暮色冻成青灰色。苏绾绾的绣鞋碾过裴府正堂前的马鞍,红盖头下的世界只剩一片晃动的金红,绣着并蒂莲的喜帕被掌心汗湿,黏在指腹上像块化不开的糖霜。
一拜天地——
赞礼官的唱喏混着椒酒香气涌进鼻腔,她跟着裴行俭的身影跪下,膝头触到青砖上的冰凉花纹。父亲说过,关陇旧族的婚礼必以青铜马鞍为凭,取鞍者,安也的吉兆,可此刻她只觉得那鞍鞯上的兽纹硌得人生疼,像极了三日前在闺房看见的、裴行俭送来的聘礼清单——十六抬礼盒里,唯有半柄青铜剑的剑穗上,系着片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刻着佛经残句的龟兹陶片。
二拜高堂——
抬头时,裴老夫人鬓间的红宝石簪子刺得人眼眶发紧。这位曾随丈夫驻守玉门关的女将,此刻端坐在鎏金交椅上,目光扫过绾绾腕间的缠枝莲银镯,唇角掠过一丝极浅的笑——与母亲房氏在她出嫁前,对着铜镜为她描眉时的神情,竟有七分相似。
夫妻对拜——
红盖头被玉如意挑起的刹那,烛火在裴行俭眉间跳动。他今日未着戎装,月白中衣的领口微敞,锁骨下方的刀疤在暖光里泛着淡红,像道未愈的伤口。那是去年在碎叶川与突厥人厮杀时,被弯刀划开的痕迹,绿枝曾偷偷说,伤口深可见骨,足足养了三个月才见好转。
合卺酒,共长醉。
喜娘递来的玉杯里,两盏酒液在红烛下晃出细碎涟漪。裴行俭的指尖覆上她的手背,虎口处的薄茧擦过她的手腕,带着经年握剑的凉硬。酒液入喉的辛辣混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让她想起三日前在西市看见的波斯商人,那些用香膏涂抹全身的异邦人,总让她觉得香气下藏着说不出的疏离。
更漏滴答,喜宴的喧哗渐渐退成背景。当雕花拔步床的帷幔被丫鬟放下时,裴行俭正对着案头的兵书蹙眉,青铜剑斜靠在圈椅上,剑穗垂落的角度,恰好遮住他眉间那点朱砂痣。
我在外间歇。他搁下狼毫,墨迹在《孙子兵法》的虚实篇上洇开个小团,你……早些歇息。
红烛泪砸在喜帕上,烫出焦黑的斑点。绾绾望着他转身时,中衣下摆掠过的那道刀疤,忽然想起及笄那年,在后园看见的那只断翼燕——翅膀被顽童用剪刀剪去半片,却仍拼了命往檐角的窝里飞。此刻的自己,是否也像那只伤燕,明知巢里早已没了可以栖息的暖枝,却不得不收拢被折的羽翼
裴郎。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碎满室红妆,那柄剑……
剑他回头,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喉结轻轻滚动,是家母让我带的。她说……裴家的新妇,总得有些防身的物什。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子声惊飞栖在檐角的寒鸦,也惊散了案头未合的兵书。绾绾看见,在兵贵神速四字旁,不知何时多了道用朱砂画的、振翅的鹰,翅尖所指,正是龟兹城的方位。
帐中熏香渐浓,她解下鬓间的鎏金步摇,忽然触到发间藏着的、那片龟兹陶片。残句上的梵文在烛影里明明灭灭,像极了裴行俭看她时,眼底偶尔闪过的、让她捉摸不透的光。
更漏三声,外间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绾绾吹灭烛火,黑暗中,青铜剑的穗子在夜风里摇晃,发出细碎的响。那声音混着远处的驼铃,恍惚间竟与慈恩寺的檐角铜铃重叠,让她想起那日少年勒马回望时,眉间跳动的朱砂——原来有些相遇,从一开始便是带着伤的,就像这洞房里的红烛,明明照亮了彼此的眉眼,却照不穿各自心头的霜。
绣被上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绾绾摸着被角的针脚,忽然发现莲花的根茎处,不知哪个粗心的绣娘多缝了根丝线,让两朵花的根须看起来,像是被人强行拧在了一起。
第三章:曲江春澜
显庆四年春分,曲江池的水泛着细鳞般的金波,两岸桃枝垂入水面,将一池春水染成流动的胭脂。苏绾绾扶着游舫的朱漆栏杆,齐胸襦裙的桃红色锦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绣着缠枝莲的月白羽纱衬裙——那是裴老夫人特意让府中绣娘赶制的,说关陇贵胄的新妇,断不能在山东士族面前失了仪度。
裴郎妇这双孔雀纹金缕鞋,可是出自益州薛娘子之手同席的卢氏妇举着琉璃盏,葡萄酿的紫晕映得她眉间花钿愈发鲜艳,昨日在崇仁坊见裴二郎骑马经过,马鞍上竟还搁着半卷未合的《西域图志》,真真将军本色。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牡丹纹,绾绾望着远处画舫上的文人挥毫,忽然想起昨夜在裴行俭书房看见的羊皮纸。龟兹城的轮廓旁,用朱砂标着安西都护府,而碎叶川附近,密密麻麻注满了突厥营帐的方位。他握笔的手悬在地图上方,指腹还沾着未洗的墨渍,像极了新婚那日,他搁在兵书上的、带着薄茧的虎口。
快看,弘文馆的李学士来了。邻座的崔氏妇压低声音,金步摇撞在琉璃屏风上叮当作响,听说他上周在御前力陈‘废五姓七望之弊’,气得裴相拂袖退朝呢。
画舫转过弯角,青衫男子立在垂杨下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手中握着的诗稿被风掀起几页,墨香混着柳絮飘来,绾绾听见他正与身旁的寒门士子笑谈:某昨日在城西粥厂,见粉墙上题着‘安得广厦千万间’,笔力刚劲如刀,竟出自妇人之手,可见女子读书,未必输与须眉。
袖中忽然一紧,是绿枝悄悄拽住了她的手腕。三日前在粥厂施舍时,她趁人不备题下杜子美的诗句,不想竟被这李学士撞见。此刻指尖触到袖中藏着的、裴行俭前日送她的《女诫》——翻开首页,妇德篇旁用小楷注着:德者,容也,非才也,字迹清瘦,与她妆匣里那本《列女传》的批注如出一辙。
李学士谬赞了。她福身时,鬓边的辛夷花落在锦鞋上,闺阁女子习字,不过是打发晨昏的消遣,哪敢与学士们的锦绣文章相较
李义府转身时,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缠枝莲银镯上,笑意微深:裴夫人过谦了。某听闻裴二郎在龟兹时,曾将夫人的题诗刻在佛窟残砖上,随身携至战场——这等红袖添香的美谈,可是长安士子们的佳话呢。
琉璃盏中的酒液突然晃出涟漪。绾绾抬眼,看见裴行俭正从另一艘画舫上走来,月白缺胯袍的下摆沾着些许草屑,腰间青铜剑穗子扫过船板,发出细碎的响。他眉间朱砂痣在春阳下格外鲜明,却掩不住眼底掠过的暗云。
夫人倒是好兴致。他在她身旁站定,指尖忽然覆上她握栏杆的手,将她的食指按向掌心,这茧子生在笔锋处,倒像是握惯了狼毫的。温热的掌心带着剑鞘的凉意,薄茧擦过她的指腹,让她想起昨夜替他誊抄兵书时,他忽然按住她的手:妇人字宜柔媚,不该带剑气。
画舫撞上石矶的轻晃打断了思绪。绾绾望着水中破碎的桃枝倒影,忽然听见李义府与旁人笑谈:裴郎这是怕夫人的笔锋,比他的剑锋更利么四周传来低低的笑声,像春冰初融时的细响,却让她后颈泛起凉意。
裴行俭的手松开了,却在袖中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那是新婚次日,他教她握剑时的手势。此刻他望着远处的乐舞船,声音轻得只有两人可闻:明日随我去演武场。顿了顿,又补了句:带《女诫》。
春风掀起帷幔,送来岸边歌姬的《柳枝词》:纵使长条似人发,不堪攀折苦难禁——绾绾摸着袖口绣着的并蒂莲,忽然发现其中一朵的花瓣被线勾住,歪斜地绽在枝头,像极了裴行俭方才按她手指时,眼底一闪而逝的、让她心悸的光。
曲江池的水依旧潺潺,画舫划过处,搅碎满池霞光。她望着水面上漂着的辛夷花,忽然明白有些绽放,从一开始便带着被折枝的痛,而她腕间的银镯、袖中的诗稿、还有那个人掌心的温度,终将在这盛世春澜里,织成一张她挣不脱的网。
第四章:秋笳惊梦
显庆五年的秋阳斜得格外早,未到申时便已垂至长安城头,将裴府后园的梧桐叶染成半透明的金箔。苏绾绾握着螺子黛的手突然发颤,银鎏金簪子当啷坠入玛瑙妆奁,在镜中映出她发白的指节——妆台上的青铜烛台正滋滋作响,三日前从碎叶川加急送来的军报,此刻正躺在裴老夫人膝头。
贺鲁的二十万铁骑已过银山道。老夫人的声音像被秋风吹皱的池水,手中佛珠碾过不动明王的纹路,行俭卯时接的旨,申时便要往右威卫点兵。
螺子黛在眉峰处洇开墨团。绾绾望着镜中老夫人鬓角的银线,忽然想起上个月随她去感业寺祈福,檀香缭绕中,老夫人摸着她腕间银镯叹道:我嫁入裴家那年,他父亲刚打完辽东之战,铠甲里的血痂粘住中衣,脱下来时连皮带肉扯下一片。
去收拾他的行囊吧。老夫人覆上她冰凉的手,佛珠上的朱砂痣硌着她的掌心,他总说军粮里的胡饼掺了沙,把你新制的玫瑰茯苓膏装三罐,再备两匹陇右快马的鞍鞯——碎叶川的雪,能埋住战马的眼睛。
妆奁里的缠枝莲银镯突然发烫。绾绾踉跄着起身,袖中滑落的,是昨夜替裴行俭誊抄的《西域水经注》,龟兹城旁的温宿大峡谷处,他用朱砂画了只振翅的鹰,翅尖指向东北方的碎叶川。
演武场的刁斗声穿透三重月洞门时,暮色已给校场的旗杆镀上血边。绾绾抱着描金锦盒,看见裴行俭正在演练破阵十三式,明光甲在秋草上投下晃动的影,每一道甲叶的缝隙里,都漏出他去年在龟兹新添的伤——右肩甲胄下露出的半截绷带,正渗着暗红。
这是给龟兹商队的蜀锦。她避开他挥剑的轨迹,锦盒底的瓷罐相撞,发出细碎的响,二十匹绯色团窠瑞锦,换他们的止血草和火折子。
他收势的动作惊起栖在旗斗上的寒鸦,眉间朱砂痣在暮色里像滴未干的血:谁让你过问军资的话音未落,目光已扫过她抱着的锦盒,看见露出一角的、绣着北斗纹的锦囊——那是她昨夜熬到子时,用裴老夫人给的、他少年时的旧战袍改的。
里面是《孙子兵法》的节录。她望着他甲胄上的右威卫徽记,忽然想起新婚夜他搁在案头的兵书,首页兵者,诡道也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楷:妇人之道,在缄口,字迹与她妆匣里《列女传》的批注分毫不差。
裴行俭的手指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带起的甲风刮得人面皮发疼:你该记住,他的声音混着远处的驼铃,裴家妇只需在月朔之日,替我给玉门关的将士们绣双护腕。松开手时,她腕间银镯的缠枝莲纹,在他掌心压出道浅红的印。
锦盒跌在枯黄的草窠里,玫瑰茯苓膏的甜香混着秋霜的冷。绾绾蹲下身,看见他靴底沾着的、来自龟兹的红柳碎屑,忽然想起三日前他深夜归府,解甲时从衣襟里掉出的佛窟残砖——上面刻着的,正是她去年在城西粥厂题的诗句,墨迹被血汗浸得发皱。
戌初刻开拔。他转身走向帅帐,甲叶相撞的声响像极了她心跳的节奏,若收到军报,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被秋风吹散的沙,若画的是展翅的鹰,便是要你备马。
更深露重时,绾绾跪在佛堂替他抄经,狼毫在黄麻纸上洇开墨团。供桌上的青铜剑穗无风自动,穗子末端系着的残砖突然跌落,梵文在烛影里拼成个归字——那是她方才在经文中写错的、被他用朱砂圈住的别字。
窗外传来打更声:小心火烛——梆子声惊飞檐角栖着的寒鸦,却惊不醒案头未合的《西域图志》。绾绾摸着残砖上他新刻的星图,忽然明白有些等待,从他系上那柄青铜剑的那日起,便成了她鬓边永不褪色的、如秋霜般的白。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凝结,她望着经卷上歪斜的平安二字,忽然听见演武场传来战马的嘶鸣。秋风吹开佛堂的窗,将她鬓间的步摇吹落在地,那串珍珠流苏碰撞的声响,竟与他方才收剑入鞘的清鸣,诡异地合了节拍。
第五章:风雪叩门
显庆五年的初雪来得格外凶,未到子时便已积了三寸,裴府角门的铜环在风雪中冻成冰坨。苏绾绾握着暖炉的手突然发紧,窗纸上晃动的火把光像游弋的鬼火,三日前随军报送来的那片龟兹残砖,此刻正硌着她藏在袖中的掌心——砖面新刻的北斗星图旁,用朱砂画着只收拢翅膀的鹰。
咚咚咚——
拍门声混着北风撞进耳鼓,比更夫的梆子声还要刺耳。绿枝的手在门后抖得握不住门闩,她看见自家娘子搁下暖炉的动作稳得出奇,鬓边的银蝶步摇却在发间轻轻打颤——那是裴老夫人晨起时给她别上的,说男人在前线拼杀,妇道人家的头面便是府里的门面。
裴府妇孺,奉旨清查。
火把照亮了叩门者的鱼符,五品巡院官的青衫上落满雪粒,腰间悬着的不是佩刀,而是卷扎着黄绫的文书。绾绾触到袖中残砖的棱角,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朱雀街遇见的场景:武后身边的女官捧着金册经过,裙摆扫过的地方,连御史中丞都要退避三尺。
官爷深夜造访,可是有何凭据她按住绿枝要开门的手,声音像冻透的琉璃盏,清泠中带着裂纹,我家郎君西征未归,公爹随驾洛阳,若有公务——
奉中书令大人手谕。巡院官抖开文书,火漆印在雪光下泛着暗红,有人密告裴府私藏突厥细作信物,需搜查西跨院的文书库。
北风卷着雪片灌进领口,绾绾望着对方腰间晃动的铜钥匙,忽然想起昨夜裴老夫人在佛堂说的话:许敬宗上周升任中书令,此人当年在玄武门之变时,可是亲手砍过李建成府中幕僚的头。
西跨院的门锁咔嗒打开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风雪。文书库里的檀木柜还带着裴行俭临走前的墨香,最下层的暗格里,整齐码着他从龟兹寄回的羊皮地图——每幅图角都画着振翅的鹰,唯独有幅碎叶川地形图,鹰爪紧攥着半片残砖。
官爷看这满架兵书,她指尖划过《通典·兵典》的书脊,故意让暖炉的热气熏到巡院官的脸,都是郎君从安西带回来的,要说信物——忽然瞥见对方目光落在暗格边缘,那里露出半幅绣着北斗纹的锦囊,正是她替裴行俭缝在战衣里的,怕是认错了门吧
巡院官的手突然顿在半空,盯着她腕间的缠枝莲银镯:苏相千金的陪嫁,果然与众不同。话音未落,忽听得角门方向传来喧哗,裴老夫人的轿辇在十数盏羊角灯簇拥下急驰而入,披风上的狐狸毛沾满雪粒,怎么回事
火光照亮老夫人眉间的朱砂痣,与裴行俭如出一辙。巡院官的喉结滚动两下,文书在风中哗哗作响:卑职奉命——
奉命老夫人从袖中抖出块鎏金腰牌,瑞兽纹在雪光里泛着冷光,这是先皇亲赐的‘银青光禄大夫’诰命,你要查裴府,先过我这把老骨头。
风雪突然静了片刻。绾绾望着老夫人手中腰牌,想起去年冬至家宴,裴行俭曾指着廊下悬挂的铠甲说:祖母当年在玉门关,曾用这腰牌调过三城兵马。此刻老夫人的手指正按在腰牌的瑞兽眼睛上,而她袖中的残砖,北斗星图的尾端,恰好指着瑞兽昂首的方向。
巡院官的钥匙当啷落地,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坑。他弯腰拾钥匙时,绾绾看见他衣领里露出的、绣着牡丹纹的里子——正是山东士族崔家的族纹。昨夜父亲派人送来的密信突然在脑海中浮现:武后欲立李弘为太子,关陇旧族与山东寒士之争,已到水火不容之时。
既无实证,便请回吧。老夫人的声音像冰锥划破夜色,若再有惊扰,哀家明日便去蓬莱宫,向陛下讨个说法。
巡院官退下时,火把的光影在院墙上拉出扭曲的影。绾绾望着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忽然发现其中一串鞋印,与三日前在崇文馆看见的、李义府随从的鞋印分毫不差——那时她正替裴老夫人送冬衣,听见李义府与许敬宗在廊下低语:裴家那小子在碎叶川断了我们三条粮道……
更楼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遥远。绾绾跟着老夫人走进暖阁,看见案头搁着的军报——封火漆上的鹰纹比往日深了三分,而她藏在袖口的残砖,此刻终于露出完整的星图:七颗星子连缀成勺,勺柄所指,正是碎叶川的方位。
去把库房第三格的波斯琉璃瓶取来。老夫人忽然开口,把并蒂莲移到暖房。
绾绾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锦盒开启的轻响。回头望去,老夫人正对着裴行俭临走前留下的青铜剑出神,剑穗上的残砖在烛火下泛着微光,砖面不知何时多了道新刻的痕迹——是只在风雪中展翅的鹰,翅尖滴落的,不知是朱砂还是血。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极了碎叶川的风沙。绾绾摸着腕间银镯,忽然明白,有些叩门声,叩开的从来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时代的裂缝——在这裂缝里,她腕上的银镯、袖中的残砖、还有那个在风雪中远去的身影,终将成为关陇旧族在浪潮中沉浮的锚点。
暖炉的炭火爆出火星,映得老夫人鬓间的白发如落雪。绾绾忽然想起裴行俭出征前那晚,他隔着窗说的那句话:若画的是展翅的鹰,便是要你备马。此刻窗外的风雪愈演愈烈,而她知道,属于她的战马,早已在这朱门深锁的庭院里,踏碎了所有关于闺阁的幻梦。
第六章:琉璃碎响
显庆六年的立春来得悭吝,长安城的柳枝刚泛出鹅黄,护城河的冰面便结了新霜。苏绾绾握着波斯琉璃瓶的手被冻得发木,瓶中并蒂莲的根须在温水里蜷曲如旧,却比三日前少了片浮叶——就像裴府西跨院的梅树,昨夜被御史台的人踹折了半枝桠。
夫人,右威卫的陈校尉求见。绿枝的声音隔着暖阁门,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说有碎叶川的急报。
琉璃瓶底在紫檀木案上磕出轻响。绾绾望着瓶中交缠的根茎,忽然想起五日前收到的残砖——北斗星图旁的鹰羽缺了三根,像是被利刃削断。她理了理鬓边的银簪,故意让缠枝莲银镯在晨光里晃出冷光:请他去花厅,上龟兹来的砖茶。
校尉的铠甲还带着塞北的雪气,肩甲上的右威卫徽记缺了角,露出底下暗红的血渍。他递上的羊皮卷边缘焦黑,火漆印上的鹰纹扭曲如断翅:裴中郎将在温宿大峡谷遇伏,断后时坠了马。
茶盏在掌心发烫。绾绾盯着羊皮卷上模糊的朱砂印,那是裴行俭独有的星纹标记,此刻却歪歪斜斜,像极了去年他教她画鹰时,她第一次握剑留下的歪斜剑痕。伤在哪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帛,清泠中透着脆意。
左肩旧伤复发,又中了流矢。校尉的喉结滚动,视线掠过她腕间银镯,军医说箭簇淬了突厥的乌头毒,全靠中郎将自己用佩刀剜了肉……
暖阁的炭盆突然爆出火星,惊飞了案头栖着的麻雀。绾绾看见羊皮卷角落,用刀刻着半行小字:护好琉璃瓶——是裴行俭的笔迹,瓶字末笔拖得老长,像极了他坠马时在雪地上拖出的血痕。
朝廷派了新的监军。校尉忽然压低声音,手按在剑柄上,是许敬宗的侄子许彦伯,昨日刚到碎叶川,便要夺中郎将的兵符。
窗外传来老夫人的杖声,沉香木拐杖敲在青砖上,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窝。绾绾望着校尉腰间晃动的青铜剑穗——与裴行俭那柄是同制式,却少了星纹装饰,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演武场,他说过的话:真正的将士,剑穗上的星子是用敌人血来染的。
劳烦校尉回复中郎将,她从袖中取出片新刻的残砖,砖面用朱砂画着并蒂莲,根茎处缠着北斗星,长安的琉璃瓶已移入暖房,根须每日用温水养着。顿了顿,指尖按在莲蕊处,那里藏着极小的忍字,还有,去年他教我的‘破阵十三式’,我每日卯时都在西跨院练。
校尉的瞳孔骤然收缩,显然认出了残砖上的星纹密码。他接过残砖时,袖口露出道三寸长的刀疤,与裴行俭肩上的伤几乎在同一位置——那是龟兹之战时,他们同属一个小队的印记。
裴老夫人到——
通报声未落,老夫人已掀开棉帘,披风上的狐狸毛沾着细雪,眉间朱砂痣比炭火还要灼人。她扫了眼校尉的肩甲,忽然从袖中摸出个鎏金小盒:里面是天山雪蟾的毒解药,让行俭敷在伤口上。
校尉的手指在盒盖上捏出青白,忽然跪地叩头:末将替中郎将谢过老夫人!
起来吧。老夫人望向窗外结冰的琉璃瓦,声音轻得像怕碎了什么,去告诉那小子,他父亲当年在辽东被高句丽人射穿肩胛骨,是咬着弓弦给自己剜的肉。裴家的骨血,冻不坏,也毒不倒。
校尉退下后,暖阁陷入死寂。绾绾望着老夫人颤抖的指尖,突然发现她鬓边的白发比昨日又多了几根——就像琉璃瓶中的并蒂莲,每掉一片浮叶,便多一道肉眼难辨的裂痕。
去把库房的金错刀取来。老夫人忽然开口,再备三匹汗血宝马,马具用突厥式样的。
母亲是要……
许敬宗既然要夺兵符,老夫人转身时,披风扫过案头的琉璃瓶,哀家便让他知道,关陇的妇孺,也不是能随便折枝的花。
冰棱从檐角坠落,砸在青石上碎成齑粉。绾绾摸着琉璃瓶上的缠枝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不是报平安的轻快,而是带着铁蹄踏冰的冷硬。她知道,属于她的战场,从来不在闺阁的妆奁前,而在这朱门深锁的庭院里,在每一片需要守护的、刻着星纹的残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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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瓶中的并蒂莲轻轻晃了晃,两片浮叶相触,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响。那声音混着老夫人研磨金错刀的沙沙声,竟与碎叶川的风雪,在她脑海中诡异地重合——原来有些守护,从系上那道缠枝莲银镯的那日起,便注定要像琉璃瓶中的根须,哪怕被冻裂、被毒侵,也要在冰水里,缠出一道生的轨迹。